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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长篇小说《血玻璃》(推荐至川网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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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1 11: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血玻璃

◆野

0

马哲很清楚听见自己被掷在地上时的那声闷响。像一个沉重的沙袋,又像一头被掏空了内脏的牛!

之前的一瞬,马哲竟然还感觉到身体在空中飞行时不自觉出现的轻。不过,她太短暂了,像一星微弱的火苗,在诞生的同时就被恐惧之嘴吹灭。

没有痛,也没有花瓶摔在地上时突然集中又分散开来的碎响。马哲知道自己已到了另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不是他生活的地方,也不是他想生活的地方。他曾努力想逃离这个地方,但又感到自己的力已被一种神秘的、更加强大的力悄悄卸掉。他的手在地上撑了三下,腿在地上蹬了四下,最后他放弃了。

这个过程让他明白了挣扎的徒劳和虚幻。

顺从让马哲安静下来,他感到身体和灵魂突然舒服了很多。这时,他发现自己正在一条隧道中滑行。那隧道是方型的,四周全是色块,很像梵高的画。不过舒服也很短暂,不一会儿他就发现了这滑行是无尽头的,是无休止的,是无法停下来的。当他明白之后,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无休止地膨胀,像一个被不断吹大的汽球。他知道大下去的结果就是破碎,就是灰飞烟灭。他惊恐地尖叫起来,但声音被堵在喉管里,像一颗很长的铁钉,他越是用力尖叫,那铁钉就越往里钻……接下来是一段漆黑的虚脱的空白。

空白之后,马哲感到自己仍在隧道中滑行。那隧道还是方型的,但四周全是石头,尖尖的,凶狠地指向他的身体。他感到自己已置身于一张巨大的、没有舌头、只有牙齿的嘴。身体在无休止地缩小,手消失了,脚消失了,头颅消失了,自己的全部已浓缩为一个点,而这个不断缩小的点,正向“无”和“空”飞临。他又一次惊恐地尖叫起来,这次声音传出去了,但已不是声音,而是一团虚弱的气,刚一出口就消弥于无形……

睁开眼睛时,马哲感到自己还活着,正躺在一张长方型的玻璃台上。

这是一间全部由棱型玻璃构建的没有一丝缝隙的屋子。屋顶悬着的那盏无影灯,像倒立的喷泉一样喷着锋利的光。四周整齐有序地排列着大小各异、高低不同、形状诡奇的玻璃瓶,密如树根的白色软管纠结在玻璃瓶之间,五颜六色的液体在玻璃瓶中忽上忽下,数不清的白鼠在玻璃瓶中上下乱窜,用“吱吱”的叫声绝望地抗拒着伸过来的手术刀和注射器。

马哲的身体被扭曲、肢解在这些玻璃和恐怖之中。

站在马哲周围的是四个被银色衣服密裹的只露两只眼睛在外的“像人的东西”。马哲不敢肯定他们是人,因为有些动物站起来也像人。但从他们隐约的声音中,可以分辨出这四个“像人的东西””中,有一个“像女人的东西”。

刀在马哲的身上划动,他的身体被一块一块地分割,扔进了周围的玻璃瓶中。鲜红的血喷在银色的衣服上,沿着看不清的细纹一滴滴滑下,在地面发出碎响,像玻璃破碎时的碎响。

屋子在对身体的分割中迅速红了起来,像一个被烧红的匣子!

“小心点,不要让他的灵魂跑掉!”那个“像女人的东西”拿着一个正方形的不锈钢盒子,她的声音像一根长长的注射器的针头。

握刀的手慢了下来。马哲看见那个正方形的不锈钢盒子罩向了自己的脑袋。就在这时,他再一次惊恐地尖叫了一声(是他的灵魂尖叫了一声):屋子轰然坍塌,雪片一样的玻璃砸下来,无数的碎玻璃刺入了他的灵魂……

马哲看见自己被分割的身体已变成那些在玻璃瓶中上下乱窜的白鼠,痛苦的眼神凝固着绝望。而那四个被银色衣服密裹的只露两只眼睛在外的“像人的东西”冷笑了几声,抓出一只白鼠,把五颜六色的液体注入颤抖的、被恐惧扭曲的、像雪一样圣洁的躯体。然后,他们把白鼠放进一个宽大、透明的玻璃盘中。白鼠疯狂跑动了几圈就突然倒下,四条腿向上乱蹬,仿佛要分娩什么东西,又仿佛要把这棱型玻璃构建的没有一丝缝隙的屋子蹬出一些窟窿来……不过很快那四条腿就僵硬了。手术刀光一闪,那只刚刚断气的白鼠的胸膛就被剖开,一股红色的热气流涌出来,在屋子里飘来荡去……

马哲再一次惊恐地尖叫了一声!

……

马哲从尖叫中逃出来,如被恐惧扔出的一块石头。不过,很快他就软了,瘫在床上,像一滩泛黄的精液,干结在黎明的床单上。

死亡折磨了马哲一夜。在死亡的折磨中,他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马哲,你怎么了,那个噩梦又来纠缠你了?”妻子殷晓菲睡眼朦胧地拉了一下他。

“是啊,不知怎么的,这段时间经常做这个噩梦,而且越来越恐怖!”马哲颤抖着点了一支烟。

“你就不要想那么多嘛,人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成天都想着死啊死的,不做噩梦才怪!”

“哎,我也没办法啊!”

“什么时间了?”

马哲拉亮灯,看了看表:“6点。”

“你再睡一会儿吧,还早呢?” 殷晓菲翻过身子又睡了,她松软的屁股抵着马哲的髋骨。

四周还被黑暗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偶尔有早行的汽车从楼下急驰而过,整座楼房都在抖动。马哲关了灯,在床上躺着,眼睛睁得很大。他认真回忆着梦中的那些情节,后背一片冰凉。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阳光从窗户射进来,像无影灯喷出的锋利的光,把冷风、灰星和鸟鸣带了进来,把人声、汽车声、机器的轰鸣声带了进来,把楼房、远山和云朵带了进来。

穿好衣服,走进客厅,马哲还没有完全摆脱那个噩梦:他的左手端着一杯浓茶,但右手还被手术刀划着,一个劲地冒着血;他的眼睛看见了破窗而入的阳光,但耳朵里还充盈着玻璃的破碎声;他的身子已被墙上挂钟的嘀哒声带入了新的一天,但灵魂还浮在那个正方形的不锈钢盒子里,像一小块被血染红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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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21 11: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老虎之死

1

最近几年我时常梦见死亡 一群人送一个人,看不见模样 也不知道进入地狱还是天堂 我在梦中哭泣,为他(她)们悲伤 心被唢呐吹奏,漫山遍野的呜咽 乌鸦一样飞翔。我匆匆地跑开 又止不住回头,长久地张望: 一群人穿得像春天一样 五颜六色,有说有笑,仿佛抬的 不是棺椁,而是送亲的花轿

马哲喜欢向死而生这个观点。

但对为什么要生、为什么要死这个问题,马哲想了很久,至今没有一个让他自己都信服的答案。对这个在他看来十分深奥的问题,他已经不想再作悖论式的深究了,他只想着怎样生、怎样死。但这也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与前一个问题纠缠在一起,始终理不出头绪。有时他想,如果在诞生的时候,上帝就在婴儿的脐带上写下一些文字该多好,至少可以籍此找到一些探寻的方向和线索。但他很快就嘲笑自己,如果上帝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的思考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死亡就这样一直困扰绕着马哲。像他的躯壳一样,每时每刻把他包裹着,与他形影相吊。又像是他灵魂中最原初的一部分,在另一个世界中就已经根蒂于他的生命。他吃母亲的奶时死亡也在吃,他与妻子做爱时死亡也在做,他与女儿散步时死亡就在他和女儿中间,挽着他和女儿的手,在湖堤上缓缓地走动。他越想摆脱死亡,死亡就纠缠他更紧。他已经无法把生与死分开,生中有死,死中有生,离开了生何以死?离开了死何以生?

马哲又一次想到前天的葬礼。

他的同学的葬礼。那是他的初中、高中、大学同学,毕业后又在同一个城市工作。他同学酷爱运动,在大学时还是学校足球队队长,从小到大身体壮如猛虎,人们都叫他老虎。马哲也这么叫。一叫老虎的时候,马哲就会感到自己是一只羊,弱小、可怜而卑微。老虎曾经说过他至少要活80岁,马哲从心底相信。

但刚满39岁,老虎就死了。

死亡原因简单又诡异:五天前,老虎上街买酒,路经一住宿楼,被突然从七楼掉下的空调外机砸中脑袋,当场毙命!

空调为什么要掉下来?因为固定钢架的镙丝长期锈蚀断了(其中肯定有镙丝的质量问题);空调为什么在老虎经过的时候掉下来?没人能回答;空调掉下来的时候为什么砸中老虎的脑袋而不砸中别人的脑袋?更没人能回答。

能够回答的,就是老虎死了,不容置疑地死了,明白无误地死了,不可能再站起来,向世界大声吼叫了!

老虎死了,马哲异常震惊。赶到现场时,他只看见一团已经发污的血,破碎的脑花散在血泊之中,像平原上低耸的浅丘,插满死亡的小旗。几只飞来飞去的苍蝇在旁边窥视着,时刻准备抢夺那一汪殷红和血腥。

二十多年的兄弟生涯,马哲和老虎情同手足。老虎是马哲生命中的一部分,马哲也是老虎生命中的一部分。老虎死了,马哲嵌在老虎中的那部分生命也死了,老虎嵌在马哲中的那部分生命也死了;老虎死了,没有感觉了(究竟有没有感觉也只有死了的老虎才知道),但马哲活着,马哲清楚地感到自己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已随着老虎的死亡而死亡,留下的属于马哲的(或者更多人的)生命将在死去生命的陪伴下慢慢死去,最终全部变为黑色的灰烬,被风吹散在无垠之中。

参加葬礼的虽然只有七、八十个人,但气氛非常肃穆。悲哀和惋惜深深刻在人们的眉宇之间。老虎的妻子耿琳和刚上小四的儿子小虎哭成了两滩绝望的泪水。人们把最贴心、最委婉、最真切的话说出来,还是堵不住他们眼睛的缺口和心灵的伤口。

耿琳从始至终都被她的一个女同学搀扶着,有几次都差点瘫倒在地,成为老虎死亡的一道阴影,和石头、沙尘、落叶和杂草混在一起。

老虎静静躺在停尸台上,身体被一块白布覆盖着,只露出一张化过妆的脸。马哲的第一感觉就是老虎瘦了,他的身子几乎比原来小了一半,无数的花圈和挽联围绕着他。那些纸扎的花朵,是他三十九年收到和送出的全部花朵的几百倍。

人们陆续进来,在老虎的遗体前静立、鞠躬,又绕场出去。其中有老虎的领导,也有老虎的同事;有老虎的同学,也有老虎的朋友;有老虎喜欢的人,也有老虎讨厌的人;有尊重老虎的人,也有贱视老虎的人……不管他们内心深处是不是仍在嘲笑、讥讽和诅咒老虎,但死亡协调了他们与老虎的关系,规范了他们的表情和语言。对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你还有什么斤斤计较的理由呢?

很短的遗体告别,很短的烈火焚烧,平生第一次化妆的老虎就被装进了一个精制的骨灰盒,被他儿子小虎抱着。以前小虎肯定是无法将他抱起来的,十岁的孩子怎么能把一个身高1.76米、体重83公斤的大男人抱起来呢?现在好了,在烈火中老虎终于变轻了,不仅满足了儿子想把他抱起来的愿望,也实现了自己被儿子抱起来的梦想。 马哲一直都忙着张罗,直到老虎被埋在“福泽公墓”,直到那些老虎一生都在渴求但始终没有到手的“大公寓”、“大轿车”、“大钞票”变成呛人的黑烟从阳世飘入阴间,直到暮色降临、“福泽公墓”露出阴森恐怖的尖细牙齿,直到把耿琳和小虎送回那个被哀乐熏染了很久的冷寂的家……

整整一天,马哲惟一的感觉就是忙碌和悲伤。草草地冲了个热水澡,还不到10点他就上床了,但脑子里全是老虎的影子。他抽了十多支烟,始终感到燃着的不是烟叶,而是老虎的身体。那味道怪怪的,混和着老虎少年时腋下撩人的狐臭味、大学时打球下来浓浓的汗臭味、纯白袜子和黑色皮鞋掩盖不住的脚臭味,还有什么东西燃烧时的焦臭味……一夜下来,他明显感到自己衰老了很多,仿佛提前生活了几十年!

2

马哲喝了一袋酸奶,吃了一只鸡蛋和一个面包。这些东西,将形成一个个新的细胞,重新改造他的肌体;这些东西,也将支撑着他向更远的地方走去,在新的路途上承担更多的陌生、惊喜、困惑和痛苦;这些东西,还将怂恿他在陈旧的时空里进行新的冒险和新的思考,在不断回答自己的提问中面临更多问题的困扰、折磨和伤害。

在窗口站了十多分钟,锋利的阳光把明亮和温暖一丝丝注入他的身体,也注入他身体中那些噩梦的碎片。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徐徐地呼出。那气一点也不新鲜,好像已被很多人的肺叶吞吐。而他呼出的气,也将被别人吸入、呼出,传递给更多的人。当然,他还知道自己呼出的不光是气,还有那些噩梦的气息、老虎的气息、死亡的气息。这些都将在四围而来的风和时间的吹拂下,飘荡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和缝隙。

入秋以后,这座城市就被一层层灰蒙蒙的雾包围着。天空是灰的,楼房是灰的,街道是灰的,浅翔的鸟是灰的,匆促的人是灰的,闪驰的汽车是灰的,就连CD里面逸出的音乐也是灰的。

灰,似乎成了这座城市的主色调。

但今天竟然出现了阳光,锋利的阳光!马哲感到这阳光的出现不是偶然的,他可能是老虎身体燃烧时发出的光,也可能是老虎灵魂飘升时闪烁的光,还可能是老虎在另一个世界对他和这个城市的呼唤。在这意外的阳光中,马哲感到自己平静了一些,至少阳光中偶尔溅出的鸟鸣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意识到了存在的短暂、珍贵和美好。

从电话传出的声音里,马哲感到耿琳的心还被失夫之痛蚕食着。那蚕食的声音被弱小的电波传过来,针一样扎在他的耳膜上:“马哲,很多事都还要麻烦你。你是知道的,老虎是你最好的朋友,我的朋友也不多,离开了你的帮忙,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其实刚一听到老虎的死讯,马哲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在这个城市,他和老虎是最好的朋友,他家和老虎家是走动最频繁、联系最紧密、互相最信任的两家。老虎的死是猝不及防的,谁也无法预见的,是严重违背他思想的一贯轴线的。但老虎死后他应该做些什么,应该帮些什么,他却非常清楚,好像老虎在死亡之前已经秘密地写在了他内心的某个暗处。

在“柠檬树咖啡厅”微弱的光线中,被灰色羽绒服包裹着的耿琳明显憔悴苍老了很多。老虎的死亡,老虎突然从她生命中的强行退出,她已经支离破碎:那双曾经波光荡漾的眼睛因长时间的哭泣,变得暗淡、颓废、无望;红肿的眼睑让两粒黑色眼瞳小而无神,在一条毫无弹性的缝隙间呆着,很长时间才会出现一点转动;没有脂粉的帮衬,那张被老虎爱抚过成千上万遍的脸黄而粗糙,褐色雀斑从鼻梁向两侧散开,这时光漫不经心的抓痕,是那么醒目地告诉这个世界:耿琳一直就在时光的监控和删改之中;而因连续失眠被悲痛蓬乱的头发无力地搭在瘦削的肩上,已经压弯了她的脊背,她已经没法子在短期内自己把自己撑起来,她需要一种外来的力量,需要朋友的帮助和这个世界的支持。

“马哲,我今天请你来,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耿琳的话开门见山。

“什么事啊,耿琳!”马哲预感到了耿琳所指,但还是问了一句。

“马哲,老虎死得很冤、很惨啊!作为他的妻子,我的心情你是知道的。”耿琳强压了一下哭泣,接着说:“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老虎,那天本来应该是我上街买酒的,但我肚子突然发疼,老虎就去了,没想到竟然出了那样残酷的事情!”

“耿琳,这事不能怪你,这些都是命运。很多时候,人都是不能逃脱命运安排的!”马哲安慰着耿琳。

耿琳的的泪水还是突破了自己的压抑,从眼睛里滚了出来:“最近几天,我经常梦见老虎,他满身鲜血地向我走来,说他死得太冤枉,要我帮他讨一个公道。他说如果不追究那家人的责任,他会死不瞑目的!”她说话的时候,一双泪眼望着左边挂着几幅人物油画的墙壁,仿佛老虎就隐身在某幅油画后面,随时都可能走出来,对他们笑一笑,加入他们的谈话。

一个女服务生走过来的时候,马哲要了两杯咖啡:“耿琳,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老虎的死亡猝不及防,我们谁都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至于那家人的空调砸死了老虎,他肯定是要负责任的!”

耿琳把目光从墙上收回来,望了望马哲:“不管怎么艰难,不管用多少钱,不管花多少精力,我都要打这场官司!”耿琳咬了咬牙齿,她觉得只有这样,老虎才会在另一个世界得到安宁。

“放心吧,耿琳,我会支持和帮助你的!”服务生把咖啡端了过来,马哲给耿琳递了一杯。

……

上面已经说过,老虎是被突然坠落的空调外机砸死的。马哲赶到出事地点之时,也意识到了一个责任问题。而在他到达之前的一个多小时里,东城派出所的干警们已经对现场作了勘测和录像,对一些目击者作了笔录,并对七楼的那家住户作了初步调查:那是一对老年夫妻,男的六十七岁,叫陈子兴;女的六十四岁,叫尹秀芸。

这几天,马哲也多方托朋友了解到了一些情况:据派出所的朋友说,经过调查和对支撑空调外机的钢架的鉴定,已排除谋杀的可能,这纯属一起意外事故。而房子也是陈子兴在外地工作的儿子陈林三年前从另一个住户手上买的“二手房”,空调是以前的住户购置安装的,这个住户三年前已搬到另一个城市居住。

所以,当耿琳说到“追究责任”这四个字时,马哲的头微微胀了一下。但在耿琳近乎哀求的语气和悲伤的语调面前,他惟一能表达出的就是竭尽全力帮忙。而至于怎样去追究责任,是否能够追究到责任,他心中没一点底。毕竟马哲不是学法律的,对这方面情况不熟悉。在他的意识里,哲学比法律重要得多:哲学解决的是深层次的问题,法律解决的是表面上的问题。

接下来的几天,马哲和耿琳东奔西跑做了不少事情。他们先去了老虎曾经工作的西尔公司,很顺利地拿回了老虎的私人物品,并按有关规定,领回了工资、抚恤金、困难补助等费用,并且西尔公司在费用上给了一定的宽松,原因是老虎在单位人缘很好、工作尽责、对单位作出过很大贡献。当然这顺利也来自于马哲和西尔公司黄总经理的熟悉。黄总经理是老虎生前给马哲介绍认识的,因此也可以说这顺利和宽松来自于老虎自己。

然后马哲和耿琳去了东城派出所。张所长把现场调查和鉴定情况细致地向他们作了介绍,并给他们看了一些照片和材料。在听介绍的过程中,耿琳的脸一直被乌云笼罩着,眼睛一直盈满泪水,马哲不停地递着纸巾。最后,张所长建议向法院起诉追究民事赔偿责任。

马哲总算松了一口气。

哎!人的死亡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有的无疾而终,有的暴病而亡,有的丧生战争,有的失命车祸,有的遇天灾,有的遭人祸……像老虎那样诡异的死亡,也只能怪他自己的命薄,怪老天瞎了眼睛,怪命运太残酷无情。

就算追究了责任,也还是改变不了这残酷无情的事实!

走出派出所,马哲的心很不平静。他总是下意识地望着楼房上的那些空调外机,担心它们会突然掉下来砸中自己。 冷风迎面吹来,街树的叶子在水泥路面横飞,又在飞中残缺、破碎。人们在布满落叶的街道上匆促地走着,而看不见的命运紧紧跟着他们。谁能说清楚未来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呢?一块意外的石头、一把突然的刀、一辆失控的车、一种猝然的疾病……都会在不经意中夺去人的生命!

3

马哲把耿琳送回家。

这家因老虎的死亡变得零乱而阴森。米黄色沙发、纯白色茶几上落满灰尘,堆满揉皱的衣服(有小虎和耿琳的,也有老虎的)和过时的报纸。看样子老虎死后,这屋子就没有清理过了。

耿琳把沙发上的衣服收拾了一下,请马哲坐,习惯性地拿了一只玻璃杯在饮水机上取水。她似乎忘记了饮水机里的水十天前已经用尽。

“哦,不好意思,忘记叫人送水了!”耿琳好像在自言自语。

“没关系,我不渴。你还是坐下休息一会儿吧!”马哲掏出一只支烟,点燃,轻轻地吸了一口。

耿琳给她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叫她母亲把小虎送过来。之后,便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沉默了一会儿,耿琳把脸从蓬乱的头发中抬起来:“马哲,这几天太麻烦你了。”

“不要那么客气,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的!”马哲又吸了一口烟,烟味始终怪怪的,像混合了死亡的气息。

“哎……”耿琳长长地叹了一声:“老虎的命真苦啊,还不到四十岁,就被一场谁也想不到的意外夺去了性命!”她站了起来,走到老虎遗像前,给老虎上了三柱香。

然后,她把屋子的灯全部拉亮,把窗玻璃拉开了一点。冷风好像在外面等待了很久,一下子就钻了进来,把茶几上一张旧报纸吹落在地。

马哲感到轻松了一些,郁结在胸口的那团气被冷风吹拂,一缕缕散进了窗外那片灰蒙蒙的树林。

马哲的目光像壁虎一样开始在墙壁上游动。这时,他看见很多蝴蝶图片和蝴蝶标本,在墙上静伏着,围着已经死亡的老虎,像在默哀。

马哲曾经问过老虎:“为什么喜欢那些五颜六色的蝴蝶?”

老虎的回答很简单:“因为蝴蝶漂亮啊!”

现在老虎死去了,她们失去了一个痴迷的欣赏者和一个狂热的崇拜者。这些漂亮的蝴蝶像一只只悲哀被风吹着,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和原有的含义。

老虎被一个黑色的木框框着,神态安祥,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这肯定不是老虎死亡之后拍的,而是老虎生前拍的一张照片。由于经过了黑白处理,这张完全可以用于身份证、结婚证、工作证的照片,此刻凝聚着浓重的悲哀,让人感到压抑的悲哀。在马哲的目光与老虎的眼睛对接的一瞬,马哲的心突然抖了一下。老虎的眼睛好像一个巨大的磁场,正在吸着他惊惶的魂魄……他的耳朵里突然传出老虎与他碰杯时爽朗的笑声,他的肩膀上突然出现老虎用力拍下的手印,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老虎带球过人劲射入门时奋力高举的双臂……

马哲的背心发寒。他感到老虎正盯着他,好像在交待一些事情,又好像在问他什么问题。他的衣服已被老虎一件件脱掉,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他的想法全部暴露在老虎锐利的目光之中。

马哲惊慌地把目光移开,望着窗外被夜色包围的一幢幢楼房,但闪烁不定的灯始终像老虎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想深吸一口烟,却发现那烟早已掉在地上。他立即把烟捡起来,重新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耿琳,我打算帮你请一个律师!”

耿琳也像沉溺在另一个磁场里,她的头一直埋着,仿佛正把脸靠在老虎的膝盖上想一些伤心的事情,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像一尊忧郁的雕塑,默默地落泪。

“耿琳,我打算帮你请一个律师!”马哲重复问了一下,不过声音比上一次高了一些。但他感觉这声音不是他发出的,仿佛出自老虎的喉管,是老虎帮他重复了这一句话。

耿琳的魂终于回来了,马哲不知道是她自己回来的,还是被老虎硬推回来的。她用手把头发向后拢了拢,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好吧,谢谢你,马哲!”

马哲接着又对为什么请律师作了解释:“耿琳,我对打官司这事也不太熟悉,况且这事还有一些复杂。我托朋友了解过,那住户是一对老年夫妻,房子是他们在外地工作的儿子三年前从另一个住户手上买的“二手房”,空调是以前的住户购置安装的,这个住户三年前已搬走了。请一个专业的律师,事情会好办一些!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就是律师,姓丁,在律师界还是很有名气的,我想请他帮你!”

耿琳望了望马哲,她眼中隐含着一股杀气:“反正那个空调是那家人的,他家的空调砸死了人,他是脱不了干系的!”

“好吧,耿琳,明天我就和丁律师联系,你放心,在这件事情上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的!”马哲的态度让耿琳满怀感激。

耿琳的母亲把小虎送回来了。

小虎一进门,叫了一声“马叔叔”,就嚷着要喝水。但一看到妈妈悲伤的样子,就乖乖地坐到妈妈的旁边,一双小手搭在妈妈的肩膀上。失去父亲以后,小虎似乎懂事了很多,虽然他还不能完全明白父亲的死对这个家将会造成什么损失,也不能完全明白父亲的死对他会造成怎样的伤害,他甚至还不能明白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从妈妈没日没夜的泪水中,他感到了痛,感到了伤心。

耿琳的母亲从冰箱里取了一盒牛奶,递给小虎,就进厨房煮饭去了。

马哲站了起来:“耿琳,忙了一天,你也应该休息一下,我先回去了,有事给我电话吧!”

耿琳也站了起来,送马哲出门,步子有些恍惚和趔趄。

楼道上的灯坏了,四周一团漆黑。马哲感到一丝丝恐怖正从毛孔浸入。虽然他和老虎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但一想到“鬼”这个词,他的心还是一个劲地发怵。可越是害怕,他就越想到老虎,想到自己是怎样把醉酒后的老虎从楼下背上来,想到老虎吐在他身上的污秽,想到老虎真诚的胡言乱语……而这一切已经不可能再发生了。

马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楼的,他总感觉老虎一直就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一步三梯从恐怖中冲出来,他甚至感觉老虎在他差点跌倒时还拉了他一把。走上街道的时候,他不敢回头,他觉得老虎就在后面紧跟着他,那些黑黑的树影、楼影、人影始终像老虎的影子,在风中摇晃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簌簌”之声……

4

回到家后,马哲始终心神不宁。草草地吃了点饭,就进了书房。

他一共翻了三十多本书,但没记住一本书的名字。打开电脑,胡乱浏览了一下当天的新闻,他的心没出现一丝波澜。在把书放进书柜时,突然掉出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他和老虎的黑白合照。照片是他和老虎十四、五岁时在公社一家小照像馆照的,背景是蓝色的海平面上正在升起一轮红色的太阳。在阳光的照耀下,他们的手互相搭在肩膀上,胸脯高挺,充满自信的眼睛眺望着充满希望和诱惑的远方。

马哲又一次想起他和老虎小时候的事情。他们一起上山砍柴,他们一起下河洗澡,他们一起捉弄班上的女同学,他们一起被老师扭耳朵罚站,他们一起去偷别人的苞谷,他们一起去捡破烂,他们一起领到录取通知书,他们一起走进大学校门……

看着看着,那照片突然变成了他在耿琳家里看到的老虎的遗照。只是那脸嫩了很多,那眼睛清澈了很多,那额头上的皱纹少了很多。微微裂开的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好像在呼喊他的名字,可一瞬之间那牙齿就变成了恐怖的獠牙,猛地向他的脸啃来,他尖叫了一声,手中的照片滑落在地……

女儿马怡跑了进来,“爸爸,你在叫啥子啊?”

马哲使劲拍了拍脑袋,老虎的影子从脑海中才缓缓地飞走,像一群黑色的水鸟,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马哲把照片捡起来,轻轻拍去上面的灰尘,用一张白纸包好,夹在一本厚厚的书里。牵着女儿细嫩的手,去客厅看电视。

“小怡,妈妈到哪儿去了?”这个时候,马哲才想起自己的妻子殷晓菲。

“妈妈吃了晚饭就出去了,她说她到同学那里拿什么东西。”马怡一边说一边进她的房间做作业去了。

换了二十多个频道,没什么看的,全是胡编乱造的“肥皂剧”。最后,马哲只好把频道锁定在中央6台:那是一部美国的故事片。但只看了五分多钟,电影里就出现了他正在竭力逃避和遗忘的镜头,一个年轻人的葬礼:绿草荫荫的公墓里,黑压压的一群人,牧师的嘴念念有词,在十字架的晃动中,一口乌黑的棺木正缓缓下沉……

突然,马哲听见“轰”的一声,那棺木猛地裂开了,老虎大叫一声高举双臂站了起来,头上、脸上、身体上全是鲜血……他惊惶地站了起来,身体本能后退,跌倒在沙发之上……当他明白这是在看电影时,便迅速按动遥控器关了电视,后背早已冷汗淋漓。

死亡的力量就是这么巨大!

它不仅会夺去人的生命,还会让活着的人深陷于它幻象一样的气息中。这气息无孔不入,贯注于人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处经络、每一滴血液。或者说这气息复活和调动了活着的人对死亡的冥想、对死亡的恐惧、对死亡的诘问。一旦死亡意识从生命意识中凸现出来,死亡就会以其巨大的力量把人推入恐怖的黑色深渊。

已经很多天了,马哲发现自己仍然活在老虎死亡的气息中。他想努力把自己从这种气息中解救出来,结果是助长了这种气息的漫延和深入。

马哲洗了一个冷水脸。冷水让他活跃的脑神经安静了一些。他想用移开自己的注意力来减弱对死亡的记忆和幻想,便拨了妻子殷晓菲的手机,但手机里传出的声音让他又一次失望:该用户已经关机!

马哲冲了一杯浓浓的咖啡,一大口喝了下去。一股灼热从喉管直插小腹。这股灼热像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呐喊着,冲杀着,驱赶着灵魂里那些顽固的死亡的阴影。当他感到自己胜利在望的时候,电话响了,又是耿琳忧伤的声音:“马哲,明天能不能陪我去一下西尔公司,老虎还有一些材料,我想交给它们!”

马哲答应了。他突然觉得胜利在望只是一瞬的假相,那些死亡的阴影又在耿琳的声音里复活了,它们从夜色中蝙蝠一样飞进来,在屋子里上下扑腾。他又看见了老虎溅在地上的那团已经发污的血,破碎的脑花散在血泊之中,像平原上低耸的浅丘,插满死亡的小旗。几只飞来飞去的苍蝇在旁边窥视着,时刻准备抢夺那一汪殷红和血腥……

5

这些年来,中国正在大力推进依法治国,由人治时代向法治时代迈进。律师这个行当一下子火爆了起来。虽然马哲认为法律只能解决一些表面的、实际的问题,没有哲学那样高深,但他还是必须承认法律在现实生活中比哲学实用得多。像追究老虎死亡责任这件事情,哲学根本是解决不了的。

丁律师三十六、七岁,是马哲在搞企业破产的时候认识的。后来,他们竟然成了很好的朋友。对这一点,马哲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一个喜欢哲学的人怎么会和一个喜欢法律的人成为好朋友?他曾经还从哲学与法律的深层次关系上试图解答这一难题,但苦思冥想了很长一段时间,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马哲和耿琳去的时候,丁律师正在一堆卷宗里翻着什么,像一只正在埋头喝水的乌鸦。十多年来,他经办了很多案子,有刑事案也有经济案,有杀人案也有离婚案,有替人追讨三角债也有替人保护财产权……他的心血一滴滴渗在这些卷宗里,这些卷宗也一口口地喝着他的血。其实,他和卷宗已经没有什么分别。

丁律师很认真地倾听马哲和耿琳介绍情况,神情很严肃,不时把下滑的眼镜上推。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鼻梁凹处已经生出了一块乌痕,这是眼镜不断下滑、上推留下的罪证。虽然他是律师也有罪证,但他却不能起诉眼镜,起诉把眼镜上推、下拉给鼻梁造成伤害的自己。

其实丁律师几年前也见过老虎几次,但没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马哲反复提示着:一次是五年前一天夜里在“大森林烧烤”喝夜啤酒;一次是三年前一天下午在“闪电俱乐部”打保龄球;一次是两年前在“红枫林休闲庄”钓鱼……丁律师很认真地回忆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失望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听完马哲和耿琳的介绍,丁律师爽快地答应了:“没问题,这是典型的民事伤害赔偿案,法院肯定是会受理,也会做出公正判决的!”说着拿了一本《民法通则》,翻到第一百二十六条,让马哲和耿琳看:建筑物或者其他设施以及建筑物上的搁置物、悬挂物发生倒塌、脱落、坠落造成他人损害的,它的所有人或者管理人应当承担民事责任,但能够证明自己没有过错的除外。

“谢谢你啊,丁律师,请你多费一点心,费用方面是没什么问题的!”耿琳紧张的神情终于松驰了下来。

丁律师摆了摆手:“不用谢,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你放心,这个案子包在我身上!”

马哲带着耿琳和丁律师首先到了东城派出所,把调查情况作了进一步的确认;然后他们找到了那家住户陈子兴和尹秀芸,老俩口很是紧张,但不管怎么紧张,还是可以看出他们已经作了一些的准备:他们拿出了购房协议书,协议书中非常清楚地标明了出售方和购买方的姓名、住址、身份证号码,所购房屋的时间、面积大小、资金总额以及防护栏、空调机、装修等附属物的折价金额。

当然,从农村来的陈子兴和尹秀芸是不知道这房屋和防护栏、空调机、装修等附属物的产权已经属于他们,他们必须对自己的东西对人造成的伤害承担责任。

循着协议书标明的出售方的姓名、住址和身份证号码,马哲他们又在二百公里以外的南阳市费尽周折用了半个多月时间找到了以前的户主张子达。张子达四十多岁,满脸络腮胡子,是一个建筑公司的副总经理。找到他时,他的态度十分火爆,像被谁点燃了身体里的雷管。在丁律师的耐心开导和协议书复印件的准确指证下,他承认了那房子是他出售给陈子兴的,包括空调和一些附属物品。

他们还了解到空调是十年前张子达在“东兴街”一家空调专卖店买的,空调是专卖店的技术人员安装的,发票在搬家时早已丢了。而那家空调专卖店叫什么名字,老板姓什么,张子达已经记不起来,只依稀记得那老板好像是浙江来的,说话有些听不懂。而十年前的“东兴街”早就被旧城改造了,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现代的名字“惠康大道”,寓人民得实惠、奔小康之意。问了一些曾经住在这条街上的人,大都记得是有一家空调专卖店,但都不记得那老板的姓名。

调查取证之后,耿琳将一纸诉状递上了东城区人民法院:起诉具有空调外机所有权的住户陈子兴一家,索赔丧葬费、死亡赔偿金、被扶养人口生活费等共计人民币35万元。

 楼主| 发表于 2005-3-21 11: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从报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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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被月亮咬伤的女人”的估计并没有错。殷晓菲和马哲发生暴动的那天晚上,她的确去了情人左天昊那里。

左天昊是“新创意广告公司”设计部的设计师。比她小一岁,身材与马哲差不多,但长着一张很讨女人喜欢的俊脸,留着一脸漆黑而微卷的美髯,很有艺术家的气质。他的设计作品经常在一些全国性比赛中获奖,深受公司老总的赏识和器重。

去年春天,左天昊与妻子离婚不到十天,他就给殷晓菲发来一条短信:我在你眼里可能是一张白纸,你在我眼里却是一个女神。

殷晓菲与左天昊虽然经常碰面,但很少交谈什么。但每次碰面,她还是感觉他的目光中含着一种可怕又有诱惑力的东西。不过,她没有在意。对一个漂亮女人不说,男人充满欲望的目光是对自己价值的肯定。从这种目光中,女人才会找到自己的青春、美丽和妩媚,找到可以主宰男人的魔杖。

这几年来,殷晓菲已经很少从马哲的眼睛中看到这种目光。生活已经让他陈旧、平庸、世俗,丧失了激情、梦想和创造力。她认为他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在表述什么与心灵接近的东西,而是在应付,或者在回答一些根本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他的每一次做爱,都是在满足自己的欲望,或者发泄自己的欲望,而不是在创造共同的快乐、幸福和甜蜜;他的每一个眼神,都是在关注她是否存在,或者她在哪里存在,而不是想从她的存在中挖掘出美妙的内蕴和意义。

殷晓菲想反抗这种惯性似的生活,她渴望着刺激、惊奇和陌生,来回应内心深处尖叫的激情和对爱的呼唤。收到短信时,她感觉到了一种虚幻的幸福。但她毕竟已经被关进了婚姻之笼,想出格的心还被女儿马怡这把锁,锁在了母亲和家的囚禁之中。五分钟后,她把这条短信删除了。她认为这是左天昊的恶作剧,是所有玩笑中最普通的一个玩笑。

三天过后,殷晓菲又收到了一条短信:美丽的女神啊,我真想在你的石榴裙下燃烧,成为一片黑色的灰烬,让你踩出一个清晰的足迹。

殷晓菲笑了一笑,什么都没想,又删除了。就在她删除短信出门上洗手间的时候,命运安排了一次他们的相遇。

“晓菲,你怎么不理我啊?”左天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我怎么没理你啊?” 殷晓菲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我给你发了短信,你没看见吗?”

“我从来都不看短信。” 殷晓菲说完,就上洗手间去了。

十天过后,殷晓菲正在办公室整理一些资料。突然,花店派人送来了九十九朵玫瑰,指名要她签收。

同事们都在开她玩笑:“哈,今天是你什么日子啊,你老公竟然给你送那么多玫瑰花?”

殷晓菲也以为是马哲想请她原谅什么事情,心中充满了幸福。但玫瑰花里没留下送花人的姓名。是谁送的呢?她想了很久,最终还是认为是马哲送的。马哲这个人总是粗心大意的,不留姓名并不奇怪。

当天晚上,殷晓菲对马哲特别亲昵。但又不知如何开口问这件事情。如果不是她送的而是别人送的又怎么办呢?

一番云雨之后,殷晓菲小心地问马哲:“老马,今天我们前面那条街又开了一家花店,你知道吗?”

马哲摇了摇头。

“现在的花品种真多啊,什么百合花、郁金香、紫罗兰、樱草花、君子兰……好像都有,玫瑰花特别多!”

“你什么时候又对花感兴趣了?”马哲很疲倦地闭上眼睛。

“哦,没什么,我只是问问。”

殷晓菲现在可以肯定了,那九十九朵玫瑰不是马哲送的。

第二天早上,殷晓菲又收到了一条短信:我的心装在玫瑰的花瓣里,你看它多么痛苦啊,仁慈的女王,你给它浇一滴水吧!

殷晓菲突然感到恐惧。

如果照此发展下去,她预感会让自己陷入一片沼泽地。其实对左天昊她没什么特别好感,也没什么特别恶感。三条短信、一束玫瑰已经构成了一个温柔的圈套,正在向她的脖子上套来。她不想钻进去,她知道钻进去会让自己陷入痛苦。当然,她也闪过一丝念头,想看看那个圈套里是不是有一个新的她渴求的世界。但她很快又摁灭了这种念头。

殷晓菲给左天昊回了一条短信:左天昊,我不想玩这个游戏,也不敢玩这个游戏,你另寻主角吧!

只过了几分钟,左天昊就回了过来,仿佛他一直都注视着手机,等待着一个奇迹的开始:这不是游戏,这是爱,你是爱的主角。没有你的莅临,爱就要衰败,爱就要消亡!

殷晓菲没再理他。

上班的时候,左天昊借故来到了殷晓菲的办公室。看见办公室有其它人,他拿出一张设计样稿请殷晓菲帮他复印两份,就走了。他走的时候,殷晓菲看见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忧伤和迷茫。

三十分钟后,殷晓菲把复印的设计稿给左天昊送了过去。见殷晓菲进来,他立刻站了起来,请她坐,并准备给她倒水。

“晓菲,请坐。”左天昊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不坐了,我那边还有事。” 殷晓菲很冷淡。

左天昊走过去想把门关上,但殷晓菲阻止了他:“用不着关门吧,有什么事你就说嘛!”

“我想请你吃晚饭,行吗?”左天昊有些尴尬。

“对不起,我今天晚上有事。”说完,就逃脱了左天昊视线的包围。

15

殷晓菲一直都被左天昊的短信纠缠着。她开始憎恨手机,憎恨那些发明了短信功能的人。当然,她完全可以不看这些短信,但她认为如果不删除的话,假设被马哲无意发现了又怎么解释呢?她不知道自己在憎恨手机短信的同时,其实潜意识里也有着一种对手机短信隐隐的渴望,对爱隐隐的渴望,对新奇隐隐的渴望。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殷晓菲又收到左天昊的短信:晓菲,我很想请你吃晚饭,就算是最后的晚餐吧!

左天昊的短信突然缺乏了诗意,变得实在了起来。殷晓菲还是没有理他。十分钟后,他又发来一条短信:如果你不来,如果最后的晚餐你都要拒绝,我只有让我的爱染上鲜血!

这是一句很模糊的话,殷晓菲不明白左天昊“我只有让我的爱染上鲜血!”这句话的准确含义:是他准备自杀,以身殉情;还是威胁她,要让她流血;或者他想与她同归于尽?

殷晓菲百思不得其解,但又非常害怕。她不得不回了一条短信:左天昊,我不会答应你的,你最好死心,不要再纠缠着我,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晚上十一点,方子艾突然打来电话,说左天昊在一个酒吧里割脉自尽,被送进了医院,但已经抢救过来。

殷晓菲非常震惊。她知道自己的拒绝是左天昊自杀的真正动机。她很后悔,其实同事之间吃一顿饭又算什么呢?她很恐惧,如果左天昊真的死了,自己不成了罪魁祸首!她很烦闷,如果答应了他的第一个要求,那么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要求就会接踵而来,到时自己又如何抽身?整整一个夜晚,左天昊的影子都在她的脑子里飘浮,像冬天的枯黄的落叶,在寒风中飘零;像一群嗡嗡乱叫的蜂子,蛰着她脆弱的神经……

第二天上午,公司的同事去看左天昊。

殷晓菲很是为难:如果去的话,是否表明了自己对左天昊的妥协?如果不去的话,左天昊会不会再一次绝望,同时,又怎么给同事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左天昊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左手腕被白色纱布包着,显得非常忧郁。同事们给他买了很多鲜花、水果和营养品,他几乎没看一眼。那双眼睛从始至终都固定在殷晓菲的身上。殷晓菲很不自在,害怕被同事们看出什么端倪,站了几分钟,就借口有事去过道给谁打手机。

但只过了三分钟,方子艾就出来叫她:“晓菲,左天昊想问你什么事情,你进来一下吧!”

殷晓菲突然慌乱起来:如果左天昊把他们之间的事情说出来,那该怎么办啊!这段时间里,她觉得左天昊几乎成了一个疯子。疯子的神经是错乱的,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殷晓菲迟疑了很久,还是倖装平静进去了,她先发制人:“天昊,你要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吧!”

这句话一语双关:一是表达了她对他的关心;二是暗示了左天昊有些事情以后再说,现在不是时机。

左天昊看了看殷晓菲,心情好了很多,仿佛她是一剂立竿见影的针药:“其实也没什么事情,我想问问昨天那个设计图的底稿是不是在你那里?”

殷晓菲松了一口气。虽然她知道这是左天昊的借口,那份底稿昨天就与复印件一起给交他了。但她还是从心里感谢左天昊没有发神经,说出她不想听到的话。

左天昊出院以后一直没再骚扰殷晓菲。他似乎从死亡的边缘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纯属称徒劳。殷晓菲也恢复了以前的状态,和他保持着正常的同事关系,好像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当然,她不知道,左天昊是在等待时机)。

女人的美丽是夏天呼唤出来的。

今天殷晓菲接待了四批客户,从上班忙到下班,她感到浑身酸痛。脱掉工作服换上自己喜爱的裙子时,她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美丽的脸庞、修长的身材、白净的皮肤,自信心又回到她的心中,疲乏的感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补了一下妆,她给马哲打了一个电话:“老马,今天晚上在哪里吃饭?”

马哲说:“在金海饭店。”

“那你来不来接我?”

“我和老虎已经过去了,你打个的士过来吧!”

“好吧。”

殷晓菲合上手机盖,坐电梯下到一楼,手机突然又响了。她打开一看,竟然是左天昊的:“晓菲,晚上有空吗?我们几个同事一起聚一下?”

“哦,不好意思,我今天晚上有事情,改天好吗?” 殷晓菲说。

“晓菲,我知道你还在计较以前的事情,我现在已经想通了,我不会再给你找什么麻烦的,你放心。”

“我知道,天昊。但我今天晚上真的有事,马哲几个朋友聚会,叫我必须去,你不要误会!”

“那你吃完饭后干什么?”

“我还不知道。”

“我和方子艾、张艺、胡巧他们在一起,如果你饭后没事,就过来一下,好吗?”

殷晓菲答应了。

16

金海饭店与殷晓菲的公司相距不到三公里。

殷晓菲去时,马哲正在大厅里等她。她挽着马哲的手进了三楼八号雅间,老虎和他的几个朋友正在闲聊。

“晓菲,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老虎故意把眼睛睁得很大。

一屋人都笑了起来。

“多谢老虎夸奖!咦,怎么不见耿琳啊?” 殷晓菲挨着马哲坐下。

“耿琳去她妈家了,说有什么急事。”

“小虎还好吗?这个小东西我很久没看见了!” 殷晓菲优雅地喝了一口茶。

“还不错,这个家伙天天都想往外面跑,好像家是一个牢狱。”

“这就是你的遗传!”马哲给老虎甩了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殷晓菲给他抢了:“老马,少抽点,你看你那又黄又黑的牙齿!”

一屋人又笑了起来。

吃饭的气氛非常热闹,大家都把老虎当成一个轴心,轮流给他敬酒,他来者不拒。殷晓菲也在推脱不了的情况下喝了几杯酒,白晰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红晕,这让她的脸更加美丽、迷人。

吃过饭后,殷晓菲本来想去她妈家接马怡,然后回去休息。但已有醉意的老虎坚持要一起去七楼OK厅唱歌。没办法,殷晓菲只好答应先去接马怡,送回家后,再到这里来找他们。

殷晓菲走进包间的时候脸色突变。她看见每个男人身边都有一个风骚的小姐。而马哲的那个小姐竟然坐在了他的大腿上,还不时摸着他的脸,马哲竟然还哈哈大笑。

这个大腿是她的专利,!这张脸是她的领地,!怎么能允许另一个女人(甚至还是肮脏的小姐)占用呢?殷晓菲怒火中烧,冲上去拉开小姐就给了马哲一耳光:“你怎么是这么一个人啊,竟然跟这种女人胡混?”

马哲喝了很多酒,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什……什么啊,你为……为什么打我呢?”说着就推了殷晓菲一下。

这一推,就把殷晓菲的眼泪晃了出来。

这时,老虎也是醉晕晕的:“晓菲,没……没什么事,你坐吧,你……你点歌,我……我给你写!”

殷晓菲转身就跑出了包间。

坐的士在城里转了一个多小时,殷晓菲的心在滴血。她没有想到马哲会是这么一个人(她忽略马哲已经醉了),竟然让OK厅的小姐坐在自己的身上,而自己还和那个小姐嘻嘻哈哈的。她觉得马哲很脏,很恶心,像小姐吐出的一滩口痰。她感到自己有这样的丈夫是一种耻辱,是一生最大的过失。她在想:我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肮脏的人呢?而且还和他睡了十多年!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左天昊叫她过去,说几个朋友还在等她。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在一个酒吧里,灯光迷离,人影闪烁。殷晓菲和左天昊、方子艾、张艺、胡巧坐在一起,像一瓶忧伤的红酒。几个小时里,她像被什么割了声带一样,默默无言地坐着,不停地喝酒、喝酒、喝酒……她想把记忆里那个马哲用酒灌死,把那些小姐用酒灌死,把老虎他们一帮人全部灌死,把罪恶的OK厅全部灌死!

其它人被震耳欲聋的疯狂舞曲吸过去了,左天昊便握住殷晓菲柔软而冰凉的手:“晓菲,发生了什么事?”

“没……没什么事,我想喝酒,快点,给……给我倒酒!” 殷晓菲的灵魂已经被酒精牢牢地控制。

左天昊见殷晓菲已经醉了,就偷偷给她杯里倒了纯净水。她喝了一口,立即就吐了出来:“天昊,左……左天昊!我要喝酒,你……你不要骗我,我知道那……那是水,不是酒!”

左天昊不知所措,只好又给殷晓菲倒了几杯酒,只是每一杯,他都偷偷兑了一些纯净水。几杯下肚,她还是醉倒在了桌子上:

黑色的头发散开,从发丝和朦胧的灯光中隐现出的那张脸多么迷人,白晰中含一缕红晕,端庄中匿一丝轻佻,秀美中蕴一种娴静;从裙口微露的乳房饱满、圆润,它轻轻地起伏着,像荷叶上的两颗露珠;修长、纤细、柔弱的手臂自然在搭在桌子上,组成了一个美的圆弧,一片落叶飞进去,立刻就会变成一朵洁白的茉莉……

左天昊被自己眼中的这幅画惊呆了!他感到身体里血液上涌,马匹乱窜,一种强烈的冲动绷紧了每一块肌肉……但理智始终监控着他,他必须寻找另一种力量来克制自己的冲动,他痛苦地把目光从那幅画中移开,连喝了三瓶纯净水!

这时,方子艾、张志钢、胡巧从疯狂中跳了出来,个个都像吃了迷幻药,头一劲地甩着,身子有节奏地抖着。

看到殷晓菲一塌胡涂的样子,方子艾建议先送她回去。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指中了左天昊(因为只有左天昊有车)。

左天昊便承担了这一个渴望已久的任务。

17

殷晓菲醒来的时候,习惯地摸了摸马哲,但床上空空的。拉开灯,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家怎么变成了另一个样子。很快,她就明白了这不是自己的家。昨天晚上和马哲、老虎他们喝酒,然后去接女儿,接着去OK厅与马哲吵架,之后又和左天昊他们喝酒……这些情景一帧帧从心中电影一样慢慢地放映出来。

这是谁的家呢?方子艾的家,不像;胡巧的家,也不像;一个可怕的念头从脑海闪出:难道是左天昊的家!她惊慌地看了看自己的裙子,上面还留有很多红酒的痕迹;她又摸了摸内裤,幸好还在,下面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整理了一下裙子,她从床上跳了下来,打开房门。外面的灯突然亮了,左天昊迷糊地站在客厅里:“晓菲,你醒了?”

殷晓菲眼睛直直地盯着左天昊:“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昨天你喝多了,是我把你带到这里的!”

“你为什么不送我回我的家?”

“我又不知道你的家在哪里,况且,我怕你丈夫误会你嘛!”左天昊似乎有些委曲。

“你,你没对我做过什么吧?” 殷晓菲神情紧张地问。

“你放心,我一直都睡在沙发上的!”

左天昊把她背上楼的时候,她饱满、圆润的乳房一个劲地摩擦着他的后背,他的下面一直硬挺着。这种冲动支撑着他一口气跑上七楼。把她放在床上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她迷人的脸蛋儿,并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当他想解开那条裙子的时候,理智又一次拉住了他的手:虽然你爱她,但你不能强占她!

左天昊给殷晓菲盖上被盖,就冲进洗手间,把自己在冷水里泡了很久。他不断地拍打自己的胸膛:为什么?你不是爱她吗?你不是为她连生命都甘愿舍弃吗?为什么你这么懦弱?为什么你这么可怜?但越是这么问,他越是不敢占有她。因为理智告诉他:既然你爱她,就应该尊重她;既然你爱她,就不能强迫她;既然你爱她,就不能做她不喜欢的事情!

左天昊想把殷晓菲盖弄脏的衣服换了,让她睡得轻松、舒服一些。他从衣柜里找了一件前妻没拿走的连衣裙,走到床前,他又一次放弃了。虽然看看她美丽的胴体一直是他的梦,但他害怕她知道之后会憎恨他,把流氓和恶棍的帽子戴在他的头上。

最后,左天昊遗憾地回到客厅,在沙发上睁着眼睛躺了一夜。这是甜蜜的一夜,也是痛苦的一夜:他觉得自己终于和心爱的人呆在了一个房子里,看到了她熟睡的样子(虽然有些不雅),闻到了她身体的气息(虽然是一股浓浓的酒味),摸到了她迷人的脸蛋儿(虽然有一些暗斑),吻到了她漂亮的额头(虽然有一些细纹)。但她竟然没跟他说一句话;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谁;他渴望拥有又不敢拥有她的身子,他与她的灵魂还隔着很远的距离……

左天昊把昨晚准备好的连衣裙递给殷晓菲:“晓菲,你把裙子换一换吧,上面有很多红酒的痕迹。”

殷晓菲却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被谁点中了什么穴位。其实,她的灵魂已经被记忆拖走了:她想到了OK厅里的喧哗,看到了坐在马哲大腿上、摸着他脸的那个肮脏的小姐,听到了马哲放荡不羁的笑声……同时,她也看见了左天昊给她发的短信、九十九朵玫瑰花和白色绷带缠着的手腕,感觉到了他眼睛中那种可怕而诱人的目光……

“晓菲,你把裙子换一换吧!”左天昊走近了一点。

突然,殷晓菲着魔一样抱住了左天昊:她把柔软的嘴递了过去;她把修长、纤细、柔弱的手臂缠了过去;她把饱满、圆润的乳房送了过去;她把自己的隐秘压了过去;她把自己美丽的身体融了过去……她把对马哲的恨重叠在了左天昊对她的爱上,她要报复马哲,她要报复老虎,她报复要这个可恶的世道!

当然,殷晓菲也知道自己的需要。在报复的同时,她又想得到自己渴求的东西,得到刺激、惊奇和陌生,得到内心激情的喷发,得到心灵的自由飞翔,得到自己应该拥有的一切。

左天昊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折磨着。

虽然朝思暮想了很久,虽然他的灵魂天天都出没在殷晓菲的身边,虽然殷晓菲已经成了他生命的全部内容……但面对殷晓菲的突袭,他还是措手不及,竟然后退了三步。

不过,左天昊很快就被殷晓菲淹没了。他内心的迟疑、惊慌和胆怯被殷晓菲全部吸走,吐到了看不见的地方。剩下的是坚定、果敢和勇猛,被殷菲晓全部吸入她的身体和灵魂……

四周很静,仿佛所有事物都屏气凝神,在注视,在偷窥,在倾听,在赞美:爱,原来就是这样的!爱,原来可以这样!爱,真是不可思议!

18

上面说过,殷晓菲和马哲发生暴动的那天晚上,她的确去了情人左天昊那里。自从那次疯狂之后,她就感到自己与左天昊已经是一个无法分割的整体。他们约定每周只见两次面,每次见面的时间都在晚上812点。这样,夜色会掩护他们,人们会忽略他们,命运会宽恕他们。

殷晓菲决定在没和马哲离婚之前,绝对不能暴露她和左天昊的秘密。为此,她对他约法五章:一是任何时候都不能打她家里的电话,除非万不得已;二是任何场合都不能提及他们之间的事,包括醉酒和刀的威胁;三是上班时间尽量减少来往,不能让人生疑;四是不准到她家楼下等她,也不准送她回家;五是必须严格遵守约会时间,规定时间外不准提出约会要求。

这几年来,马哲在繁琐的工作、高深的哲学、模式化的生活中,已经重伤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对周围事物的敏感力。他习惯了陈旧的生活,习惯了固有的秩序和规律,习惯了像很多家庭那样一成不变的时间表。他经常对殷晓菲讲:婚姻就是这样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每一天都是起床、吃饭、上班、下班、睡觉、做爱或者做梦,每一天都是重复!

这恰好给殷晓菲和左天昊的偷情提供了充足的理论和实践保护。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很少在意殷晓菲回家没有、在外面做什么、在想一些什么,他觉得自己爱她就行了,他认为已经结婚了她一生就是他的人了,他甚至还错误地认为她离开了他根本无法生活……以至于殷晓菲作了左天昊情人的第二天晚上,她还低声下气恳求她的原谅,他不知道她身体里面已经多了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正在大笑着:兄弟,这顶“绿帽子”合适吗,需不需要换一顶大一点的?

但殷晓菲预想不到的是,老虎突然死了!

马哲竟然在老虎的死亡中再生,好像他的灵魂经过了上帝的重新组合:他重伤了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对周围事物的敏感力,突然之间修复了,而且比受伤前更强;他对她的爱、女儿的爱、家庭的爱,突然之间回归了,而且比以前更深;他竟然把痴迷的仕途和哲学放弃,喜欢上了晨跑和“泡沫剧”;他的性欲猛地旺盛了很多,想象力、创新力和艺术性激增,像吃了一火车正宗的“伟哥”……

殷晓菲惊奇地发现曾经爱过的马哲又回来了!想到马哲百般的呵护和关爱,看到女儿那双美丽的眼睛,她的内心突然充满着内疚和悔恨:她觉得自己背叛了马哲,她觉得自己背叛了这个温馨的家,她觉得自己背叛了爱!

但她与左天昊的关系又怎么处理呢?她让左天昊进入自己的身体,最重要的原因是想报复马哲。但在报复的过程中她真的又爱上了左天昊。她觉得只有在左天昊那里,她才能找到自己的尊严,找到自己的价值,找到自己生活的方向。

在一个天平上,殷晓菲一头放着马哲和马怡,一头放着左天昊和新的生活,两头竟然出现意想不到的平衡。她觉得舍弃了任何一方都是对自己的伤害。

殷晓菲曾经产生过与马哲离婚的想法,并为此做出了积极的努力(马哲没有察觉);但自从老虎死亡再生一个新的马哲之后,她打消了这个想法(左天昊没察觉)。而现在,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两个男人!

但事不凑巧,再生的马哲突然把怀疑之箭对准了她。她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左天昊,并和左天昊一起精心铸造了一道滴水不漏的防线。她偷看了马哲与“被月亮咬伤的女人”的聊天记录,掌握了他的思想发展轨迹。从聊天记录中,她知道马哲是爱她的,她也知道马哲正在怀疑她。

因此,殷晓菲故意与马哲大吵大闹了一晚上,以证明自己心中没鬼(心中有鬼的人总是心虚的);又故意叫左天昊打来电话,引马哲注意,然后她去了方子艾家,让马哲来跟踪。同时,她又突然从楼上下来,揭穿马哲的怀疑。这无疑有几个好处:一是让马哲明白她并没有出轨,每次夜晚外出的确有事;二是让马哲难堪,以后不敢再来跟踪;三是让马哲放松对她的注意,以便她和左天昊继续来往。

第二天晚上,马哲果然按照殷晓菲的设想去了她妈家里。她故意装出很不高兴的样子,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晓菲,对不起,昨天是我错了,我不应该怀疑你!”马哲当着她父母的面牺牲自尊。

殷晓菲没有理他。

“我保证以后绝不发生这种事情!回去吧,晓菲,马怡还等着我们呢!”

殷晓菲还是没有理他。

“晓菲,既然马哲已经认错了,你就原谅他吧,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回去好好谈谈,就没事了!” 殷晓菲的父亲劝了几句。

“是啊,晓菲,听你爸爸的,快点回去吧,马怡一个人在家里不安全!” 殷晓菲的母亲也不断帮腔。

马哲伸出手去拉她,她故意甩开他的手;他又去拉她,她又甩开他的手……第四次拉她的时候,她才勉勉强强站起来,她等待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当然,她把握着很好的分寸和火候,如果第四次拉她还不起来的话,马哲的脾气就会掀翻自己的压抑。如果马哲转身走了,她怎么有面子自己回去呢?

走在路上,马哲一个劲地陪着笑脸。路过一个花店的时候,他还特意买了一枝玫瑰花送给她(虽然比九十九朵玫瑰少,但情是一样的深)。

殷晓菲又挽住了马哲的手臂。他们一起去超市给马怡买了一盒巧克力(目的是想请女儿原谅)。回到家里,她去给女儿辅导作业,马哲又开始上网:

——“哎,殷晓菲总算原谅我了!”(马哲怎么知道这一切都是殷晓菲布的局呢?)

——“恭喜你,爱情又回到了你的身边!”

——“你还好吗?”

——“我好不好你会关心吗?现在你夫人回来了,你的心里还会牵挂我这个面都没见一次的朋友吗?”

——“不经意想起的就是朋友!我不是正在关心你吗?”

——“呸!什么朋友!”

——“当然是好朋友!”

——“你还是去陪你的夫人吧,一定要让她从心底原谅你!如果心没有回来,你抱着的只是一个塑料女人!”

——“是充气的那种吗?”

——“你抱过那种女人吗?”

——“你是那种女人吗?”

——“呸!不跟你说了,我还没吃饭呢!88!”

发表于 2005-3-21 11:45 | 显示全部楼层
前面有些诡异,有种血淋淋的感觉

 楼主| 发表于 2005-3-21 16: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黑衣女人

19

人的悲伤是有限的,如果一生都在悲伤中生活,还不如提前死去。老虎死了,耿琳还必须在自己活着的同时代替老虎活下去。因为,他们有一个儿子小虎。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老虎留在耿琳身体里那部分生命还在继续,耿琳死去之后它才会死去。

耿琳当然知道自己必须好好地活着。但活着就意味着责任,而最首要的责任就是要给死去的老虎一个说法(也是给耿琳自己一个说法)。一个被责任压着的人,往往生命的反弹力很强。责任是一剂强心针,给生命以动力,也会给生命的主体无穷的磨难和满足。

“马哲,老虎那个案子法院已经受理了。但这几天好像没什么动静?你给你法院的朋友说一声,请他们抓紧一点,好吗?”从声音里可以听出耿琳很着急。不过,她的语气好像已经恢复到了老虎死亡之前,而帮助她恢复的动力就是沉重的责任。

马哲说:“耿琳,你放心吧,民事诉讼有一个时限,一个月内一定会有结果的,你要有点耐心!”

“马哲,丁律师也给我说过时限的问题,但我真的很急。虽然有一个时限,但据说这段时间案子特别多,法院人手又不够,我怕会把这案子往后推,你还是帮我催一催吧!”

马哲爽快地答应了。

在耿琳四处奔走为老虎讨说法的时候,老虎乡下的父母又找到了她。

老虎的父亲六十五岁,母亲六十三岁。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全在乡下务农。父亲像一把生锈的犁头,弓着的脊背仍在生活的重压之中,但克制不住的哮喘明显在告诉这个世界:他已经快不行了!母亲简直就是一个药罐,虚胖的身子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她走动的时候双脚直抖,那些被不断的胜利鼓舞的疾病好像正在她的身体内狂欢。这么多年,父母一直都由老虎供养。乡亲们都夸老虎是天性善良的孝子,他父母也为有这样一个懂事的儿子而骄傲。老虎死了的消息传到乡下,母亲晕倒在地,父亲浊泪横流,乡亲们都不相信:这么善良的人怎么会死呢?

但老虎死后才一个多月,悲伤剌肿的眼睑还没有完全消去红肿,破碎的心还没完全止住血的外涌,他们就找到了耿琳:“小琳啊,我们现在都老了,而老虎也死了,你是知道的,我们的家一直都是老虎给钱撑着的。”

耿琳的心一阵阵剧痛。她满以为公公、婆婆是来安慰她受伤的心灵的,没想到进门第一句话就是要钱。她的鼻子酸了一下:“爸,妈,你们应该知道,老虎死了,单位也没解决多少钱。况且小虎还小,又要读书,还要供他上大学,我们的钱也很紧张啊!”

母亲突然哭了:“那我们怎么办呢?你总不能让我们就这么死了吧!”

“妈,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现在也有很大的难处,请你们理解。”

“我们当然理解。”父亲喘了一口气,尖尖的喉结在布满皱褶的喉管皮上上下移动:“你妈病了这么多年,如果没钱医治的话,她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那你就是不理我们了?!”母亲明显有些气愤:“如果你不给钱,我们就上法院。我儿子的遗产我们作父母的也应该分一份!”

显然,他们是有备而来的。

还能说什么呢?耿琳紧紧地闭了一会儿眼睛,咬了咬牙:“你们要多少?”

“两万。”父亲望了一下母亲,小声地说。

耿琳感到自己的脑袋有些晕眩:“两万!你们拿走两万,那小虎怎么办?!”

……

好像在市场讨价还价一样,最后他们达成一致意见:耿琳每个月给他们150元,直到他们终老。

父母走后,耿琳在屋里大哭了一场。

老虎死后,耿琳一直被厄运戏弄着。难道老虎的死亡只偿还了命定的一部分的债务,而另一部分债务还要耿琳甚至儿子小虎来偿还?

那是一个星期五下午六点,马哲刚刚被一个无聊的会议放出来,回到家中。耿琳惊慌的哭声又把他的神经紧绷起来:小虎放学过街的时候被一辆的士撞了!

马哲和殷晓菲火速赶到市中心医院。过道上的耿琳伤心欲绝,奄奄一息地瘫在一把椅子上,披散的黑色长发几乎盖住了整个脸,精神已近崩溃:“天啊,你怎么这么残忍啊,我上辈子究竟作了什么孽哦,你要这么来惩罚我!”

“耿琳,不要着急,没有问题的,小虎一定没有问题的!”马哲和殷晓菲不断地安慰着耿琳,但心却高高地悬起:如果小虎真的出事,耿琳一定会疯!

而那个的士司机也像丢了魂魄似的,搓着手在过道走来走去。看他零乱的衣服和脸上的抓痕,就知道耿琳曾经与他拼过命。

两个多小时后,穿蓝大褂的医生从手术室出来了,耿琳发疯一样冲了过去:“医生,小虎怎样了,小虎怎样了?!”

医生慢慢地摘下口罩:“放心,已经渡过了危险期。左腿和右手骨折,我们已进行了医治。”

两个护士把还被麻醉剂安静着的小虎推出来的时候,耿琳悲喜交加地抚着儿子的头:“小虎,没事的,妈妈在这里,没事的!”

小虎轻声说了声:“妈妈,我怕!”

“甭怕,有妈妈在,你没事的,过几天小虎就会好起来的!”耿琳的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在地。

其实一个人是不能独立完成自己生命的,因此上帝赋予了人类繁衍的功能。一个人的生命总要通过下一代以及下一代的下一代来慢慢完成……生命只有一个,那就是最初的大生命,她裂变似地繁衍出无数的小生命,又通过无数的小生命来完成生命本身。

所以,小虎正在完成老虎和耿琳的生命(当然他本身就是生命)。这就不难体会耿琳在小虎受伤后的悲痛和疯狂,以及渡过危险期后的泣喜和忧伤。

马哲陪着耿琳守了小虎一夜。耿琳的手一直都没离开过小虎的的身体。天亮的时候,耿琳的母亲提着鸡汤和白米粥来了,看着满是伤痕的外孙,也哭得像一个泪人。

之后,殷晓菲和马怡也来了。

马哲回家休息。但耿琳始终坚持不走,她的身子已疲惫和虚弱得站不起来,仿佛所有的骨头已被突如其来的厄运吃光了里面的钙质!

20

小虎总算接回家去休养了。医院是一条很大的吸血虫,从小虎送进去的那一刻起,它就紧紧地吸在耿琳的血管上。耿琳心甘情愿地被它吸着,身体和银行卡突然之间虚弱了很多。

虽然小虎现在仍躺在床上,但这床毕竟是自己家的。比起医院那又窄又硬的床,家里的床就是天堂了。小虎的心情好了很多,天真的笑又回到了他胖乎乎的脸庞上。小虎是这样比喻的:医院是一个白色的令人窒息的盒子,家却是一座清爽的细雨过后的森林。

耿琳请了三个月假,寸步不离地守在小虎身边。她揉和着母爱的鸡汤、骨头汤比药更加灵验,小虎的伤迅速好转。

有一天小虎突然问了耿琳一个奇怪的问题:“妈妈,爸爸知不知道我被车子撞了?”

耿琳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脑袋:“爸爸当然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活着,我们的一切他都能看见。”

“那爸爸为什么不喊我一声,注意身后的汽车呢?”

这个问题耿琳无法回答,她把话题巧妙地作了转移:“是你爸爸把你拉了一下,不然那么大的车子撞过来,你早就被撞死了。”

小虎笑了一下:“那爸爸为什么不把车子拉住?”

“你爸哪有那么大的劲,一个人怎么拉得住奔跑的车子,除非他是大力神!”

……

小虎十岁了,对死亡他已经有了一些了解。但通过小虎的问话,耿琳感到老虎仍然站在小虎的怀想之中,小虎对父亲的渴望并没因老虎的死亡减退,相反还更加强烈。这时,她想到了小虎的未来,失去父爱的小虎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人生之路呢?在这条人生之路上他会遇到怎样的坎坷呢?

当然,对这些问题她无法预测。但人们都喜欢在这些无法预测的问题上沉溺,最终弄得黯然神伤。

马哲也被小虎之伤的迅速好转从医院令人作呕的药味中释放出来。

但繁琐的工作并没有释放他。这十多天来,他天天都在改制企业、会议和文件中转来转去,像一只悬在垃圾桶上空的苍蝇。今天终于有了一点空闲(李副市长到省上开会去了),可以在办公室里呆着。

周锐穿了一条膝盖处已经磨破的蓝灰色牛仔裤,正在埋头创作他吹嘘的可以颠覆当今诗坛的作品。偶尔把头抬起来(他抬头的时候总要把泛黄的、微卷的长发甩一下),呆呆地看着窗外,眉宇间紧锁着对这个世界的沉思和怀疑。

有时他会突然冒出一句:“生命悬在冬天的河面,像浮冰。那个不能飞翔的人,身体里灌满铅一样的忧郁。”

没人理他。他也不是念给他们听的,他是在自己的生命里寻找回音。这时,他是深沉的,像蹲在山谷里已经千年的石头,梦想着再一次爬上山顶,再骨碌碌地滚落下来。

向楠这几天很郁闷。她的手翻着一个材料,灵魂却在别处。如果按常例推测,她一定是又发现了她经常在外地出差的丈夫的身体里残留着另一个女人的舌痕。

马哲在网上做梦。虽然梦里没有月亮,没有“被月亮咬伤的女人”,但有漆黑、神秘、充满诱惑、模糊不定的夜晚,有刚刚认识的“一夜情”。

伟大的事情大多在夜晚发生:起义、谋杀、抢劫、背叛、小人或者伟人的诞生、美国向伊拉克发起空袭……马哲在网络的夜景里走动,他在等待着伟大的事情,等待着陌生、惊异和奇迹(虽然窗外阳光轻洒,一只黑鸟飞过来又飞过去)。

只有陌生、惊异和奇迹能给马哲的这个下午带来意义。否则,他就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存在,就不能为自己的明天制造有一点质感的记忆。记忆是很重要的,它是一座绝世独立的房子,当现实把人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惟一的去处就是去那房子呆一段时间,然后以另一种姿态走出来,让现实原谅和收留。

——“你有多少次一夜情?”马哲虽然对这个问题有些反感,但他实在找不更好的问题。

——你呢?

——我是一个忠实的“一世情”的崇尚者和实践者。

——什么?你这么老土啊!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一世情”!!!

——“一夜情”只是一滴露水,阳光一出现她就化了。

——但她毕竟晶莹过啊!

……

突然,一个造访者打碎了马哲的梦。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很显然她是问了很多地方才找到这里的,她的头斜进屋子的时候,脸上布满一些疑虑和担心:会不会又走错了地方?

但她还是把迟疑甩在过道上,径直走了进来:“同志,请问马哲在吗?”

马哲惊了一下,在他还没从网络的夜景中找到出口的时候,周锐从诗歌里跳了出来:“马处长,有美女找你!”

向楠也把牵着的正在忧郁的草地发愣的灵魂使劲拽了回来(那灵魂因脖子勒痛发出了一种细小但刺人的呻吟声,但她没有听见),她仔细地看着那个黑衣女人,目光像一把刀,她在剔着那个女人的美丽,但始终无法把凸现于美丽之中的高雅和清高剔除。

“哦,请坐,我就是马哲。”

黑衣女人脸上闪过一丝喜悦,但她对那丝喜悦作了恰到好处的控制:“终于找到你了,哦,不会打扰你吧?!”

看着马哲一脸的迷惑,她立即意识到自己忘了介绍身份:“我是老虎的朋友,老虎经常提到你。”

马哲又是一惊,这一惊比前一惊强烈了很多:“什么?你是老虎的朋友!”但他很快就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妥:“哦,是老虎的朋友啊,快快请坐!”他连忙起身给黑衣女人端了一张椅子,用一次性纸杯泡了一杯茶。

黑衣女人坐下,接住茶杯但没有喝,从她略显拘谨的神色中,可以感觉他是经过了较长时间思忖、下了很大决心才来找马哲的。

“有什么事吗?”马哲彻底从网络中回到了现实。

黑衣女人想了一下:“不好意思,是有一点事,我们可以出去谈谈吗?”

这时,耳朵一直处于顶级战备状态的周锐对马哲眨了一下眼睛:“春天来了,一个人也开始融化了。”

向楠终于发出了这一天的第一次笑声。

马哲站起来之后,那个黑衣女人也站了起来。她站起来的时候,很习惯地把黑色风衣与椅子紧贴的部分整理了一下。

他们走出门之时,身后又飘来了周锐的声音:“一个融化的人,只有忧伤和不幸能让他坚硬!”

21

马哲对自己毫不犹豫就跟着黑衣女人来到她下榻的宾馆感到不可思议。一路上,他都感觉自己被某种力量牵制着(虽然他们坐在的士上):可能是老虎的力量,黑衣女人提到“我是老虎的朋友”时,老虎又出现了,不是从他的内心,而是从黑衣女人的身上;也可能是那个黑衣女人的力量,她身材修长,美丽,高雅,还有一缕让人着迷的傲气,这个城市是不可能拥有她的,她属于别的地方。

更让马哲不可思议的是房间里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当黑衣女人打开房门的时候,那个小女孩就哭着扑了过来:“妈妈,我好怕哦,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啊!”

很明显,黑衣女人去找马哲的时候,她用动人而又带欺骗性质的语言和许诺把小女孩留在了孤单的房间里面。黑衣女人蹲下身子,把小女孩紧紧搂在怀里, 她用自己的脸贴着小女孩的脸。这是母亲的一贯动作,这个动作是伟大的,它让无数的小孩感受到了爱、依靠和安全。

黑衣女人从提包里拿出一个粉红色的很精致的 “绒毛娃娃”(她走出宾馆的第一件事应该就是先买这个东西),轻轻地晃了一下:“小萤,你看,漂不漂亮?”

“哇,好漂亮哦!”小女孩还在滴泪的脸突然绽出了笑容,她在黑衣女人脸上亲了一下:“谢谢妈妈!”就跑到一边,玩那个“绒毛娃娃”去了。

小孩子的世界就是这么单纯。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浅浅的忧伤,浅浅的快乐,都显露在泪水和笑容之中。

马哲在沙发上坐下来,趁黑衣女人倒水的间隙,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个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小女孩。突然,他有些害怕了:他从小女孩的模样和神态中很轻易地发现了老虎的影子,特别是那张微厚的、向外略翻的嘴,简直就是老虎那张嘴的童年。

黑衣女人好像发现了马哲对小萤的特别的关注:“这小家伙就是这样的,一有喜欢的东西,就自个儿玩去了!”她不知道马哲特别关注的并不是小女孩本身的乖巧和聪明,而是小女孩模样和神态中出现的老虎的影子。

“抽烟吗?”黑衣女人从提包里掏出一盒香烟,递了一只给马哲,马哲迟疑了一下(他一直不喜欢女人抽烟的),接住了。

黑衣女人很自然地点了一支,猛吸一口,又徐徐地吐出,她吐烟雾时略施唇彩的嘴唇圆圆地向30度角的斜上方嘟起,像在等待一个遥远的吻,很性感!

马哲轻轻吸了一口烟,把目光从黑衣女人的嘴唇移到窗口:对面是一座更高的楼房,很多空调外机蝗虫一样密密地叮在泥红色的外墙砖上,稍一分神就会掉下来,把某个人砸死,像砸死老虎一样!

马哲很恐惧,赶紧收回了目光。

在马哲的目光还在收回的路上的时候,黑衣女人轻声地问:“马哲,这段时间老虎到哪去了?几个月都没音讯,又打不通手机?”

马哲手中的烟差点就掉在地上!他的心里被一种又粗又硬的东西梗着,好像是老虎没有烧完的一截腿骨。

喝了一大口水,马哲把那截黑乎乎的腿骨吞了下去:“请问你是……”

黑衣女人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这一段时间里,她竟然没有告诉马哲自己是谁:“哦,我住在杭州,叫柳念青。”

杭州,离这里1800多公里!马哲感到自己正在与远方对话,这个远方是模糊的,集合了很多未知:“哦,你叫柳念青啊!我可以叫你小柳吗?”

黑衣女人笑了笑,她的牙齿细小洁白:“当然,怎么叫都行!”

“你和老虎是……”马哲没有立即把老虎已经死去的消息告诉她,因为柳念青对他来说还只是一个抽象的名字。

“我和老虎是朋友。”看了一眼有点疑惑的马哲,她又作了一些补充:“是很好的朋友!”

马哲觉得自己的预感有了一些依据。他一直都希望自己的预感是一种巧合,是错误的,是自己一时糊涂产生的幻觉。

黑衣女人见马哲的脸一直有点不正常,误以为马哲对这样的见面和谈话感到为难:“马哲,其实我是不想麻烦你的。但我到老虎说的他工作的那家公司问过(看来老虎对她撒了谎),他们说没有这么一个人。我便记起了你,老虎经常提到你,说你们是最好的朋友,说你在市政府办公室工作,我就只有来麻烦你了!”

“哦,没关系的。我是老虎最好的朋友,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马哲把背紧紧地靠地沙发上,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踏实一些。

怎么对她说呢?马哲的思想很混乱,他感到自己快理不清楚头绪了。他的思路一向是清晰的,哲学给了他理性,文件和材料给了他经验。但这时理性和经验已经丧失了,他已褪化为一个非常感性的人。

“老虎现在还好吧?”当黑衣女人又一次把老虎从她记忆里赶出来的时候,马哲作了个仓促但坚定的决定,他不想欺骗她:“小柳,老虎已在两个月前死了!”

黑衣女人的脸一下子苍白,手中的玻璃水杯“啪”地掉在地上,但没有发出预想的尖锐的破碎之声。

“什么?你说老虎死了!”黑衣女人竭尽全力想让自己相信是听错了,但从马哲严肃而悲哀的神情中,她感到马哲并没有欺骗之意。

黑衣女人的泪水“哗”地奔涌出来,支撑头颅的脖子倏地软了,她的头埋在双膝之中,伤心欲绝的哭声,锯子一样锯着马哲刚刚从老虎之死中站起来的精神之树。

小女孩走了过来,拉了拉黑衣女人的衣服:“妈妈,妈妈,你怎么哭了?”

黑衣女人在悲哀里下沉,下沉,一个劲地下沉!

……十多分钟后,黑衣女人把头抬了起来,但红肿的眼睛还是泪水迷离。马哲递了一叠纸给她:“小柳啊,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小萤还需要你的照顾啊!”

这些话,像在安慰老虎的妻子耿琳。

“他是怎么死的?”黑衣女人伤心地问。

“是被一幢楼房上的空调外机砸死的。”

“什么?被空调外机砸死的??”黑衣女人突然睁大的眼睛,像两只愤怒的拳头。

“是的。已经向法院起诉了,追究那家人的责任。”

“他,他安葬了吗?”黑衣女人的哭声收敛了一些。

“早就安葬了,在福泽公墓里。”

“我想去看看他!”黑衣女人艰难地想站起来,但失败了,差一点跌倒在地上。

“今天太晚了,明天吧,明天上午我陪你去。你好好休息一下,这件不幸的事我们都不希望发生,但它已经发生了,你要冷静一些。”

马哲陪黑衣女人又坐了十多分钟。他耐心而委婉的安慰,并没有减少一点黑衣女人的悲伤。最后,他还是把黑衣女人和那个满眼疑惑的小女孩留在了陌生的宾馆,离开了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22

马哲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耿琳和殷晓菲。

回到家里,马哲的心一直发慌。他的脑海里黑衣女人、老虎、耿琳、小女孩、小虎交替闪现,像碎玻璃一样闪现!他感觉他们原本是一个完好无损的玻璃瓶,被命运突然摔碎在地,而这些碎片却全部嵌在了他的心里。

马哲不停地抽烟,不停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像丢了魂魄似的。殷晓菲看在眼里,没有理他。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结婚以来,马哲还是第一次这样六神无主。

凌晨1点过,马哲才挤进睡眠。在入睡之前的这一段时间里,他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这一段时间,他不属于自己,他是不存在的!

但清晨起来的时候,他十分清楚地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以前经常做的那个梦:由棱型玻璃构建的没有一丝缝隙的屋子,高悬的无影灯喷着锋利的光,四个被银色衣服密裹的只露两只眼睛在外的“像人的东西”在屋子里忙碌着,把长方型玻璃台上的一个人的肉一块块割下来,扔进四周堆积如山的玻璃瓶,那些肉和骨头一丢进玻璃瓶就变成了“吱吱”乱叫的白鼠……但这间屋子突然多了一个窗口,两双眼睛紧贴着窗玻璃正向屋子里瞧着。他用坚强的意念从屋子里走出,发现竟是两个小孩子:小虎和小萤!

而那个只剩骨架的人突然从玻璃台上坐了起来,竟然是下午才认识的黑衣女人——柳念青!

马哲尖叫了一声,那些堆积如山的玻璃瓶就崩坍了,一块块血色的碎玻璃像美国科幻片中的小型太空飞行器呼啸着,从他的身体里疯狂地穿过……

到达宾馆的时候,黑衣女人和小女孩已经坐在了一楼的大厅里。

黑衣女人一夜之间判若两人。她的眼睛肿得很厉害,头发明显没有梳理,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像被什么掏空了一样,黯然无神。

马哲带她们在“福泽公墓”门口的祭品店买了很多香、蜡、冥纸、冥币和水果,黑衣女人还特地买了一瓶酒,挑了一辆“加长型轿车”。

刚到老虎的坟墓旁,黑衣女人就哭了起来。她冲上去,死死抱住老虎的墓碑,仿佛想钻进去,与他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小女孩呆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样子很是无辜。

马哲把黑衣女人扶了起来:“小柳,要冷静一些,你要冷静一些。老虎已经去了,他肯定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老虎的照片从墓碑上露了出来。照片上的老虎神态安祥,嘴角有一丝淡淡的微笑。这照片马哲是熟悉的,一共有两张:一张是缩小的,嵌在墓碑上;一张是放大的,挂在他原来的家里。墓碑上的照片虽然粘了一些雨痕和灰尘,但还是看得出他刚死不久。他的魂魄说不定还滞留在这里某个草丛或树枝上,等着黑衣女人的到来。

黑衣女人把水果供上,把香蜡点燃,把冥纸、冥币和“加长型轿车”烧给了他,把一瓶酒淋在他的坟墓边上:“阿虎,我来看你了。你为什么走得这么快呢?话都没有一句,你怎么这样狠心啊!”

黑衣女人的泪水不断线地滴在燃烧着的冥纸、冥币和“加长型轿车”上,发出“嗞嗞”的响声。

马哲点了一支烟,放在老虎坟前。

黑衣女人给老虎鞠了三个躬,又叫小女孩过去:“小萤,快给你叔叔跪下,磕三个头。”

小女孩很不愿意:“妈妈,我为什么要给他磕头啊!”

黑衣女人的声音突然严厉了很多,最后变成了命令:“快点,给你叔叔磕头!”

马哲看情况不妙,赶忙拉了拉小女孩:“小萤乖,这是对你很好的叔叔啊,听妈妈的话,给他磕头吧!”

小女孩很勉强地跪下,轻轻地点了三下头。

看样子,黑衣女人没告诉小女孩什么东西。

黑衣女人在老虎的坟墓前站了很久,中午12点已经过了,她还不想离开。

“小柳,还是回去吧!小萤肯定已经饿了,我们回去吃点东西。”马哲想把黑衣女人从悲痛中拉出来。

小女孩也拉着她撒娇:“妈妈,我们回去吧,我肚子饿了!”

黑衣女人擦了擦眼睛,又用手把老虎照片上的雨痕和灰尘慢慢拭去:“阿虎,我走了,你好好安息吧,我以后再来看你。”她擦拭雨痕和灰尘时,那双手一个劲地颤抖,像在抚摸老虎强健的身体。

马哲找了一家快餐店。

小女孩吃了一份扬州炒饭。马哲要了一碗米饭,一份炒菜。黑衣女人什么也没吃,她靠在黑色木椅子冰冷的后背上,她衣服的黑与椅子的黑融在了一起,好像一个悲哀的整体。

“马哲,耿琳还好吗?”黑衣女人低声地问。

马哲又惊了一下,她知道耿琳?但一想,也没什么奇怪的,就轻轻回了一句:“哎,耿琳很不好过啊!老虎死了,她忧伤了很久,刚好一点,小虎又被车子撞了,左腿和右手骨折,刚从医院回家休养。”

黑衣女人听着,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停顿了一会儿,黑衣女人又低声地说:“马哲,我准备去看看耿琳。”

马哲一听就感到事态严重:“小柳啊,我建议你现在不要去看耿琳,现在你们心情都不好,等一段时间再说吧!”

“我真的想去看一下。”黑衣女人的声音有些哽咽。

“不要着急,这件事要慢慢来,我以后给你们安排,好吗?”马哲没有把有些话直接说出来,虽然他现在已经可以肯定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

“那好吧,我听你的。如果我和她见面不好,就不见算了!”

“以后再说吧!”马哲重复了这句话。

“马哲,我想明天就回杭州去,这一次真的麻烦你了,我很过意不去的。”

马哲赶紧说:“没那回事,那我晚上去看你。”

黑衣女人轻轻说了声:“谢谢。”

23

马哲跟踪殷晓菲失败之后,又对她进行了三次跟踪:第一次,她是去办公室加班;第二次,她是去参加一个同事的生日聚会;第三次,她是跟几个同事去跳舞……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三次跟踪,殷晓菲一点都没察觉。自从上次她让马哲难堪之后,她相信马哲不会再玩这种自讨没趣的把戏。她不知道,其实马哲一直对上次跟踪被发现心存狐疑,他也想过是不是中了她的局,虽然他认为可能性不大,但他觉得也并非绝对不可能。

殷晓菲真的很侥幸,三次跟踪恰好她三次都说的是真话;马哲真的很倒霉,三次跟踪,都没选对时机!

三次跟踪之后,马哲完全消除了对殷晓菲的怀疑。他认为前段时间殷晓菲之所以那样,可以这样推测:一是她的心情不大好,可能是前不久挨了公司领导的训斥还想不通;二是自己为老虎丧事奔忙,冷落了她,她不高兴;三是女儿成绩下降让她忧心;四是公司事情太多,身体疲惫,精神不振……

马哲消除了对殷晓菲的怀疑,他们还是没有做爱。这段时间,马哲被老虎之死和黑衣女人困扰着,殷晓菲被马哲和左天昊困扰着,都缺乏做爱的好心情。殷晓菲和左天昊也没有做爱,虽然他们严格按照规定时间见面,但都是谈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左天昊几次想进入她,她都借口身体不好来推诿。为了不引起左天昊的怀疑,她总会深情地吻吻他漆黑的美髯:“天昊,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黑衣女人飞走的第二天晚上,殷晓菲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好,这让马哲很是吃惊:怎么了!难道公司领导表扬了她,难道女儿考了双百分,难道中了“七星彩”特等奖!吃晚饭的时候,她竟然给马哲夹了一筷子菜,马哲突然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他们一起看了一会儿“肥皂剧”,她就开始给马怡辅导作业。

马哲换了一个频道,在中央5台看佛罗伦萨和尤文图斯的一场足球赛录像。不知咋的,一看到足球,他就又想到了老虎,想到老虎就在其中的一个队里奔跑着,甚至他觉得场上的每一个队员都是老虎,那只飞旋的足球也是老虎,整场足球赛仿佛是在老虎的身体里进行。殷晓菲刚才夹给他的那一丝温暖一下子荡然无存。

10点刚过,殷晓菲就洗澡去了,大概用了30多分钟。从睡房出来的时候,马哲闻到了一种很熟悉的香水味。

殷晓菲在马哲身边坐下,马哲就把频道调到了“肥皂剧”。在这一点上,马哲总是让着殷晓菲的。从结婚开始,到现在依然。即使以前马哲很讨厌“肥皂剧”,认为那些东西毫无意义(他一直是一个意义的追寻者),但他最多溜进书房,去看他的哲学书或者上网,他也不会与殷晓菲争抢频道。

“老马,前几天你遇到了什么事情?” 殷晓菲似乎还记得那天马哲六神无主的样子。

马哲对“老马”这个称呼有些反感,他喜欢殷晓菲像前几年一样叫他“阿哲”或者“老公”。他也记不清殷晓菲是从何时开始叫他“老马”的,最初他向殷晓菲说过“老马”这个称呼不好,可殷晓菲一直都不改口,他也不想再作纠正,“老马”就“老马”吧,可能自己真的老了!

不过,今天他觉得“老马”这个词还是挺亲切的。最难得的是她竟然还记得前几天他六神无主的事,这让他非常感动。虽然老虎刚才从足球场冲了出来,扰乱了他的心情,但殷晓菲又把老虎关进了那个黑暗的笼子。

“你放心,没什么事,今天李副市长布置了一个难度很大的材料。”马哲还是不想告诉她黑衣女人的事。

殷晓菲没有深问。这是殷晓菲的习惯,她知道只要马哲不愿说,不管怎么问他也不会告诉她的,她对马哲的了解比马哲对自己的了解更清楚。

无聊地看了一会儿“肥皂剧”,殷晓菲站了起来,很别扭地拉了马哲一下(马哲感觉到了这种别扭):“老马,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啊!”

殷晓菲进屋去了,留给马哲的是一种很明显的暗示。

十多分钟后,马哲关了电视,进了他和殷晓菲的睡房。

殷晓菲已经上床,厚厚的羽绒被只让她露出了脸和一条赤裸的手臂。她似乎被羽绒被淹没了,而且还在下沉,那伸出的手臂好像正在无力地呼救。

马哲轻轻掀开被子的时候,发现殷晓菲已经一丝不挂。而就在掀开、盖上的那一瞬,他看到了殷晓菲的美丽、诱惑和缓缓蠕动的欲望。他知道接下来应该发生什么事情,他感到自己有了一种冲动,而这种冲动驱使他本能地向殷晓菲逼近。还没有靠近的时候,殷晓菲的手就迅速地关了床头上的灯,水蛇一样向他缠了过来。

马哲又一次体验到了女人的美妙。殷晓菲引领他冲向汹涌而来的大潮。他们被潮水一会儿抛上去,一会儿拉下来,像两只彩色的汽球。他们在潮水中奔跑、嘻戏、追逐,发出快乐的尖叫,并在尖叫中变成两只白色的水鸟,飞翔在辽阔的蔚蓝之上……

但可怜的马哲并不知道,殷晓菲的眼中除了他以外,还有另一个男人左天昊。她在潮水中认真地比较着他和左天昊,像比较着美国顶极佛裸蒙西班牙强特效催情水谁的效果更好!

24

冬已经深了。阴暗和寒冷像一件宽大的灰色长袍,披在城市的身上。光秃的的街树隐忍着,一声不吭地站在自己的落叶和冷寂中,等待着雪的降临。

这一段时间马哲被很多问题轮番拷问,他也不知自己究竟供出了什么秘密。对天气这个概念,他已经模糊和麻木。

今天,天气实在是忍不住了,它要让管辖着的每一个人都必须重视和依附它。马哲晨跑的时候,它揪住了马哲,用刺骨的寒风、乱飞的黄叶和乳白色的潮湿的雾。马哲对天气的感觉渐渐复苏。为了抵抗这冷下来的天气,他在以前跑十圈的基础上又加了两圈。当然,他还想抵抗的是来自己内心一些问题的迷惑和鞭打。

昨天,东城区人民法院依法组成合议庭,公开开庭审理了空调外机坠落致老虎死亡一案。原告耿琳及其委托代理人丁律师,被告陈子兴、老伴尹秀芸、儿子陈林及其委托代理人到庭参加诉讼。马哲和耿琳的母亲、两个女朋友也旁听了案件审理。最后法院根据《民法通则》、《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以及相关法律法规,判决住户陈子兴一家赔偿耿琳一家丧葬费、死亡赔偿金、被扶养人生活费等费用共计人民币21.8万元。

判决宣读之后,满脸皱纹的陈子兴面色苍白、垂头丧气,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的老伴尹秀芸顿时昏了过去,清醒过后就失声痛哭:

“天啊,我硬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啊,买了这么个鬼房子!”

“我们哪里去找那么多钱,我只有一条老命,你们就拿去吧!”闹着,就往墙上撞去寻死,幸亏被儿子陈林死死拉住。

是啊,21.8万元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他们一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这相当于1万多只鸡、300多头猪、18万斤大米、70多万斤红苕!

耿琳也哭了,但她的哭和尹秀芸的哭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耿琳为的是终于为死去的老虎讨了一个说法,虽然不知道这笔钱领不领得到、什么时候才能领得到,但她毕竟尽到了一个妻子的责任;尹秀芸为自己不明不白的委曲和出其不意的横祸哭,买这套房子才用3万元,而法院判决要赔21.8万元,仅靠她老俩口的话,就是砸锅卖铁、把骨头做成纽扣卖,今生也清偿不了这笔要命的债务。

从法院出来,耿琳就赶到了“福泽公墓”。在老虎的坟墓前,她把法院的判决给老虎说了,墓碑上的老虎似乎笑了一下。这时,一只黑色的鸟从一棵树上飞了出来,在她的头顶盘旋了三圈之后,消失在远方一片灰暗之中。

马哲的内心也稍微轻松了一些。但是,当他看到陈子兴和尹秀芸痛心的样子,一个新的问题又纠缠上了他:老实巴交的陈子兴和尹秀芸究竟又有多大的过错啊?为什么是他们买了这套房子而不是别人?为什么别人的空调不掉下来而他们的空调偏偏掉下来?为什么空调不直接落到地上而是砸在一个人的头上?

在跑步的时候,这些问题也在马哲的心上跑动,像一些迎面而来的陌生人,你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他们会跑向哪里。但他们却用模糊和陌生内蕴的魔力无休止地抓扯着你,让你骑虎难下、永无宁日。

向楠看来已经原谅丈夫的不忠了,也可能是拿不出来强有力的证据。今天她的妆化得比前几天要浓一些,脸上那些黄褐色斑痕消失了,加上时尚衣着和灿烂笑容的陪衬,她还是那么乖巧动人。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她甩给马哲一包烟,她说是他丈夫从上海带回来的。

九点半了,周锐还没有出现。马哲吩咐向楠联系一下周锐,就到李副市长办公室去了。马哲汇报了最近收集到的一些改制情况,主要是盛锦纺织厂的工人们对改制方案意见很大,认为给的钱太少了。前几天还有三十多个工人到市政府集体上访,信访办的王主任和厂里的领导做了一天思想工作,总算回去了,但那些工人扬言如果不给个明确的说法,下一次就要来几百人!

李副市长听得很认真,下巴上那颗长了两根卷毛的黑痣还是和往常一样特别醒目。在马哲汇报到工人集体上访时,李副市长给锦盛纺织厂的史总经理打了一个电话:“史总啊,改制的方案要认真细化,要充分考虑职工的要求和愿望,充分听取他们的意见和建议。省委、省政府对企业改制非常重视,一再强调既要坚定不移地改革,又要维护好社会稳定。特别是稳定问题,稳定责任重于泰山,一定要高度重视,要把思想工作做深、做细、做到每一个职工心中!”

最后,李副市长叫马哲通知明天下午3点再开一个改制碰头会。

周锐是下午2点才来上班的。

进办公室的时候,马哲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味。看着周锐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把批评周锐的想法换成了一种大哥的关心:“小周,少喝点酒,酒是穿肠毒药,很伤身子的!”

周锐没有理睬马哲,他甚至看都没看马哲一眼就重重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那把椅子痛得“哎哟”了一声。它本想用“倒下”进行顽强反抗,但想到主人平时对它的关爱,也从心底宽容了周锐,略微晃了几下就平静了。

“怎么了,诗人?女朋友被人抢了还是诗歌被刊物枪毙了?”向楠用剪子修缮着指甲,想用玩笑调整一下办公室压抑的气氛。

“多事!”周锐咕嘟了一句,竟趴在桌上睡了起来。

后来,马哲才知道,是周锐的女朋友在恋爱的岔路上迷失了方向,闯入了另一片更加葱郁的树林。原因很简单:周锐没钱!

诗人感到受了莫大的欺骗和耻辱,当天晚上喝了一瓶白酒,东倒西歪走上南江大桥想用死亡把欺骗和耻辱洗刷干净。没想到刚上南江大桥,就瘫在地上爬不起来了(死亡不光需要勇气,也需要足够的力气),结果睡了一夜。好在他是瘫在高出桥面近30厘米的人行道上,否则,就是他不想死亡,那些夜行的汽车也要让他的身体和灵魂分离!

早上醒来的时候,人不醉了,有了死亡的力气了,但又丧失了死亡的勇气。最后还是回到了那个寂寥的单身宿舍,迷迷糊糊地昏睡了一个上午,企图在梦中寻找一些圣洁的安慰。梦没有垂怜他,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回到现实,面对有才无钱的落魄书生的命运。

马哲和向楠都没再招惹周锐。

向楠继续在指甲上修缮青春,修缮时间损伤的身体、爱和对自己渐渐冷却的欣赏;马哲一个漂亮的鱼跃,又栽进了网络的泳池,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他刚输完用户名“追水成瀑”,正准备输密码的时候,钱尚武精神抖擞地踱了进来:“马处长,在忙啥子啊?老同学看你来了!”

听到“老同学”三个字时,马哲有种恶心的感觉:谁是他的老同学?但他没有表露出来,而是微笑着站了起来:“哦,是钱总经理啊,你大驾光临,我这里真是蓬壁生辉啊!”

马哲示意向楠给钱尚武倒了一杯水。

钱尚武坐在十多天前黑衣女人坐的那把椅子上,马哲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个美丽、高雅的黑衣女人坐的地方,你钱尚武也配坐?他感到钱尚武就坐在黑衣女人的大腿上,仿佛还在不停地摇着肥大的臀部,他的心里滋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疼痛和愤怒!

钱尚武甩了一支烟给马哲,贼溜溜的目光却穿过马哲的身体盯着后面正在修缮指甲的向楠,色迷迷地说:“老同学,把你的同事介绍一下嘛,以后你不在时,我也好讨杯水喝啊!”

马哲很不情愿地作了介绍。

闲聊了很久,马哲觉得自己始终无法进入钱尚武的世界。那个世界出现最多的是钱、女人、小车、楼房和酒,没有书,也没有哲学,更没有一缕月光、荷塘和桂花的气息。

向楠却对那个世界充满了极大的兴趣,她津津有味地听着,眼睛里闪动着惊羡的波光,还不时地插话,最后把马哲与钱尚武的交谈,变成了她和钱尚武的双向交流。

当然,钱尚武不会忘记此行的目的。他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也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在意识到马哲对他和向楠的谈话不怎么感兴趣的时候,他把蓄谋已久的目的刀一样亮了出来:“老同学,红祥服装厂的拍卖我已经报名参加,李副市长那边还请你多多美言啊!”

马哲应付性地作了回答。

钱尚武走后,周锐终于从迷糊和忧烦中站了起来。这一阵子昏睡,并没有修复自己的破碎心情,反而使已经破碎的心情多了一种萎靡和无奈。他向马哲要了一支烟(他曾经发誓一生都不抽烟),几口就抽完了,还把烟雾全部吞进了自己的肺。一声声干咳弄得他面红耳赤,这是被烟雾入侵的肺对他的猛烈反攻。

向楠似乎真的把自己的青春修缮了。马哲不敢肯定她的青春是被剪子修缮的,还是被钱尚武的夸夸其谈修缮的。钱尚武一出门,她就问马哲:“马处长,那个钱总经理真是你的同学啊!”

“是的,初中一起读了两年书。”

“他是不是很有钱啊?”

“钱肯定是有的。”马哲突然觉得向楠太关心钱尚武的事了:“怎么了,向楠?见到钱就心猿意马了?”

向楠笑了起来:“哎,马处长,我们这些人哪有这样的命哦!”

这时,收发室的小羊把报纸送来了,还特别强调了一下:“马处长,有你一封信。”

与信一起到来的还有《星星诗刊》编辑部给周锐寄来的两册样书。

周锐拆开看了看,原来发了他一组题为《最后的焚烧》的诗,他随手扔在办公桌上,好像诗歌已经是一蓬衰败的杂草。

马哲看了看寄信人的地址:杭州市。他的潜意识里突然涌出一缕暗喜。拆开一看,果然是那个黑衣女人柳念青的信。

发表于 2005-3-22 14:02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不厚道,帖子的顺序不对啊

发表于 2005-3-22 20:06 | 显示全部楼层

先支持一下,再慢慢看。

发表于 2005-3-23 13:50 | 显示全部楼层

支持!

 楼主| 发表于 2005-3-23 15: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清纯之梦

25

西尔公司是一家生产“西尔牌”电脑的民营大公司,六年前就在全国(其中含杭州)设了20多个经销部。老虎在总公司销售部任副部长,去杭州的时间自然很多。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在五代吴越国和南宋王朝两代建都地——杭州这个天堂一样的城市里,总会发生很多动人而美妙的奇迹。

西施位列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列,她与范蠡相爱,又辱侍吴王,卧薪尝胆,助越灭吴,最终成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男人择偶之梦、女人效颦之模。

而西施曾在里面綄纱的西湖由此展开一山(孤山)、两堤(苏堤、白堤)、三岛(阮公墩、湖心亭、小瀛洲)、五湖(外西湖、北里湖、西里湖、岳湖和南湖)、十景(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雷峰夕照、南屏晚钟、花港观鱼、苏堤春晓、双峰插云、三潭印月),把无数人从残酷的现实带进了美绝的山水和幻想。

老虎在苏堤漫步,在湖心亭赏月,在南湖荡舟,在雷峰塔的夕照中寻觅许仙和白蛇那样的巧遇和机缘。不过,这美绝的山水和传说并没有给他什么动人的邂逅。他甚至没有在漫步西湖时看见一个能让他多看三眼的女人,更不用说那些风华绝代、倾国倾城的妙龄美眉了!

老虎下榻的宾馆似乎看出了老虎的心事和失望,在一个细雨淅沥的晚上,它给他制造了一次机会。那是晚上8点光景,一个服务员正在宾馆总服务台值班,接待着南来北往的客人,突然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醉鬼打着酒嗝,从楼上东倒西歪地走了过来:“小姐,你好漂亮哦,我们出去玩玩吧!”

服务员没有理睬他。没想到那个醉鬼竟在别的客人面前伸手去摸服务员微笑的脸和微微耸起的胸脯,一脸坏笑,浑身酒味,满心淫邪。

服务员很气愤:“同志,请你自重一点!”

“什么?你要老子自重,老子就是重,重才可以把你这个小裱子压死!”醉鬼满口脏话,像刚从垃圾场和下水道出来。

“同志,你怎么骂人呢?”

“老子就是想骂人,老子还想打人呢!”醉鬼一把抓住服务员的衣服,“啪”地打了她一个耳光,并企图把服务员从1米多高的柜台里拖出来。

服务员“哇”地哭了起来,脸上指痕揭现,衣服纽扣掉落,而几个客人站在一边,好像在仔细欣赏一出闹剧。

这时,吃过晚饭的老虎正巧经过。他冲上去,一把就将那个醉鬼掀翻在地,还狠狠地踢了几脚。后来保安赶到,才把那个醉鬼架走。

这情景,深深地刻在了服务员单纯的心壁之上。像一泓清泉汩汩流淌,浇灌着嫩绿的草地下正在萌芽的花籽。

第二天中午,服务员在女友的陪同下敲开了老虎的房间。

当时,老虎正准备睡午觉,身上只穿了一个黑色的背心和一条灰色的长裤(他没想到会有人来)。服务员和女友进门的时候,老虎很不自然,甚至还有些慌乱:“哦,不好意思,我正准备休息一会儿呢!”

“我只是来说一声谢谢的。”服务员说话的时候脸红了一下:“谢谢你昨天晚上帮我,那个混蛋太可恶了,当时我真的很害怕!”

“没事的,这点小事甭记在心上。”

“我是真心的,真的太感谢你了!”服务员波光潾潾的眼中充满感激:“我叫柳念青,在总服务台上班,宾馆里有什么事你可以找我的。”

老虎渐渐平息了自己的慌乱,他很自然地看了看服务员。柳念青:多么好听的名字,多么清纯的女孩啊!他在心里惊叹了一声!这时,她才闻到一缕淡淡的若隐若现的少女的体香。而这缕幻觉一样的体香仿佛初春的细风,轻轻地吹去了他的身体里的倦意。

柳念青感觉老虎在看她,脸又红了一下。那短暂的红,让老虎的心“呯呯”直跳。

这时的老虎才三十二、三岁,婚姻给了他成熟,时间给了他磨难,工作给了他经验,而这些成熟、磨难和经验,成就了一个男人的阳刚和深沉。可老虎不光拥有这些,他还有着一张英俊的脸,特别是从背心中露出的健美运动员一样隆起的块状肌肉,硬是把一种力量之美展露无遗。

柳念青也偷偷地望了几下老虎(每次的时间都非常短,但每望一次,她的脸都要隐隐约约地红一下)。

这一看一望,两颗心就找到了跳动的理由和方向。

老虎一直很喜欢清纯的女孩。他说清纯是一种极致,是美的最高准则。在大学里,老虎就是许多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高大,健壮,帅气,阳光。但他只和一个女生谈过三个月恋爱。她觉得其它女生离现实太近了,缺乏一种形而上的东西:那就是清纯!

和那个女生恋爱三个月之后,他又把她甩在了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他和那个女生手挽着手,在小树林里漫步,月光从树隙洒下来,把他们的影子画在弯曲的小径上。

“阿虎啊,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走下去该多好!”女生的头靠着他的肩膀,柔嫩的声音像一缕月光。

“是啊,能在月光里和心爱的人呆一辈子的确是一件美妙的事情!”老虎和女生的感觉是一致的。

“阿虎,你看那片飘落的树叶好像一只蝴蝶啊!”

“啊,简直像极了!你说是梁山伯,还是祝英台?”

“我看是梁山伯!”

“不,我看是祝英台!”

“你说梁山伯和祝英台他们变成蝴蝶后会不会吵架呢?”

“当然不会。”

“那他们生的儿女会不会是蝴蝶呢?”

“不是蝴蝶,难道是蜻蜓啊!”

女生的笑声很脆:“阿虎啊,你说人可以变成蝴蝶,那蝴蝶可不可以变成人呢?”

“应该可以吧!”

“你说我们原本是不是两只相爱的蝴蝶,那个世界不准我们相爱,我们就一起死了变成人来这个世界相爱?”

“可能是吧!”

看来女生比老虎更喜欢冥想。在一棵树下,老虎和女生紧紧地拥吻。在老虎的手正在向女生的胸脯挺进的时候,女生突然说了一句话:“阿虎,你帮我买件衣服吧,昨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件衣服,很漂亮的!”

老虎一怔,猛地推开了女生。

其实女生的家境比老虎好多了,父亲是某市一个局长,母亲是一个公司的经理。她根本不需要老虎为她买什么衣服。她之所以说这句话,完全是出自爱,出自对老虎的由衷信任。

老虎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爱情应该超越一切物质,如果爱情与物质混在一起,就好像一朵花上长满了虫斑。物质会降低爱情的纯度,物质会让爱情蒙上灰尘,物质还会把爱情变成简单的欲望。当女生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老虎突然发现女生还是没有从世俗中飞升出来,向神圣靠近,与至清至纯融合。

因此,在把女生推开之后,老虎头也没回就走了,把脚下的落叶和月光踩得碎响。

女生不明不白地望着他,像望着一团模糊不定的夜色。

26

毕业之后,老虎才发现清纯只是一个梦。

生命的根在现实里不由分说地乱窜,这是生命的本能。而一旦生命与现实血脉相通,就不可避免地要粘上泥土、石屑、草茎和败叶。

清纯,总被现实无情地围困和扼杀。

老虎又谈了几次恋爱,都被他顽固的理念夭折。但时间把他的年龄一天天地往上重叠,父母的报孙之心又压得他几乎崩溃。二十八岁,他终于含泪推倒自己立在心野上的理念之柱,和耿琳匆匆交往了六个月,就闪电式地完成了向婚姻的跨越。耿琳是一个中专生,在市建设局一个事业单位工作,比老虎小六岁。脸蛋儿白净乖巧,只是身材略显有点胖。与大学那个女生比起来,的确有一些差距。

但在老虎的潜意识里,清纯之梦并没有泯灭。她像一颗种子埋在深深的泥土下面,等待着阳光、雨水和适宜的气候。

而柳念青就是阳光,就是雨水,就是适宜的气候。她一出现在老虎的等待中,那个梦就开始膨胀,压抑的芽苞顶破慢慢变软的壳,从深处爬了出来。

柳念青和女友走后,老虎的心里突然出现了一道春风吹绿的岸。他觉得自己除了工作以外,又多了一份寄托、一缕牵挂、一个梦想。当时,他只认为这是一个梦想。他知道自己已被耿琳和小虎这两根绳子囚犯一样拴住,他不敢也不能从捆绑中逃离出来。因为捆着他的表面看是绳子,本质却是一个男人、丈夫、父亲的沉重的责任。

有一个梦想也是幸福的!他安慰着自己,又欺骗着自己。他到杭州的时间越来越多,每次到杭州,都在那个宾馆下榻,他很清楚自己的用意:离梦想近一些!

一个经常呆在梦想旁边的人是幸福的人,也是痛苦的人。

梦想,总会把人的欲望勾引出来。而这个欲望一旦失去控制,她就会把人带入疯狂。老虎是属于可以控制欲望的那类人。但欲望是本能的,控制是人为的。在“本能”与“人为”的较量中,如果“人为”要战胜“本能”,这个人就必定会被痛苦日夜煎熬。

柳念青既是一个梦,也是老虎命定的拯救者。

在老虎本能地向她逼近、而又人为地控制着逼近的速度而倍受痛苦煎熬之时,柳念青用自己的荡漾的春心开始拯救老虎。老虎一住进宾馆,她总会有意或无意地与他相遇。不断相遇之后,她觉得相遇已经不能适应心灵的交流,便经常借故去老虎的房间,与老虎交谈,帮老虎做一些比如洗衣服之类的隐含着爱的小事。

老虎是一个过来人了,对柳念青的心思已经早就感觉。但越是有那种感觉,他越是害怕,越是恐惧。在清纯的柳念青面前,老虎始终觉得自己是肮脏的,就好像是他觉得那个大学女生俗气一样。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他认为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已经被现实弄脏,他认为自己不配喜欢柳念青,他认为柳念青是神,而自己只是一个渺小的完全可以省略的俗人。

一天下午,柳念青又一次来帮他洗衣服的时候,老虎说出了他在心里说过很多次的话:“念青,你的心意我是知道的,但我们根本是不可能的。”

柳念青有点疑惑:“为什么不可能?”

“念青,我已经结婚了,而且还有一个三岁多的孩子。”

柳念青沉默了一会儿:“那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们真心相爱,只要我们快乐幸福,还计较那些干什么呢?除非你——不喜欢我!”

老虎一时语塞。

清纯的确是美好的,但与清纯相伴的更多是天真和稚气。如果当时的柳念青能预测到今天的生活和痛苦,她又会不会说那样的话呢?

老虎并没有因为柳念青的爱而放松对自己的爱的控制。相反,他认为自己更加不应该产生这种不合时宜的爱。

他觉得柳念青之所以爱他,完全是出自感激和自身的幼稚。像她那样美丽的女孩,世界为她们敞得很开,她们的选择很多,仿佛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应该只为她们存在。而他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了,因为他已经作了选择,即使选择是错误的,也必须忠实于自己的选择。

那天谈话之后,他尽力回避着柳念青,回避着自己的爱。

27

老虎刚走进电梯,平时那个经常丢东忘西的“冒失鬼”付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等一下,等一下!”她手里报着十多个文件夹(看样子昨天晚上又在加班),高跟鞋上的铁垫子把大理石地面弄得直响。

跑进电梯的时候,付芹一头撞在了老虎的身上,文件夹散落一地。老虎帮她捡了几个文件夹,在捡文件夹的时候,老虎从她衬衣的缝隙看见了半只松软而颤抖的乳房。

“谢谢老虎部长。哦,你出差回来了?”付芹说话的时候,两颗外凸的大门牙缝间还残留着一小截绿色的韭菜。

“是啊,昨天晚上回来的!”老虎的眼睛望着电梯顶上的那盏小灯。

停了一会儿,付芹小心翼翼地问:“你知道……你知道那个事吗?”

“什么事啊?”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哦?”付芹说这话的时候,电梯已达9楼。付芹出了电梯,老虎继续向上。

老虎害怕一个人乘电梯。他经常杞人忧天,总担心电梯会突然停电或者突然从空中掉下去。

一个人乘电梯的时候,老虎的心里很虚,好像电梯是一口阴森的棺材。

走进办公室,销售部的员工们大部分都来了,正埋头整理资料,或者打电话联系业务。当然也有吃方便面的、化妆的、闲聊的、看报纸的。老虎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社会是复杂的,人是多样的,如果把每个人都同化成一个人,这个社会该是多么单调、无聊、乏味!

还没把办公桌上的灰尘擦去,主管销售部的蒋副总经理就把老虎叫了过去。

“老虎啊,最近公司有一些人事变动。你们销售部的王部长调其它部门工作,公司决定由胡飞同志任销售部部长,你没有什么意见吧?”

老虎的脸一下子变色:“什么,你们叫胡飞任部长,他凭什么?!”

老虎一直就是这个脾气。在人事局工作的时候,他曾经就打了那个局长老头一拳,让那个老头的脸肿了十多天。后来,那个老头总没事找事,变着花样不停地刁难他,这也是促成他下海的一个重要理由。

“老虎,我们知道这几年你工作很不错,对公司贡献大,但胡飞也不错啊,所以公司在选择上很是为难,最后经过多方征求意见,还是觉得胡飞同志更合适一些,对你的事公司以后会考虑的!”

老虎一下子火了:“胡飞,他算什么东西,昨年的任务都没完成。只知道成天跟在你们这些老总后面,像一条摇着尾巴的哈巴狗!”

蒋副总经理似乎早就知道老虎会发火:“老虎,你要冷静一些,这是公司的决定,不是我个人的决定,你冲我发火干什么嘛!”

老虎站了起来:“既然公司都决定了,还问我干什么,多此一举!”说完扭头就走了,那扇门在老虎身后“呯”地响了一声,像老虎愤怒的咆哮!

其实社会就是这样的。以前说党政机关不公,国有单位不公,现在看来民营企业还是有很多不公的地方。公正、公开、公平,也只能是一个梦想!

老虎只能对不公表示自己的不满,但他改变不了不公这个的严峻的现实。

回办公室的路上,老虎碰上了留着黑色小胡子、一双小眼睛每时每刻都转动着的胡飞,从他趾高气扬的神态中,老虎看出他早就知道了公司的决定,也看出了自己今后的坎坷和痛苦。

“老虎,杭州好玩吗?西湖好看吗?那里的女人是不是个个都像西施啊!”胡飞的话里布满尖尖的铁钉。

老虎真想一拳把他被烟雾熏黄的牙齿打落在地,但他又觉得没有必要。对这样的小人动武,会脏了他的手。更何况提升胡飞的是公司的领导,是他们瞎了眼睛,是他们的良心被狗吃了!

当天晚上,老虎喝了很多酒,醉得一塌胡涂。

第二天醒来之时,满屋子的酒味,他已记不清楚昨晚是怎么回来的。他只记得自己心烦意乱地进了一家酒吧,里面闹哄哄的,男男女女像鬼影一样在灯光中摇着、扭着、笑着、疯着……他向服务生要了两瓶红色的葡萄酒,刚刚坐下,一个穿着黑色吊带裙的妖冶的女人扭着水蛇腰走了过来:“先生,一个人啊,需要我陪你吗?”

老虎还没回答,她就坐了来,点了一支烟:“先生,看你不高兴的样子,是不是哪个女人惹你生气了啊?”

透过朦胧而暧昧的灯光,老虎看见她的手指甲血红,像刚从某个人的血管里拿出来;而深深的乳沟仿佛是一条狭长的战壕,布满很多男人的尸首;那张吞云吐雾的红嘴唇,更像是一个刚被子弹击穿的伤口,还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和腥腻……

她给老虎倒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先生,我敬你一杯!”说完举杯与老虎放在桌上的杯子轻轻一碰,就一饮而尽。酒从她的嘴角流下来,像一股鲜血!

老虎和那女人不停地喝酒……接下来的时间里全是一大片空白。在这段空白里,究竟向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话,对那个女人究竟做了什么事,碰上了那些人,周围发生了什么,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已被酒精一点不剩地删除。

这段时间成了老虎他生命中的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连他自己都无法洞悉。这样的事情他一生只发生过两次:一次是他们足球队在大学生运动会上夺了亚军,他一人独进两球,那天晚上他醉得很厉害,第二天醒来就出现了一段空白,但队友们把发生的事给他填上去了,这段时间,最终还是属于了他;二次就是昨天晚上出现的这段空白,没有人能把发生的事给他填上去,这段时间已经不属于他了(除非有人帮他填上)。

上班的时候,员工们议论纷纷,说昨天晚上一个酒吧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死者是一个穿着黑色吊带裙的小姐,是在宾馆的一个房间里被人用手卡死的。

老虎的心一下子慌了。怎么这么巧?昨天晚上他去酒吧喝酒,偏就有一个穿着黑色吊带裙小姐被人用手卡死,而自己的记忆偏又出现了一段空白?那个小姐是不是就是那个妖冶的女人呢?那个小姐是不是自己卡死的呢?

老虎越想越害怕,背心冰凉,贴满恐惧的膏药。

以后的一段时间里,老虎都是在提心吊胆中渡过的。他害怕同事说有人找他,他害怕接听突然响起的电话,走在街上,他一看见着装的警察心里就阵阵发毛,就会低下头从别的地方绕过……

不过,警察一直都没来找老虎,也没有任何消息把他和小姐之死联系在一起。

[这宗案子到老虎死后都还没有破案。老虎是不是杀人犯?只有上帝才知道!不过,人们很快就会把这宗案子忘记。生人是经常的事,死人也是经常的事,死一个低贱的小姐与死一只老鼠没什么两样!]

28

在小姐凶杀案发生后的第三天,老虎又到了杭州。

这段时间对不公的不满和对小姐之死的提心吊胆,把他硬推上了飞机。在飞机上,他翻来覆去想着三件烦心事:一是公司对他的不公,他觉得这么多年的努力最终得到的竟是一种失望和欺骗,但自己又不能(暂时不能)离开这家公司,毕竟他在公司干了几年(有一些感情),这家公司的待遇很好(可能是人事局的三、四倍);二是小姐凶杀案,那个小姐是不是自己杀的,不是当然好,但如果真是自己杀的,为什么要杀她?如果自己被判杀人掉了脑袋,耿琳、小虎和年老体弱的父母又怎么办?三是自己的清纯之梦,这次到杭州是住原来的宾馆还是换个地方,是见还是不见柳念青?

绞尽脑汁,老虎决定不再想那两件不愉快的事情,他把思维锁定在柳念青的身上。他尽可能地想着柳念青修长的身材、清亮的眼睛、微翘的鼻梁、微笑的唇角……他想让自己高兴一些、快乐一些。但“不公”和“小姐”不时地插进来搞破坏活动,飞机上的两个多小时,老虎的脸一直阴着,与机窗外的万里晴空和空姐的微笑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但老虎最终还是决定了一件事:去看看柳念青。

只有柳念青才能够拯救他。

走进宾馆的时候,老虎的眼睛不自觉就转到了总服务台:柳念青没有上班。他有些失望。不过他经常住的4088号房间还空着,这给他的失望中多少掺了一丝淡淡的安慰。

在房间里,老虎打开电视,但根本没看。这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人的影子:那就是柳念青!闭上眼睛,他就看见柳念青正在说“我只是来说一声谢谢的”;看见柳念青羞红的脸;看见柳念青抱走他的脏衣服出门又抱着折叠整齐的衣服回来……

刚到总服务台换班时间,老虎就快步冲下了楼,柳念青已经笑呤呤地站在了柜台里:“虎哥,你回来了!”

听这话,好像老虎的家在杭州而不在原来的城市,他从杭州离开是去外地出差,今天才回来一样。

“今天上午到的。”老虎把想见柳念青的渴望压了又压。

“虎哥,你上次走的时候怎么招呼都没打一个啊?”

“哦,不好意思,上次走得太匆忙了一点。”老虎想把自己尽可能装得像是路过,他在柳念青面前停了不到一分钟,就向大厅门口走去。

“你有事啊,虎哥?这么忙!”

“我要到经销部去一下。”

“哦。”柳念青沉吟了一下:“虎哥,明天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这……”老虎恨不得马上答应,但又强压住喜悦:“这……这个事啊,明天再说吧,到时我给你打电话。”

柳念青很高兴:“好吧,我等你电话,你不能骗我哟!”

出门之后,老虎就后悔了,为什么没有立即答应她呢?

其实这次到杭州并没有什么公事,老虎主要想出来散散心。但散心的地方很多啊,为什么偏偏选择杭州呢?答案是明显不过的了:他想见柳念青!而不公之事和小姐之死只不过是在他想见柳念青的渴望中投下了两道小小的阴影。

老虎叫了一辆的士,在杭州城转了一个多小时,又来到了西湖。其实西湖并没有想象中那种天堂的气息。她不过是一湖蓝色的水,漂着很多碧绿的荷叶、彩色的船和一些人工修建的小亭,当然还漂着变色的草茎、泛黄的纸团、各色的塑料袋和一些人的口痰,湖水里面甚至还有一些人避孕套和尿液……

但今天的感觉大不相同。在白堤漫步的时候,她无数次想到西施,想到宋朝苏轼那首《饮湖上初晴后雨》的古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老虎总觉得柳念青与西施是有血缘关系的。如果把时空颠倒,让柳念青到吴越时期去西湖綄纱,巧遇范蠡,又被吴王强虏为妃。伍子胥为免除后患,进谏吴王杀害越王。她也会出言相救,并说服吴王释放越王,而成为“西施”;而让西施来到当代,在宾馆总服务台上班,巧遇老虎,并爱上老虎,她也会成为“柳念青”。

并且,老虎认为柳念青比西施更清纯一些,她没有出现在卧薪尝胆的传说中,她没有经历吴越之战,她没有含辱侍奉自己的敌人,她没有被敌人处死成为一个美丽而悲伤的传说。

老虎觉得西施是为想象生的,柳念青是为爱情生的。

而就在老虎默想柳念青、内心暗自喜悦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化着不适合的浓妆的女子抓住一个小伙子的衣领大哭大闹:“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快点说,那个狐狸精是谁?”

小伙子的脸上有很多浸血的抓痕,一声不吭被那个女子揪着。

“你快点说,你快点说那个狐狸精是谁?”那个女子使劲摇着小伙子的衣领,小伙子的头仿佛随时都可能被摇下来,像一枚头昏脑胀的干果。

小伙子还是没有吭声。

那个女子更加愤怒了,用力一推就把小伙子推进了西湖里(可能小伙子根本没想到她会推),脸上渗出的细小血丝迅速在西湖里弥漫开去……

好在这是夏天,好在小伙子懂水性、会游泳。他浑身水淋地爬上来,“啪”地给了那个女子几个耳光,转身就走了。

在围观者“哈哈”的笑声中,老虎像一个思想者穿了过去:爱啊,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世界上真的有海誓山盟、海枯石烂、至死不渝?

29

这一天多时间,老虎想得最多的是“该不该接受柳念青的邀请”这个问题。其实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但我们总有一个习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

老虎也不例外。如果不接受的话,柳念青肯定会伤心,而且也有违自己的心灵;如果接受的话,这段不合时宜的爱就可能发生,对柳念青不公平,对耿琳和小虎更不公平,而且又有违自己回避柳念青的决心。

已临近柳念青下班的时间了,老虎还在考虑这个问题。他心里一个劲地劝自己:算了,就不去了,柳念青虽然要伤心,但这伤心是短暂的,时间会帮她医好;但一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向大厅里走去。

来到大厅时,柳念青已经走了。

老虎长舒了一口气,但又有一种很强烈的失落感。

正在他想是回房间、还是到街上去转一圈的时候,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回头一看:是柳念青!

就这么两、三分钟,老虎的心,经历了数不清的高山和峡谷、失落和惊喜、迷茫和疑惑,柳念青的突然出现,就把这一切轻易地抹去了。

这时的柳念青已从深蓝色的工作服中逃离出来,一身纯白色的连衣裙让她的清纯多了一份圣洁,一头飘逸清香的秀发从后背垂落灵巧的腰际,像一处黑色的瀑布,而脸上的那种规定的微笑已被发自内心的微笑取代……一种幸福和骄傲从老虎心中油然而生。

“该不该接受柳念青的邀请”这个问题已经不需要回答。

老虎和柳念青找了一家海鲜店。她们相对而坐,柳念青点了几份海鲜,他们津津有味地吃着。老虎把昨天下午在西湖的所思、所见告诉了柳念青。说到如果颠倒时空,西施会成为柳念青,柳念青会成为西施时,柳念青的脸上溢满羞涩、幸福和甜蜜;说到那个女子把小伙子推进西湖时,逗得柳念青“格格”直笑……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这都是一对被柔情蜜意包裹着的情侣。虽然老虎比柳念青大九岁多。

吃完饭,老虎和柳念青去市中心一个公园里散步。这是一个绿草茵茵、花团锦簇的公园,非常漂亮。他们在草坪漫步时,柳念青的手就悄悄地伸过来挽住了老虎,老虎的心“咚咚”直跳。这“咚咚”的心跳声,老虎只在和大学女生第一次牵手时出现过,在清纯的梦中出现过。它已经消失了很多年,老虎甚至认为这声音早就从自己的灵魂里灭绝了。而与这声音一同来到的,还有他强烈的冲动,此刻已经从耸起的裤裆里暴露出来。

老虎把身子微微前倾,不停地收着小腹,还装着无意地把身子侧向另一边(他害怕柳念青看出来)。这时,他感到自己特别讨厌、特别恶心、特别丑陋,和这么一个清纯、高雅的女孩漫步已经是前生修来的福份了,而自己还会产生那样的念头。但他控制不了那种冲动,越是这么想,冲动就越强烈。他不停地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向那些行走的人、跑动的宠物和远处的楼房,甚至把目光紧紧盯着一些平时看一眼就会呕吐的老妇人的脸,但没一点效果。

最后,老虎提议到草坪的椅子上坐一下。坐下的时候,老虎故意翘了一个二郎腿,这样他就可以把那种冲动紧夹在双腿之间。

柳念青告诉了老虎很多事情。她是新昌人,商校毕业就被招到这家宾馆工作;她父母都在新昌县城,开了一个小商店,收入还不错;有一个哥哥,大学毕业后分到宁波工作,前年结婚,嫂子很漂亮……

夜色渐浓,月光从高处洒了下来,她想把现实的那些轮廓、那些尖锐、那些粗糙、那些破碎无声地软化,让这个世界变得柔和一些、朦胧一些、模糊一些;她想把大与小、方与圆、长与短、正与反、悲与喜、爱与恨、记忆与憧憬、表象和本质……这些互相对立又互相依附的东西之间的界限涂抹掉,让世界变得简单一些、纯粹一些、明晰一些;她想把老虎和柳念青的距离消失,让两个互有吸引力的生命融合在一起,让爱在爱中发生、在爱中完成、在爱中永恒!

老虎和柳念青肩挨着肩,在椅子上默默地坐着,任清凉的风吹拂着他们迷醉的心灵。

与大学那个女生漫步的情景又出现在老虎的心中。一样的夜晚,一样的月光,一样的月光把他们的影子画在弯曲的小径上。

“能在月光里和心爱的人呆一辈子的确是一件美妙的事情!”老虎又一次想到这句话,但他没有说出来。

当然,并不是因为柳念青没有说出那个女生那晚说的话:“阿虎啊,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走下去该多好!”

柳念青叫他“虎哥”,而大学女生叫他“阿虎”。“虎哥”和“阿虎”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女孩,她们都深爱着老虎。

有一件事让老虎自己都无法理解。和那个大学女生拥吻的时候,她说了一句:“阿虎,你帮我买件衣服吧,昨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件衣服,很漂亮的!”自己就猛地推开了她,还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但刚才柳念青说到“我父母都在新昌县城,开了一个小商店,收入还不错”的时候,老虎不但没有把柳念青推开,而是轻轻捏了一下她细嫩的手。

如果把今天的事换到大学那个晚上,老虎正拥吻着柳念青的时候,柳念青突然说:“我父母都在新昌县城,开了一个小商店,收入还不错。”

老虎又会不会从中闻到一种世俗的气味(收入就是指钱嘛),猛地把柳念青推开呢?

老虎苦笑了一下,那个大学女生真是无辜!

看来,时间已经帮助老虎更深地理解了“清纯”这个词的含义。

10点过,老虎建议回去。

柳念青似乎还想多呆一会儿。但看到老虎站了起来,她也不甘心地站了起来。她站起来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影子刚好从老虎的影子上移过去。

老虎送柳念青回到她的租房楼下。

“虎哥,上去坐一会儿吧,时间还早呢!”

“我想早点休息,明天还想去宁波看看。”

在老虎转过身子正要离开的时候,柳念青突然抱住了他的脖子。冲动又回来了,并且比刚才更猛。他肯定柳念青感受到了那种强烈的冲动。

老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但他还是情不自禁住地在柳念青额头上深深地吻了一下,用手抚摸了一下她滚烫的脸。

当柳念青把颤抖的嘴唇递上来的时候,老虎轻轻推开了她:“念青,回去吧,早点休息,我想你会做一个好梦的。”

30

如果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一定是浪漫的、美妙的、值得终生回忆的,虽然也有淡淡的忧伤。也只有淡淡的忧伤的介入,很多事才会更加浪漫和美妙。再美的东西,都含着一丝忧伤的成份。但是这件事并没有结束。弄不清楚是命运故意的安排,还是事情本身必须完成。

老虎去宁波回来的那天下午感到右下腹疼痛,被经销部的同志送进了医院:急性阑尾炎。医生建议手术切除,手术时间定在次日上午。

但老虎的衣服放在了宾馆的房间里,他躺在床上输液无法回去取。便给柳念青打了一个电话,请她把房间里的衣服带到医院。

没想到半个小时后,柳念青就焦急万分地赶来了,看着躺地病床上的老虎,她的眼睛里泪水一个劲地打转:“虎哥,你怎么了啊?”

老虎笑了笑:“没事的,急性阑尾炎,把阑尾割了就没事了!”

柳念青却紧张得要命,坐在病房里守着老虎。

老虎叫她回去上班,说有经销部人照顾,她却说已经向宾馆领导请了假,坚持要护理老虎。老虎拗不过,只好请经销部的人回去,让柳念青留了下来。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老虎向经销部的人说柳念青是他远房亲戚的女儿。老虎说这句话的时候,柳念青的脸又红了一下。

老虎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细致的照顾。这种照顾是爱中抽出的一根根细柔的丝线,一圈又一圈地缠着老虎的心。

当天晚上,柳念青就没有回家。她为他倒水,为他削水果,为他轻轻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为他跑上跑下取药……她目不转睛比护士还认真地望着输液的软管,药液刚输90%,就急冲冲地叫来护士换液袋,生怕出一点问题!

手术的时候,柳念青非常慌乱。她在过道来回走动,并不时看表,很担心出现什么意外事故。手术过后,她护理得更加细心,亲手熬来香喷喷的米粥,吹到合适的温度,一勺一勺地喂到老虎的嘴里。老虎发现,她吹米粥的时候,很像一个充满慈爱的母亲!

老虎在柳念青的细心照顾下很快康复。

这几天,柳念青的爱已经渗进了老虎的身体和灵魂,并把老虎强压于心的爱也呼唤了出来,两股爱很快就融合在了一起,并形成了一股汹涌的爱的洪流。

他们虽然还没有肉体的交欢,但心灵已经在交欢中体验到了真爱的美妙、颤栗和疯狂。他们是两个独立的身体,但却共用着一颗心。而这颗心正千方百计想让他们的身体合而为一。

当柳念青情侣一样挽着老虎从医院走出的时候,老虎以前的别扭突然消失了,好像手术切除的不是阑尾,而是他的犹豫、担心和恐惧。

老虎和柳念青约会的时间多了起来。他们去西湖荡舟,去钱塘观潮,去灵峰探梅,去千岛湖旅游……在第三次去市中心那个公园漫步的晚上,没有月光,四周只有璀灿的灯火,在他们坐过的那个椅子上,老虎的嘴贴在了柳念青的嘴上,两个人的气息突然之间贯通,老虎从来没有过这样美妙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身体突然轻盈了起来,一只手揽着柳念青柔绵的腰肢,另一只手捧着一大团萤火,在夜空缓缓地飞翔……他们不是从公园飞上去的,而是从天堂飞出来的,正用一种至美至纯的爱,为这个世界酿造着幸福和甜蜜。

十点过,老虎来到了柳念青的租房。这是一间一室一厅的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老虎来不及看清屋子里的陈设,就和柳念青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柳念青在老虎的抚摸中水一样柔软,而老虎也在抚摸柳念青的过程中变得坚硬无比。但老虎正想进入柳念青的时候,却突然早泄了!老虎像被什么打败了一样坐了起来,拉亮灯: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老虎的身体一直都是正常的,而且这方面的能力还特别强。为什么会早泄呢?

这时的柳念青面色绯红,好像正被一团火烧着。她不解地望着神情沮丧的老虎:“虎哥,没什么事吧?是我伤害了你吗?”

老虎没有回答,他有点惊慌地穿好衣服,紧紧地拥抱了一下柳念青,就回宾馆去了。

第二天,他们再见面的时候,老虎和柳念青都有些不好意思,特别是柳念青!

老虎一夜都没有合眼。他对自己突然感到陌生。他觉得自己既是一个神,创造和欣赏着清纯;又是一个魔鬼,践踏和摧残着清纯;他又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有爱有恨,有现实也有梦想,有冲动也有平静,他爱柳念青,柳念青也爱他,为什么这种爱在自己的内心总难以完成?

同时,老虎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不是神也不是魔鬼更不是人,他只是别人的一个梦,或者是一种虚无,而自己对这种虚无竟然一无所知!

31

在杭州呆了半个月,老虎想自己也应该回去了。他的家不在杭州,他的妻子耿琳、儿子小虎不在杭州,他生活的地方不在杭州。杭州只是他生命中的一段小小的插曲:可能是一缕美妙而忧伤的记忆,也可能是一种漂泊的孤独,还可能一把插入心灵的刀……

经销部的几个同志在一个饭店设宴为他送行。

刚喝了一轮酒,那个刚任命的胡飞部长就给他打来长途电话:说他负责的连云港经销部有人弄虚作假,损公肥私,在电脑价格涨跌的时间差上动手脚,坑了公司很多钱,叫老虎去查一下,尽快给他汇报。

一听到“汇报”这两个字老虎浑身都是火:“他胡飞算什么东西,还要我给他汇报!”

这又勾起了他对“不公”的愤懑。

结果老虎喝了很多酒,但他没有大醉。半醉半醒之间,他谢绝了经销部同志请他唱卡拉OK的心意,一个人坐的士去了柳念青的租房。

柳念青对老虎的出现很惊讶,但也很高兴。她扶着老虎在沙发上坐下,就忙着去给老虎倒水,并用热毛巾帮老虎擦去头上的汗珠。

在老虎迷离的目光中,柳念青是那么的美丽动人,她柔情似水地坐在旁边,一对花苞一样的乳房在衣领分叉处时隐时现。

老虎一下子抱住了柳念青,把满是酒味的嘴狠狠地凑了上去,双嘴相交的同时,他的手“哗”地撕开了她的衣服。

这时的柳念青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她甚至被老虎突然的举动吓得无所适从了,她就像“沉默的羔羊”,在老虎浓浓的酒气和疯狂的摆布下惊慌的扭曲着。但是,她身体里的那团火已经被老虎和她对老虎的爱点燃。

老虎猛地闯入柳念青的身体,她本能地尖叫了一声……一种被撕裂的痛楚迅速传遍全身,与痛楚相伴而来的是一种从没体验过的欢快和幸福。在痛楚与幸福的折磨中,柳念青哭了,泪水从滚烫的脸颊上滴落,像一床闪烁的珍珠。

这一切,都被老虎忽略了。他已经成了一种主宰,在不断地进攻和柳念青的呻吟中向奇峰挺进,在大声的喘息和“哇”的一声号叫中攀上了峰顶:碧空万里,白云飞逸,天门缓缓洞开,一道闪电把一股欢快的潮水从脚底传到头顶!

从奇峰下来,老虎已经从酒中苏醒。这时,他看到柳念青脸上的泪水,看到凉席之上一团燃烧的玫瑰一样的鲜血:柳念青竟是一个处女!

老虎狠狠地打了自己几个耳光:“念青,我对不起你!我是畜牲,我是畜牲啊!”然后痛苦地扯着自己的头发,把头低低地垂下,像一个等待判决的罪犯。

柳念青不仅没有判他徒刑,而是紧紧地抱着老虎:“虎哥,我爱你,我是真心的!只要你对我好,我一生都跟着你!”

老虎也紧紧地抱着柳念青,他感到她的柔软的身体止不住颤栗。他轻轻地吻着她脸上的泪珠,哽咽着说:“念青,你放心,我会一生一世关心你、呵护你、疼爱你,我这一生只为你活着!”

老虎的内心却非常懊悔,他憎恨自己、仇视自己,是他亲手毁灭了自己的清纯之梦,是他把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的绝境。

老虎在醉酒之后迷迷糊糊的背景下完成了与柳念青肉体和灵魂的双重融合,现在他们已是一个爱的整体,虽然这份爱是不合时宜的。

第二天早上,老虎泪别柳念青飞去了连云港。

一个月后,老虎又来到杭州。不过他没有住宾馆,而是住进了柳念青的租房,开始了双宿双栖的地下家庭生活。

三个月后,奇迹出现了:柳念青有了老虎的孩子。

在孩子的问题上,老虎和柳念青之间出现了很大的分歧:老虎不想要这个孩子,原因是他们还是一对“黑夫妻”,带个孩子对柳念青的影响很不好;柳念青却认为孩子是他们爱的结晶、爱的证明,不管世俗怎么看,她都要养大这个孩子。

最后,还是老虎妥协了。

孩子出生以后,老虎在杭州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下海之后老虎积攒了一笔可观的钱)。第二年,老虎拿出一笔钱、柳念青的父母也拿出一笔钱,为柳念青开了一个服装专卖店:念青服饰。

老虎和柳念青的关系问题是困扰老虎最大的问题。

老虎多次在柳念青面前提到过与耿琳离婚,但她都不置可否。从老虎住进她的租房开始,她从没说过要老虎给她一个什么样的名份。

老虎发现,对柳念青他并不了解。在外人眼里,她就是老虎的情妇。对情妇这个词,她好像并不介意。

不过柳念青没让他们的孩子跟老虎姓,取名:柳小萤!仿佛是夏夜美丽的萤火虫,在无边的黑暗中飞来飞去。微弱的光芒,照亮了爱,也照亮了世界。

柳念青教女儿喊老虎叔叔,她觉得这样对老虎、对女儿都会好一些。当然,她也期待着女儿喊老虎:父亲!

发表于 2005-3-24 03:47 | 显示全部楼层
支持!顶一下!

发表于 2005-3-24 15:58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共有多少章?

现在看来好像有了两个主人公?

 楼主| 发表于 2005-3-24 16:19 | 显示全部楼层
慢慢看吧,快完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3-26 11: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蓝色的纸盒子

49

巨大的圆形玻璃台,聚光灯投下一道道圆形的光柱。突然,一个人出现在光柱之中。他像大卫;像思考者;像垂死的奴隶……不知他是从下面钻出来的,还是从上面跳下来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旋转,从慢到快,从快到更快,从更快到疯狂,从疯狂到成为旋转本身。他的身子在旋转中变长、变大,最后把天与地连在了一起。

马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心也在不停地旋转。突然,旋转慢了下来、停了下来,他看见那个人对他笑了一下:原来是周锐!

而就在马哲认出周锐的同时,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瓶。一个从没见过的人手执多边型铁锤,从远方呼啸而来,二话没说,一锤打在这个玻璃瓶上!

一声尖锐的、震耳欲聋的破碎声辐射而来,马哲突然昏倒在地。醒来的时候,他满身玻璃地躺在一张长方形玻璃台上,他又看见了那四个被银色衣服密裹的只露两只眼睛在外的“像人的东西”。他惊恐地尖叫,从长方形玻璃台腾地坐了起来……

周锐的死亡又一次唤醒了马哲的噩梦。不管这个噩梦的情节如何变化,但始终都有玻璃;有玻璃的破碎声;有四溅的鲜血;有一张长方形的玻璃台;有四个被银色衣服密裹的只露两只眼睛在外的“像人的东西”;有惊恐的尖叫声!

马哲突然对玻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虽然以前也有恐惧,但他觉得这是不同的,这种恐惧是出自生命本身的恐惧,是恐惧之中的恐惧!他不敢看窗户,不敢看镜子,不敢用玻璃杯喝水。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听见玻璃破碎之声,他就会浑身发抖,面色苍白,不知所措。不过,只要这声音停止,他就会慢慢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马哲独自去做了一个多月的心理治疗。他按照心理医生的安排,他在记忆、思想和想象里尽可能大胆地面对死去的老虎和周锐,努力克服死亡给他心理上带来的恐惧、压抑和幻想,试着自己打碎玻璃,每三天去郊区看看青绿的禾苗和美丽的风景……他的心情渐渐有了一些好转。

办公室的工作并没有因为周锐的死亡而放慢。

马哲依然深陷在会议、材料和艰难的改制工作之中。周锐死后一个月,他们处又从市教育局借调了一名三十岁的小伙子康迪勇:个子敦实,人很精干,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

康迪勇坐在了周锐的位置上。起初,马哲很不习惯,他总觉得康迪勇是坐在周锐的身体上办公。一看到那个位置,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康迪勇,而是周锐。不过,一个多月后,康迪勇就慢慢地从马哲心中取代了周锐,坐上了那个位置。

康迪勇是用规矩拼成的人,处事严谨,办事认真,工作积极。看来教育局机关这么多年的培养,已经把他改变成了一架被遥控运转的机器。

马哲对康迪勇和周锐作了个比较,但他更喜欢周锐一些。因为他在不知不觉之间,喜欢上了诗歌。

自从知道向楠和钱尚武的事之后,马哲对向楠有一些疏远。向楠也意识到了,但不知道原因(向楠一直认为周锐不会告诉马哲)。

星期五下午,向楠又给马哲递来两包“中华”香烟:“马处长,我老公从上海带回来的,你看是不是正宗的?”

康迪勇只偏头看了一眼,没吭声。他是从不抽烟的,他害怕生命之中混入慢性毒药——尼古丁!

“谢谢了,肯定是正宗的!”马哲把烟放进抽屉,心里嘀咕着:这烟什么地方都能买到,说不定是钱尚武的!

“你觉得你那个同学钱总怎么样?”向楠问得很小心。

“你问这个干什么?”马哲明知故问。

“没事,刚才在街上看见他,与他聊了几句!”

马哲心想:是在街上聊了几句吗?说不定是在被窝里聊了几句吧!但他还是说:“哦,这几年我对他没多少了解,现在这家伙发了,我们这种人他怎么会看得起啊!”

“其实我觉得他还是不错的!”向楠说。

“是不是想红杏出墙啊!”马哲突然想到了周锐曾经说她的一句话。

“马处长,你怎么也像周锐一样开玩笑呢?”周锐死亡之后,向楠又把称呼改为“周锐”了!

马哲笑了笑,就给李副市长送材料去了。

锦盛纺织厂的改制工作,因周锐的死亡成了爆炸新闻。报纸、电台、网络等媒体对此作了连续二十多天的跟踪报道。很多新闻记者混迹于大街小巷,手握尖嘴锄,时刻都想挖出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出来。

省委、省政府派出了专门的工作小组,指导市委、市政府和厂里的工作。殴打周锐和厂领导的十多个人被依法逮捕,正在等待法院的判决。马哲相信,周锐也在另一个地方等待着正义的光环从人间升起,但这光环并不是一颗珍贵的“回命丹”。

周锐的死对李副市长并没造成什么伤害。当然,周锐在李副市长的记忆里本来就没什么印象,现在已经更加模糊。如果不是市委专门发的《表彰决定》给人们大声提了一次醒,市政府很多人早就把这个小不点忘记了,在他们心里比周锐重要的事情太多。

李副市长仰坐在黑色的高背转椅上,像在思考什么严肃的问题。马哲进去后,他的眼睛又闭了一会儿,然后他站了起来,对马哲说:“小马啊,明天开一个会,对锦盛纺织厂的改制方案再细化一下,然后请吴市长审定,再报省委、省政府工作组审查!”

李副市长站起来的时候,高背转椅向后滑了一尺多远。

马哲恭敬地听着,认真地把李副市长的指示记在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上。

这一次,马哲没看李副市长黑痣上的那两根卷毛是否在晃动。他一直低着头,仿佛他的心又被周锐带到诗歌中去了。

50

散步,对马哲来说已是久远、模糊的事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在走路和跑步。像被什么追击,他要惊慌逃避;又像被什么呼唤,他要速奔目的。自从结婚以后,马哲都是匆忙出门、匆忙做事、匆忙回家,几乎没有在一条路上慢慢行走过,看一看两边的风景,想一些开心的事情。

当殷晓菲说出“散步”一词的时候,马哲微微怔了一下,不过他立刻就答应了。但他的心里又出现了一个问号:为什么殷晓菲突然提出要去散步呢?在殷晓菲进屋换衣服的时候,他粗略地想了想:一是她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他;二是她想问他什么问题;三是她不开心想出去走一走;四是她很开心想出去走一走;五是她觉得他这段时间心事重重,想帮他排遣一下忧烦;六是她想弥补自己的一些过错……

看着马哲心不在焉的样子,换好衣服的殷晓菲一出来就问:“老马,是不是不想跟我出去啊,如果不想去,就改天吧!”

“不是的,你又想到哪里去了!”马哲轻轻拍了拍殷晓菲的后背。

殷晓菲又到马怡的屋子:“小怡,你在家里好好做作业,我和你爸出去一下!”

“好啊,好啊!你们出去吧,晚一点回来哦!”马怡高兴得直拍手。

散步需要一个与之相配的美妙环境,不然就会失去它内在的意义。如果在一个不合适的地方散步,就可能把“散步”变成“走路”或者“赶路”。当然,散步还需要放松的身子、闲散的心境、恰当的步履、轻巧的话题。

这个城市没什么地方适合散步。在殷晓菲投来询问的目光时,马哲突然说出了“南江大桥”。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他也弄不明白。

南江在城市的南边,江宽300多米,近年来江水锐减(据说与全球气温升高有关),个别地段冬天断流,露出灰黑的河床,像一些埋藏了很多年的错乱记忆。南江大桥就横跨在南江之上,像两个壮男抬着的一根长长的扁担。

南江大桥相对安装了两排彩灯,每到夜晚就会亮起来,提醒人们它的存在和价值。大桥对面有一个“南江公园”,面积200多亩。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绿树成茵……再加上夜色、月光、灯火,便构成了情人们的向往和梦境。

马哲和殷晓菲直接去了“南江公园”。下车的时候,殷晓菲便挽住了马哲的手,这一细微的动作让他年轻了十岁。夜色朦胧,凉风习习,她们在小桥流水边徘徊,在亭台楼阁间缓行,在绿树下伫足,在花园旁沉吟,沉溺在幸福和快乐之中。

殷晓菲向马哲说了很多单位上的事情,他没多少兴趣但又不得不装成很有兴趣:办公室新来的那个大学女生作了什么人的情妇(当然她不会告诉她也作了别人的情妇);设计部一个人抄袭了别人的设计要打官司;财务部会计挪用了公款;公司副总经理在香港输了三十多万元钱……

在一把水泥椅子上坐下的时候,殷晓菲突然说到方子艾:“马哲,你还记得那个我们公司那个方子艾吗?”

“哦,方子艾啊,有一些印象,她家里有一幅印象派绘画啊!”马哲当然记得方子艾,还记得特别清楚。他曾经跟踪殷晓菲到她楼下,被她当场发现。

“方子艾出国了,她男朋友在加拿大开了一间公司!”

“什么时候出国的?”

“今年六月份。”

“哦,六月份啊!”马哲还在想跟踪她的那天晚上,方子艾在不在家里。

殷晓菲把头靠在马哲的肩上,一绺充溢清香的发丝轻轻从他脸上拂过,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没想她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他也笑了起来。

当然,马哲并不知道,昨天晚上殷晓菲还是坐在这把水泥椅子上,她的头靠着的却是左天昊。她们也谈过刚才她与他的事情,还谈到了他:

“你决定什么时候与马哲离婚啊?”左天昊把殷晓菲的下巴轻轻抬了起来。

“你怎么又问这个问题啊,天昊,我已经给你说过,再等几个月,你不要逼我啊!”

“我已经等了几个月了,我害怕夜长梦多,你突然改变主意怎么办?”

“放心,傻瓜,我是在找一个合适的时间,你知道吗?” 殷晓菲撒谎的技术一流。

“晓菲,我真想每时每刻都与你在一起。”

“我知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殷晓菲真是这么想的吗?

左天昊吻了殷晓菲一下,不过不是额头,而是她柔软的嘴唇。如果昨天晚上马哲吻她嘴唇的话,说不定还有左天昊口水的味道。

从公园出来,马哲和殷晓菲走上了南江大桥。此刻的南江大桥正被迟到的月光慢慢地冲洗出来,虽然有尖叫的汽车偶尔从身边一闪而过,扬起漫天灰尘,但并没有影响他们失而复得的愉快心情。

“马哲,耿琳的专卖店生意好吗?”

“听她说还不错!”马哲的心被殷晓菲带到了耿琳那里。但一想到耿琳,他就想到了老虎。一想到老虎,他就想到了周锐。一个场景倏地从脑海深处浮上来:浑身酒气的周锐手拿酒瓶,在大桥上东倒西歪地走着,喊着前任女朋友的名字。正在他想把脚跨过桥栏跳进江里的时候,他瘫软在地,酒瓶滚落,发出尖锐的破碎之声。一辆辆汽车从他身旁呼啸而过,他昏睡着,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

“马哲,你在想什么呢?” 殷晓菲把他从周锐身上唤醒。

马哲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没,没想什么!”

但只过了不到一分钟,另一场景又一闪而出:周锐揽着新任女朋友林诗韵的绵腰,在大桥上缓缓漫步,不时亲吻她的眼睛和脸蛋儿,在一根白色的灯柱下,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他们原本是一个整体,在寻寻觅觅几生几世后突然相遇……

“马哲,我看你最近一段时间心事重重的,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啊?” 殷晓菲温柔地摸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也没什么的,只是老虎和周锐死后,心情有些不好!”

“哎,人死都死了,你还悲伤什么啊!人总是要死的,说不定死了还好一些,少受很多痛苦!” 殷晓菲对死亡这件事好像看得很透彻,又似乎对什么深有感触。

“是啊!这世界生一个人就要死一个人,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老虎和周锐一个是我的好朋友,一个是我的好同事,他们那么年轻就死了,我真的很痛心啊!”

殷晓菲紧紧地抱住了马哲。

51

听了老虎的故事之后,殷晓菲的眼睛睁得很大。如果不是柳念青亲自告诉他,而是另一个人告诉他的话,他也不会相信那是真的。这就是隐私的力量:它一直静静潜伏在某个人的灵魂深处,它一直不想见到阳光。如果有人不小心拨开草丛发现了它,它一定会出其不意地跳出来,像夜深人静时突然跳出一个无头的白衣女鬼,把正在小心翼翼赶路回家的人吓得魂飞魄散。

“那柳念青现在怎么样了?” 殷晓菲从马哲严肃的神情中知道这个故事不是杜撰的,而是千真万确的。

“不太清楚,她只是说开了一个服饰店,经营得如何她没有说,这几月她没有再写信给我。”

“这个女人真可怜啊!” 殷晓菲好像很有感触:“一个单身女人拉扯着一个几岁的孩子,钱就不说了,光是别人的议论和白眼就够受的了!”

“是啊,像这样过日子真是痛苦!”马哲说。

“耿琳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不知道,如果让她知道老虎还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那还了得!”

“其实又有什么呢?老虎已经死了,她总不会跟一个死人计较吧?” 殷晓菲把压在身子下面的一本杂志放到床头柜上。

“我看这件事耿琳不知道最好,你千万不能告诉她!”

“你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不会告诉她的!”停了一会儿,殷晓菲突然问:“马哲,那个柳念青为什么不来找耿琳呢?老虎的遗产她总可以分一点吧!”

“按理说,应该可以吧。但老虎死了,谁知道那个柳小萤是谁的女儿?”

“那可以作DNA鉴定啊!”

“老虎都烧成灰了,怎么作鉴定?”马哲瞪了殷晓菲一眼。

“也是。不过现代科技这么发达,能不能从小虎身上抽取血液去作鉴定呢?” 殷晓菲似乎很不甘心。

“这个啊,我也弄不清楚。”

这天夜里,马哲告诉了殷晓菲很多事情。这些事情一直纠缠着他,让他心烦意乱。他原本想把这些事情永远埋在心底,让它们慢慢腐烂,变成一堆黑黑的淤泥,最后被自己的死亡消失了事。但“散步”让他改变了自己的初衷,让殷晓菲再一次成了可以倾诉和依赖的人。

当马哲说到耿琳与老虎乡下父母的事情时,殷晓菲一个劲摇头:“不可能吧,耿琳那么善良、娴淑,那么爱老虎和小虎,她不至于对他父母那个样子吧!”她甚至怀疑是老虎的父母在撒谎,以换取马哲的同情和怜悯。

马哲没和殷晓菲作更多探讨。在说这件事时,他隐藏了自己给老虎父母按月寄钱的事。他不是怕殷晓菲不同意,而是怕殷晓菲不小心说出去,让自己为难,更让耿琳为难。虽然这是一件助人为乐的好事。

马哲还把向楠作了钱尚武情人的事告诉了殷晓菲。她的表情有一些怪异:“什么?向楠看上了钱尚武?还作了她的情人?真是好笑啊!”她难道没想过自己作了左天昊的情人可不可笑?

马哲点了一支烟:“是啊,我也没有想到。向楠找一个情人没什么奇怪,但找到钱尚武的确让人费解!”

“这也没什么费解的啊,钱尚武有钱嘛!” 殷晓菲把马哲的烟抢了过去,狠吸一口,呛得直咳。

“你说要是向楠的丈夫知道了会怎么样?”马哲瞟了一眼殷晓菲。

“能怎么样呢?最多大闹一场,然后就离婚,寻找各自的自由去!”

不知咋的,马哲听到这句话里,心颤抖了一下。

拉熄灯,马哲和殷晓菲躺了下来。

在躺下的同时,殷晓菲柔软的手就缠住了马哲。“散步”和“交谈”让他们的心突然之间近了很多,而两颗贴近的心,又把他们的身体重叠、融合在了一起。

这是一个迷人而愉快的夜晚。马哲和殷晓菲仿佛回到了刚结婚的那些日子。他们身体和灵魂里的百兽从陈旧、漠然、惯性的笼子里放出来,在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地上,充满诗意和想象的奔跑、跳跃、翻腾、嘶叫,蔚蓝色的天空微笑地注视他们,仁慈的上帝欣慰地注视他们,仿佛在说:“尽情欢乐吧,我亲爱的孩子!这里的一切都是你们的,天空、草地、幻想、梦境和时间!”

而就在他们奔跑、跳跃、翻腾、嘶叫的时候,殷晓菲的脑子里时刻闪现着左天昊的影子。她想用一把扫帚把这些影子扫出去,让她上面大声喘息的人成为真正的马哲。但她发现左天昊是泥泞的,不管怎么扫,他都会粘在扫帚上面。

身体松下来的时候,她轻轻吻了一下马哲的胸脯。但她分不清楚那股股销魂的电流是来自马哲的发电站,还是来自左天昊的变压器。当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马哲从一块绿色的草地上跑了过来,发现她和左天昊正在一棵大树的树桠上拥抱。马哲竟然飞了上来,一刀就把他们砍开,左天昊掉到地上,变成了一截乌黑的树枝。马哲抱着她飞向天空,刚在一朵云上站稳脚,他就一掌把她推了下去,她不会儿喊马哲,一会儿叫天昊,但四周突然漆黑,数不清的阳具插满了全身……时候决定什么时候与马哲离婚啊?”左天昊用手

52

晨跑给马哲注入了旺盛的精力,马哲也在晨跑中找到了另一个世界。虽然在同一线路来回跑动,但他从没厌倦过。他觉得线路两边的事物天天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变化(主要是他心情的原因),他热爱这些事物,并渴望这些事物也热爱他,像母亲一样把他楼进温暖的怀抱里,不停摩挲着他的头发和脸庞。

今天,马哲和往常一样向市中心体育馆跑去。十个月的晨跑,他认识了许多人,他们同他一样珍爱自己的生命。一路上,他不停地向熟悉的人打招呼,也不停地接受别人的招呼。他发现这个世界其实还是美好的,新鲜的空气、含露的草叶、清脆的鸟鸣、真诚的笑脸……

刚在市中心体育馆有点潮湿的跑道上跑一圈,马哲突然碰上两个人熟悉的人:钱尚武和向楠。

马哲大大地吃了一惊:他们穿着崭新的情侣运动服和运动鞋,气喘吁吁地从反方向跑过来,不时还有说有笑的。

“马处长,你也来跑步啊!”向楠的声音颤抖而慌乱。

马哲停了下来:“哦,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钱总啊!”马哲戏谑地说了一句,心里却想:这个向楠胆子也真大,偷鸡摸狗的事还敢这么张扬!

钱尚武却像没什么事情一样走过来,与马哲握手:“老同学,真是有缘啊,竟然在这里也能碰上你!”

马哲感到他的手温热而粘湿,笑了笑说:“是啊,我们真的有缘!”眼睛却盯着不知所措的向楠。

“我们也是刚碰上的。”向楠想狡辩。

“哦,你们是刚碰上的啊?”马哲想:刚碰上的?那为什么穿着情侣运动服啊?世间真有这么巧合的事?!

为了结束这尴尬的场面,马哲又跑了起来:“钱总啊,我要回去了,你们慢慢跑!”

马哲把市中心体育馆让给了他们。

在回家的路上,马哲感慨万分:想不到啊!一对偷情的人竟然也让一个“情”字唤醒了对生命的重视。

上午,马哲在体改办开会。

下午,马哲回到了办公室。向楠主动给他倒了一杯水:“马处长,今天早上的事不是你想象那样的!”

“我是怎样想象的?”马哲喝了一口水,很烫。

“其实我和钱尚武只是一般朋友,是他约我去跑步的。”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向楠很紧张。

马哲又盯了她一眼:“我知道你们是清白的!”

“这段时间钱尚武经常约我出去吃饭、跳舞。”

“是吗?你不想去就不要去嘛!”

“我也不想去,但他不停地打电话,我也没办法的!”

什么没办法,你不答应不就行了,说不准你是心甘情愿的!马哲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却说:“这也没什么的,朋友嘛,吃吃饭、跳跳舞、跑跑步,算不了什么!”

向楠心中的石头落了下来:“马处长,你每天都在市中心体育馆跑步啊?”

“是啊。”

向楠看了看马哲,心想:哎,看来必须换一个跑步的地方了!

几天没上网,马哲感到一种很强烈的倾诉欲望在心底燃烧。进入聊天室,“被月亮咬伤的女人”好像正和其它人谈得火热。他连声问了三次“你好”,都没有回音。正在他想把第四个“你好”发给一个叫“爱在远方流浪”的MM时,她又从众人的围困中冲杀了出来:

——“对不起啊,追水成瀑。我刚才在看一个Email。”

——“没关系。”

——“有什么事吗?”

——“有事才能找你啊?”

——(被“月亮咬伤的女人”发来一个微笑的图标)“不是哪个意思,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心啊!”

——(马哲也发去一个微笑的图标)“不是我多心,而是你花心!”

——“???”

——“你有了新朋友,就想蹬开老朋友啊!”

——“哈哈,那又怎么样呢?新朋友比你这个老朋友更有味道啊!”

——“那你啃了几口呢?”

——“啃什么啊?”

——“啃你的新朋友啊!不啃你怎么能品出味道!”

——(被“月亮咬伤的女人”发来一个发怒的图标)“呸!呸呸!!呸呸呸!!!”

——(马哲给她发去一个狂笑的图标)

——“是不是你夫人又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

——“你怎么知道?”

——“看你高兴的样子就知道了!你很久都没这样跟我说话了,我还以为你的幽默感被天狗吃了呢!”

——“天狗不会吃幽默感的,天狗只会咬像你这样的女人!你不就是被月亮里的天狗狠狠地咬了几口吗?”

——(被“月亮咬伤的女人”发来六个发怒的图标)“你……!!!”

——“对不起,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

……

53

今天是老虎一周年死祭,也是一个星期天。

马哲一早就拨通耿琳的电话:“耿琳,今天是老虎一周年死祭,我想去看看他。你和小虎去吗?”

耿琳好像还没起床,声音朦朦胧胧:“哦,今天是老虎的死祭啊!你看,这段时间我忙得晕头转向的,你不提醒我可能都会忘记。我们要去,你说什么时间?”

马哲和耿琳约好上午10点去。

其实马哲几天前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不知不觉老虎都死去一年了,这一年里变化太多,每个人都经历了很多事情,也不知老虎在那边活得好不好?

马哲还拿出书柜里那张与老虎的合照,默默地看了很久。老虎走了,留给他的就只有这张合照和一些零散的记忆。而记忆也正在被时间之水慢慢稀释,变得一天天模糊。制造记忆是难的,留存记忆也是难的。他为老虎留给他的记忆的慢慢模糊和消失感到伤心,感到无能为力。

马哲开车去接耿琳和小虎,然后直奔“福泽公墓”。他们在祭品店买了很多香、蜡、冥纸、和水果,沿着狭窄的长着零星青苔的石梯向老虎的坟墓走去。

虽然天气晴朗,还有隐约的阳光从高处洒落,但马哲还是感到一股股阴寒之气渗入毛孔。他一直害怕看见死人,就是在与老虎和周锐的遗体告别时,他的心里也是毛骨悚然的。

这里是死人的超市,有男的、女的,还有不男不女的;有老的、少的,还有不明年龄的;有烈士、英雄,也有叛徒、内奸;有守法模范、执纪楷模,也有杀人犯、强奸犯、腐败分子;有自然死亡的,也有突然猝死的;有他杀的,也有自缢而亡的;有死不瞑目的,也有含笑而死的;有留着全尸死的,也有支离破碎死的……他们的下面,说不定还埋着几千年前的帝王将相、皇后妃嫔、公子小姐、乞丐贫民。此刻,他们是多么安静,不管人们在上面怎么踩,他们都不吭一声。

马哲走进去的时候,却感到他们都坐了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手中的祭品。他们的中一部分人香火已断,那个世界里不知道有没有“低保”和社会救济?!

还没看到老虎的坟墓,马哲、耿琳和小虎就同时看见了一个穿着深灰色衣服的女人和一个小女孩正在老虎的坟前拜祭:那个女人低着头默默地站在那里,小女孩正跪在地上磕头。

虽然只能看见背影,但马哲几乎吓得惊叫起来:糟糕!是柳念青!

耿琳非常诧异:“马哲,你看,是谁在拜祭老虎呢?”

马哲不知所措:“可能是老虎生前的朋友吧。”

耿琳快步走到老虎坟前,“请问你是……?”

柳念青突然慌乱起来(她也感觉出来这个女人就是耿琳),向后退了几步:“我……我是老虎生前的朋友!”

“谢谢你,老虎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他的福份!”耿琳对柳念青充满感激,但她突然看见了柳小萤,一下子就呆了,她从柳小萤身上看到了老虎的身影: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唇、那神情……简直就是老虎的翻版!

耿琳突然把柳小萤拉过来,蹲下身子,仔仔细细地看了很久,她猛地站起来冲向柳念青:“你说什么,你是老虎的朋友?你是老虎的什么朋友,你说,你是老虎的什么朋友?!”

柳念青脸色突变,吓得又退了几步。

马哲急忙拉住耿琳:“耿琳,你怎么了,为什么发火呢?”

耿琳又把柳小萤拉过来:“马哲,你好好看看她像谁,她像老虎啊,你知不知道!”说完“哇”地哭了起来。

柳小萤也被吓哭了,连忙跑到妈妈的怀里。

马哲把祭品供上,把冥纸、冥币烧给了老虎,心中一个劲地祈祷:“老虎,你千万要保佑,不要让耿琳知道真相啊!”

正在他祈祷的时候,耿琳又把柳小萤拉了过来(这次的动作温柔了很多):“小朋友,你在这里拜祭谁啊?”

柳小萤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耿琳:“阿……阿姨,我拜祭的是叔叔!”

耿琳不相信,她一把抓住柳念青的衣服:“今天,你要给我说清楚,你究竟是谁?和老虎究竟是什么关系?”

马哲把耿琳拉了过来:“耿琳,你要冷静一点,这是一种巧合,像老虎的人是很多的!”

耿琳一个劲地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她再一次闹嚷着向柳念青冲去。

手离柳念青的衣领还差一、两寸,柳念青终于说话了:“耿姐,我是老虎的女人,这个小孩是老虎的女儿!”声音还没出来,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耿琳的手突然凝固了,停在距柳念青衣领不到两寸的地方,像一截疼痛的冰。

54

呆了一瞬,耿琳发疯一样冲向老虎的坟墓,在墓碑上狠狠地踢了几脚:

“老虎啊,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啊!你竟然背着我在外面养女人,还和这个贱女人生了一个孩子!”

“我这一辈子哪点对不起你了,我对你百依百顺,什么都听你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你这个千刀万剐的死鬼!”

“你让我怎么去见人啊,你这个陈世美,你这个没有良心的鬼东西!”

……

耿琳大哭大闹了十多分钟,突然瘫在了老虎的坟前,像被谁拿走了全身的骨头,苍白的脸上泪水、鼻涕和怨恨交织着,仿佛遭受了致命的一击。

马哲和柳念青无助地、茫然地望着她,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语言。小虎、小萤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呆了,在一边“嘤嘤”哭泣。

过了一会儿,马哲把耿琳拉了起来:“耿琳啊,我们回去吧。老虎是对不起你,但他已经死了。不管你怎么骂,他都是听不见的。人都死了,他的过错你就原谅吧!”

“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的!”耿琳摇摇晃晃被马哲扶起来:“我做梦都没想到,他竟然还有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女孩!”

耿琳站起来的时候,马哲看见墓碑上老虎的遗像已被她的脚弄脏。他用手把泥土擦去,看见老虎突然笑了起来,仿佛在说:我留在世上的两个女人终于认识了,小虎和小萤两兄妹终于团聚了,我的心也应该放下了!

“耿姐,对不起!”柳念青走到耿琳面前,给她恭敬地鞠了一躬,拉着抽泣的小萤想下山去。

“不准走,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耿琳又抓住了柳念青的衣服。

柳念青没有吭声,任耿琳抓着,只是默默地流泪。

马哲再一次把耿琳拉开:“耿琳,你要冷静一下。老虎已经死去了,对一个死人你还不能原谅吗?他们是对不起你,他们是错了,但这个过错难道只是小柳一个人的吗?现在小柳一个人拉扯着一个女儿是很不容易的,你还为难她干什么啊?”

马哲拉开耿琳,叫柳念青带着女儿先下山去。柳念青走后,他把老虎和柳念青的事情简单给她说了一遍:柳念青是老虎在杭州认识的,前不久还来拜祭过老虎,现在她一个人拉扯着小萤,她从没想过要去向耿琳讨什么东西……

耿琳一边听,一边哭。

马哲说完老虎和柳念青的事情,又说:“耿琳,你好好想想吧,其实柳念青和你一样都是痛苦的,她和老虎之间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就原谅她们吧!”

耿琳一个劲地摇头。

马哲望了望耿琳,估计她应该不会做什么愚蠢的事情,便接着说:“柳念青现在肯定特别伤心,她对我们这里一点也不熟悉,我先下去看看她们,你和小虎就回家去吧。凡事都要想开点,不要钻牛角尖,这对你没什么好处的!”

马哲又摸了摸小虎的头:“小虎,你好好陪你妈妈回家,知道吗?”

小虎懂事地点了点头。

这时,柳念青她们已经快下到山底,马哲追了上去:“柳念青,你等等!柳念青,你等等!”

柳念青还是住在上次那个宾馆里,只是楼层和房间不同。对只来过一次的陌生城市,她对宾馆的选择很少。她觉得只有这个稍微熟悉的地方肯收留她,她也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找到一种淡淡的亲切感。

回宾馆之前,马哲陪柳念青和小萤简单吃了一点东西。他们走向房间的时候,殷晓菲穿了一件白色大衣已等候在门前(马哲电话叫她过来的,毕竟女人之间好沟通一些)。

“晓菲,这就是柳念青!”马哲指了指柳念青。

“哦,是小柳啊,你好!”

柳念青拉过小萤:“小萤,快叫殷阿姨!”

“殷阿姨好!”小萤的声音又脆又甜。

殷晓菲看了看小萤,眼睛里也充满惊奇:怎么和老虎一模一样啊!难怪……她摸了一下小萤嫩嫩的脸:“小萤乖,真是个好孩子!”

进房间坐下的时候,马哲才仔细看了看柳念青:几个月不见,虽然还是那么美丽、高雅,但身子瘦了一些,面容憔悴了一些,眼睛里多了一种让人怜悯的忧郁。

“小柳,是近还好吗?”马哲轻轻地问。

“也没什么好不好的,每天都很忙。上个月我妈过来后,情况要好一些。”

“你的服饰店生意好吗?” 殷晓菲又问了一句。

“一般,勉强过得去。现在生意不好做啊!”

马哲正想问话时,柳念青抢先说话了:“马哥、殷姐,其实我是不想伤害耿姐的。我爱老虎,老虎也爱我,我们当时真的很爱对方。”

“这些我们知道,你不要内疚,爱是无罪的!” 殷晓菲说话的时候看了看马哲。

“但我还是伤害了耿姐。我本想看看老虎就回去,没想又撞上了你们,让耿姐知道了这件事情。你们帮我劝劝耿姐,老虎已经死了,希望她原谅老虎。”

“我们会劝耿琳的,你放心。”马哲说。

“请你们告诉耿姐,我不会向她要什么东西,我会好好把小萤带大的,小萤是我和老虎爱的结晶。”

……

晚上,耿琳来到了马哲家里。这个地方她已经很久没来过了,以前她是被老虎带着来的。一进门她就问:“马哲,那个女人走了吗?”

马哲没有回答,他害怕耿琳会做出什么对柳念青不利的事情。

“其实她也是非常可怜的,一个女人带着一个没有父亲的私生子,的确很不容易!”耿琳说。

听了这句话,马哲宽心了一些:“她还在,明天早上走,7点的火车!”

“请你把这个转交她,请她好好带大老虎的孩子,其它的事就算了!”耿琳把一个蓝色的纸盒子递给马哲,眼睛湿湿的。

第二天早上,马哲和殷晓菲去送柳念青,把耿琳的盒子交给了她:“小柳,耿琳已经原谅你了,她叫我们把这个给你。”

柳念青拆开一看:是3万块钱!她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默默地把盒子合上交给马哲:“马哥、殷姐,这个我不能收,请你退给耿姐,并代我说声谢谢!”

马哲和殷晓菲说了很多话,柳念青态度非常坚决。最后,马哲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那个蓝色的纸盒子退给了耿琳。

第十章

55

如果向楠从钱尚武的小车下来之后就直接上楼或许会延缓一些事情的发生。但她的手提包偏又落到了小车里。在回车取手提包的时候,钱尚武一把抱住她的腰,并把毛茸茸的嘴猛地凑了上去,两个人又缠绵了几分钟。如果缠绵几分钟后,向楠直接下车,钱尚武不要坚持非送到楼下,那些事情也不会立刻发生。

当钱尚武揽着向楠走到楼下的时候,向楠看见了一男一女正拥抱在一起。虽然已经凌晨1点,灯光仍然把他们重叠的影子从微雨淋湿的夜色中显露出来。而那一男一女也被皮鞋和水泥地面摩擦产生的脚步声从迷醉中吵醒。

透过湿湿的夜色和昏暗的灯光,两对偷情的男女调整着眼睛的焦距,开始互相辨认,他们都提心吊胆,害怕碰上熟悉的人。距离给他们制造了一小段模糊的心跳。向楠迟疑了一下,又继续前行。当他们眼睛的焦距调到能够清晰看见对方的脸时,两对男女都被上帝这独具匠心的安排吓得魂飞魄散、狼狈不堪。

只僵持和尴尬了不到三秒钟,那个男的就冲了过来,像一匹来自北方的暴怒的公狼,抓住向楠的衣服,“啪啪”就是几个耳光:“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婆娘,竟然背着老子偷野男人!”再用力一推,向楠跌倒在潮湿的路面。

向楠还没从尴尬中反应过来,几个重重的耳光就把他打入了呆滞。其实她也非常气愤,她也想像一匹来自北方的暴怒的母狼,冲上去抓住自己的丈夫,狠狠抽几个耳光:“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这么晚了还在这里跟这个贱货鬼混!”再冲向那个勾引自己丈夫的狐狸精,一拳将她打翻在地,狠狠地踩几脚:“你这个烂货,竟敢勾引我的男人!”但她丈夫的行动比她快了一步,这就使她失去了控制局面的主动权,沦入被动受辱挨打的境地。

当向楠清醒发生了什么事,感到身在泥泞、疼痛钻心的时候,那个惊魂不定的女人已悄悄离开。自己的丈夫已经冲向想逃避的钱尚武:“你是哪里来的杂种,竟然勾引老子的婆娘!”一记重拳就打在了钱尚武的鼻子上,金边眼镜碎落,发出的声音让夜色出现了细小的擦痕。而从鼻孔涌出的鲜血,染红了昏暗的橘黄色的灯光。

钱尚武早就明白自己的处境。挨了一记重拳之后,他知道防守是软弱的,必须先发制人才能反败为胜。对于一个经常打架斗殴的人,那记重拳刺激了他本性中的暴力欲念。虽然现在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但很多年打架斗殴给了他丰富的经验。他用衣袖擦了一下鼻子上的血,就近捡了一块石头,在向楠丈夫第二、三次攻击被他晃过、准备发动第四次攻击时,他瞅准时机,猛地把石头砸在向楠丈夫的胸口上。只听一声“哎哟”,向楠的丈夫蹲了下去……

打红了眼的钱尚武乘势而上,一个跨步就闪到向楠丈夫身边,还了三记重拳,把石头又一次捡起来,准备施暴。向楠突然跑了过来,死死拉住钱尚武:“不要打了,会出人命的。你走,你快点走吧!”

钱尚武被向楠从打人的惯性和迷醉中吵醒,刚撤离了十多步。向楠的丈夫在调息之时,仿佛得了高人指点,又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有种就给老子站住,老子给你拼了!”说着,把刚才砸他的那块石头向钱尚武砸了过来,没想却砸在了向楠的后脑勺上,向楠又蹲在了地上……

两个男人再一次抱成一团,在地上翻滚……

这时,这座楼房的灯大部分亮了,一个个黑色的头颅从窗口骂骂咧咧地伸了出来,一、二楼的人干脆披着衣服跑了出来,围着他们,像围着突然降落于此的UFO,惊奇、兴奋和冲动一下子就驱散了盘绕在身体里的睡意,人们急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将发生什么……

两个好管闲事的中年男人把两个抱成一团的男人用力拉开。这时,他们同时听见了向楠痛苦的呻吟声,看见了向楠后脑勺上流淌的鲜血,理智慢慢从愤怒回到了他们心上。就在他们同时把手伸向向楠的时候,几个巡警也赶到了现场(是那个悄悄溜走的女人报了警),把三个浑身泥浆、垂头丧气的人带上了警车。

人们恋恋不舍地散去,眼睛里充满气愤、失望和叹息。回到家后,他们会在辗转反侧中把这件事情加工为具有诱惑力、冲击力、震撼力的新闻,在第二天早晨向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传播,然后被更多的人进行再创作,传播到更远的地方……

马哲是第二天上午知道这件事的。钱尚武和向楠的丈夫受伤不重,包扎了一下就没事了。向楠后脑勺被石头砸裂(看来向楠的丈夫的确功力大进),经过救治,虽然没有了生命危险,但她必须被医院囚禁一些时日。向楠的丈夫在确认向楠没有生命危险时气冲冲地就走了,钱尚武就陪伴在向楠身边,连医生和护士都误认为钱尚武是向楠的丈夫。

马哲知道这件事情后被弄得哭笑不得:妻子挽着男情人,丈夫挽着女情人,突然在一个雨夜相遇,竟然大打出手,还进了巡警队……世间之事真是无奇不有啊!是天意弄人?还是自作自受?!

而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向楠的丈夫刚走,钱尚武的妻子又赶到医院大哭大闹(不知是谁告诉她的,毕竟这个城市太小了):“钱尚武,你这个龟儿子,竟然在外面养女人!”话手齐出(好像用了一招九阴白骨爪),把钱尚武刚包扎好的脸又抓出几道深深的血印。

但这并没解恨,她凶狠的手从钱尚武脸上直接转向正在输液的一脸泪水和忧伤的向楠:“你这个不要脸的烂婆娘,你敢勾引我的男人,老子今天跟你拼了!”如果不是医生、护士和马哲的竭力劝阻,向楠还将伤上加伤、痛上添痛!

劝走钱尚武和他妻子后,马哲给向楠的父母打了个电话。向楠父母一看到女儿那个样子,就止不住哭泣。但从过道上一些人的议论中知道向楠受伤的原因之后,她父亲气得咬牙切齿:“你这个不要脸的,我没你这样的女儿!”说完就转身离去。

下午,马哲刚进办公室,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吵闹声。循声而去,原来是钱尚武的妻子正在找薛秘书长告状:“你们市政府的干部竟然勾引我的男人,这件事情如果不给我一个说法,如果你们不处理那个骚货,我就要告到省上去,反正我已经没脸见人了!”

“同志,你要冷静一些,这件事情我们会认真处理的!”

“冷静,我怎么冷静啊!你们的共产党的干部和我的男人鬼混,我怎么冷静啊!”钱尚武的妻子咄咄逼人。

“同志,这个事情我已经给你说清楚了,等向楠出院,我们会公正处理的。我们现在正在上班,请你不要吵闹。”薛秘书长经常笑眯眯的脸上,已布满烦躁和乌云。见马哲过去,他立刻叫住马哲:“马处长,你请这位同志到你们办公室去,把事情给她耐心地解释一下,不要影响机关的正常办公秩序!”

马哲把钱尚武妻子请到办公室,让座,递水,先以处长的身份后以钱尚武同学的身份做了两个多小时工作,才把她的声音压低了一些。最后,她泪流满面地走了,出门时留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马处长,这件事不给我一个说法,我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56

柳念青回杭州两个月后给马哲来了一封信,感谢他对她的照顾和帮助。同时,又在信中装了另一封信,请马哲转交给耿琳(她还不知道耿琳的地址)。

对老虎的这两个女人,马哲很多地方都感到难以理解:柳念青为什么会那么爱老虎,老虎死后还从杭州那么远赶来拜祭?她一个人艰难地拉扯着一个私生女,为什么还拒绝耿琳的帮助?耿琳为何一看见柳小萤就认定是老虎生的女儿,为什么她不给老虎的父母给钱而拿出三万元给柳念青?

女人的内心世界还真是复杂!

那天晚上,马哲把信给耿琳送了过去,没想到她的屋子里出现了一个男人。望着马哲眼中的询问,耿琳微笑着作了介绍:“马哲,这是张天鹏!”

马哲和张天鹏握了一下手,并友好地递去一支烟。从耿琳和张天鹏的神情看,他预感到耿琳已经迎来了第二春。

耿琳没有马上拆开那封信。她挨着张天鹏坐下:“这是马哲,市政府办公室马处长,我的朋友!”她以前向人介绍马哲不是这么说的,而是说:“这是老虎的朋友!”

张天鹏又伸出手和马哲握了握:“哦,是马处长啊,幸会、幸会!我是南田公司的,以后多多指教!”

马哲笑了笑:“哪里、哪里,还请你多多指教!”

马哲的目光扫了扫墙壁:老虎不见了,那些漂亮的蝴蝶标本和蝴蝶图片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美丽的山水画:一条瀑布飞流直下,在崖下激溅出白色的浪花;太阳悬在天际,喷薄的阳光为几棵树镀上了金色的花边……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悲哀:老虎啊老虎,你最终还是被另一个人取代了!

正当马哲在想瀑布上方那是一只什么鸟时,他突然发现老虎的脸从瀑布中露了出来,被水流扭曲微微地变了形,但嘴角的笑是那么亲切、甜蜜:仿佛在感激他对兄弟的怀念,仿佛在感谢他对耿琳的照顾,又仿佛在祝福耿琳和张天鹏美满幸福!

一瞬,老虎的脸就消失了。山水画中那些树叶突然又变成两只金色的蝴蝶在阳光中飞来飞去:难道老虎和大学女生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了?他们终于开始了本该很久以前开始的爱?他们已经决定离开这里到梦想中的快乐园里去了?

马哲害怕自己继续深陷在对老虎的缅怀和幻想中,便收回了目光,拿起茶几上那本服装方面的精美画册翻了翻:“耿琳,现在喜欢这方面的书了?”

“也不是喜欢,只是做了这方面的事,总得了解一些相关情况吧!”耿琳给马哲削了一个苹果。

“张总,南田公司最近与东顺公司的合作进展得怎么样了?”马哲不知道张天鹏的身份,只好称“张总”。

“哦,我不是什么张总。我是负责销售的,你叫我老张或者天鹏就是了!”张天鹏把茶几上的苹果皮放进下面的垃圾桶,接着说:“我们公司与东顺公司的合作准备下个月草签协议。”

马哲又吃了一惊,老虎搞销售,张天鹏也搞销售,为什么总是这么巧?他又说:“你们公司与东顺如果合作成功,估计明年上市应该没问题吧!”

“公司在做这方面策划,行不行还说不清楚。”

耿琳又给张天鹏削了一个苹果,张天鹏摆了摆手:“你吃吧,我这会儿不想吃。”

“老张是公司销售部主管,经常在外地出差。”耿琳对马哲说。

马哲一听,“老张”,看来关系已非同一般!他盯了一眼耿琳:“哦,主管销售是一件美差事啊!”

“也没什么的,就是忙,压力也很大。”张天鹏喝了一口茶。

……

耿琳送马哲出门的时候,小声对他说:“马哲,我和天鹏准备今年国庆结婚。”

“什么?你们这么快就决定结婚!!!”马哲差点大声喊出来,不过他压制住了:“哦,你们国庆结婚啊,祝贺、祝贺!”

在说“祝贺”的时候,马哲的心中又充满着悲哀:“哎,老虎啊!你没想到吧,你才走一年零三个月,你的妻子就扑进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了!哎,爱真是不值得信任的东西啊!”

殷晓菲又不在家,她正和左天昊相拥而坐。

马哲只好找到“被月亮咬伤的女人”,他与她相对而坐。

——“你知道吗?耿琳又恋爱了?!”马哲说。

——“那有什么奇怪的?!”

****“你知道吗?我的设计又获奖了!”左天昊说。

****“真的啊,来,吻你一个,算是奖励!”

——“不是奇怪不奇怪的问题。老虎才死一年多啊,尸骨未寒,妻子却投进了别的男人的怀抱。哎,我为老虎悲哀啊!”马哲说。

——“你们这些男人就是这样!如果是你们,说不定自己妻子才死一个月,就会另寻新欢呢!难道你要耿琳成为贞洁烈女,终生为他守寡?!”

****“吻一个怎么行呢?这可是全国大奖啊!”左天昊说。

****“那就九个吧,希望我们的爱天长地久。”

——“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耿琳那么爱老虎,那份爱不可能这么快就消失了吧!”马哲说。

——“封建!”

****“不,我要让我们的爱比天更长,比地更久!”左天昊说。

****“那你也应该吻我九个啊!”

——“哎,爱是不可靠的!”马哲说。

——“什么爱才是可靠的?”

****“那怎么行呢?我必须吻你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左天昊说。

****“那你吻吧,我怕你的胡子会掉光哦!”

——“我也不知道,说不定这世间根本就没有爱,我们所说的“爱”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感觉和身体上的需要!”马哲说。

——“不!”

****“胡子掉光有什么关系呢?只有你爱我!”左天昊说。

****“那我先把你的胡子扯光,看看你心是不是对口?”

——“是!”马哲说。

****“我准备好了,你来吧,我的女王,让我给你快乐!”左天昊说。

……

马哲还把向楠的事对“被月亮咬伤的女人”说了,她也为其中的“巧合”感到吃惊:

——“真的啊,这么有趣!两对偷情的人狭路相逢,大打出手,真是戏剧啊!”

——“向楠还在住院,钱尚武的妻子隔几天就跑到市政府来胡闹,真烦人!”

——“那向楠的丈夫和那个女人又怎么样了?”

——“那个女人当天晚上就溜之大吉了,情况不明啊!”

——“这才是聪明的女人!”

——“不!这样的女人也太没“担当”的意识和勇气吧!“

——“那你喜欢钱尚武妻子那样的人?”

——“谁说我喜欢!她那是胡闹,没一点涵养!”

——“嘻嘻!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柳念青那样的女人,我没猜错吧!”

——“别胡说,我怎么会喜欢她呢?她是老虎的女人啊!”

——“哈哈,被我说中了吧!老虎死了,你还怕什么嘛!说不定老虎还会在阴间感谢你呢?”

——“去!!!”

……

而这个时候,殷晓菲和左天昊正在巫山云游!

57

向楠出院那天,天空阴沉得像她隐藏着暴雨的脸。虽然后脑勺上的伤已差不多愈合了,但心灵之伤正开始大面积溃烂。医院把她生活的空间压缩了很多,她的忧伤还被父母、朋友和自己尽力地控制着。但一出医院,一些接踵而来的问题就像细菌一样钻入她的呼吸和内心:家庭和情人之间如何取舍,是离婚跟钱尚武,还是继续忍辱负重请求丈夫原谅保全这个已经破碎的家庭?如何面对抛过来的白眼、唾沫和周围人的诘问?如何向单位和同事、朋友交待……?

走出医院的一瞬,后悔便笼罩了向楠的心。她很想返回去,在医院呆上一辈子,这样很多人、很多事都不会来纠缠她。她觉得医院至少还能给她一些庇护和慰藉,而外面的世界只会让她更加绝望和伤心。但她的想法很快就被奔驰而来的车轮碾碎:社会不会让她的希望成为现实,她必须面对伤心、痛苦和命运的多重折磨。

在上楼的时候,向楠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丈夫在家,她第一句话应该怎么说,丈夫第一句话又会怎么说?如果丈夫不在家,她是告诉丈夫自己回来了,还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继续昏睡?

推开家门的一瞬,向楠就惊呆了:屋子里一遍狼籍,纸团、方便面盒、烟头和酒瓶乱七八糟地躺在客厅,像战争刚结束时趴在地上零乱的尸体;一股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让她止不住呕吐;而她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正赤身裸体抱睡在她的床上,衣服、胸罩、内裤、皮带扔了一地……

看着自己睡的地方躺着另一个陌生的女人,向楠怒火中烧,把手提包狠狠地向那对“狗男女”砸去。她的丈夫和那个女人才慢慢地从疲惫和充满肉欲的梦中惊醒。当看清是她回来后,她的丈夫竟然得意忘形地笑了几声,抱住那个女人疯狂地亲吻。而那个女人竟然没有一点羞耻之心(仿佛向楠是一只突然闯入的卷毛小狗),热烈地配合着那张酒气冲天的臭嘴!

一只咆哮的母兽从向楠的内心一纵而出,扑向那个淫笑着的女人。没想到她丈夫的耳光又闪电一样劈来:“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婆娘,你给老子滚,滚得越远越好,老子看见你就想吐!”

向楠趔趄了几下跌倒在地。她的号啕大哭,没在和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丈夫心上荡起一丝同情、内疚和怜惜:“你给老子滚,老子马上和你这个臭婆娘离婚!”

向楠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向冷漠的阳台走去,她想纵身一跃飞出去,像一盆绝望的盆景,在粉身碎骨中获得永远的安宁。但就在这一瞬,她想起了儿子胖乎乎的脸,看见儿子挥舞着小手从云朵上跑过来,一声声甜脆的“妈妈”,让她瘫在了死亡的边缘。

向楠的丈夫和那个女人穿好衣服,洗脸、漱口、化妆,俨然是这套房子的主人。向楠望着那个女人用着自己的床,用着自己的男人,着膏碎骨阳台走去,她想纵身一跃飞出去,像一盆绝望的盆景,或者一个用着自己的毛巾、牙膏、水盆,用着自己曾经用着的一切,心好像被一把菜刀凶猛而快速地剁着。她又一次向那对“狗男女”扑去,又被她男人推倒在地:“臭婆娘,你不走老子走,你敢再来纠缠,老子要打断你的狗腿!”

向楠的丈夫搂着那个女人出门的时候,把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砸在了向楠身上:“老子已把字签好了,臭婆娘,老子在法庭上等你!”

楼梯上传来那个女人浪荡的笑声。

向楠上班的时候已憔悴得人不像人!

如果不是康迪勇喊了一声:“向姐,你来啦!”马哲肯定不相信进门的那个人会是向楠:一身陈旧的、过时的、很不合体的衣服,让人联想到农村来的反复失败的老上访户;那张乖巧的、总让马哲想到遥远的幼儿园和红苹果之类的圆脸苍白、瘦削,像失败的整容手术错抽了里面的骨头;眼窝深陷,眼睑浮肿乌黑,充血的眼球仿佛已经失去转动的能力……

“马处长,真的对不起你,是我错了,给单位造成了很坏的影响,我接受组织的任何处分!”向楠直接走到马哲面前,像一个罪大恶极又突然醒悟的犯人。

马哲同情地望了望向楠:“向楠,你要想开一些,安心上班吧,我们欢迎你回来!”

向楠的泪水夺眶而出:“马……马处长,我……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

马哲给向楠端了一把椅子(黑衣女人坐过,钱尚武也坐过):“这事以后再说,你先冷静一些。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学会遗忘,这样会对你好一些!”

沉默了一会儿,向楠压抑了哭泣:“马处长,我们已经离婚。我今天正式来上班,请求组织的处理!”

着膏碎骨阳台走去,她想纵身一跃飞出去,像一盆绝望的盆景,或者一个“向楠,对你的事情,组织自会处理的。我知道你已经明白了自已的过错,希望你从头再来,汲取教训,走好以后的人生!”马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但他觉得这些话是真诚的、善意的、发自内心的。

“谢谢你,马处长。”向楠用纸擦了擦鼻涕,慢慢站起来,回到自己布满灰尘的座位。坐下的时候,她失魂落魄的身子竟不慎跌倒在了地上。

康迪勇急忙把她扶起来:“康姐,已经过去了,你就不要想那么多,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好同事!”

向楠一个下午都在抽泣。

58

锦盛纺织厂的改制工作正在顺利推进。马哲认为有四个原因:一是省委、省政府和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视;二是改制方案的重新调整;三是殴打厂领导和周锐的十多个犯罪嫌疑人被依法逮捕;四是周锐的死亡。同时,他觉得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周锐之死。

死亡并非一件好事,但死亡有时也会把坏事变成好事。在和“被月亮咬伤的女人”聊天时,马哲也谈到了这一观点:他认为是周锐的死亡加速了改革的进程!

锦盛纺织厂改制工作快接近尾声的时候,一条爆炸性新闻让马哲目瞪口呆:分管企业改革的李副市长涉嫌贪污和接受贿赂被省纪委、监察厅“双规”!涉案人员有市经贸委蓝主任、市国资局申副局长、市体改办谢主任……而他的姓名也在名单之列!据说是钱尚武的妻子在离婚之后,向省纪委、监察厅写信检举:钱尚武在收购红祥服装厂时,给以上人员行贿!

一听到这个消息,马哲就呆了:什么?什么?钱尚武给我行了贿?!!!

在去省纪委、监察厅办案人员住地接受审查的路上,马哲冥思苦想了很久:在钱尚武收购红祥服装厂的事情上,他只给李副市长说了一声;钱尚武收购成功之后,他只是去丽都大酒店的包间坐了一会儿,绝对没收过钱尚武的什么贿赂!

但举报材料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给他送了两万元钱,并说明是他妻子殷晓菲收的。马哲立刻给殷晓菲打了一个电话:“晓菲,钱尚武是不是给你送过钱?”

殷晓菲略微回忆了一下:“是啊,钱总经理说他是你的老同学,送两万块钱感谢你对他的帮助。我推不掉就收下了,一直没时间给你说!”其实并不是她没时间说,而是她把钱投资左天昊准备筹建的新广告公司里了。

马哲一下子崩溃:自己清清白白的一生就被两万块钱给葬送了!在确凿的事实面前,惟一的办法就是接受组织的处理!

省纪委、监察厅办案人员又对殷晓菲作了调查。在查明真相之后,办案人员叫马哲等候组织的处理!

马哲垂头丧气地走在大街上,心中烦躁、痛苦、委曲、悔恨交织:参加工作以来,自己兢兢业业做事,堂堂正正做人,不说两万块钱,就是200块钱的“红包”都很少收过,没想到竟这样不明不白坠落深渊,成了人们眼中的腐败分子……他真想找到钱尚武一刀了结他肮脏的性命,但了结了他,难道就能换回自己清白的人生?

在一家闹哄哄的酒吧,马哲孤独而痛苦地坐着。这是他第四次进酒吧:第一次是和老虎;第二次也是和老虎;第三次还是和老虎;第四次,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想如果老虎没死,老虎一定会陪着他、安慰他、开导他。现在老虎已经死了,他的痛苦和委曲谁能分担和理解?此刻,他只有不停地喝酒(他惟一的朋友就是酒),想在酒中离开这个残酷无情的世界,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伤心地大哭一场,然后就地倒下沉睡千年!

但酒没有带马哲离开这里。当他把头从桌上抬起的时候,他滴血的心又被一把意想不到的利刀猛地砍为两半:殷晓菲正被一个满脸胡须的男人搂在怀中放肆地笑着,饱满、圆润胸脯紧贴在那个男人的脸上,修长、纤细、柔弱的手臂勾着那个男人的脖子,而那个男人的手,正在她优美的大腿上壁虎一样爬来爬去……

马哲发疯一样冲过去,集合了生命中所有的愤怒、仇恨和力量,一酒瓶打在那个男人被欲望昂奋着的脑袋上,一声惨叫,那个男人头破血流,当场倒地……殷晓菲呆若木鸡地望着他,笑声、兴奋和快乐一下子冰冻,被惊愕、耻辱和恐惧胀红的那张典型东方女人端庄、美丽的脸,突然变成了这个世界身上一道丑陋不堪的伤疤……

马哲发疯一样冲出酒吧,像一只被命运逼疯的野狗,尖叫着、狂奔着,被无边的夜色、车流、灯火和黑暗迅速消失……

59

……这是一间全部由棱型玻璃构建的没有一丝缝隙的屋子。屋顶悬着的那盏无影灯像倒立的喷泉一样喷着锋利的光,四周整齐有序地排列着大小各异、高低不同、形状诡奇的玻璃瓶。密如树根的白色软管纠结在玻璃瓶之间,五颜六色的液体在玻璃瓶中忽上忽下,数不清的白鼠在玻璃瓶中乱窜,用吱吱的叫声绝望地抗拒着伸过来的手术刀和显微镜。

马哲感到自己的身体正被一块块割下来,在扭曲的玻璃瓶中变成了一只只白鼠。而那些白鼠的身子上插满了尖尖的注射器,五颜六色的液体缓缓地注入。突然,一群白鼠从玻璃瓶中跳了出来,在他空空的骨架中疯狂地舔食着血肉。

四个被银色衣服密裹的只露两只眼睛在外的“像人的东西”从外面走进来:

一个把白鼠一只只捉住,凶狠地撕成两半,扔进四周的玻璃瓶;

一个拿着一个巨大的注射器,凶狠地扎入他的头骨;

一个坐在黑色微机前,双手不停地在键盘上按动;

一个端着一个正方形的不锈钢盒子,安静地站在旁边。

“小心点,小心点,不要让他的灵魂跑了!” 端着正方形不锈钢盒子那个“像人的东西”的声音柔软如玻璃瓶中的液体;

“你放心吧,他的灵魂的轨迹我们已经掌握!” 坐在黑色微机前那个“像人的东西”的声音平静如一台显微镜;

“我已经抽出了他灵魂的90%,十分钟后OK!”拿着一个巨大的注射器的那个“像人的东西”的声音冷酷如一把手术刀;

“坚持住,坚持住,我们快要成功!” 把白鼠凶狠地撕成两半的那个“像人的东西”的声音灼热如四周的血。

十分钟后,他们把玻璃台清洗干净,把那个正方形不锈钢盒子小心地放在上面,开心地相视一笑,慢慢脱去了银色的衣服:

把白鼠凶狠地撕成两半的那个“像人的东西”竟然是——老虎!

拿着一个巨大的注射器的那个“像人的东西”竟然是——那个满脸漆黑胡须的男人!

坐在黑色微机前那个“像人的东西”竟然是——钱尚武!

端着正方形不锈钢盒子那个“像人的东西”竟然是——殷晓菲!

这时,一只彩色的蝴蝶从外面优美地飞了进来,被老虎捉住丢进盛着少半血液的高脚玻璃杯,仰头一口吞掉。钱尚武、满脸胡须的男人、殷晓菲一边疯狂地拍掌,一边开怀地大笑……

老虎了吐了一口残渣。

没想到那残渣突然膨胀起来,变成了一脸忧郁的柳念青和耿琳!

作者:野川

通联:四川省三台县芦溪工业开发区

邮编:621101

电邮:ycwy123@tom.com 手机:13980126321

发表于 2005-3-26 19:37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了后,感觉很压抑,为什么不会出现一点丁的美好和暖意?这或者就是真实得可怕!

是沙龙里难得的精品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3-26 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哈哈!

 楼主| 发表于 2005-4-7 16:38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05-4-8 15:11 | 显示全部楼层
野大家,这一篇最好!要让我们消化好久哟。

 楼主| 发表于 2005-4-11 09:28 | 显示全部楼层
多指教

发表于 2005-4-11 12:36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我可不客气了。因为时间关系,粗粗拜读了一下,我觉得对某些人物性格的描写有一点单一,有点倾向于模式化了。比方说殷晓菲,她最初是因为误会马哲报复他而同情人一起的,但同时她也是很爱马哲的。我觉得她应该一直处于困惑,罪孽,羞愧,诘问、反复等等矛盾心情当中。可看到最后对她的感觉却完全是不耻不值得同情和理解了。左天昊则更是如此,对于感情,他完全就是殷晓菲身后的狗了,而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的表现不应如此。当然这些是作为配角出场,野大家可能对此故意着墨不多。

对于“月亮”女人,我觉得她是马哲精神的倾述,可以作为一个理性的睿智的角色出现,应对纠缠马哲的若干问题,生命,婚姻,爱情等等做拨云见雾的指点而不仅仅只是教他如何对付老婆,仅仅听他说说困惑而已。他们的对话可以是文中醍醐灌顶的亮点。

看过一些男作家对于情感的描写,我觉得男作家对于所谓的爱情描述其实更多地描写性,而涉及男女精神方面的探讨及少。可能这是男女视角的不同吧。

一些小小的感觉而已。可能对野大家写此文的目地相去甚远。请别介意。

其实对于文中很多问题我仍然处于茫然中而不得明解。有时间再细细地看过。

发表于 2005-4-12 17:0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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