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贱夫妻哀中乐 ——细说两出穷生戏 转载自南大小百合 不少剧种都演述的吕蒙正故事,最初本于元南戏《吕蒙正风雪破窑记》。如昆曲《彩楼记》传奇常演《拾柴》、《泼粥》两折;清末昆班名小生沈寿林及其子月泉、“传”字辈的顾传玠、周传瑛、沈传芷(月泉子)擅演此剧。川剧高腔的《祭灶》(昆剧中失传)和《评雪辨踪》都是经典戏目,是穷生(鞋皮生)戏的代表作品。川剧“戏圣”康芷林、著名小生唐笑吾、曾荣华、袁玉堃饰演的吕蒙正,名旦周慕莲、坤旦萧玲珑、许倩云饰演的刘翠屏各具特色,均享盛誉。建国后,沈传芷先生就在此剧表演方面吸收川剧之长,并易名《评雪辨踪》。 《祭灶》是个精短的折子,演吕蒙正夫妻困守寒窑,柴米皆无;时值隆冬腊月,夫妻以一碗清水,一根芦柴致祭上返天宫的灶神。此剧文词甚美,表演细腻。吕蒙正(袁玉堃饰)满腹文才而又饥肠辘辘,虽然说着“祭神如神在,人穷格式在”,献祭之前还不减“踹毡”行礼(其实毡也无有);“灶神爷,请来吃冷水哟”的祭词出口却是百感交集。娘子刘翠屏(许倩云)温良坚韧,面对一盆清泉一炉烟,含悲祷告灶神,上天入地,“你奏道,蒙正儿夫的文章……”“不值钱——”沮丧的秀才接口唱道。欲将苦情告知于天,天高有眼不能见;欲得告知于地,地厚无门向谁言,欲要诉之于人,人又不能相怜悯,欲待告知于神,神在虚空不现形。夫妻清唱互诉,相对垂泪,颇具感染力。 “谋事事不成,反受人欺凌”,秀才转念心中有气,这样看起来祭他怎的,祭他何来!祭礼端下去,一碗水竟冻成了一碗冰。一阵锣鼓传来如风声瑟瑟,刘翠屏不禁打起寒颤,吕蒙正也是拢袖缩肩躲过一旁,还要强颜欢笑:“冷那,我还热活哩。”刘翠屏不解,儿夫向她解释:“我站的是南方,南方丙丁火,有火咋个不热活哩!”刘翠屏过去一试,自然还是个冷:-)实在没办法,只好夫妻背挨背,相依过日期(如果是我一定来个拥抱,这戏就没法唱了~),两人倚靠着缓慢转圈边舞边唱,调子悲凉。吕蒙正回想起彩楼招亲之时,刘小姐何等美貌容颜,如今粮无隔夜、衣无数重,心中未免有愧;贤惠的妻子安慰他:“说什么粉脸儿多憔悴,瘦损腰围,你的妻自出相府,荣华富贵都抛弃,纵然是受寒受饥,我立志不移。夫呀夫——”帮腔在幕后悠悠唱起“你的妻毫无怨意——”,深情实在动人。 穷坐寒窑,吕蒙正只好观书消愁,妻子递过来一本,翻开便读,竟是“伯夷叔齐双双饿死在首阳山下”!未能忘寒,反添郁闷,窘状令人失笑。此时木兰寺钟声响起,这是秀才赶斋(到庙里蹭饭)的工夫了,夫妻窑门洒泪分别,风急雪紧,彼此心忧,去的不忍去,回也不愿回,依依不舍中大幕落下,给人久久不尽的回味。 《评雪辨踪》更是刻画人物穷情尽相的一出好戏,在众多剧种中尤其知名。此折情节大约紧接《祭灶》,从刘翠屏窑中候夫演起;稍后吕蒙正出场,顶风冒雪,赶斋空回,更加饥寒交迫。一路紧赶将近窑门,秀才忽然停步自语:“看此间男踪女迹来往相交,这荒村寂寞又是谁来到?唔,此事必定有蹊跷。哎呀奇怪呀!”疑窦初生,这脚迹是从哪里来的,莫非是小姐的宰相爷娘疼爱女儿,接她回府过冬?小姐呀小姐,回去也该等我说一声。“哎呀不对啊!”寻思想起当日招亲,老丈人把自己夫妻双双逐出,怎肯来接小姐?哎呀不好……伸长脖子来回数了半天足迹,越发心虚,忙回窑中啊—— 进窑欲问究竟,却见娇妻椅上睡梦朦胧,记起小姐随自己受的苦楚,又不忍骤然相唤。寒风袭来,牙关打颤,秀才忽然想到路上还拾了芦柴放在袖中,“我不免将它引起来烤一烤啊。”一面怨天刮风就不该下雪,一面尤人:和尚真是可恶,规矩改成先吃饭后鸣钟,自己去时落了空。“哼,一朝吕老爷高中归来,那时你才认得我哩!真是啊,君子不得时,却被小人欺。”气昂昂地一面吹火引柴,倒被风雪打灭了,沮丧的往地下一扔:“唉,慢说小人欺,就是吹火也要熄!” 这真是晦气极了,吕老爷猛可里发现抛在地上的芦柴架成一个“十”字,竟自引动了诗兴!“十度投斋九度空,恼恨阇黎饭后钟……”一想不对,“哎——我开口投斋闭口投斋,难道我离了那木兰寺,我就不活人了吗,唵?投什么斋啊?改过。”胸脯又挺了挺,再做一首!掰着手指头“哀、矮、爱、挨”正在推敲韵脚,已是“饥饿难挨”了,忽然省道:“唉哟,肚皮都没有闹饱,还闹什么字眼罗……”看此“拾柴”一节独角戏,曾荣华先生饰演的吕蒙正,并非一步三叹、眉闭眼合的作态,“这一个”冷、窘、酸、难的秀才却意到形随,栩栩如生。 吕蒙正此时状态极为不佳:辘辘饥肠心寒战,更兼风狂雪大似剑穿;空有诗书贵,又恐娇妻难保全(想起窑门外可疑的足迹了)——不愉快的事总是结伴而来的。刘翠屏醒来,发现穷酸相公衣襟寒湿,抱肩缩成一团,真是心疼啊!不及犹豫,“腰间忙把罗裙解,拿与儿夫遮风寒!”吕蒙正摇头晃脑,总算缓过来一口热气,顺手一摸,很奇怪:“我问你,这是什么东西啊?”“我的罗裙呀!”“你呀你呀!”秀才急得话也说不好了,“罗裙乃下体之物,你怎么拿来搭在我读书人的体上啊!你真是有辱斯文哪!”一把扯过丢在地上(偶好心痛的说~),连连掸身:“呃呀呀呀,不象话呀,不象话呀!”硬要说什么“圣人之徒,非礼勿动”“大丈夫,虽寒而不冷”,老婆自然没法,但总也装不出暖和的样来~ 翠屏又殷勤端来稀粥与大丈夫充饥,正要喝,忽然增添了怒容,举袖挡过:“臭气难当啊!” 妻子奇怪:“哪来的臭气啊?” “不洁净!” “清水下白米,何言不洁净哪?快用。” “哼。快——不用!”越发摇头晃脑。 “少吃一点嘛。” “听我告诉你,大丈夫是宁可清贫哪,是不可浊富哇!”一甩袖。 妻子也生气:“这叫什么话?不吃也就罢了。” “啊,罢了,这样大的事情,有罢了的道理?!”醋意盎然的吕蒙正苦着脸,质问妻子柴米的来历;刘翠屏摆明了要逗他生气:“它自有来路呵。”秀才气昏了头,口不择言,连“礼义廉耻”“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都说出来了,鼓鼓的躲过一边。 一句话可以说明,迂秀才偏偏不问;却要带刘翠屏到窑外“看景致”,指三指四,最后才说出端的。妻子掩口窃笑:“我当他为了何事,原来见脚印而生疑,我要把这个酸秀才气下子哆。”此节逗趣不能尽言,把吕蒙正的胃口吊得高高的;拿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贫贱不移来质问妻子,翠屏自述滔滔雄辩,他又说不过。妻子软语相慰,秀才还不买账,非要把足迹评上一评,一时狠狠的道“要是评不好,哪一个进我的窑门,我就打断他的孤拐!”不过看一手揉着瘪肚皮一边要振“夫纲”的穷酸,总是很好笑的。 说打,吕蒙正也有些心虚,不过话已出口,只好找根细竹竿装装样子,又说是要打“那个穿钉鞋的”;翠屏并不示弱,操起煮粥的砂锅相迎:“打嘛。”果然秀才的竿子软软收回去:“两口子打架,不关砂锅的事!”“打嘛打嘛!”“我不打了,我不打了嘛!”“你不打呐,你不打,我就要……”翠屏作势举起砂锅,蒙正赶忙半跪用黑衣兜住:“喂……嗨呀,把……把砂锅打烂了,用什么来煨饭哟,算了,算了,拿去搁到,搁到——”没有打破砂锅,秀才还想问到底,又有些抖乎,郁闷得团团转;妻子还在逗趣出窑门呼唤“穿钉鞋的”评个皂白,吕蒙正差点就顺手抹了脖子——不过妻子提醒他:拿的是根竹竿,是气糊涂了。 “我这里越分解,他那里越疑猜,休把儿夫来气坏,脚迹根由说从来——”翠屏唱得有情有理,原来母亲疼爱女孩儿,让院子和梅香送来银和米相周济,足迹是二人留下的,责怪蒙正进门不问详和细,反将言辞伤负妻。 幕后帮腔齐声:“好没道理呀——你真真好没道理呀——”,吕蒙正满脸惭色,自语“完了完了”,向坐过一边的妻子又是作揖,又是打躬,直到要跪下磕头,妻子连忙拦住,哽咽道:“你……要问清楚哆嘛,下次不可如此啊……”至此夫妻和解,满天云雾都散了。 秀才想起院梅送来银米,忙陪笑询问,妻子告诉他,银子“在你捡回来的那只烂水靴里。”“什么烂水靴啊,是不是放在皮箱内的?”“啥皮箱哟!”“嘿嘿,就算皮箱吗,人家听到好听些嘛。”又找出“米囤”——纸篓——里的米,说了许多好话哄娘子开心,还掉些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正在欢喜不已,眼光忽地直了,双手捧腹:刚才把饥饿丢过一边,如今再撑不下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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