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脸上淡淡的凝固的笑容,我低着声音问他,哥,天堂美吗?天堂里有没有玫瑰花开?若有,你要留一枝给我。
天堂里有没有玫瑰花开
十二月二十一日是星期日,我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换乘两辆公交车到公竹岭去看哥了。
公竹岭是距市区八十里的一座小山的名字,青山碧水,天高云淡,即便是萧瑟的冬天也是个清雅之所,就像人间的天堂。不知是谁发现了这个地方,并建成这个漂亮的墓园,让我们这座城市还有附近城市的居民都有机会睡在这么美的地方,我的哥就在这里。整整一年了,不,是还差十一天整整一年。
没有往家打电话,没有告诉他们我来,也没有问他们准备怎样为哥过他的“周年”,不是怕勾起父母的伤心,也不是还隐瞒什么,我只是想避开所有的人,静静地一个人去看哥,和他说点悄悄话。
第一次看到哥时他十六岁,我八岁。我躲在妈的身后用怯生生的眼神惊恐的看着他和他身旁的那个高大的男人。妈用命令式的口气让我叫那个男人“爸”叫他“哥”,爸这个字是我从来没喊过的,在那之前我曾无数次地缠着妈问她,别人都有爸,我怎么没有?妈从来没有回答过我,却突然的带回一个男人让我喊他爸,我受不了,坚决的咬着嘴唇,不说一句话,但对那男人身边的瘦瘦的男孩却没由缘的亲近,半天不到就哥长哥短的围着他转了。喜得母亲连连说,这两个孩子有缘,这两个孩子有缘。。。。。。
后来我在小朋友的嬉闹声中明白,哥不是我的亲哥,爸也不是我的亲爸,对此我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以为不是亲的就不是真的,像演戏一样早早晚晚要走的,要散的。对于那个我唤作爸的男人走不走我到无所谓,可要让我喊哥的那个人走,我死也不愿意。自从有了他,再也没有人敢冲我喊“小黄毛,要酥糖,吃不着,气死猴”,在我小时侯巷子口有个卖酥糖的老头,他的酥糖又稣又甜还沾着香香的芝麻,别人常去买着吃,我谗得直咂嘴,哥来了以后,我便可以递给老头我掌心里的五分钱,高傲的说“来一块”,这钱是哥背着妈偷偷给我的。
我上高中的时候哥已经大学毕业分配到气修厂工作,那时学校还没有实行寄宿制,每天的晚自习要上到八点,哥就天天等在学校的门口接我。看到我出来,接过我的书包,像扛大米或者液化气罐一样扛在肩上,而我则神彩飞扬地跟在他身旁。
我们这一茬人大都是独生子女,同学们很少有哥哥或姐姐,可是我有,且大我八岁,对我呵护疼爱,这让我成为同学中骄傲的公主。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哥不是我的亲哥。
过马路的时候,我要紧紧的拽着哥的手,从我八岁起我就这样牵着哥的手走路。偶尔他和谁去玩,不想带我,我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跟在他身后,他回头看看,没了辙,然后说,走吧,我拉着你。这一拉将我从八岁的黄毛丫头拉到十八岁的娉婷少女。
十八岁,我上高三。哥在那一年的国庆节娶了新嫂子。在这之前我好象根本没有察觉哥在恋爱,那个女孩到过我们家几次,可哥从来没和我说过她是他的女朋友,他会娶她。
那天我看到妈在做大红的龙凤图案的缎子被,看我进屋兴高采烈的说:“这是你哥结婚用的。”我一愣,旋即跑出妈的房间,一下子冲进了哥的小屋,他正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愣神。哥要结婚了,这是我想都没想过的事情,可是哥终究是要结婚的,他已经二十六岁,不小了。
看到我冒冒失失的撞门进来,又一句话也不说,哥将瞪视天花板的眼睛闭上了,他听到了妈对我说的话。
哥结婚后搬出了家,他租了一套房子,据说是为了让嫂子上班近点。他仍会在每天晚上接我放学,有时将我送到家门口就返回,有时会进屋喝一碗妈煲的汤,但是他再也没有牵过我的手过马路。
哥这样接我放学直到我高考结束,妈在我考上大学的庆祝宴上对我说:“燕子,你能考上大学最该感谢的人就是你哥。”
我举起酒杯敬哥,他一仰脖,满满的一大杯白酒就灌下了肚,立即白皙的脸上红了一大片,嫂子拽了拽哥的衣襟,哥就笑,像我小时候他背着妈妈给我买酥糖时的笑。
大学四年我极少回家,虽然学校距家只有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我也只是在寒暑假才回去,每次回去妈老是用一种担忧的眼神看着我,想问什么又吞吞吐吐的什么都不说。后来还哥对我说,妈很担心我,以为我长久不回家是结交了男朋友。在哥的注视下,我缓缓的,摇头,再摇头,然后有清清的泪落下。
哥没有像我小时侯一样为我擦眼泪,他叹了一口气说,你嫂子怀孕了,你要做姑姑了。
哥与我一样的明白,我爱上了他。也与我一样的清楚,我们今生只能做兄妹。
大四的时候我定期的给家乡小城某个交通广播电台写稿子,是在午夜时播放的一个栏目,名字叫“情感夜空”,专门讲述情感故事,给一些司机朋友听。那时哥已经从单位出来自己承包了一个汽车修配厂,他有一辆半旧不新的越野车,我知道他经常午夜才往家赶,于是写了一组《秋天的风筝》,因为哥最喜欢放风筝,每年的春天我们都要一起放风筝,而秋天注定是风筝告别天空的季节,我用“风筝”做我的名字为哥写着只有他懂我懂的文字,希望他在某个如水的午夜听到,我没用自己的真名是害怕爸和妈听到,害怕嫂子和侄女听到。
爱他,就是让他快乐没烦恼,这是我在文章中一再重复的话。
大学毕业后我又回到了家乡,我在单位的附近租了房子,还是很少的回家。妈看我的眼神越发忧郁,这一次不是担忧我交男朋友,而是担忧我怎么还不交男朋友。妈常和邻居大姨说我粗枝大叶,还不如她儿子,她所说的儿子自然是哥,彼时,没有人再记得哥不是妈亲的,甚至连妈自己都忘记了。
两年后的秋天我二十六了,妈每天都在给我物色男友,而我依旧整天的不着家,工资月月光,这样的状态让好男孩见到我就跑,妈担忧着,我还偷偷的乐。这时另外一件让妈伤心的事情发生了。哥离婚了,他将六岁的侄女领回了家。
从来没有问过哥为什么离婚,爸妈倒是问了无数次,他都不说。但妈对我说嫂子来看侄女的时候还不停的哭,很伤心的样子。嫂子的眼泪让妈千真万确的相信哥爱上了别人,成了有钱就变坏的主。那些日子妈天天冲小侄女说,还是囡囡(侄女的小名)好,听话!长大了的我和哥让妈无法了解和掌握了,妈很伤心。
后来妈惊奇的发现我又变回小时侯的乖孩子了,外面的房子退了,下班准时回家了,不是教侄女看书学习,就是帮妈洗衣做饭。妈不知道我缘何有如此之迅速的转变,但我却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哥,为了能在他回来吃晚饭的时候见到他,为了和他侃侃而谈。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秋天的傍晚,哥回来一会,又有应酬要走,我拉住哥的衣襟说:“哥,我也要去。”神态故做羞怩,像我小时侯缠着他一样,连妈都乐了,说我还没有囡囡懂事,哥却很认真的说“好”,然后他拉起我的手就在妈的注视下走出家门。
这是自哥结婚以后近九年的时间里哥第一次拉我的手走路,我的脸有潮湿的红云,心跳得就要跃出胸膛,幸福极了。
那天晚宴结束后哥将他的越野开向郊区,我摇下半扇车窗,有雨飘进来,打湿了我栗色的头发。兜了一圈回来时正是午夜,哥打车里收音,还是午夜情感之类的栏目,但主持人已经换成了另外的声音,一瞬间,有纷纷扰扰的歌声像窗外的雨飘起来。
你知道三年前的“情感夜空”吗?潇潇主持的。最终我还是问了哥。
知道。哥点燃了一支烟,用一只手控制着方向盘。烟在车里明明暗暗,哥的脸也一会清晰一会模糊,有星星点点的褶皱在他的脸上,哥有点老了!
那你知道《秋天的风筝》吗?哥的脸在我的问话中明亮起来,我甚至看到他唇边的微笑,这是我很久没有见到的了。我听到他在说,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语言有时是苍白的,我不再说话,哥也不再说话,他只是用的他右手紧紧的握着我左手,仿佛一松手我就飞走了一样。
这一天我明了,妈的判断是准确的,哥是喜欢上了嫂子之外的女人,而那个人不是别人,是我,是他叫了十九年的小妹。能有半年的时间我和哥快乐的过,开着他那辆车将笑声撒满了世界。
妈终于看出了门道,她忍了再忍还是敲响了我的门支走了上小学一年级的侄女,她问,我一句话也不说,然后我看到妈满是皱纹的脸上有泪淌过。当天夜里哥就被电话招回了家,接着是劈头盖脑的一顿盘问,哥坐在一张旧椅子上,他的对面是他六十岁的老爸和我已见白发的老妈。我从门缝向里看,那架势像在审讯刑事犯。
哥是在妈的哭声中离开的,妈那一句句“我是造的什么孽啊”将我和哥迟来的爱推向死亡。是啊,同学,同事,甚至于朋友都以为我们是兄妹,我若嫁哥,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我们的父母,在他们看来这是“乱伦”。
可是我和哥还是没有按照父母对我们要求的那样分手,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偷偷的见面,我甚至对哥说,我再租房子逃出妈的视线。哥摇头,很坚决的样子,他说,最终他会争取父母的同意,光明正大的娶我。
然而,我还是没有等到那一天,哥这一次留给了我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诺言!
那年秋天我到离家四十公里的省城学习,每周三次课,我和哥说,等我拿到文凭,在省城谋到职后我们就双双离开。离开熟悉的人,我们就可以不做兄妹,做夫妻。
哥在我每次有课的傍晚到校门口接我,就像我高中时一样,然后牵着我的手去吃饭,然后陪我走过一条条陌生的街道。。。。。。。
那天是小年,是我上最后一堂课的日子。下了好大的雪。我站在雪里等哥。他失约了!我四下张望,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不知从那个方向跑出了,蒙住我的眼睛。
那天等了好久,哥都没有来,打他的手机,是语音留言“该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突然地我的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接通后是我的继父的哭声,他说,燕儿,你快回来吧,你哥他走了。
哥走了!他去了哪里?我在问。那一刻的我傻掉了。
哥是在接我的路上出的事,到医院时还很清醒,能说出家里的电话,爸妈来时哥正好被推进手术室,却再也没有活着出来。医生说是颅内出血,能坚持那么久已是奇迹了。
又站在他的面前,看他脸上淡淡的凝固的笑容,我低着声音问他,哥,天堂美吗?天堂里有没有玫瑰花开?若有,你要留一支给我。
然后,有泪,静静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