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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铁匠顾司令好不窝火:
文攻武卫是纸老虎一戳就破!
潘华糊里糊涂作了牺牲,
战友们一听枪响就吓掉了魂魄。
一窝蜂往那镇外没命地逃跑,
一个个衣不蔽体枪支倒拖。
领到的子弹洒了一地,
想开枪恰又有哑弹卡壳。
听说要占领制高点又往
惠民中学跑去,
挤上钟楼抖抖索索。
一个劲地问打死了哪个?
打死了哪个——这样的军事素质
能够干什么?
必须要找打仗的内行来当教练,
战略战术要赶紧补课!
那落魄的转业副团长困饿在家,
参谋长兼教头非他不可!
每个月发给四十块饷钱,
既管饭又养家他日子就松活……
于是顾司令亲自登门拜访
那霉臭的小巷,
捏着鼻子喊一声老杨。
那转业多年的副团长正在家里
清理拾来的废纸破布头——
他那间破屋子又挤又脏。
一大堆骨瘦伶伶的子女睁着大眼,
他们已习惯于饥饿在贫困中成长。
那老杨本是国军军官,
抗战中立过功浑身是伤。
1947年投共1948年入党,
彭德怀麾下的副团长勇猛顽强。
1951年入朝参战屡建奇功,
多次虐杀俘虏恶名远扬。
回国后又屡犯其他错误,
羞愧之下转业回到甘家坳家乡。
部队上多次来函来人让安排工作,
可他错误不断只能换岗。
换去换来没有了去处,
抬石头挑土方经常改行。
这旧军人不在乎那些诧异的目光,
挺着胸脯走路平视前方。
衣衫破旧精神攫烁,
说话斯文声音却宏亮。
立身社会堂堂正正,
老婆孩子却时常断粮。
除了打仗什么也不会的人
尤好杯中之物,
即便一家人饿得脸色发黄。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以捡破烂
撕大字报卖废纸为生,
妻子打零工挣钱喝一顿苕汤。
绝境中欣然接受顾司令的聘请:
担任参谋长——为文攻武卫事业
贡献力量。
落魄英雄又有了用武之地了——
他领到的是潘华那支套筒步枪。
新任的参谋长出手不凡:
他的本事让战友们胆寒。
抓住对立派不论文武都是战俘,
国军里学来的酷刑凶残野蛮。
火刑电刑用捅条打人,
装死装疯的用大粪猛灌。
晚上巡逻,乡坝里有狗叫,
杨参谋长就献计把狗儿围歼。
既得安静又得狗肉吃,
老百姓却是怨气冲天。
除了枪法好还精通战术,
老保遇上了他还真是麻烦。
万司令多次惋惜没及早网罗人才,
今后大家行动要小心一点……
后来进攻弥陀寺是他全面指挥,
县文攻武卫的姚司令甘受调遣。
阳光、地形、风向的利用,
几百人的梯次进攻是胸中的沙盘。
侦察情报后勤补给,
步兵炮兵协同作战……
刘吉曾领教过他凶狠的军棋,
军事家的风度是控制局面。
无论进攻还是防守,
均是主动稳操胜券。
未来的诗人关注他的命运:
喀利俄珀(1)最喜爱这珍奇的贡品。
(八十年代初他死于饥饿和肿病——
当时他正爬向能给他落实政策的
几十里外的县城)
顾铁匠将潘华的死讯报告给建强,
红色风暴的领袖刚刚爬出消防池
还没换衣裳。
可怜的革命家脸色紫乌——
是碰伤——但他听到了那声枪响。
当时他就心里一沉两眼发黑:
果然就来了这传噩耗的铁匠!
天哪,潘华他真的……预感到了
自己的死亡……
沈建强两眼一闭往后便倒,
有如子弹击中了胸膛。
嘴唇收缩呼吸停止,
明显是现出休克症状。
顾大军赶紧掐住人中穴大喊来人
救沈政委的命——
是一个漂亮的女医生一支强心针
令建强还阳。
啊,是空枪——我们的潘华只有
一支空枪呵,
他们竟开枪击中了他的心脏!
好容易沈建强醒了过来,
长出一口气热泪长淌。
咬牙切齿恨声连连,
听得见有恶气堵在胸膛:
啊,是谁?是谁杀了他——
是谁呵……这些个混账……
沈建强失声痛哭瘫软下来,
这情形感动了那硬心肠的铁匠。
鼻子发酸眼睛发红,
扭过脸去低头扶住墙。
好一阵抽泣好一阵沉默,
战友们全都是眼泪汪汪。
顾司令让弟兄们搀起政委
去惠民中学:
中学礼堂已布置成潘华的灵堂。
可怜的武斗英雄正躺在那儿——
大幅的白布,松枝柏丫的芳香;
昏黄的烛光,苍白的脸庞……
平台上摆放着冰凉的尸体,
黑纱装饰着炭精画像。
留声机轻放着国际歌唱片,
武装的仪仗队肃立在两旁。
人人的脸上都挂着泪水,
空气中弥漫着悲愤和忧伤。
国际悲歌歌一曲
狂飚为我从天落——
领袖的诗词是最得体的祭幛。
沈建强看到了那可怜的战友,
一声大叫扑在他身上:
为什么呀……他们竟敢真的
向你开枪……
那潘华胸前覆盖着红色风暴
造反兵团的旗帜,
英俊的脸上此刻已只有
无言的安祥。
一双大手紧握着拳头,
黎英坐在旁边一声不响
不时抚摸恋人的脸庞。
可怜的姑娘是心疼到了极致,
一对大眼诉说着哀伤。
沈建强想起了潘华那封未寄出的
撒谎的信,
他无言去抚慰这痴情的姑娘。
一阵摇头一片泪水,
紧握着黎英双手满胸悲怆。
那两个女同学早已是披头散发
眼睛红肿,
站在黎英身后全副武装。
此刻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一个还捂着胸口蹲下去
倒在了地上。
灵堂顿时成了一座火山,
几百人心里都翻腾起岩浆。
顾司令趁机领呼起口号,
甘家坳上空风雷激荡:
文攻武卫!血债血偿!
潘华烈士的鲜血不会白流,
坚决消灭黑地总匪帮……
宽敞的礼堂弥漫着悲哀,
几个老实巴交的贫下中农
挤了进来。
三鞠躬礼毕便失声痛哭,
控诉着老保匪帮欠下的血债。
然后是颂扬英雄的英勇:
只身空枪斗群匪是怎样的气概!
其实他从小就有革命理想
不怕死亡,
在校时品学兼优令大家喜爱。
前年我们陈家大房子失了大火,
是潘华背着我逃出了火海;
去年有人在堰塘边高叫救命,
是潘华跳下去捞起落水的小孩……
总之他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若在上甘岭他肯定要比黄继光
还要厉害……
当时那刘吉看得明白:
老百姓对潘华确是很爱戴。
这样一个英雄竟被地总杀了——
刘吉顿时恨起了自己老保的招牌。
太卑鄙了!太卑鄙了:
人家是空枪,却惨遭杀害……
刘吉最怕见那黎英的表情:
可怜的姑娘一直在发呆。
潘华死了她该怎么办?难道
她也拿起武器去找老保们
比个高矮……
(这可怜的美人儿确是命苦,
她一直未能走出厄运的阴霾:
潘华死后不久父亲也一命呜呼,
母亲是中风死在一块溜滑的青苔。
她万念俱灰嫁往了成都——丈夫
却是一个窃贼——被打死在一家
银行门外。
黎英带着身孕去了新疆:在那里
她的第二任丈夫——一个远亲
是四十多岁的兵团干部脾气不坏。
刘吉永远记得她那令人心颤的
绝美的凄艳——
她的悲剧令未来的诗人耿耿于怀)
沈建强在灵堂里再也呆不下去,
一咬牙冲回自己家里。
翻箱倒柜找出了稿笺,
胸臆间激荡着急风暴雨。
他要写,他要诉——他无法控制
自己的情绪!
潘华的情书是灵感的引信,
悲壮的场景使他沉迷:
那黎明、那天幕、那薄雾,
那隐匿着死神的僻静的山脊。
英雄之气在纵横驰骋,
静穆的爱情藏在心底。
眼前的生死别离是如此浪漫
如此动人——
英雄的灵魂中必有过博弈。
诗人想象自己就是那英雄:
第一人称叙述——我即将去
危机四伏的前线阵地。
暗中的敌人虎视眈眈,
战友的安全靠我维系。
临行前应该向不欢而散的恋人
写一封信,
告诉她现在我心里风暴已经平息。
远离了战火硝烟思念着爱人,
两人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么惬意。
等着我回来不再分开——至于枪——
早就送给了那些好斗的武士……
呵,撒谎的信——战地的诗意,
这一回沈建强真的撞上了缪斯!
甚至言语也是华美空灵,
陈词滥调被轻松地抛弃。
台灯下是一片苍凉的世界,
稿笺上洒满了悲愤的泪滴。
眼前流动着鲜活的场景,
笔端演绎出英雄故事……
应当承认沈建强在诗里作了虚构,
当时他的激情是超临了现实。
没有口号没有政治,没有平日
那种豪言壮语。
真情流露在描画之中,
一切都附丽于自然绝无夸饰。
否则那诗歌意象不可能如此丰满,
否则那精神境界不可能如此壮丽。
他想象战场上的寂静紧张可怖,
他想象战士恋人的温柔甜蜜。
诗里的潘华有血有肉——多情的
勇士跃然纸上有生命呼吸。
缠绵的绝笔信没有写完——
枪声撕裂了黎明前的沉寂。
爱神要他珍惜生命,
死神紧催他奔向阵地。
他放下钢笔抓起钢枪,
迎着死神去沐浴晨曦……
(十多年后沈建强想将其整理
投稿发表,
却发现诗魂已同派性焊接为一体。
然而这毕竟是来自他真实的激情,
他再也没有同缪斯相撞的机遇。
到后来精熟了写诗的技巧——
不意间将另一棵诗树浇灌培育)
刘吉从撒谎的信中获益匪浅,
尽管沈建强曾因其情调不高
将诗稿锁在箱底。
未来的诗人一眼就认出这是
真正的诗歌——
他是从这首诗开始把建强认作
启蒙的老师。
然而当时他们还很隔膜疏远,
沈政委没有在意这反正过来的
老保骨干。
他已和顾铁匠作好了部署,
请求县文攻武卫司令部发兵
将黑地总匪帮一鼓全歼。
刘吉去县城参加了誓师大会,
人海中遇见了母亲葛兰。
广场上喧嚣着歇斯底里的风暴,
乌云下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全是暴徒——成千上万上十万的
要吃人的暴徒:
全是造反派在兴波助澜!
讨还血债,以牙还牙,
甘家坳的弥陀公社是匪巢据点!
造反派与黑地总势不两立,
潘华烈士的鲜血要加倍偿还……
会场上演讲者煽起群情激愤,
潘华的父母泣不成声更唤起
大家可怜。
复仇的口号此起彼伏,末了
还枪炮齐鸣发出誓言。
(目标当然是弥陀寺方向,
可惜步枪的射程没有那么远)
这样的场合葛兰无法久留,
她一把抓住儿子到僻静处叙谈。
(1)叙事诗缪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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