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s/midi/74.mid
 进孟家褪却朱红的大门，我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云母屏风后面，雕栏画栋，楼台水谢，门掩桃花，绿竹入径，玉枕纱窗……无论有多么富贵华美，但对我来说陌生而又惊措，我紧紧牵着爹的手，跟在他身后，一步也不离弃。
假山树影之后总有一双双眼睛在偷偷窥望，像丛林深处刺探猎物的豹，一只只饥饿的豹，那些时有时无的光令我害怕，他们怕我，也憎恨我，甚至嫉妒我身上淌着孟家的血，他们想把我看轻，却又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总之，我来了，紧紧牵着爹的手来了。
在堂上，着紫罗裙的女子显已等候多时，她很美，连一瞥一笑都是大家闺秀的典范，满堂惊艳，裙裾飘香。
她盈盈而笑道：“这就是我的妹妹么？”
“你叫什么名儿？”
“桃花。”我嗫嗫的道，周围有人窃笑。
一个藏在青楼数十载的孟家私生女，如何能与她相比？她却不避前嫌的拉起我的手。
“我叫红袖。”她说。
我不及她，衣料、珠花细软、古玩，都由她挑了才是我的。
我不及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我，总被先生批为太过媚俗。
什么叫媚俗？我本是株立于市井街巷的野桃，沾满侩气，移入高官贵人之院，与此处景至格格不入，却又无可奈何。
这里对我来说永远都是陌生的，我很闷，很无聊，也很自卑。
没有人肯和我推心置腹的说说话，周围尽是虚伪和势力的面孔，他们时有时无的在我梦里，心里转绕，绕得我不知所措。
尽管爹在我住的桃园栽了一百株桃花，表示对我的关心与爱怜，我心里依旧感到没有依托。
春天来的时候，我在桃园荡秋千，我喜欢这种轻飘飘的感觉，像得到解脱的灵魂，无牵无挂、无思无想，任由衣袂临风，桃瓣翩跹。
无可否认它们很美，连死都那么绝艳。
“碧桃几树隐红楼……”有人喃喃自语。
是男人！这个园里竟有男人私闯？
我转头，发簪暗然落地，青丝如瀑般散开，我急急下地而拾。
不想簪已掂在了男人手里，他抬起英俊而略带苍白的脸对我道：“你就是桃花？”
我点了点头，很认真的对他笑着。
除了爹外，他是第一个喊我名字的年轻男子。
我记住了他的脸，温暖而又苍白……
后来我知道世邦是爹为姐姐指腹为婚的男人。
指腹为婚？多可笑的事，谁知道肚子里怀的是男是女？万一两家生下的是两个男孩或是女孩，他们还要嫁娶么？而孟家偏成就了这段姻缘，姥姥常说他们上辈子就是有缘人。
上辈子是是非非，谁又就得清？
无论如何，自世邦进府，姐姐气色的确好多了，笑声也多了，也很少来桃园一聚，有时我也会去找她，总有世邦在旁，好生自在。
爹说世邦这次是上京赶考，有了功名之后便娶姐姐过门。
姐姐一走我反而更落寂了。
每次出游，我只好装出东扑蝶，西采花的样子，每次总能带一大堆无用的东西，然后又扔掉。
我承认，我是个女人，我很寂寞，也需要有人来呵护。
那日，我们游城南的路上遇到许多卖桃人，谁都知道城南的桃又红又大，味美可口，水灵灵的，推在那里，路过的人都忍不往买几个来解馋。
姐姐说山上多着呢，摘几个新鲜的才好吃，于是大家拾级而上，到了山顶。
我累得什么也不想，只只想找块清凉地好好休息，幸而旁边有个用茅草搭起的草亭，专供买桃人避暑，我坐在光滑的木栏上，吁吁而喘，星星细汗香湿衫袖。
再看姐姐，又跑又跳，仿佛有无穷精力，我越退缩，姐姐越激流勇进，我不想争，无论怎么争都比不上她出色，我的生世，我的排行，根本就容不得我与她争，还没比别人就认定我是输的。
这世界上就是么回事，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算得到了也不会是你的。
我坐在亭子里，边用绣花手巾扇凉，边冷眼看围在姐姐身后争宠的小妮子们滑稽样，心里暗笑，这些妮子年纪不大，却也知跟了主子的好处。
世邦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来了，也许他刚进亭子，也许他在一旁站了很久，反正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它令我愕然抬起头，四目相望，瞳孔想射，竟是如此默契。
他坐下来，将一只擦尽细毛的桃子递了过来。
我伸过手，被他反手覆在了上面，像条蛇一样肆意的爬行，一直爬进了胸腔，一头扎了进去，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滚滚热潮向我涌来，将我焚毁。
爆焦的大地，混淆的空气，刺眼的阳光，湿润的手心，肌肤与肌肤之间微妙的接触，让一切显得暧昧至极。
我惊惶失措的从他手心抽离，丢开他拼命的跑，挤在喧嚷的人群中，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进了桃园，才发现自己手上，还紧紧握着那个可恶的桃子，上面散发着他幽幽体香。
他是爱我的，他一定是爱我的，至少比姐姐更爱我一点，可是他是姐姐的，还没出世就注定是姐姐的，而我呢？
愤然，将桃子从阁楼上扔下，下面有人怪叫，我探头，崔二爷正捂着头往上看。
“桃花妹妹想我了？”一脸坏笑。
“无赖！”我背过身不理，生凭最恨嘻皮油嘴之人，可偏又遇上。
二爷不管，二爷提起长袍“登登登”的上楼来。
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想着那只手，抚模过我发稍和纤指的手，温润而又透明，他的脸，他的脸仍然苍白无力……
半晌，有人牵引着走过大街小巷，毫无故忌的拉着我的手，他的样子像邦，又像二爷，我再定睛，他的脸就模糊了。
他拉着我，说了很多温暖动人的话，让我心甘情愿的跟着他走，就像进孟府那回，我紧紧跟着爹，一步也不离弃。
到了路口，天不作美，大雨滂沱，他撑着油纸伞向前走了，不再拉我的手，我失落中拼命的追，可怎么也追不上，雨打在我的身上，头上，脸上。
他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心里想着，眼睛跟着痛了起来，痛得什么也看不见……
至中午，酷暑难奈，午饭也淡然无味，几盅酸梅汤下肚，恍然变成了汗，咕嘟咕嘟的从肌肤上钻了出来，我的眼睛仍是很痛，痛得只能眯缝着。
扇着罗扇，无精打彩的和二爷下棋，忽听园里笑声渐起，我探头过去，一眼就看到了邦，他亦在喧闹的人群中静静的看着我，心头一悸，竟走了神。
“哎，该你了。”二爷说。
我意马心猿，糊乱丢下一枚棋子，又住人群中搜。
他在看我！他还在看我！
脸上可恨的云红又起。
“此人不可信。”二爷吃了我的子说。
他知道？他还知道什么？
“不是你的东西，终究不是你的，拿来又有何用？”
我想起那个把我扔在大雨中的陌名男子，心里一紧，脸色由红转为死灰。
我躲他，不去红袖香闺。
我躲他，凡有可能遇上的地方统统不去。
我躲他，只和二爷聊天来消磨时间。
暄闹过后，我分明记得午后倾斜的阳光，还有那张给我莫名忧伤的脸，他握着我的手，滚烫而又粗犷，肌肤与肌肤间肆意的接触，像两条饥渴的水蛇想互纠缠，不到最后，谁都不肯放手。
我爱他，比爱我溥幸短命的娘亲，更深更凝，他让我疼痛，我的灵魂被仁义撕咬着，这种痛无休无止。
傍晚，我坐在荷亭独自弹奏琵琶，寂寥像水鬼般悄悄从湖底爬了上来，与我面面相嘘，我打了个冷颤，弦断了，它报复似的震痛了手指。
“很久没听到这么好听的音乐了。”他来了。
投入，只是为了忘却，忘却一个人有时是需要时间的。
他拉起我数日苦练琵琶积起的老茧，在手间摩挲着。
“你瘦了。”他说。
用力，我顺势依偎。
有人惊叫，声音凄利的划过荷池，鸟鹊惊拍，姐姐用怨毒的目光看着我们，然后转身就跑，后面的人跟着追了上去，是二爷。
他来做什么？
邦颓然坐在石登上，搭拉着脑袋，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声不吭。
“你是爱我的，不是吗？”我道。
“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永远都不要回来。”
我豁出去了，我要他，我只他爱我一个人。
他低下了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桃花……”
他懦弱的张开口，我已全明白了。
谁会记得那些好？我不过是他爱情中的一部分。
所有闲言碎语都指向我，我无处可藏，却甘心等候，等候再看姐姐一眼。
一个月后，姐姐回来，毫发未损，穿的衣不再是孟家的罗绮，身后多了一个人，是二爷。
她在报复我！
“桃花。”他用目光喊我的名，它只让我听见。
而我已无心倦恋，任它在我身后碎去。
那天有雨，我听到有人打着伞，从我楼下经过，然后轻轻转上台阶。
我没转身看他，我似秋日萎黄的草野，临冬将死，飘摇的灵魂和原始的热情在那天都已死去，它们不复存在。
我木然的看着雨，没有转身。
“红袖要出嫁了。”他知道我在听。
“我该怎么办？我不能失去她。”他哭。
那个男人哭倒在我怀中，像个孩子般瑟瑟，他忘了曾经也爱过我。
曾经孟家大院的一切一切都是他的，只在一抬手，名利可垂，而他却遇上了我。
我抚模着他微湿的头发，没有一点涟漪，我的心都死了吗？
这件事因我而起，理当由我来解，不怕他们非人的目光，我见到了姐姐。
姐姐背对着我，她不肯见我。
“你爱二爷吗？”我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她不语。
“你根本不爱他！”我说。
姐姐突然哭了。
没用的，她说。
我有了他的孩子。
我惊讶的看着她，然后仰头大笑，笑得泪滑出了眼眶。
我从没赢过姐姐，这次我赢了，赢得那么凄惨。
我选错了爱人，姐姐无聊的报复，我们谁也不能原谅他们犯下的错，包括我们自己。
也许用下半生的悔恨来彼此牵挂。
连日，我把自己锁在房中，昏昏欲睡。
我听到一些声音在说着话，也许是野鬼，也许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说，我是姐姐求爹带回来的，数年后我却将她的好意抵毁。
他们说，青楼女人生的种就是那么贱。
他们还说，二爷原意是想娶我的……
我不知道这些声音，那些是假，那些是真的，他们来自何方。
我只是——沉眠不起。
姐姐还是不愿看我，直到出嫁那天也不愿意再正视我一眼。
她恨我，这辈子都恨我。
她恨我，连崔家大院的的桃树都无一幸免，砍做了厨中的柴禾，一焚而尽。
第二年春里，他们又无声无息的滋长，从灰的树桩上抽出星星点点、鹅黄的嫩芽。
姐姐生气了，喝道：“挖了！全都给我挖了！一棵不留！”
府外桃花沿着坚韧的石墙探出盈盈笑意。
姐姐无可奈何了。
此时，我在江南小镇上，终日以刺绣裁衣为生，过着简单而又自在的生活。
有生之年，我收到过一封信，粉红色的信笺里盛着满满的桃瓣，枯萎的，新鲜的，变色的，我不知道他积了多少年，也许一年也许无数年。
信笺上只有一首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年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没有地址，也没有日期，是写信人疏忽了，还本是故意隐瞒。
那个人是谁？
也许是世邦，也许是二爷，也许是某个黄昏陌生路人。
都已过去了，不是吗？
再痛也在忘记的，时间能将伤口舔平，时间就是一切。
几个世纪过去了，我守着那片桃林没有离开过，不想尘世恩怨，也不想凡人三千烦恼丝。
我倚着枝丫听风沉吟，看桃花灿烂，舞风弄影，年复一年，生生世世的轮回，我在等谁的到来，或是谁的屏弃？
孟家大院早已破壁断桓，前尘往事飞灰淹灭，唯有那片桃林留了下来，一直活到今天，漫上遍野都是她的笑意。
很多年以后，我看到一个男孩指着桃花对身边的女孩说：“你知道人面桃花是什么意思吗？”
“是爱而不能见面的女子呵。”他说。
他们很眼熟，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谁会记得那些好？我不过是他爱情中的一部分。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年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
本贴仅代表作者观点，与麻辣社区立场无关。
发表于 2004-9-25 13:48
|
楼主|
发表于 2005-7-25 17:42
|
客户端下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