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社区-四川第一网络社区

校外培训 高考 中考 择校 房产税 贸易战
楼主: chaozai3333

[新体诗歌] 长篇叙事诗:在河之洲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12-1-5 15:55 | 显示全部楼层
52

夏夜的田野是空旷的朦胧,
星星闪烁在深邃的夜空。
月亮躲在山后老不出来,
猫头鹰的惨笑传出了树丛。
水田里的秧苗正发兜分蘖,
青拐子(1)在田边等待着蝗虫。
粘糅的舌头是猎狩的武器,
呱呱的叫声是气囊在鼓动。
一听得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一个个便停止鼓噪飞快跃入水中。
有如三米板上的健将入水,
嗖嗖之声隐没在葱茏。
黑暗中狗儿的叫声响成了一片,
传说是它们能看到死神的脸盘。
畜牲们嗅得了不祥的气味,
竞相狂吠惊恐不安。
尤其是衰老的母狗灵性多些,
一声声长啸摧肝裂胆。
汪汪之中的引颈哀号,
上沟引得下沟狂乱。
小狗叫,老狗喊,
母狗嚎,公狗喧;
竹林里的村落是由狗们守卫——
共同的敌人似乎已出现……
要出事!有晚有戏看:
(刘老幺定的期今天该满)   
紧闭好房门谨防鬼老二进来,
外头的事儿最好莫管。
枕头下压把弯刀顶得上端公(2)的
司韬令牌(3),
吊颈鬼(4)倒路鬼(5)趁早滚远点。
好人家的房屋你莫乱闯,
你要找人就去找那周大汉……
周大汉这时正走向潭家祠那边,
两盏灯笼的晃动令他心烦。
生水锈(6)脚趾丫痒——他穿的是
麻耳子草鞋,
象一个下力人(7)——配不上府绸
轻薄的汗衫。
(管他的——夜晚看不见——
周大爷的穿着没人敢谈。
谭寡妇喜欢他通体富贵,
穿草鞋走路确实碍眼)
穿草鞋走路其实舒服,
尤其是走在夏天这闷热的夜晚。
只是今晚的气氛有点不对劲儿:
狗儿这种叫法真令人胆寒。
哎,兄弟,不对哦——你听
今晚的鬼丁哥(8)笑得好凄惨,
会不会是我们错出了周家院……
一个保镖浑身发抖,
提着灯笼却老看不清路面。
脸上的瘀伤仍肿胀发疼,
受伤的肋骨才刚拆去夹板。
周大汉却听不得不吉利的话,
他最恨性幻想在这时被打断。
两个草包令他恼火,可用人之际——
又还是忠实的亲戚不可替换。
——怕个球!走快点!
这安岳城的边边上还会翻天!
就算他刘老幺真的敢来,
我们的炮火未必扣不燃?
疑神疑鬼就真要撞到鬼——
若仇家真来了看你们咋办……
此刻周大汉三人走着夜路,
绸灯笼照不清地上的泥污。
心里头有鬼不敢细看,
听得有异响就赶紧加快脚步。
快,快,前面就是谭家祠,
那淫妇儿肯定为我理好了床铺。
到时候你们两个不许乱跑,
找两个丫环到隔壁去享福 ……
狗叫声、蛙叫声、猫头鹰的叫声
令人心惊,
三个人踩着了路上的牛粪。
(若在平日肯定踩不着:
今晚上粪堆太密又还看不清)
一个个哎哟连声蹲了下来——
原来这路上埋有尖利的铁钉!
蓦然间大路上袭来一阵黑风,
保镖们叫声不好丢掉了灯笼。
周大汉心一冷拔出手枪,
即被人一棒把手腕击中。
二十响的驳壳枪飞了好远,
落到稻田里传来一声咚。
三个人挣扎一阵终被摁在地上,
恐惧和绝望全闷在胸膛。
周大汉被抓住头发提起脸来,
让人左右开弓猛赏耳光。
铁板似的手掌狠抽着肥肉,
直打得两腮肉烂鲜血满口。
门齿臼齿全都松动,
一股血腥堵在咽喉。
这时那可怜虫早魂飞魄散,
趴在地上只知道磕头。
不一会有人喝令他听刘大爷宣判,
说要让你周大爷死得不糊涂不冤。
(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明白,
用不着侧边人插嘴多言)
幽暗中有大板爷在眼前一晃,
冷冰冰的声音令他毛骨悚然。
周大汉顿时眼睛一黑,
浑身瘫软陷入了晕眩:
啊,刘老幺!果然是你——
你真的只让我活到七天!
放我一马——让我赔罪
把仇恨化解,
请宽谅我脾气不好是个莽汉。
我周某人愿交你这个朋友,
为治你的枪伤我愿倾家荡产……
(此时周大汉已尿湿了裤裆,
背脊上冷汗也粘住了绸衫)
可是那刘老幺毫不领情,
仍旧是冷冰冰的声音如刀劈斧砍:
嘿嘿!嘴巴好甜。
可惜你恶贯满盈得罪了苍天!
安岳的老百姓说饶你不得,
那么多的良家妇女诅咒发愿!
你天仓满了——真的——满了:
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周年……
——啊,饶命呵饶命!刘爷饶命!
我是龟儿子恶贯满盈。
只求你今天饶我个不死,
我一定痛改前非还要报答厚恩……
周大汉磕头把前额碰出了鲜血,
死亡的临近是那样阴森。
寡妇的淫荡,观音的风韵,
富豪的庄院,小旦的眼睛。
还有杜老头不散的阴灵,
有如一幕幕蒙太奇电影。
滚滚黑浪压顶而来,
躯体挣扎着向深渊沉沦……
突然他感到被脱去了裤子,
背后压上了一个沉重的男人。
这是一个醉熏熏的酒鬼
在抚摸他的屁股——
周大汉又羞又急蓦然一惊:
啊,你要干啥?老子起来
要和你拼命……
乖乖,莫出声——你脚猪平日
怎样糟蹋妇女,
大爷我今天也玩玩你的肉身……
可怜周大汉呼天抢地羞愤欲死
却是动弹不得,
几个人摁着他让他受刑。
周大爷喊保镖保镖只能闷哼,
再改唤刘老幺刘老幺也不应。
一时间心胆俱裂只求速死——
这样的耻辱是前所未闻。
刘老幺呀,你好狠——老子
在阴间也要和你拼……
这时他听到有人在狞笑,
逼近的几条黑影都手执利刀。
尤其那大板爷寒光幽幽,
周大汉被拖直的胳膊肌肉直跳:
啊!刘老幺!刘老幺!
你还要干啥?你还要干啥?
真要杀了老子你恶气才消?
哎哟,我悔过,我错了,
请留一条生路让我走正道……
可是刘老幺站在那儿纹丝儿不动,
鄙视着周大汉象鄙视一条虫。
嘴角上挂着恶毒的微笑,
一声卟哧声喷出了鼻孔:
还满意吧,周大爷?
我可是最爱听你老人家说梦。
既要当恶霸又何必求饶?
安岳县也出了你这个孬种!
现在,拿血来——你四大腿
老子要秤一秤究竟有多重……
周大汉明白自己死期已到,
想发作又被人制住难以叫嚣。
只见刘老幺后退了两步
轻轻一招手,
明晃晃的大板斧照手臂砍到——
哎呦我的手……手呀……
嘶声歇力的嚎叫直上云霄,
大路上的一幕进入了高潮。
待那周大汉叫得声哑,
强人们又剁去他的双腿让他再嚎。
为让他多活时辰受够痛苦,
伤口要用细绳勒住再撒上白药。
再打一支吗啡以免他休克,
就在他的面前弄死了保镖。
哎哟!脚——我的脚呀!
快做个人情补老子一刀……
善良的复仇者们依从了哀告:
补上几刀把鼻子耳朵割掉。
眼窝里剜去了好色的眼球,
让恶霸的生命慢慢消耗。
附近的农户本已抵紧房门,
听到呼救声赶紧吹熄油灯。
周大汉的声音没人不熟悉,
此刻在大家听来是美妙的乐音。
听嚎叫狗日的这回挨得有点凶,
刘老幺大报仇不会不过瘾。
想那谭家祠的老老少少
百多号族人,
这个时候该是怎样的高兴!
奇耻大辱终于得报——
而且是报得如此解恨。
有好事的谭姓人循声而来,
远处看到了整个过程。
不多久祠堂里竟是一片欢呼,
不知是谁还点了着鞭炮
忘情地欢庆。
(只是那小寡妇又要嚎丧,
从此后蓬头垢面提不起虚劲。
周大汉死了就什么也去了——
剩下的是族人鄙夷的眼神。
似这样身败名裂就为一个淫字,
这淫字使不少男女变成了畜牲)
杀猪般的叫唤实在太刺耳,
看样子龟儿子要嚎到天明。
夏夜本来就难以入眠,
这一闹更把人搅得兴奋。
周大汉,你娃也有今天哪:
你娃就是死二十次
阎王爷也是公平!
睡哦,睡哦,管他妈的——
明清早再去看西洋魔镜……
撕肝裂肺的嚎叫渐渐微弱,
天明时垂死的呻吟已近干涩。
云南白药的效力确是神奇,
周大爷的生命被留在了躯壳。
有人一大早就大着胆子去到现场,
大路上鲜血满地象是开杀坊(9)。
两个保镖被倒吊在路边——
两棵老榆树上尸体直摇晃。
唉,也怪他们助纣为虐跟着
周大汉作恶,
阎王爷安排的下场还会有错?
愿他们二世投胎变个好人,
莫再当狗腿子招来大祸。
那边的周大汉被卸了四肢,
躺在血泊中老不肯咽气。
肥胖的脸盘已是血肉模糊,
没鼻子耳朵没眼珠象恶鬼
烂在地狱。
众人的眼睛受不了这样的惨剧,
有人还恶心吐了一地。
空气中弥漫着恐怖的味道,
心灵上烙下了残忍的痕迹。
只见那垂死的人开始了挣扎,
血泊中扭动着不成形的躯体。
肿胀的嘴唇在嚅嚅抽动,
象是要诉说临终的委屈。
突然那身子往上一挺,
紧接着瘫软又变成僵硬
凝固了血滴。
也算他周大爷有人送终——
空眼眶没看到那些冷漠和鄙夷。
也有人呻吟说太惨了太惨了。
可赓即又吐一泡口水说正该如此。
如来佛显圣了太上老君显圣了:
阿弥陀佛——昭昭天理!
(此刻的幸灾乐祸算不算罪过?
诗人也答不好这个问题。
基督教导我们对敌人要仁爱,
可周大汉之死却令鞭炮响起)
围观的人们心里都清楚:
刘老幺果然是说话算数。
七天的期限不多不少,
周恶霸显报应一命呜呼。
(狗日的恶霸生前专门造业,
临死前遭够了痛苦和耻辱)
今后那些土豪劣绅要好生点(10)操,
周大汉的下场惊心触目!
刘老幺,刘大爷:
你的公道义气是声誉卓著,
你的功夫能耐大家佩服。
望你老人家施闲(11)多观照观照
我们安岳
地方上才清泰百姓才有生路。

(1)        青蛙俗称。
(2)        男巫。
(3)        神器。用于“收鬼”作法。
(4)上吊死了的人。其魂变为“吊颈鬼”——平日在野地里游荡,不得转世。待遇见熟人后,便引诱其上吊自杀,顶替老鬼。而老鬼也可投胎转世了——这是川中农村里流传很广的说法。
(5)四处漂泊的孤魂野鬼,专让人头脑发昏在野地里迷路。
(6)烂趾丫、香港脚、真菌引起的湿疹。
(7)身分低贱的体力劳动者。
(8)猫头鹰的俗名。其叫声酷似人笑,非常可怖。
(9)屠宰场。
(10)小心点。
(11)拨冗或安排出空闲的时间。
发表于 2012-1-5 17:31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看你这文章,可能可1个小时才能搞定吧,嘻嘻;P。我就随便看了一下

 楼主| 发表于 2012-1-9 16:03 | 显示全部楼层
53

甘家坳来了好多袍哥要开大会,
全是前三排(1),由各码头公推。
陆陆续续,络绎不绝,
古镇上所有的栈房都少了铺位。
没办法老板只得去左邻右舍
租赁被子,
一张床上挤两个人睡。
馆子的生意陡然红火,
厨师和堂倌揩不羸汗水。
烟馆里挤满远客吞云吐雾,
茶馆里板凳少只好站着打堆。
全都是生人又象是常客,
雍容潇洒花钱不皱眉。
三个一群五个一伙,
交头接耳牛壳子海吹。
大多是得意之中带点儿神秘,
似乎有重大事件捂在心扉……
自从周大汉出事以后,
安岳官府没有少跑腿。
周家幺老子亲自回来督办——
侄儿该死——却不该如此受罪!
挖目割耳卸肢惨绝人寰,
死前受的凌辱伤周家脸面。
省主席刘文辉以为是奇事,
官场的同僚们更传为笑谈。
周幺叔羞愤难当赶回安岳,
召拢来地方官要限期破案。
少不得县政府少不得警局,
少不得立案缉凶悬赏银元。
勘验现场寻找证人,
轰轰烈烈雷公火闪。
折腾了半个月却一无所获——
夜里发生的事情无人看见。
啥?刘老幺?骆彪?哦,对:
他们有嫌疑——但川中县证明
案发时他们都在甘家坳茶馆。
刘老幺赌钱输了二百三十六,
骆彪是羸了八十五块钱。
是呀,刘老幺是说过狠话
不让你侄儿活过七天,
但真正的杀人犯会事先扬言?
一句话,幺老子:您那侄儿
仇家太多了——
他死在谭家祠外,同那寡妇有染。
我们怀疑此案是情杀,下一步
准备把小寡妇传唤……
周幺叔又气又羞只得作罢,
刘老幺的英雄名声却得以远传。
精明的川中袍哥趁机发出帖子
召集德字辈开会,
借东风在甘家坳为洪门(2)争脸。
一是要加强联络重振雄风,
二是要落实龙头舵把子人选。
这些年德字辈很不遂顺:
没有龙头散沙一盘。
三县两地袍哥都有痛切感受,
因此来甘家坳是快马加鞭。
这甘家坳呵,才真是藏龙卧虎的
深水码头,
洪门弟兄们一来到这里
都禁不住感叹。
既僻静安全,又路通几县,
政权的死角官家懒散。
袍哥勃兴方可公道不废,
出一个刘老幺这样的英雄人物
是理所当然。
中华民国,一间建在腐土上的房:
老百姓指望谁给他以白日青天?
政权吗?不,袍哥——袍哥就是
社会的中坚!
反清复明的宗旨确已过时,
帮规的封建性质却鲜有改变。
入门的袍泽要捆帮(3)互助,
人多势众就不怕天管地管!
可近几年袍哥们的日子很不舒心:
刘湘主川后要清除洪门。
大树特树军政权威,
各地的公口被铲除殆尽!
然而法纪废驰是积重难返,
贪污腐败的政府依旧是无能。
老百姓日子越来越苦——
没有了袍哥靠山和舵爷给的公平。
因而这一次袍哥大会异常重要,
很多问题要重作决定并尽快调整。
一定要适应新的形势,
一定要选出新头领以重振乾坤!
头排的舵爷们早就碰了头,
总舵的设置不用议多久。
只要那龙头舵爷的人选落实,
蛟龙就要游出污浊的河沟。
有个年轻人名震江湖,
通天的能耐世间罕有。
赠妻与兄长义薄云天,
胆识过人又多有智谋。
更有那仗义疏财除暴安良,
侠肝义胆美名传遍了普州。
德字辈要振兴非他不可,
众望所归做三县两地帮首!
很多人就是奔他而来,
各公口都仰慕他的风采。
推举他作首领是树一面旗帜,
从此袍哥不再是祸灾……
依传统袍哥大会应在晚间举行,
为的是防备密探和围捕的官兵。
乾隆爷就曾下诏血洗帮会,
刘甫澄对袍哥更是痛恨。
大城市的舵爷们硬不过枪杆,
所有的堂口都被兵大爷砸烂。
农村里却仍是帮会的天下,
袍哥们在这里还有半壁江山……
洪门的开山之人是二哥洪英(4),
他辅佐大哥郑成功反清复明。
组织起汉留(5)互助的帮会,
鞑子的妖天下里特立独行。
(这自然要激起清妖的愤恨,
多少次的围捕都充满血腥。
到头来虽然未赶尽杀绝,
复明的大业却成了泡影。
从此我洪门转入地下,
做官府的对头在民间扎根)
这也是我中国苦难深重,
老百姓在苦海里无法生存。
捆成帮就不再受恶人欺侮,
海袍哥就意味着是个歪(6)人。
在青帮,讲的是师徒兴排辈份。
(如黄金荣收纳杜月笙,
师徒间比父子更分卑尊。
到后来黄金荣受到杜月笙营救,
只得退回帖子改以弟兄相称)
袍哥却只讲兄弟彼此平等。
既没有什么森严的等级,
也不设香堂管八字生庚。
不过那些帮规可千万犯不得:
公洗罚裁(7)后便是要命的私刑。
如此这般却来者踊跃,
野火点着了遍地的柴薪。
一些财主军阀也挤了进来,
地痞滚龙更成了核心。
官绅海清水匪盗海浑水(8)——
清水浑水都糟害老百姓!
过时的宗旨封建的特色,
鱼龙混杂堂子浊浑……
让我们去到甘家坳镇外那片
乱坟荒坝,
这一晚上百人聚会却灯黑火瞎。
不远处照例设有流动的岗哨,
这是要谨防探子并显示强大。
此地是乡间天高皇帝远,
根本谈不上什么官府的捕杀。
不过讲一讲排场能壮声威,
真有人来找麻烦也不怕他。
石碑和坟堆是现成的工事,
随身带的炮火会把话答。
洪门兄弟个个都是好汉,要杀敌
要突围都不在话下。
保不定留下个龙门阵来
传颂千秋,
袍哥们就不虚此生无牵无挂……
坟坝游移着点点磷火,
近处的阴暗里有蟋蟀唱歌。
大地上弥漫着茫茫白雾,
报更鸡打鸣在丘陵下的村落。
按旧例大会应在大庙里召开,
可甘家坳的大庙都改作了校舍。
骆彪曾提议用赌场作会场,
舵爷们觉得不太适合。
于是就来到这坟坝开会,
相信死人不会恨不速之客。
这时有人故意咳了一声,
提醒大家开会了莫再逗耳朵(9)。
朦胧中看不清是谁在镇堂(10),
听口音是来自内江的分舵。
(内江人说话卷舌音重,
四和十分不清霸子(11)又还多)
列位兄弟:现在人已聚齐,
此刻是最好的吉日吉时
是德字辈的佳期。
三县两地的袍哥现在开会,
请大家自觉遵守洪门的规矩。
本管事是代表全体舵爷
在此拿上咐(12),
到时候若有得罪莫怪不讲礼。
这些年我们洪门不大走运,
是需振作恢复元气。
城里头遭禁我们就下乡,
幸喜还有甘家坳这块福地。
从此我德字辈不再是一盘散沙,
不管是清水还是浑水要捏在一起。
总舵公口随龙头而定这一点
大家没有分歧,
总舵把子的人选由大家推举。
反正这大会是难得开一回,
下面请资州分舵师爷为大家领誓……
这样的开场白言简意赅,
后面的仪式却冗长神秘。
各色人等俱在表演,
庄严肃穆煞有介事。
程序和细节如评书般夸张,
今天的人们会看作儿戏。
可当时袍哥们是绝对认真,
那气氛阴森至极令人恐惧。
虔诚的誓词要束缚终生,
富贵贫贱是同样的纪律。
领誓人酌鼓朗经如巫师祭神,
铿锵的声调象吟哦诗句。
道理深沉是郑大哥的垂训,
文采飞动有师爷的润笔。
封建礼教被夸张放大,
核心价值是忠信孝悌。
尊卑有序乃为人之根本,
处事须得讲礼义廉耻。
红面视兄(13)是大逆不道,
看内财(14)的淫罪应以命抵。
(最轻的处罚也是剖腹挖心,
然后排队把尸体唾弃)
最可恨是那些叛徒和内奸,
捉住了少不得敲骨剥皮……
坟坝头点起了印度细香,
先祭拜桃园结义的刘关张。
异姓兄弟胜似骨肉,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二把香烧给羊角哀左伯桃,
舍命救朋友是真正的英豪;
三把香烧给伯牙和子期,
高山流水是永恒的友谊;
还有半把香烧给群英荟萃的
瓦岗山寨,
只可惜后来弟兄分手各事其主
成了仇敌……
好容易完成了神圣的仪式,
到这时袍哥们才开怀呼吸。
松了劲后方可掏出烟竿
装上烟丝过瘾,
咳一咳舒痰稍作休息。
呵,久了没开这袍哥会
还真有点生疏——
那是什么?野狗——来刨死人的——
轰它狗日的出去……

(1)在袍哥中,舵爷头排,师爷为二排,红袍管事为三排——属领导层。其余的“下滥”。
(2)袍哥的门号。因其创始人姓洪,故称“洪门”。
(3)紧密团结。
(4)洪英,亦名洪旭。是郑成功的部下。相传为袍哥开山之人。但近年来有资料表明,袍哥并非郑氏或洪氏所创的反清复明组织,而是四川帼噜子引入哥老会章程后所形成的帮会。因不服清廷,曾多次受到残酷镇压——近代袍哥一直奉郑成功及洪旭为精神领袖。
(5)袍哥的自称。意为异族统治下的“汉之遗留”。
(6)“歪”——厉害。
(7)袍哥开会公惩叛徒或违重规者时,大家依秩上前行半跪告别礼:侧身弯后腿,左手藏于身后,右手握拳姆指朝下垂于前腿膝前,口称“公洗罚裁”以表明态度。公,公断;洗,清洗;罚,惩罚;裁,制裁——凡受此礼者均不可活。
(8)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9)主持会议,维持会场秩序。
(10)习惯性的粗话。
(11)也算是打招呼。但袍哥会上“拿上咐”是含有奉命传旨意味的一种仪式性招呼,要比一般“拿上咐”要严重得多。
(12)不敬上级,目无尊长,内讧。
(13)贪内伙子亲眷的美色——袍哥私刑中的死罪。

 楼主| 发表于 2012-1-13 16:50 | 显示全部楼层
54

             好哪——建议现在开始选举——
德字辈的龙头之位不能悬虚。
三县两地的洪门应该有个头儿,
提调各码头的力量掌握全局……
安岳县的分舵爷话还没落口,
其余的袍哥们立时就同意。
是啊,如今各码头都操得稀烂,
是该有个人出来正正牌子。
当然要看看能耐和口碑,
也要讲德性和那么一点儿财力。
(对头,接到(1)讲——骆彪兄弟
你看哪位人选最为合适)
我看这川中县的刘老幺刘大爷
是众望所归,
有他作龙头会找回一些声誉……
把话说穿了就再不用拘礼,
与会的袍哥们都纷纷附议:
对头!同意!刘老幺合适——
德字辈洪门就要靠他撑起
高举大旗。
甘家坳设总舵位置最适中,
刘大爷坐镇这里大家好联系。
要得,就是他——哎,刘大爷
你就千万莫推辞,
弟兄们对你可是真心诚意……
(这当然不是什么民主竞选
一国总统,
也不是武侠小说中的武林盟主
横空出世。
更不是什么野人部落产生酋长——
一凭自身武功二凭巫师演技。
袍哥以为自己的领袖
是真正的豪杰——不过
豪杰的标准是因人而宜)
各分舵的前三排都是一个腔,
都要把刘老幺推上总舵爷交椅。
其实论名头要数跛脚虎最响,
可毕竟是邪道名头要臊堂子。
也有某些分舵舵爷更具有资历,
而且本人也想再高升一步
为德字辈效力。
原来就曾四处拜过码头,
今天也试探过各方面的口气。
然而眼下袍哥缺的是英雄——
只有一个英雄才扛得起旗帜!
堂堂龙头总舵爷非同小可,
实际上袍哥码头已是遍布
川中腹地。
一旦有事便可号令十万弟兄,
有的是钱财有的是武器!
因此应找一个正教人执掌龙头,
不可象那官场军界争权夺利。
弄不好大家都要搭到(2)遭殃,
官府百姓都恨袍哥污糟了地皮……
(喂,哥佬倌你就省了吧:
何必要来同刘老幺挤?
搞好你那个分舵就功德无量了,
德字辈记得到你让位的功绩)
刘老幺没料到大家异口同声
推举自己,
诚惶诚恐急出了汗滴。
先以为是骆大哥有意执掌龙头,
这袍哥会是他八方串联一手召集。
全不想他暗渡陈仓一番苦心,
竟是为幺兄弟打下根基!
骆大哥呵,你太重义了:
我刘老幺年纪轻轻有哪样本事
比得上你?
读军校当军官是你举荐,
收拾周大汉的龙门阵是你的传奇。
             这德字辈总舵龙头是非你莫属,
为什么你却不愿主持大局?
说实话我何尝不想出人头地?
耀祖光宗是终生的希冀。
若洪门从此能改弦更张惩恶扬善,
抑或就是静海师父所说的
苦海的边际。
然而今天的袍哥何其艰难,
那刘湘比满清之凶恶是有过之
而无不及。
看不惯孙中山借重黑道势力
搞民国革命,
他不容许帮会与政府分庭抗礼。
老幺我从过军打过仗还跟着你
操过绿林,
再也不想落草招安封妻荫子。
如今老百姓已是苦不堪言,
海袍哥再也不能伤天害理。
我年轻无智骨头稚嫩,不可能
为大家找到出路干出业绩。
大哥呵,还是你来——有谁不知
我刘老幺是你骆彪的兄弟……
夜色中看不见骆彪满脸胀红,
幺兄弟这话份量太重。
说实施,开当铺干绿林
哪样不是造业?
现在海袍哥就是想黑转红。
既是求正果就得有正气,
老幺你这方面确是优于愚兄。
至于洪门的出路,老幺你
看着办就行了——
你读过军校带过兵脑袋瓜子够用。
加之重情重谊仗义疏财,
安岳那件事更成就了你孤胆英雄!
大家信得过你你就莫推辞了,
德字辈洪门龙头总舵爷这个职位
不会辱没你祖宗。
来呀,大家来向总舵爷贺拜——
恭禧发财;恭禧发财;恭禧发财……
坟坝里的袍哥们排起了长队,
依秩序向总舵爷行礼笑逐颜开。
侧着身子弯一弯后腿,
双拳交岔姆指竖起来。
(这半跪的姿势颇有些古怪:
恰似那满清奴才在行礼卖乖。
似跪不跪不伦不类——与那
公洗罚裁的告别礼是相似的姿态。
病态的民族病态的社会——
发明人洪旭可真是个天才)
众人的信赖不可推却,
刘老幺只得还礼致谢。
心里向祖宗虔诚地祷告:
求高祖保佑我建功立业。
袍哥舵爷虽不是官职,
同样能泽被一方光同日月。
他闭上眼睛暗暗发誓:
一定要尽责主持正义。
这年头周恶霸之流实在太多,
地方上都指望能恢复秩序。
官家的横征暴敛是无可奈何,
社会上的恶霸却要除去。
问题是恶霸们大多入了洪门,
不少人还在前三排占据了交椅。
操正步走正路是人心所向,
要治乱先要治袍哥自己!
抓几个烂爬虫杀一儆百,
各公口要建帐把功过分记。
实在不象话的要依规清理门户,
政府那边要改善关系。
学一学欧美的民主政治
权充在野党——
又监督又帮忙又不触犯法律。
总之社会底层人数众多,
应该有个组织代表他们的利益……
好一个刘老幺胡思乱想,
竟要把袍哥改造成政党。
读两年军校增长了见识,
军阀间的倾轧令他失望。
如今他成了袍哥的龙头,
上十万的弟兄是怎样一股力量!
如果都象在安岳那样除暴安良
顺乎民心,
三民主义事业就不再只是糖纸
挂在嘴上。
为官府之所不能为——只要
走正道即是定国安邦……
(可叹刘老幺半文半武
不懂社会真谛:
他的袍哥已是历史垃圾。
封建的炭疽蚀透了骨髓,
哪还有希望代表民意!
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其实
应清除的毒瘤就是袍哥自己。
即便有个把好人有善良的愿望,
也救不活袍哥这步死棋)
那时候讲道理都是在镇上的茶馆,
搬几张小桌镶拢作一个台面。
当事人各自把小竹椅找齐,
让舵爷坐中间为你们公断。
有理不在高声——在舵爷面前
你脾气最好收捡,
依秩序你尽可轻言细语讲话
把道理摆谈。
若输理你就莫要横扯惹舵爷毛火,
(舵爷毛了火——你晓得的——
他那根烟竿——敲在头上不好看)
当场下话再包开茶钱。
从此后两家不再夹页子(3),
若翻渣皮(4)定遭雷打天谴,
哎,说了半天,本舵爷的话
你们听还是不听?
若没有啥就请散席各行方便……
(哪里象现在的某些贪官污吏
无耻厚颜,
夜总会泡妞儿还要吃生猛海鲜。
花掉你大把的票子仍办不成事,
要回扣讨价还价一点不红脸。
如此公仆怎比得袍哥——
论耿直论落教都得差太远)
也没有什么进口小车,
舵爷是拄着拐杖下乡工作。
(从未听说过工资和奖金,
天晴下雨也从未推脱)
实在太远了就叫一顶滑竿,
晚上走夜路要燃起竹杆火。
分家、争水、打架、划界,
以及如何处置啄庄稼的鸡鹅……
家务邻里纠纷天天都有,
政府出面是鬼摸了脑壳!
芝麻大的事儿无法打官司,
自己谈不好就请舵把子来搁(5)。
恶暴暴的家长你不服也得服,
一般都能公平又还不失幽默。
总之是袍哥人家以和为贵,
何必要抓子来挖子去(6)大动干戈?
本舵爷发了话就这样算了,
若不然你二天吃亏就怪不着哪个!
说不定哪天你走在路上会挨黑打,
说不定哪天你房屋会突然起火;
说不定哪天你会丢了猪牛,
说不定哪天你会散了风簸。
总之你是有苦难言无处可投,
只后悔得罪袍哥招来横祸……
对那些江湖上的门门儿道
要另眼相看,
只要他落教拜了码头就得让吃饭。
倘若是手艺差了生意没做圆范(7),
还得要送人家走路打发盘缠。
海得最开的当然还是内盘儿(8),
一到码头便要递上名片。
行礼如仪摆开茶阵(9)——
诉求都在阵中毋须明言。
前三排会尽快商议拿出主张,
一旦应承了便不怕上刀山。
如果是外来的强龙逞凶码头,
地头蛇必缠死他不会放他走。
不管他是兵是匪还是王爷侯爷,
惹烦了袍哥就该他忧愁。
也有些孤儿寡母找上门来,
袍哥会给他们以公道帮他们报仇。
捐款捐物不在话下,还要找绅粮
伸出援手……
(袍哥开了口他敢不答应?
公口上有帐本记恩怨情仇。
有的绅粮自己就是袍哥,
他当然要答应资助要求。
不过这种善举不会很多——
有钱人当然要考虑利益的肥瘦)
身为总舵龙头将管得更宽,
各公口都要你去调解争端。
内伙子弟兄家啥子都好说,
官场和军界却颇费周旋。
有时候要提卯子(10)显一显力量,
有时候却得下点儿小上下打点。
政府对袍哥是又拉又打,
有难事儿找上你你敢说不办?
出头用强——唉,其实多的是
为虎作伥——
帮着官府抓壮丁派税捐募善款
四处结怨!
更何况有的地方官就是前三排,
官事就成了帮事——此刻的袍哥
是资格的鹰犬!
这种情势当然不好受,可人情
慌着了(11)你只能向前……
(似这等做当局的帮凶终究是
老百姓的对头,
谈什么除暴安良对社会作贡献。
只称礼教却失了廉耻——谁敢说
袍哥帮官府不是背叛)
当时的刘老幺还想不到那么远,
他只知道海总舵爷是摊上了烫元(12)。
家中开烟馆余钱不多,
总舵上开销大又不能下摊。
平日的仗义疏财还可量力而行,
海总舵爷却必须作散财童子
直至倾家荡产(13)!
但既然应承了就要干好,
拼性命也要把乾坤扭转:
千万要让洪门弃恶从善,
千万要让老百姓有一片青天!
呵,万事皆空——师父呵,
徒儿这是不是在孽海寻岸……
凉风起了,路旁的芭茅摇晃起伏
窃窃私语,
刘老幺一走出坟坝就打起冷颤。
脚步轻浮头脑发胀,
两眼发黑有石块压在心坎:
老天爷,我是不是又错了——
刘氏门中的后裔,却走黑线!
儿小妻弱,受我牵连!
我能将袍哥扳成正果吗?
我这是赌命——却无胜算!
火海呵,刀山呵,事到如今
眼睁睁走向深渊……
止不住的虚汗湿透了衣衫,
贴在身上一阵阵冰寒。
口里念着万事皆空,
五脏六腑抽搐痉挛。
人呵,苦闷到了这个时候,
命运就会变成一锅沸油。
越思考越感到是一种煎熬,
以至于顾后和前瞻都令他发抖!
这时候所有死去的记忆和意识
在瞬间复活:
或悔、或恨、或幻想重新来过
另作一番求索。
然而刘老幺他几时作了命运的主?
放牛、坐牢、从军、杀人、赌博——
没有一回不想搞懂这是为什么,
最终却又总是浑浑噩噩。
今天走到海袍哥这一步,
仍在苦思什么是善恶。
只怕是求善得恶害人害已,
枉自披张人皮是天大的罪过!
万事皆空,万事皆空——有些事
空不了反而成了心魔:
隆昌城的尸山血海;何花的美色;
凤凰山的炮火;安岳那场风波……
悟不透佛理呵,人生是一个大错——
没有目标,没有舵——只有漂泊!
冥冥中他看到一具活的骷髅,
披着长长的黑纱在路上荡游。
缥缈的轻柔中有赤裸的淫荡,
粗俗的舞蹈是引人跟她走。
呵!你是谁?让我看看你的脸——
啊!刘幺妹——我们是兄妹
你为什么要捏我的手?
现在,你要我走——舞姿却是
这般丑陋!
哥佬倌再是好色也清楚你是妹呵,
都是刘家人——哪敢沾你的温柔!
呵,你怄气了——又成了骷髅
要把我引诱!
走?倒路鬼么?我刘老幺不怕:
隆昌城凤凰山我两度去过冥州!
你找上我这个歪人不太合适——
我当总舵爷今天才开头。
若德字辈洪门不改恶向善
你再来收我,
即便你不收——我也不想再做
行尸走肉!
我不信袍哥不可救药,
我不信自己会枉活一世有如猪狗……
那骷髅忽地一闪眨眼就不见,
突然他感到极度的厌倦。
疲惫驱散了回忆和意志,
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虚幻。
算了,莫挣扎了:反正这一生
就这样轰轰烈烈又等于零圈!
苦呵,袍哥——熄灭了的灯盏——
与我无关……连同我自己……
呵,带走我吧,妖艳的女仙:
我愿跟你去另一个世界。
现在我啥也不管了——即便
你就是我堂妹……刘幺妹……
我是吕布你是貂婵!
我是不该顾忌什么血缘……
可是那骷髅已在他呓语中离去,
刘老幺揉着眼眶呆着望天际。
天际是一片灰黑的朦胧,
朦胧中他抬不起沉重的眼皮。
思维的深渊开始封闭,
潜意识随着幻觉在羞耻中消逝。
连声自责荒唐自责无耻:
我刘老幺居然忘了伦理!
然而意识清醒后又怅然若失,
人生的苦恼是不可言说的秘密。
于是脚步踉跄头脑空虚,
身子似醉汉在云雾里飘移。
呼吸短促心儿乱跳,
呵欠连天又止不住鼻涕。
烟毒……酒祸……这辈子
我刘老幺算服了你……
这时他只想回到妻儿身边,
老蓝布被窝该有多么温暖。
儿子的笑脸是治病的良药,
妻会烧碗姜汤来为我驱寒……
此刻甘家坳正沉浸在梦中,
黄桷树象巨伞纹丝儿不动。
黑黝黝的屋脊上跑过一只猫,
鬼丁哥嘀咕在老庙子的古松。

(1)接着之意。
(2)受牵连。
(3)袍哥切口:记仇。
(4)翻案,旧事重提。
(5)处理。
(6)抓子、挖子都是川中乡坝里挖土的农具。此处意为:你骂过去我骂过来。
(7)好、圆满、妥当、正常。
(8)内行,有时也指自家人。
(9)袍哥去别的码头求助,一般不用声音语言,而是用茶碗、茶杯、茶壶在桌子上摆出某种图形以表达诉求。而主人也是用茶碗、茶杯、茶壶摆出图形来回应。这就是“茶阵”。
(10)夸张地显示实力。
(11)为人情所逼、所困。
(12)难办的棘手的事儿。
(13)旧时做袍哥舵爷就意味着要当孟尝君。帮内公益活动开支及善款,概由舵爷自己报帐。故很多人“海”舵爷挣得了名义却耗光了家产。而穷舵爷是无法当下去的。

 楼主| 发表于 2012-1-15 16:21 | 显示全部楼层
55

且说那天晚上刘老幺当上龙头
却突发疾病,
拼尽全身力气才回到家门。
浑身发软爬不过门槛,
喉咙发干喊不出救命。
是毒瘾发了——又不全是毒瘾——
突如其来的重负压垮了身心。
是龙头总舵爷的头衔太重了么?
不,是刘老幺发现自己落入了
命运的陷阱。
讲正义,海袍哥必落得倾家荡产。
到时候海不成了妻儿又该如何
在世上生存?
一方面,雄心壮志若海市蜃楼
华丽而缥缈,
洪门事业眼见是一场幻影;
一方面,堂堂男子汉害苦家庭
罪无可恕,
即便是献身正义也要亏欠儿孙。
刘老幺读的速成军校有封建老根,
他不知所有的帮会都是昨日黄花
今天的毒蕈。
重义气的人向往行侠仗义,
认同袍哥的价值是要惩恶扬善
快意人生。
尤其是乡下的穷苦人需要互助,
抑或捆成帮能使社会稍为公平。
但袍哥糟害百姓已是不争之事实,
唯有改造成政党才有前程。
各码头向来是各行其是善恶不分,
没有一个组织结构和好的纲领。
洪秀全创立太平天国前
传了多少年的教?
孙中山也是总结出三民主义
指导民国革命。
反清复明的宗旨显然过时,
散漫的组织更是难负重任。
刘老幺是当上龙头后灵光一闪
想到政党,
根本没有想过袍哥的本性。
他只知道因循守旧是死路一条——
总舵甚至不能规范各弟兄的
处事为人。
(浑水依然是杀人放火,
清水依然是祸害百姓——
这样的袍哥还是不海为好:
当散眼子(1)——可我已经陷得
这样深沉)
眼巴巴看着大家依着帮规散去,
年轻的总舵爷的心头顿时冰冷:
他没那么多钱去各码头鼓吹
自己的主张;
(即便是好主张也未必有人听)
他没那么高的水平,搞一套
袍哥政党的理论。
以人渣为伍自己也成了人渣,
既是人渣还谈什么国政!
他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自己
远逊于祖先,
其实是个平庸的生灵——
然而他已将自己赌进去了:
前景遥不可及,地狱却这样近!
呵,菩提本无树,魔皆由心生。
真心向善,却无路可走;
志向崇高,却往深渊沉沦。
于是他垮了——瞬时间全线崩溃
再加之毒瘾,
而失落和悔恨只能独吞。
(悔些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总之活在世上是苦人也是罪人。
就这样死去他会说自己是个冤鬼——
抑或他本来就不该出生)
好在当时弟兄们是先于他散去,
没有人看到总舵爷的海底(2)。
按规矩袍哥们散会后立即起身
各散五方,
每个人都是悄悄回到栈房或家里。
刘宗氏没见过丈夫这般模样,
立在病床前止不住颤慄:
咋哪,刘大爷——你咋病成
这个样子?
人不好,就最好在家多多将息。
让我先给你点上烟灯,
再到场那头去请太医。
呵,你醒醒呵,你醒醒——
你不要这样吓人……让我烧热水
给你擦洗……
熟睡的儿子被大人吵醒,
傻望着父亲惊恐莫名。
过去在他眼里父亲壮得象条牛,
现在却瘫在床上大睁着眼睛。
那眼睛突然变得象口深井,
呆呆地望着他黯然失神。
强人哪强人——此刻你是多么
虚弱和无奈——
其实你早就该料到这一天的来临!
而且你应想到不会很晚:
虽不是报应,却缘起有因……
骆彪见幺兄弟病得脱形,
请医抓药费尽了苦心:
兄弟呵,是大佬倌害了你呵——
他妈的那总舵爷的位置
其实是个火凳!
我忘了你家底不厚儿子又还小,
海舵爷要海得山穷水尽债务缠身。
我说这个活儿就不要干了——不:
我的家业就交给你去海——看能
支撑到几个时辰……
刘老幺终于挺了过来,
脸上却再也没有了生命的神采。
气色憔悴加上烟毒女色,
身子日渐瘦弱衰败。
那天晚上死神是高抬了贵手,
可从此成了影子跟在他身后。
端公道士驱之不去,
汤药罔效遑论针灸。
死,无处不在,罔顾怨仇——
在咳嗽中,在言语间,在恶梦里,
在泪里头……
将死之人是大不相同:
言谈举止都似长了锈。
悲哀和惆怅再加上忧愁,
人生幻灭斗志悠悠。
然而他既然已身许洪门,
总舵爷的活儿还得担承。
咬着牙东南西北疲于奔命,
各码头言语好听却仍是祸根;
倒是甘家坳公口成了慈善总部:
四面八方的穷袍哥都来投奔。
不多久就耗光了积蓄开始节省——
但决不能让人看到山穷水尽。
节衣缩食无济于事,
穷袍哥越来越多——都有苦情。
就开饭一项就招架不住,
不得已让骆大哥开柜取银。
跛脚虎倒是无怨无悔甘当洪门
散财童子,
家中的妻小却起了纷争。
少不得一番吵架割业——直闹得
大婆子吞烟小婆子吊颈。
(那自贡女人是骆彪最爱
却心属刘老幺——
她是由于支持袍哥事业
才同大婆子扯筋。
眼看刘老幺一天天走向死亡,
多情女绝望至极掩饰不住心疼。
大婆子以吞鸦片来抗议
狐狸精败家,
而她是以吊颈来赢回自尊)
两场丧事:不由骆彪不万念俱灰,
硬撑了半年也中风丧命。
临死前他紧握着刘老幺的手:
老幺呵,干不得了——德字辈
不如我们干绿林……来劲……
无底洞……害人……
话未说完脖颈一偏,
丢下刘老幺和他的洪门。
跛脚虎死后骆家也就散了:
儿孙们分家各奔前程。
(都是从事正道生意——如今
川中县资中县骆家是大姓)
德字辈公口照样运作——然而
总舵爷现在已是寸步难行。
没办法只好放弃外地码头,
放任那些恶棍去败坏名声。
所有的正义感和雄心壮志
付诸东流,
只在这甘家坳惨淡经营。
即便是只守自家码头也不得了呵——
谁让你刘舵爷要充当救星!
于是乎只得时常闭门谢客,
有一个理由是刘舵爷在养病。
可怜那些求助的穷袍哥无处可投——
师爷和管事都说:回去吧,现在
我们刘舵爷才真的需要同情……
就这样苟延残喘拖了四年,
刘舵爷的病体使人们肃然。
附近的码头都还听从招呼,
可刘老幺痛感袍哥已彻底腐烂:
有钱的弟兄是阳奉阴违,
时常仗着洪门去豪夺巧占。
穷苦的弟兄们也不争气,
码头上浑操丢人现眼。
骆大哥一死就有人操起了浑水:
甘家坳一带又开始闹起土匪。
洪门外的穷苦人倍受欺压——
有人骂这是刘老幺所作所为。
匪情有了地痞多了官吏更贪了:
这些可都是袍哥弟兄呵——舵爷
你自己说说这是谁之罪?
(亏了你还想搞袍哥政党,
这样的局面——你后不后悔?
现在回想那些仪式和帮规——
唉,整个儿就是在装神弄鬼)
不时有人来公口哭闹跪地喊冤,
说下面有袍哥抓拿骗吃无法无天。
还说有弟兄伙欺侮寡妇——
唉,算哪——想到这些事儿
舵爷就作难。
现在他既不能拍案而起清理门户,
更不能以侠肝义胆去惩恶扬善。
除了称病他别无他法,
除了羞愧他只有难堪。
唉,烂就烂吧——大家都造业
去地狱相见……
(现在他时常想到那自贡女人——
她已去阴间不再担待)
于是他心灰意懒道德败坏,
仅剩的半条命也向死神贱卖。
绝望中更加放浪形骸,
哪管它明日就有灭顶之灾。
吃春药也要去妓院里瞎泡,
没精神就拼命抽提神的烟膏。
大碗的烈酒烧得肠胃出血,
推牌九更不管白昼通霄。
越鬼混越觉得生命短暂,
越接近死亡越想逍遥。
什么洪门事业去他妈的,
醉生梦死不再寻烦恼……
不意间又想到妻儿的处境,
粘稠的冷汗湿透了背心:
刘老幺呵,造不造业哇?
母子俩——靠什么生存——
你倒是胡天胡地一死百了,
刘氏这一房却谨防断了独根!
你嫖、你赌、你抽、你酗酒鬼混,
有什么面目去见祖宗泉下之灵……
浑身一哆嗦又开始了悔恨:
我刘老幺真他妈象个畜牲!
阎王爷,饶了我吧——让我
多活几年——好歹把儿子刘春
拉扯成人……
可是阎王爷已决然不再给机会,
他认定刘老幺是阳间的累赘。
一声喝令:给我拿下——
刘老幺眼前就来了索命的恶鬼。

(1)没入帮会的普通百姓。
(2)海底:原为袍哥章程。相传由郑成功藏于海底。后来袍哥以此喻指机密,约定俗成。

 楼主| 发表于 2012-1-17 08:44 | 显示全部楼层
56

这一天刘老幺再也打不起精神
起身下床铺,
他看到了阎王爷的狰狞面目。
本来轻生的人顿时颤慄——
原来在阴间要更加受苦!
万事皆空,空即是物,
似我这等罪人做鬼也背包袱!
没奈何已无力挣扎,只能
瘫软在床奄奄待毙,
心里是绞痛是失落是无尽的酸楚:
妻儿、祖先、弟兄、师父、荣辱
以及那迟来的觉悟和太多的错忤……
是虚度此生吗?不——罪孽太多
比虚度还不如。
那一年文殊院就该受师父的剃度,
到头来总想有所作为
却越活越糊涂。
唉,完哪:放荡这些年
何曾有过满足?
这一生就这样窝囊结束!
心一软眼眶里滚出了晶莹的热泪:
苦呵,一切都是徒劳——终究
还是自己鄙俗——
真不敢回首自己的人生之路!
一事无成,悔不当初。
算哪,认命哪。咬着牙
唤妻过来我有话要吩咐。
刘幺嫂呵,我心里好苦。
这辈子到今天才算有了觉悟。
唉,枉自了,我苦命的父母——
过去我还自以为无愧于刘氏门
是个大丈夫。
我难受呵,操了这些年
其实对很多人不住。
一门心思要成就大事,
全不想自己学浅才疏。
我歪么?不——我从来没能躲开
命运的摆布。
我犟,我扳,我任性胡为
拼命反叛——
到头来甚至不如一头肥猪!
那肥猪牵去宰了不就得了?
我刘老幺却有那么多的事儿
牵肠挂肚。
好……不再说了……可是
我这一走……春娃和你就成了
孤儿寡母。
若受欺侮……我死不瞑目……
呵,来不及了:我带了大过
却不能弥补,
恨只恨自己这一生自私歹毒!
算了吧,二辈子吧——二辈子
你变成我丈夫我变你奴仆……
刘老幺此刻已是忍不住抽泣
真情流露,
情至深处竟泪眼模糊。
他忘情地抚摸着妻子柔嫩的肌肤,
这时才发现妻是那样性感
别有风度。
想那些烟花女是何等乏味的
残花败柳,
只可惜冷落了身边的珍珠。
长叹一声,泪若雨注:
我死了你怎样守这空屋?
呆在青石板上坐吃山空,
春娃这么小由谁来照顾?
造业太多总要显报应,
我刘老幺家破人亡抑或是天数!
呵,不要哭,不要哭,
莫让人看贬了我舵爷的风骨。
你快关闭了烟倌,去码头上传,
传德字辈的弟兄们快点赶来
不得有误。
(对他们说,资州安岳
这些远凼(1)的就算了,
二天(2)让他们来看我
坟头上的新土)
就说我难……想见见大家,
然后……上路……
那瓦刀脸女人十分惊恐,
她从未想过丈夫会油干灯穷。
临终的忏悔情真意切,
温柔地抚摸令人感动。
是呵,谁不知刘老幺又暴又凶?
可是他毕竟是个英雄。
眼见得他就要撒手西去,
丢下这个家,让我咋个弄……
哭哭啼啼移着一双大脚
满街去找人:
兄弟呵快去附近的公口赶信
要他们来集中。
刘大爷看来是不行了——
他想见见你们,大家快去相送……
百多号人物纷纷来到刘老幺的家,
宽敞的堂屋哪里挤得下?
没人肯相信刘舵爷竟会死,
德字辈从未想过离得了他。
虽说他这一向人不受活(3)
很少理事,
有谁想过他铁打的身子骨
竟然是沙塔!
三十来岁的人呵,后人还小——
凤凰山的枪林弹雨他都没有怕,
这一回却斗不过病痛没得抓拿(4)。
只见那垂死的病人躺在被窝中
象条僵虫,
刀剐般的瘦脸上没有了悲容。
此刻他已经战胜死亡的恐惧,
强打起精神展最后的雄风:
来了吗?都来了吗?
你们辛苦了——感谢大家
来给我送终……
黑色的火焰燃烧在瞳孔,
刻板的声音迸出了喉咙。
故作的冷漠夸张的威严,
弟兄们赶紧跪下去表明心胸:
哎呀刘大爷您老人家千万要将息,
我们要给你请个叫值(5)的太医
医好你的病痛……
刘老幺抬起身子制止了嘈哄,
他清楚这些宽心话没有作用:
算了,算了,我等不得了。
无二爷(6)正在向我靠拢……
说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焦黄的脸颊上现出了潮红。
懂医理的人都懂得这是回光返照:
不是弄起来扯(7),硬是事态严重。
说不脱了,说不脱了——刘大爷
这回硬是要倒桶!
你看他咬紧牙关盯死房梁,
其实是在倾听催命的丧钟。
似乎还不肯向阎王老子屈服,
强大的心脏仍在跳动。
垂死的声音又在寂静中响起,
这声音是冷冰挤出的牙缝。
一字一顿毫不含糊,
每字每句都敲打着弟兄。
死到临头的舵爷也不失威严,
失败者——这样的总结
令大家悲恸:
我枉自,这辈子没活出个名堂,
糊里糊涂就要去见阎王。
愧对刘氏列祖列宗,
留下孤儿和苦命的遗孀。
对洪门也没尽领袖的责任,
反而拖累骆大哥家破人亡。
唉,海个球呵——龙头总舵爷——
你们是不该……找了我这滥帐……
哎呀刘大爷!你老人家千万
千万莫这么谈,
您在德字辈的功绩大家看得见。
海光了家业又拖垮了骆爷,
还不是为弟兄们花光的银钱!
(莫见笑:这里是弟兄们的一点
小小心意——
一共只有五十个银元。
这点钱真有点拿不出手——
您花在码头上的钱何止上千)
怪只怪有些弟兄不球争气,
让您怄起病了大家都作难。
(资州安岳那边我们已派人去赶(8),
甘家坳这一转(9)的都要来完(10)。
弥陀寺的和尚南华宫的道长——
甚至连叫化子也把您称赞)
垂死的人没有点头,
依然是狠心话挤出牙关:
我死以后不要麻烦,
一床席子就裹着升天……
嗨!刘大爷您老这是什么话?
总舵爷的后事咋个能掉架!
且不说您老为大家亏了精力,
德字辈是靠着您的钱和名声
才撑着没垮。
定要做整墙整盖的柏木棺材,
七天七夜的道场要办得奢华……
刘老幺打断了师爷的许诺,
显然他已等不得——有最后的话:
我死以后,老婆嫁人就是!
我儿子春娃,可以改姓跟着他妈。
相信他出自刘氏必不是劣种,
自有能耐在苦难中长大……
袍哥们已听不得这样的诀别,
赶紧打断舵爷的激话表明心结:
哎呀刘大爷您说话太绝,
有弟兄伙在——嫂子不会遭孽;
乖侄儿更有我们一帮叔子看承,
您尽可放心上路去参拜佛爷;
您的大事来了:我们不想您
拖在这里……苦熬时节……
刘老幺默听着弟兄们许愿,
绷紧的瘦脸闪过一片阴暗:
可叹我苦斗一世竟要靠接济,
又一笔债务要二辈子偿还。
一转眼见妻在一旁哭泣,
可怜的女人将来怎么办?
心一酸眼眶就要湿润——
不,舵爷要有最后的尊严。
鼓足了精神猛喊一声,
凶恶的神情骇得人发颤:
哭啥子?老子还没死!
还不摆席子搬老子去摊(11)……
众人伙七手八脚一阵忙乱,
抬他下床躺在篾席上面。
他摇头示意不再需要被子,
痛苦的表情已无法遮掩:
快,快烧落气钱(12)!老子要
靠着乖幺儿慢慢……慢慢……
刘老幺靠着儿子不能动弹,
两眼直盯着那纸钱烧的火焰。
那火焰带着蓝烟飘呀,飘呀,
火星随着纸灰在屋顶下打旋。
扭动的火团在铁盆里翻滚,
多象何花那柔软的腰身!
来呵,转过身来,转过身来:
你火烫的脸颊真让人销魂……
火苗上又窜起大股蓝烟,
(是刘宗氏又撕了纸钱丢进火盆)
呵,多美的长发!在黑色瀑布下
我们亲吻——
你上哪儿去了……(飞舞的火星)
凤凰山……隆昌城……尸山血海
弹雨枪林……
呵,那是硝烟,那是骑兵!
炮声轰隆,战马狂奔;
堑壕肉搏,刀落血喷;
周大汉的嚎叫,老百姓的呻吟……
怎么?完了?为啥又成了堂妹
那含情脉脉的眼睛?
我不能——你走吧——我不能——
这世界就剩下一片蓝色的烟尘!
蓝色的烟尘罩不住无常鬼的影象——
他们用铁链套住了刘老幺的灵魂
在蓝烟里飘零。
呵,闭幕的闹剧,枯竭的油灯。
没有一点味儿,什么也不剩。
唉,果真是万事皆空——甚至
不想从头再来——再来也躲不过
命运的陷阱。
儿呵,就看你了:真希望看到你
作自己命运的主人……
无言的等待中身子一沉,
一声长叹宛若流云。
黑暗的寂静里闪亮的瞬间,
结束了期待抹不去脚印。
刘老幺,精瘦的脖颈颓然一偏,
堂屋里立时响起一片悲声:
他死了!他死了!再也不管妻儿
和德字辈洪门!
刘大爷呵,您老人家硬是
丢得下心呵——
你为啥要这般糟践自己的生命……
且不论刘老幺一生的成败功过,
一个人的价值要从长评说。
(没有他刘老幺就没有这部长诗,
没有这部长诗我就对不起中国)
倒是那一帮袍哥弟兄信守承诺:
七天七夜道场是贵人规格。
歌功颂德自不在话下,
刘老幺的神话有益于袍哥!
甘家坳上千人披麻戴孝,
大井坝的金井(12)风水不错。
玄武雄壮朱雀起舞,
白虎在右青龙在左。
阴阳先生的罗盘端得仔细,
说是后代中有人舞文弄墨。
多情种子代代相传——
豪杰世家不少坎坷……
那柏木棺材也确是整墙整盖,
出丧时重得要十二个人抬。
资州大井坝路途遥远,
狮子形的风水宝地将他葬埋。
至于他那个名叫春娃的宝贝后代,
袍哥们更没有人死茶凉将他懈怠。
几年后还曾为这个侄儿出头
讨还公道,
谢家沟有人为此遭了大灾。
不过这一段故事已是后话,
容诗人在第三卷里慢慢道来。

(1)川中俗语:远处。
(2)将来。
(3)舒服、受用。
(4)很着急,却无计可施。
(5)管用。
(6)说谎话不计后果。
(7)此处作通知讲。
(8)这一带。
(9)全部都要来。
(10)此处作摆讲。
(11)在人咽气时烧化纸钱送其上路,是川人千百年来的丧葬习俗。
(12)坟坑。

 楼主| 发表于 2012-1-17 08: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卷

苦    海

我从你旁边经过,见你滚在血中,就对你说:“你虽长在血中,仍可存活;你虽长在血中,仍可存活……”

旧约•以西结书






57

冬至是一个杀过年猪的节气,
大冷天腌肉不会长蛆。
霜降后庄户人种完了小春,
农闲里最好把年货办齐。
地头边挖一口烧水的土灶,
木板门作屠案把肥猪退毛。
滚开水烫毛衣火候要拿稳,
割蹄口打腾堂(1)把气吹饱。
先开边后理内再下四大腿,
捶猪头用泡沙石又烦又累。
亲友们帮伙忙(2)都请留下来,
推豆腐抓咸菜还有旺子(3)和下水。
腌腊的宝肋肉不用剔排骨,
坐墩肉(4)灌香肠辣子要放足。
还要加精盐姜末花椒胡椒,
麻辣味够劲才算川味正道。
杀不起猪的人也要办点年货,
大头菜豆腐干还有肥二砣。
到时候再杀只爱叫的阉鸡,
闷黄豆煮萝卜宰个老鹅。
运气好在地头边逮只野兔,
盐腌后用烟熏也是口福。
不怕冷就下田去用划竿赶鱼,
它想跑就用竹罩圈住然后捉起。
鲫鱼儿虽然小却也是美味,
煮泡菜放芹菜香气四溢。
不过这东西小气不能长养在鱼缸,
养瘦了剩把鱼刺只能熬鲜汤。
喝鱼汤你得把鱼刺挑干净,
卡着了娃儿喉咙你才胀忙(5)。
结冰后大水牛关进了棚圈,
嚼谷草养肥膘歇息到来年。
生菜油擦亮了耙齿和铧口,
山墙上高挂起犁耙和枷担。
灶屋里挂几圈青皮腊蔑,
烟熏后不长虫油亮乌黑。
打斗筐编箩篼现用现划,
不会编织只会用——你枉自
生在农家。
清晨,路边的腐草堆上
有了盐颗儿似的霜砣,
田沟里流动着乳白色的雾河。
土埂上的黄山菊正开得茂盛,
香芭茅在寒气中抖抖瑟瑟。
太阳也怕冷,躲在云雾里,
牛皮菜的厚叶片挂着露水滴。
天晓得起苔前还能剥上几摊?
加把粉煮稠糯猪吃人也吃。
(千万别加锅盖煮得太久,
氰氢酸是剧毒人畜都没法医)
桑叶掉完了,只剩下丫枝,
猪儿虫的茧蛹象蛉铛挂在枝头
却没有声息。
丑陋的生命在里面沉睡,在春天
它将化作蝴蝶变得美丽。
土埂上垮下一汪泥土,
老树蔸现出了根的黄皮。
看不到贪吃的天牛象鼻虫,
土蜘蛛用白网封住了树洞
网膜上粘得有晶莹的水珠,
八爪虫在安睡要度过寒冬。
是呀,是该歇一歇了:
庄稼人一年四季都在操劳。
收了大春又种小春,
碎土块下已窜出蚕豆的嫩苗。
田边与土角早铲去了草根,
霜冻前就挖回红苕下了土窖。
坡上的草棚里沤着尿窖灰,
油菜田间苗后上了追肥。
葱黄秧韭菜苗都敷了细土,
红泡蔗要霜冻后才有甜味。
男人们咬着竹烟管当上了石匠,
上山去打石板盖猪圈鸡房。
也有人请来了亲戚朋友,
租墙板扯蔑筯筑起了土墙。
这川中的农舍多是土筑草盖,
虽谈不上气派却冬暖夏凉。
只是那墙土要粘糯的潮泥,
几间房就要毁掉大片土壤。
(现时农村中土墙已少见,
但更多的农舍是建在沃土之上。
烧砖瓦毁农田更是造业。
哪管他子孙后代在哪儿种粮)
甘家坳虽热闹却毕竟是个小镇,
居民们大多是来自附近的农村。
夏收时石板街上晒满了粮食,
入冬后屋檐下晾挂着薯藤。
(只有那些大户人家才讲究体面,
门面上空荡荡只贴有财神)
到处是松枝柏丫燃烧时的清香,
到处是熏腊肉烤香肠的烟尘。
新灌的香肠红得岔眼,
挂在竹竿上招惹着行人。
饭馆里有了更多的酒鬼,
茶馆更是宾客盈门。
赌场增添了几张牌桌,
妓院多挂了几盏红灯……
孀居的刘宗氏不闲也不忙碌,
她带着春娃儿把日子苦度。
刘老幺死后她卖掉了烟馆,
墙角的老鼠洞藏好了宝物。
咋不是呢?八百块袁大头
是沉甸甸的希望,
算起来能把儿子盘到十四十五。
不过要精打细算每天只吃两顿,
再捡点残粮找点野菜添补添补。
面根藤灰觅菜不嫌它难嚼,
枸地芽大黄叶淖了就不苦。
过路黄马蹄窝(6)也能够充饥,
泡菜坛装的是野芹和紫苏。
当然,老是吃野菜要痨肠(7)刮肚,
最好是能捡到挖剩的红薯。
霜冻后这宝贝却是煮不粑,
做娘的让儿喝米汤自己硬哽下。
盘算着还有哪匹坡的残粮
还没去捡过——
只怕那主人家心黑放恶狗出来
吓坏我的春娃。
(若遇上癫狗更不得了,
被它咬伤祸事才大。
红蜒斑虻(8)药性不够,
发作了遭孽满地乱爬。
我春娃细皮嫩肉最怕癫狗,
若遇上必吓掉魂变成呆傻。
那时候才真对不起刘氏祖宗,
到了阴间,在刘老幺面前
更不敢抬头说话)
隔壁的腊肉香肠熏得好香,
春娃儿抽鼻孔呑口水一付馋象:
娘呵,我们也该打得牙祭了——
回锅肉的味道我梦里也在想……
刘宗氏气不过给他一筷头:
你这样丧德真是好吃狗!
你老汉在世就从不现俗象——
临死前也不掉架不愧为贵胄……
那娃儿受了委屈好生难过:
大娘你打我好没理由。
三年来我们都是吃野菜
没有吃过肉,
满肚子都是嘈气(9)清口水
牵线线地流。
想大爷在那会儿几时断过荤?
就是吃挂面也要放蛮多猪油……
春娃儿只管发牢骚没看见
母亲掉泪——
刘宗氏此刻早已心碎:
你还在说大爷在时日子好美,
可他已短命死了变成了坟堆!
是神是鬼他都不再管我们,
丢下我们母子天天受罪!
现在的家境哪还比得以往?
坐吃山空我们靠得谁……
可怜那寡妇满腹是苦水,
日子过捏巴(10)了娃儿是吃亏。
不俭省一点儿将来咋个办?
依不得小娃儿让水把沙推(11)。
嗨,春娃儿你这么大了还不自贵!
依着你的德性靠死(12)要倒霉。
日子要捏着过才能长久,
你馋人家的腊肉让娘惭愧!
每一天扣定了两角钱买米,
哪还有余钱割肉给你打牙祭!
那银钱打花一个就少了一个,
三两下用光了拿啥来喂你?
更不说生疮害病要钱医治,
还要盘你读书学点本事。
你娘不能干挣不回来银钱,
只能够精打细算守着这点家底。
这缮架房早该添瓦翻盖,
甘家坳一个镇就数我家破败。
再不说你老汉原来也是龙头舵爷,
决不能让别人看不起他的后代。
少吃点儿肉有啥大不了?
长大了能挣钱天天都可以买。
到时候吃得你满嘴流油,
腻得你再也不想吃肉——天天
只吃素菜。
唉,怪只怪你老汉是江湖英雄,
海袍哥海得我们一家落进了苦海。
拖垮了家物丢掉了性命,丢下
我们孤儿寡母日子好难捱。
儿呵,一个人活着就要烦在(13),
莫辜负这张人皮成为祸害。
身为男子汉要有志气,
哪能够一双眼睛只盯着饭菜——
哎,有人在敲我们的板门,
快快打开看是谁来……

(1)宰肥猪退毛时,先在蹄丫割一口子,再用铁条往里捅。然后插上竹管,拼命吹气(现多用气泵),使肥猪胴体胀圆,毛孔扩张,以便刮毛。
(2)帮了一阵忙。
(3)凝固了的血液。
(4)在屠宰行业中,猪的屁股部位叫“坐墩”。
(5)俗语:着慌。
(6)过路黄和马蹄窝都是野菜。也可作草药。
(7)四川人把营业不良,想吃肉说成是“痨”了。
(8)两种毒虫。中医用来治疮毒或狂犬病。
(9)类似于“痨”的一种生理反应。
(10)把细、俭省。
(11)有俗话云:挣钱尤如针挑土,花钱却似水推沙。
(12)非常肯定。
(13)此处作要象个人样讲。

 楼主| 发表于 2012-1-18 13:55 | 显示全部楼层
58

敲门的不是街坊也不是近邻,
而是亲家姨孃姨父两位亲人。
相距百十里却少有走动,
今天是刘老幺死后头次登门。
啊,稀客!快请——屋里请——
外面吹霜风,天气实在冷。
春娃呀,快给姨父端水来:
咋晚烧的,装在吊壼里
现在还有点儿温。
家里情况怎么样?玩庄子(1)
就指望个风调雨顺。
你们终于想起我两娘母了,
唉,我好想念我的素君……
刘宗氏喜出望外念叨个不停,
拉着幺妹双手竟热泪盈盈。
是呵,亲戚之间应多多走动,
何况双胞胎姊妹是真正的血亲!
自从刘老幺死后就少有人来访,
孤儿寡母多想有亲人来纾解困境。
此刻那两口子道谢不迭
又有点儿拘礼,
诚惶诚恐总想套套亲密。
憔悴的脸上有一层土灰,
全不见财主原来那种霸气。
(刘老幺在世时从不理实(2)老挑,
他最恨土地主的蛮横和势利。
哪管他金山银山万贯家财,
本舵爷就瞧不起他这个包衣(3))
听说是最近打官司吃了大亏,
怪不得一落坐就抹开了眼泪:
唉,姐姐呵,我们真是倒霉——
抑或是祖坟山拙拐(4)败了风水
有害人的鬼魅。
不利的流年硬是推不得(5),
所有的人事都与我作对!
先是那放牛娃偷奸耍猾
害死我的牛儿,
你妹夫气不过失手打死了穷鬼;
(谁知道那个短命猴儿
竟是那样不经打——
几闷棍他脑壳就象鸡蛋壳那样
开瓢裂碎。
也是你妹夫心肠太好,
想给他点教招(6)让他懂得尊卑。
你想我那牛儿要值多少钱?
他龟儿子害死它也该抵罪)
后来是一些贪官出来拿起(7),
为那死鬼出头向我们索赔。
安岳县的衙门生意实在烫,
塞包袱送礼信吃了大亏!
其实那放牛娃能值几个钱?
下贱命还能比我的牛儿珍贵?
纯属是贪官们借机发财,
捉了头大肥猪在敲榨骨髓!
(你知道那放牛娃本是个孤儿,
从来就没有什么远亲近戚
来关心他这个累赘。
如今他死了却钻出来那么多
姑爷舅爷表叔,
展闲帮劲打摞摞捶(8)究竟是为谁)
扣下了地契要一千元去赎,
若不然就人命关天依律治罪!
罚款的利息按印子钱(9)计算,
拖延了就倾家荡产还要打入监内!
唉,有啥办法?一点点家业
眼睁睁弄垮,
这样的祸事实在太大。
算命先生说我八字不好
命硬又有劫,
万不想还真克夫害了他们吴家。
你知道我扶正(10)后再也没受过苦,
你妹夫不愧是包衣后代懂得敬重
我们贵族。
(刘宗氏早忘了自己镶蓝旗额真
后裔的家世——
她只知道自己现在是刘家的寡妇。
可幺妹还把这些挂在嘴边,
真不合时宜又过余庸俗)
他一心宠爱镶蓝旗爵爷的孙女,
我当家作夫人以后自然是享福。
(你晓得,他再也没讨小——
连那些窑子也很少去光顾。
我倒是常劝他去散散心,
他却说难得花钱去惹梅毒。
你也该替我感谢菩萨:
我为你找了一个多好的妹夫)
可如今落到这般田地,
我们那大哥竟袖手不理。
自从他用卖你的钱娶回娇妻,
做起小生意却成了大财迷。
(说实话他那几个臭钱
我们吴老爷还看不起,
他那个浪荡子丢尽了脸皮。
他卖我时收了你妹夫的彩金,
这件事我一想起就要怄气)
这一回去求他算我们脸长(11),
找上了一毛不拔的活铁公鸡!
(家中有金银,隔壁有戥秤——
你宗汉旺究竟有没有钱
我们心中可有底)
——都是那姓文的女人从中作梗:
大哥对嫩婆娘是百顺百依。
粑耳朵(12)样子真令人恶心,
抠婆娘捏着钱却说没钱买米。
好像我们兄妹不是亲生,
好像我们是败家子在讨要赌资!
(硬是气死人!气死人——
我们吴家院何曽受过这种鸟气)
是能干的为我们宗家生个
儿子出来——
只怕他小娼妇没这本事!
为啥要隔岸观火见死不救?
为啥要搅得我们患难兄妹
断情绝义……
刘宗氏听了半天幺妹的哭诉,
本分的瓦刀脸如坠在迷雾:
幺妹她真的比我们还多苦楚——
亏了我还在盼她的救护!
你打死人当然是惹了大祸,
放牛娃也是人你哪能当屠夫!
打官司送礼信免不了花费,
大哥不借钱他是自有难处。
(烟摊摊水果糖有几个赚头?
你开口就要一千块——人家哪有
那么大的家物(13))
就象我们孤儿寡母也是
手长衣袖短,
再是同情——也不可能拿多少钱
把你幺妹资助。
怎么能借不到钱就乱骂自己的
哥哥嫂嫂?
生不出孩子,他们心里一定很苦……
那倒霉的地主清了清嗓子——
他一直在搓着手缩着头来回踱步。
长叹了一声却欲言又止,
神情里还有羞愧和耻辱:
唉,姐姐,是这样的——
我们这一回算是遇着了坎口
走到了绝路,
老天爷对我确是刮毒。
不捱到难过的九分九厘九,
我若开口求人就绝不姓吴!
(你看我原来找过你们没有?
那时刘老幺还在——开玩笑——
总舵爷有钱有势日子多舒服)
但现在只要有人帮上一把,
我担保,不出一年我就要翻梢
成员外大户。
(今年的雨水调匀收成不错,
明年我要把饲料留够
多喂几槽肥猪。
粉坊和面坊也能挣大钱——
何愁你那千把块钱区区小数。
充其量捏紧点长年二娃的工钱,
还可以多收点佃户的租谷)
我发财亲戚处自然要搭到沾光,
帮了我的人更是要受到关注。
况且我们还是挛生姐妹——
还亲上加亲,是春娃和素君
小两口的父母……
说实话他也瞧不起刘老幺
是江湖上的滚龙(14),
自己毕竟是旗人的包衣奴才
是二等贵种。
祖上还在绿营(15)当过偏将,
平三蕃打台湾都建过战功。
大清朝亡了国宣统爷却健在,
说不定哪一天还要重振雄风。
张勋不是就差点儿成功么——
到那时你刘家才知道什么是尊卑
攀龙王附凤。
虽说是双胞胎姐妹打了亲家,
几年里不走动(16)也算不了个啥。
如今是有求于人只得下矮桩,
不再嫌姨姐褛馊(17)老挑是舵把。
嘴巴上说大话千块钱是小数,
编(18)到手要派大用场让小钱长大。
(姨姐这人是老实疙瘩,
钱在她手中难保不打化。
若不趁早动手让别人编(19)了去,
那才是悔之不赢没有抓拿)
唉,唉,姐姐:说来是遭孽——
这几天我们确实是遇上了摁节(20)。
(素君也懂得家里遭了祸事,
昨晚还陪我们哭至半夜。
她说若姨孃也不帮我们
这一家子就完了,
只可惜表弟将来得不到这份家业)
我那一千元看来只好向你借,
要不然吴家湾就只好交归官爷。
这样子败家实在划不来,
我宁愿取回来送给我亲姐。
你来当庄主我来帮你管,
这方面的本事兄弟不会缺。
反正是一家人肉烂了在汤里,
高一点矮一点谈不上亏蚀。
迟早我们两家要合成一家,
一起发大财日子好巴适(21)……

(1)经营农庄。旧时有的是地主招雇长工耕种土地或将土地佃给农户;有的是从地主手中租下大片土地然后以家人或招雇长工来经营。吴地主显然属于第一类。
(2)理睬。
(3)包衣:努尔哈赤入关前投满的汉人。功勋卓著者可入旗受封。
(4)出了差错。
(5)推流年是旧时四川常见的一种带迷信色彩的乞讨方式,有时还有暴力背景。
(6)教育。
(7)强行出面揽过矛盾,作强有力的支持。
(8)以多欺少。
(9)计复息的高利贷。
(10)升妾为妻,名曰“扶正”。
(11)川人骂无耻之人“脸长”,是说“将长脸皮折叠起来就厚了”。
(12)耳根子软,怕老婆。
(13)家产、家业。
(14)地痞、瘪三别称。
(15)满清时专为汉人设置的八旗以外的绿旗营。一般都由包衣充当其将领。
(16)往来。
(17)衣冠不整,精神萎靡。
(18)谈判、设法、含诓骗之意。
(19)骗的另一种说法。
(20)关键、最困难时刻。
(21)舒服、满意、安逸、切贴。

 楼主| 发表于 2012-1-18 13:56 | 显示全部楼层
59

为什么卑劣的计谋往往得逞?
因为善良的人们大多愚蠢。
愚蠢表现在过分的善良——轻信
别人也象自己一样重义重情。
关于欺骗、背叛、破坏规则,
沉痛的故事史不绝书,
可就有人要忘记血的教训!
圣人云:人之初,性本善——
天哪!就是诗人自己也常落得
徒劳地呼唤天理良心!
然后是悔恨和悲愤的诅咒,
然后是处心积虑的报复
和对邪恶的严惩……
刘幺嫂这时才弄懂了幺妹两口子
造访的来意:
原来是要借钱去取回地契。
天花乱坠的许诺是有些中听,
更何况两家人是双重亲戚。
可八百块银元是母子俩的命根,
借出去以后又拿什么来买米?
这鹰钩鼻的妹夫又那样心凶(1),
怕只怕到头来遭他的算计。
失去了这笔钱那还得了?
两娘母无依靠只好饿死……
那扶正的小妾见姐姐面有难色,
抱起了春娃儿显示出亲热。
声音里象放了蜂蜜甜得腻人,
笑容是月季花在阳光下唱歌:
姐姐呀,你就搭手帮个忙嘛,
让我们赎回庄子消了这场祸。
就算你一千元入个大股子,
当上了地主日子好松活。
(虽不说比得我们镶蓝旗爵爷
富贵荣华,
却也是锦衣玉食一呼百诺。
场镇上哪有我们乡坝头清雅,
我陪你天天摆龙门阵向火(2),
没事儿就去转那些山坡——
坡上的风景多安逸呵:
尤其是年辰好——庄稼地
都是我们吴家的金盆银钵。
发财人老天爷就是要看承,
说实话当地主的日子真是不错)
春娃儿已整六岁算是长大,
正好去和他表姐一道玩耍。
他们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两小无猜,又青梅竹马。
我的女婿嘛,还会让他吃亏?
干脆——你们搬去安岳
我们两家合一家!
这甘家坳烂棚棚有啥守头?
采野菜捡残粮多么掉架!
去安岳当地主是使婢唤奴,
两亲家在一起亲热又发达……
两口子磨这半天嘴皮子
没有白费劲,
不由那本分的寡妇不动贪心。
果真是合伙玩庄子那才叫好,
两家人合一家更是妙事情。
两姊妹在一起不会少话说,
春娃有了素君肯定会开心。
(好主意!两全齐美——多亏了
幺妹两口子一番脑筋!
看起来他们是真心诚意——
毕竟是双胞胎姐妹彼此难分。
不过这庄子还得靠他们内行来玩,
我一个寡妇人家哪里懂经营)
只是我只有八百块银元
凑不够一千,
幺妹你看这差欠的两百块
怎样来搁平……
这时那妹夫的剐骨脸上有了微笑,
喝一口温热水扶一扶皮帽。
端正了仪容后轻咳一声,
胸有成竹嗓门儿却不高:
哦,这件事没有什么大不了,
姐姐你放心我一定能办好。
我看你这烂房子有三个店面,
卖掉它凑够整数不会差分毫……
那打霉州(3)的财主来了精神,
一个绝妙的主意就这样
吐出了嘴唇。
他看着姨姐如此本分到家
掩饰不住得意,
微笑中又不少谦恭和诚恳。
可刘幺嫂听了这话却心里发摁(4),
怔怔地呆在那儿闷不作声。
三间店面虽然破旧,
却也是刘老幺留下的恩情。
不管怎样它好歹是个窝,
自己就是在这儿成亲生子
支撑刘氏门。
关闭了烟馆是有些空荡,
可宽床上还有着刘老幺的余温。
(他时常投梦来要我好生盘大
他的春娃,
还抚摸着亲我——那样缠绵
那样温存)
瓦刀脸寡妇心一酸红了眼睛,
扯着衣袖揩了揩泪痕。
一想到亡夫临终时的温情
她就止不住淌泪——
夫妻一场,那时才显出
真正的情分。
他是多么真诚呵,一想到妻儿
就难过伤心。
阎王爷却不肯听他最后的悔恨。
他是好人,他肯定是好人:
(在梦中他仍是阴间的舵爷
威风凛凛)
只是有点放荡不顾惜生命。
在生时他乐善好施行侠仗义,
在阴间定会保佑春娃不受欺凌。
如今,他不在了。
幺妹她竟要我卖掉房子家什
去安岳安身。
难道就这样断绝自己的退路?
难道把命运托付给别人
刘老幺会答应?
这缮架房旧古壁(5)是那样亲切,
看到它就想起刘老幺的身影。
甘家坳好歹是他的总舵码头,
弟兄们说过的——要把孤儿寡母
好好看承。
日子虽然苦点儿却不曾受气,
几年后春娃长大成人——日子
就会翻身。
唉,都是你,刘老幺:
你贪什么烟毒酒色死得这么早!
如今幺妹两口子要我们搬去安岳
共用一口灶,
两家合一家把庄子玩好。
你……答不答应……你不答应
这事就算了……
宗幺妹一看姐姐坐在那儿
呆头呆脑,
红着眼圈泪水直掉。
心知她还受着刘老幺的控制——
哼,姐夫!你还能歪多久
我们走着瞧……
于是站起来打了一个哈哈:
想不到姐姐你是个活宝!
姐夫死了这么久还在当家,
为啥你不跟着他住进那坟包?
算哪,我们走——只可惜
要拖坏我春娃这根独苗……
好一个宗幺妹欲擒故纵,
一番话把姐姐说得心痛。
就是吴财主也目瞪口呆——
这婆娘真毒是个狼种!
只见那刘宗氏顿时慌了神:
拉住了幺妹不让她出门。
阴间的刘老幺抛在一边,
春娃儿的前程才是最要紧。
(办,就按你们的意思办——
但不要把房子卖得太相因)
双手合什向刘老幺祷告:
刘大爷你要保佑我们福星高照。
安岳那边是个好地方,
我们是去当地主——从此要走
康庄大道。
(你知道,你留下的八百块银元
其实花不了多久,
春娃老吃些野菜身子长不高。
坐吃山空不是个法呀——
你在阴间也肯定心焦)
相信你不会挡着我们,
你这几间房子也只能卖掉。
(要怪你就怪我一个人:
是我作主……唉,要是你还在
我哪会有这些烦劳)
幺妹他们陷在困境却也真诚,
邀我们去合股玩庄子主意实在妙。
就让春娃去同素君(你的儿媳)
一起长大,
小两口将来当家一定会尽孝。
这是我头一回拂你的心意,
你要原谅为妻见识不高。
儿子长大后自有发变(5),
当个地主也不算糟糕……
就这样三个大人笑逐颜开,
左一个亲家右一个亲家
叫得好舒怀。
安岳的日子是说不尽的锦绣,
两家人的头上都散去了阴霾。
只有那春娃儿懵里懵懂不大自在,
红着脸在那儿发着痴呆。
他似乎看出自己在被大人取笑,
扭捏了片刻又耍起了无赖。
粘着姨父老丈人要快快去安岳,
还一个劲问姨孃丈母娘——表姐
长得乖不乖。

(1)贪婪、狠毒、有算计。
(2)川中俗语:烤火。
(3)川人对走霉运的另一种说法。
(4)犹豫、踌躇。
(5)把竹片编在木架内,再糊以草筯泥和石灰——这就是过去缮架房的“古壁”。

 楼主| 发表于 2012-1-18 13:56 | 显示全部楼层
60

                 乖!乖——我把你这个
嫩鸡牙狗(1)好色的胚胎!
鬼蛋蛋的小人儿懂个什么来?
到时候见了面你才晓得,
你那个未婚妻着实招人爱……
嘎吱嘎吱的马车走上东大路,
甘家坳消失在身后的迷雾。
白茫茫的一片呑没了一切,
连同着老庙子那几株古树。
刘幺嫂回头望望抑不住伤感,
撩起衣襟擦起了泪珠。
深深的叹息为的是依恋,
瓦刀型的脸盘儿上写着酸楚:
刘老幺,我们走啰——
安岳的庄园里去学当地主。
你放心,春娃他有福,
我们的合股人是他姨父。
你幺妹和老挑确是能干,
经营庄子有的是技术。
春娃长大后要好好跟他们学,
操算盘,练字墨,还有帐薄。
当好一个地主也不容易:
管长工管佣人还要管佃户。
放得太松长工要偷懒,
管得太紧又是黑心萝卜(2)!
粉坊面坊还有猪场,仓库
要勤检查莫霉烂了租谷。
春娃虽然是上门女婿,
将来必定是他当家——照样
为刘氏光宗耀祖!
(我们镶蓝旗宗氏也要靠他:
他也是我们宗家的独苗
要续写族谱)
我们虽然离开了甘家坳
却时常挂着你,
年年清明节我们都会来大井坝
挂亲烧纸(3)给你的坟垒土……
可是那不懂事的春娃儿
却老在说傻话,
直逗得他姨孃不亦乐乎。
板着剐骨脸的姨父也松开了眉头,
赶着那瘦马儿轻快地跑步。
幸喜得刘幺嫂家什不多,
衣柜和架子床都是连着房子
贱价卖出。
妹夫说吴家院有的是家具——
我有你就有——还愁没地方
搁你那点儿衣物!
刘幺嫂迟疑了半天还是依从——
她不愿得罪那不耐烦的妹夫。
马车的胶轮滚过了田野,
隆冬的残阳红得象滩血。
麦苗儿冒出了绿色的针芽,
干薯藤被西风扫落了枯叶。
路旁的豌豆苗爬满了背沟(4),
光光的千丈树上蹦跳着麻雀。
地头边的玉米秸堆成了垛子,
油蚱蜢儿躲在里边要熬过冬夜。
起伏的丘陵下是平缓的乡坝,
水田里有鸭儿在打捞鱼虾。
翻犁过的禾桩已然腐烂,
漏水的田埂早捶紧泥巴。
太阳滑下了西边的山峦,
大地渐渐变得灰暗。
挑土边(5)的农人陆续收工,
乡坝里的竹林都冒出了炊烟。
空气中散逸着红苕汤的甜香,
远处有鹅群在村落里叫唤。
大路上依稀有冒热气的牛粪,
有妇女和小孩倚在草屋门边……
小马车驶进一座竹林中的大院,
朦胧中还忙活着几个长年(6)。
所有的房间都还没掌灯,
活路棒眼睛好——还要干一会儿
才能吃晚饭。
蒙眼的黄牛推着石磨走不出循环,
粉坊里的大箩柜铿咚铿咚(7)
响得正欢。
滤粉帕倒出粉渣又挂上碌缸,
刮去油粉(8),拌桶里起出的
水砣子芡粉(9)推成了银山。
灶台边,出粉条的师傅捶打着
最后一勺熟粉(10),
滚水里捞不完滑腻的线线。
(姨孃说这粉条晾干后
还没有卖相,
用硫磺熏白后才受看卖得起价钱)
春娃儿最感兴趣的是那双长筷,
跑过去抓起来要舞双剑。
刘宗氏赶紧收缴了武器
还给他一巴掌,
姨孃却夸奖他真象条好汉。
这时一个姑娘跑了过来,
喊两声爹娘后就站在了一边。
(她红着脸偷偷看了一眼
抹泪的春娃,
扭捏地低着头揉她的手绢)
宗幺妹正忙着招呼那些长年二娃,
看到女儿便高声叫喊:
嗨!你这死妮子!咋不喊你姨孃?
还有你表弟——你看他多跳战(11)!
嘿!春娃儿,你这个浑蛋!
见了你表姐也不晓得喊。
将来还要成夫妻哩——两个人
合不来看你咋个办?
来,娃儿,快过来——让表姐
带你到处去转转…… 
春娃儿一见到表姐就跳上了马车
闹着要回去,
又是哭又是跳紧抓着缰索。
两条鼻涕吊在嘴上,
闭着眼撒横不听劝说:
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我不要表姐这个丑婆!
(就是丑嘛!就是丑嘛)
噢,噢,你们哄我,你们哄我,
我要回甘家坳去一个人过…… 
滚下了马车又扳又蹬,
也不怕被母亲扭掉耳朵。
直羞得那姑娘满脸通红,
恨不能钻地缝找地方藏躲。
卸马套的老丈人勃然大怒,
真想要敲碎这小杂种的脑壳!
咬牙切齿怒目圆瞪,鹰钩鼻
在喷白气活象个妖魔。
春娃儿见状胆颤心惊,
随即又满地打滚嘴角哭出白沫:
送我回去,送我回去,
我要去大井坝给大爷守墓,
我要去甘家坳投德字辈袍哥!
我不在这里当姨丫(12)的女婿,
我要回去蹲我自己的窝窝……
一番哭闹着实令人心烦,
刘幺嫂心一软又有泪水滚落:
这婚约是不是把春娃害了?
来安岳这步棋是不是走错?
今天这情形有点不对劲儿,
幺妹他们家里不象遭了灾祸……
那丈母娘却若无其事地指派长工
快些儿干活,
天都麻黑了还奔不脱(13)!
剩下点活路要亏灯油,
总不能留给明天——明天活更多……
能干的地主婆发完了指示,
笑呵呵走过来把春娃拽拖。
又帮揩鼻涕又帮拍尘土,
口里直叫好重——这娃儿硬是
长得象秤砣:
猴儿崽崽,快起来哦,
你看你的姨丫正在毛火。
(你再不起来屁股要挨痛——
放牛匠就是被你姨丫打爆脑壳)
唤过素君来帮忙搬东西:
你表弟他脾气大看你咋奈何?
呃,搬不动箱子你就去灶屋,
抱茅柴扯风箱舀水洗锅。
这么大了要学着理事,
莫在乎春娃儿这个祸坨……
说起来也是祖先造业害苦后代:
这素君姑娘也确是长得
谈不上可爱。
胖嘟嘟的脸盘是正宗瓦刀型,
衣架子也横着长又胖又矮。
十三岁的女孩子脚大得出奇,
提篼鞋(14)大红大绿还绣得有云彩。
短短的宽鼻梁有点儿塌陷,
大眼睛闪烁着早熟的悲哀。
两颗大龅牙压住了下唇,
高颧骨克夫相是男人的祸灾(15)。
走路的样儿有点蹒跚,
似乎是罗圈腿微显跛踤。
颈窝后拖着两条粗大的发辫,
系着条白手绢儿俗不可耐……
论模样刘幺嫂很难喜欢上
这姨侄女儿,
吴素君长得太象姨孃自己。
(都是那镶蓝旗爵爷的后人
近亲婚配,
一代代后裔才这般丑得出奇。
再加之身处安岳丘陵腹地,
头发长见识短打扮也不入时。
丑上加丑还有甚话说?难怪
春娃一见便嚷着不干了
要回甘家坳去)
可两姊妹早就定下要亲上加亲,
春娃还在腹中就下了聘礼。
(当时刘老幺是笑着不以为然,
只说婆娘家搞耍耍是玩笑把戏)
现目下姨孃姨父还在难中,
哪能够说声嫌丑就悔婚绝义!
乖,我儿听话——不要任性淘气
坏大人们的事。
你看,姨丫都被你气坏了,
姨孃还对你这么好你要珍惜
可恶的春娃儿哪管什么好歹,
高叫着上当了打滚不起来。
紧闭着眼睛泪如泉涌,
幼小的心灵感到被出卖。
鸡屎鸭粪滚了一身,
鼻涕糊在脸上也不让人揩:
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我要乖婆娘不要丑八怪!
你们要整人也不是这种整法,
我不怕你们大人欺哄我们小孩!
嗯,不要,就是不要!
打死我也不当吴家的女婿,
豁得去当和尚天天吃斋…… 

(1)川人管小公狗叫“牙狗”。而小母狗则为“草狗”。
(2)心肠歹毒者。
(3)挂亲:上坟。
(4)川中浅丘地坡势平缓。农人们为不让土埂上的草根窜进地里,便在土块的四周挖沟。低方为“土边”,高方为“背沟”。
(5)为防水土流失,川中农人便在冬闲时将“土边”的泥沙挑往“背沟”,以保持土壤厚度。
(6)长工的俗称。
(7)旧时粉坊里的柜式箩筛。
(8)制淀粉时,要将拌桶震动,以使杂质上浮。这就是“油粉”——多用于喂猪。
(9)淀粉。
(10)制粉条时,先要将一团淀粉加烫水揉均,称为“熟芡”,再将“熟芡”揉于大堆粉中,即为出粉条的“熟粉”。
(11)天真活泼。
(12)湖广客家人对姨父的叫法。
(13)早点干完活儿脱手。
(14)一种在靯帮上安扣绊的布鞋。因形似提篼而得名——现已很少见。
(15)《麻衣相术》云:女子颧骨高者,克夫。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 09:35 | 显示全部楼层
61

瞬时间,吴家院的空气
凝成了冰块,
所有的眼珠子都僵住了——在
灰暗里发呆。
一阵寒颤冻结了理智,
一块脓疮疤被突然揭开。
羞辱激起了龙卷风暴,
奔泄的岩浆熔化了忍耐。
喷发了,喷发了:哪管它
地壳是黄金也要毁坏,
我吴家宁愿得罪你有钱的姨姐
不再发财……
不由得吴财主不气急败坏,
这春娃儿实在太不象话
打死也活该!
咬牙切齿两眼圆瞪浑身直发抖,
恨不得呑下这杂种狗崽!
刚才那姨孃还亲热有加
是丈母娘风度,
这会儿也凶相毕露把家什乱甩:
不识抬举,不识抬举!
你以为老娘是真的喜欢
你这个祸害?
滚!要滚你就滚!
滚回甘家坳去吃你的野菜。
等些天我自会和你娘算帐,
我们吴家向来不想欠哪个的债……
刘幺嫂一听这话伤了感情,
又急又气心慌乱了神。
两姊妹两亲家竟成了仇敌——
但愿他们对娃儿的蠢话多心
是一时气愤。
可妹夫的脸色是那样难看,
幺妹的话语又那样凶狠。
小孩子的冒犯你也要计较?
动辄就叫人滚未免太寡恩。
吔,幺妹吔!我们可是
听了你的恳求卖了房子,
借出了活命钱来帮你们脱离困境!
抑或是你银元到手就翻脸不认人,
想借机赶走我们把银子侵呑!
(亲家打不成姊妹总还在嘛,
春娃分不清高矮你们也认真!
如今害得我进退两难,
恨不得找条绳子去坟坝里吊颈)
屁股上几巴掌打得儿子惊叫,
泪珠儿洗不尽陡来的悔恨。
她意识到自己是遭了算计,
明摆着是落进了妹夫的陷阱。
为什么吴家湾没有破产的迹象?
为什么吴家院仍是长工成群?
既不是落难又为何要骗我?
莫不是害怕别人骗我而捷足先登!
八百块银元是我母子俩的命根,
再卖掉我的房子逼我进火坑。
诓我合伙经营庄子是一个圈套,
把我推上绝路就反脸无情!
吔,幺妹,你们好狠哪:
全不看我们是挛生姐妹血肉连心,
为了几个臭钱就天良丧尽!
我如何是好?我如何是好?
甘家坳回不去了往哪去安身?
贱卖了的房子家具买不回来,
一千个大洋又几时回本?
唉,我这人,太蠢笨,太蠢笨:
竟然看不穿这两口子的西洋镜!
我受罪是活该——春娃却是无辜,
棋错一着是悔之不赢。
难怪刘老幺老不放心我,
落气那会儿还朝我瞪眼睛……
心一急又抓起儿子狠揍一顿,
带白沫的咒骂里掩不住悲愤:
我叫你绝情!我叫你绝情!
财主的家里你也敢耍横!
甘家坳早没了你安身的狗窝,
你姨孃这里要你马上滚!
你还想入股合伙经营,
当地主哪有你讨口子的份!
死在这里算了,死在这里算了——
免得你姨孃还我们的银子
算帐扯筯……
那姨孃一听这话弦外有音,
聪明的脑瓜里动起了思衬。
退银子的事儿是脱口而出,
可真要退——那岂不是白费了
一番心劲?
(为设局两口子花了多少心思:
刘老幺死后一定留有不少现银。
一是怕姐姐带着银子改嫁,
二是怕外人欺侮她的愚笨
诓骗得逞;
三是怕大哥宗汉旺找她诉穷,
四怕她身单力薄把守不稳……
还是宗幺妹脑壳灵动,
借官司编理由骗钱何等聪明!
其实那放牛娃命不值钱,
百把块生大洋就摆平了衙门)
心一亮对丈夫递了个眼色:
洗嘴的甜话儿看来还得说。
要不然惹烦了姐姐不好收场,
稳住她才不会把骗局戳破。
那吴财主真不愧是包衣后代
心有灵犀,
点点头又示意要心平气和。
(千万不要和她计较口角言语
因小失大,
弄得真的退银子那才划不着!
这寡妇脾气虽大却没什么脑髓,
小杂种的无理更不值得发火)
哎,我说姐姐你也真是
这么一副德性!
幺妹唬一唬春娃你也要多心。
年幼的淘气包少不更事,
不镇住他你就要失了身份。
娃娃儿么,万万惯失不得——
古谚话说就了的:黄荆条子下
才出得好人!
春娃眼光高,看不起我们素君,
长大了他会认得清货色
弄得懂婚姻。
现在嘛,他不喜欢表姐
暂不勉强他,
我们可是亲姊妹,还要合伙经营。
我骂孩子几句你也要当真?
好象是我两口子真的是忤孽
没得胸襟。
要不得,你性子太急了,
到时候玩庄子这样咋行……
好一个宗幺妹巧言令色,
哄姐姐莫怄气要稳下来生活:
再说你妹夫还在危难中,
我们要联手日子才好过。
(象这样为娃儿家扯筯 (2)
真是没名堂,
要发财内伙子只能同心同德。
姊妹间高点矮点没有个啥,
斤斤计较是得不到收获)
可是刘宗氏心里已有了伤痕,
再好听的话也蒙不住她的眼睛。
明眼份自己是落入了圈套,
哪还信什么合伙经营!
心臆间对幺妹已是只有灰冷,
到此刻她最耽心那一千块现银。
为收账她打定主意在这里呆下去,
两年后你总不至于还捏着不还
我的资金。
是股金你就分我红利,是借款
你就还我老本——
再是姐妹——人亲财不亲!
明知你是诓我也让你两年,
当姐姐的可说是仁至义尽。
可怜的小妇人心里一阵阵发疼
又不敢呻吟。
苦涩的泪水浸入了嘴唇。
暮色中的吴家院混沌阴森,
似乎有片树叶在冷风中飘零。
幺妹呵幺妹我们可是同胞
孪生姐妹呀——
如今你就这样捏着我的命根。
将来去阴间你怎样向父母交代?
做事留根线莫要太过分。
(当然,当然,好说,好说!
姐姐你尽可对你的银子放心,
幺妹两口子不是赖帐的混混。
两年后无论如何我都会还你,
还要算上利息保你高兴)
唉,也罢。话已至此还斗气则甚,
春娃还小——姑且忍气呑声。
说不起的苦——你自己成了人家
砧板上的肉,
惹烦了人家你要打掉牙巴
连着血吞……
于是她顺水推舟答应留下,
假意不懂自己的处境。
可心里却对自己的虚伪感到惊诧:
想不到我刘宗氏也有谋心(3)!
幺妹变成这样已够令人难过,
我还跟着说假话哪还象孪生……
那吴财主这时才松了一口气:
好事儿差点儿被戳了回去。
都是那狗杂种惹老子冒火,
让寡妇看清了我们的底细。
稳住她,稳住她:小杂种
不喜欢素君没有关系,
就用那一千块银元拴她在这里。
破牛圈红苕汤权当养条狗,
割牛草撒种籽还可干杂役。
请长年还要破费一笔工钱,
使唤你寡妇好比使唤奴隶!
不怕你羞辱老子一家人,
到时候你才认得马王爷的神力……

(1)        说准了的,作了规定的。
(2)        扯皮。
(3)        谋心:算计他人之心,小算盘。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10:48 | 显示全部楼层
63
               
于是一伙人将东西搬到牛圈,
吴家院在两里开外不算遥远。
四间茅草屋一字儿排开,
老土墙满是泥蜂洞还泛出了硝盐。
潮湿的泥土地面凹凸不平,
盖拖草(1)的屋顶长起了苔藓。
朽烂的麦秸杆遮不住压草的篾筯,
穿漏的地方看得见洞眼。
川中乡坝,所有的牛圈都只有
三方土墙,
牛儿要进出敞门才方便。
可这样的房子人住却不行,
没有门挡不住盗贼和冬季的寒冷。
好在妹夫两口子有一番好心,
早就为这间房装上了篾笆门。
软塌塌的黄篾只能挡君子(2),
稀眼漏风绝对不保温。
门前的牛粪凼又深又大,
沤圈草泡牛粪农家肥是根本。
冬辰里粪皮上看不见蚊虫,
粪皮下甲烷气却在冒泡翻涌。
在夏天只要你划一根火柴,
轰的一声粪皮上就窜起火龙。
新买回的两条牛就关在隔壁,
听得见嚼草声和沉重的呼吸,
温良的畜牲轻轻甩着尾巴,
反刍时老爱摇脑袋发出叹息。
也有些打人牛脾气不好捉摸,
一旦发起疯来见人就用角抵。
逃不及的人谨防弄个开肠破肚,
小孩子最容易丧命在牛蹄。
狠心的犁耙匠操起棍棒乱打,
那畜牲昂着头怒视着你。
瘦弱的放牛娃却没有蛮力,
不敢凭本劲同牛儿见过高低。
机灵鬼拔腿就跑钻进竹林,
引得那硬脖颈的畜牲一头扎进去
卡在那里……
(这样的场面诗人曾见过几回,
到头来都是牛儿被打得鲜血淋漓。
满身是苍蝇和嗜血牛虻,
可怜巴巴眼角淌出泪滴。
好在是农业社的财产没人心疼——
打死它瘟汤锅儿大家分肉吃)
刘幺嫂抚摸着新砌的灶台,
明白了今后的日子不会愉快。
那死去的放牛娃留有遗物:
镰刀和背篼放在牛圈外。
那用小了的镰刀磨得锃亮,
仔柏树刀柄已勒出了光彩。
看得出那死去的放牛匠
是个勤快人——
牛圈里干干净净——连后阳沟
也不奶呆(3)。
这情形不能不让人展开想象:
可怜的死者是怎样遭的残害——
呵,好遭孽:好端端一个人
竟被打破了脑袋!
(想象那白花花的脑浆迸溅
真令人恶心,
说不定连棺材都没买一口
是把人家软埋)
真黑心哪,幺妹你两口子
财心再紧,
也不能这样下毒手拖欠命债!
呵,放牛娃死了——这位置
是专为我这个姐姐留出来。
还说两亲家合成一家,
还说是合股经营庄子发财!
你看这专为我装的篾笆门,
你看这专为我砌的灶台!
明知我生在城镇没干过农活,
明知我最怕草丛里的毒蛇;
且不说出世以来从未摸过镰刀,
大背篼几十斤我怎样背下山坡?
在甘家坳,我曾见过牯牛发疯
挑死放牛娃,
也曾见过犁耙匠被疯牛追得
无处藏躲。
现在好了——这两口子
把我接到福地日子好松活……
与其说是本分人受骗后急火攻心
说不出愤慨,
不如说是刘幺嫂替贪心的亲人
难过悲哀。
嘴巴里咀嚼着陈艾苦蒿,
心臆间有血浪在翻江倒海。
想不到呵,想不到:
想不到这世间如此无情,
想不到血亲骨肉如此之坏!
似乎已预见到恶人的结局——
幺妹呵,就算我不怪你们
老天爷总是明白!
只怕你们天仓满了活显报应,
到时候没人收尸端送灵牌!
毕竟是同胞孪生姐妹,
你们的恶行让我挂怀……
(女人的直觉往往能通神灵,
卡桑德拉的预言却没人肯听(4)。
那吴财主两口子贪得无厌,
五0后土改时是最大的劣绅。
礼佛向善却是晚矣,
一切终结在命定的克星。
两声枪响完成了复仇,
只留下耻辱伴随恶名)
刘幺嫂收拾起破旧的房屋,
摇了摇树棒棒捆成的床铺。
所有的感触都付诸于一笑——
可那笑容却是呑下了黄连后
忍不住的苦!
叫一声春娃儿快来理铺盖(5),
六七岁的人了还不会找活路。
如今在姨孃这里要夹起尾巴做人,
不听话当心有人捶你的懒骨。
来,让娘看看你的棉裤,
马车上挂破了快脱下来缝补。
唉,看你的脚杆长得象秧鸡,
娃儿长得太快置不赢衣服……
念叨到这里长叹一声:
娃娃吔,你大爷他倒是两腿一蹬
去了阴曹地府,
我母子俩不知几时才能出头
不再受欺侮?
只怨娘糊涂脑筋误害了你,
今后要学精灵点儿不再犯错误。
你不要那丑姑娘算是有志气,
我们刘家只能讨漂亮的媳妇。
(要不然你老汉在阴间不会高兴,
更何况还有一个当皇帝的高祖)
你结婚,老娘要在甘家坳
大办酒席,
一定要请来所有的亲戚朋友
和德字辈那些爷叔。
尤其不要忘了你那狠心的姨丫,
要请他坐上八位(6)尝一尝嫉妒。
让他看一看我们的造化,
让他受一受新娘子道福……
就这样念着神话飞针走线,
刘幺嫂在白日梦里有点儿陶然。
春娃儿则光着屁股在灶前哆嗦,
饭锅里的红苕汤冒出了大烟。
塞一把茅柴又向灶孔吹气,
懒洋洋的火苗朝灶门乱窜。
灰槽里捞干净易燃的茅草,
要谨防起火灾惹出祸患。
从今后要学着割牛草学着把刀磨,
要跟在牛屁股后丢种捡花生红苕(7)
从日出到日落。
(冬至后的山草已开始枯死,
割回来喂不完还要堆码成垛。
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这劳力——
吴家院有的是长工来干这活。
幺妹你两口子只图省人工,
累坏你姐姐你怕不怕带过)
砍两根仔柏树削成镰刀把,
剥回来芭茅壳搓成背篼索。
(春娃稍大点也要学割草,
给老娘松肩才是懂事的小伙)
还要找篾匠在背篼边再打两根呛(8),
篾条软牛草重压得人背驼。
割牛草要留意哪儿有柴禾,
找野菜煮残粮才不会挨饿。
吃伤了牛耳草面根藤苦涩的觅菜,
一嗅到人家肉香口水就要出来。
小娃儿家,正该吃好一点儿
受大人疼爱。
可眼下的日子实在太坏。
只怕憨(9)着娃儿长不高大,
到阴间刘老幺面前我不好交待。
刘老幺呵,你两眼一闭死了
就百事了了,
丢下我一个人唱穆桂英挂帅!
若是我先你而死倒还好点:
你为娃儿找个后娘一点不难。
(就凭你刘舵爷的名头
有谁敢来编(10)你?
哪会象我愚妇上当这般伤惨!
更不说你英雄一世是儿的靠山,
断不会让儿受气还天天饿饭)
可叹我女流之辈没有本事,
肩头上挑不起这副重担……
上床后刘幺嫂老是睡不着,
瞪着眼看屋顶想了很多很多:
祖先的功业和自己的命运,
儿子的成长和未来的生活。
刘老幺为啥要糟蹋自己?
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可被窝里再也没有了他的体温,
心里有话儿却无处诉说。
回来呵,男人!我在期待你
扑灭我的情火——
作为你的妻子——今晚我咋会
中了情魔!
新婚之夜,你是多么的温柔呵:
你的抚摸……让我酥软得
浑身哆嗦。
后来你多的是横施粗暴,
让我极度痛苦——现在想来
也是欢乐。
我强咽下了这些,尽妻的职责。
在心里……我想你也该知道:
其实,我也是个荡妇——我是
你的奴婢:一直巴望着
你赐给我情爱的甜果!
呵,我这一身好烫,好烫,
多么渴望……你的抚摸……
床铺下有老鼠叽叽跑过,
鬼东西是跟着人来这里做窝。
只可惜它不知主人比它还穷,
找吃的还得去屋后的山坡。
(最好跑远点去那吴家大院,
那儿的吃食又好又多——
但愿它能盘些花生胡豆回来,
掏鼠洞找粮食春娃可算个角色。
抑或是饿肚子饿出了求生的本事,
龟子的眼明手快还能捉蛇。
那信子和毒牙真是可怕,
剐皮后炖汤喝味道还真不错)
唉,累呵,黑沉沉的死水
起了涟漪,
有谁知此刻我心里的饥渴……
欲火炎炎辗转难眠,
春娃儿却偎着娘把牙齿老磨。
龟子的肚子一定有了蛔虫,
待找到使君子(11)让他嚼几个。
管住他从此少啃生红苕,
生了病没钱医那才逼死我——
你看他舔舔嘴唇又开始了微笑:
多象他老汉是英俊的小伙。
刘老幺,看一看呀,你的种:
你的鼻子眼睛你的耳朵……
唉,今天晚上,又起风了。
哑期期的……多么寂寞……

(1)乡坝头盖草房有两种盖法。一种是“打坐草”,盖得厚,保暖隔热而且耐久。但很费麦秸草料;一种是“盖拖草”,盖得薄,省料,却不耐用。牛圈盖拖草是很常见的——但须时常补盖才不致穿漏。
(2)慈竹剥去青皮即为黄蔑。一般用来编粗笨的挡折晒席之类,且不牢固。所谓“挡君子不挡小人”。以黄蔑编门,仅是一个样子而已。
(3)俗语:肮脏之意。
(4)卡桑德拉:特洛伊女巫。曾准确地预言了自己和阿伽门农将死于非命。
(5)川人管被子叫“铺盖”。
(6)主宾席、上首。
(7)川中乡坝,“丢种”即是播种。旧时放牛匠除了放牛,还得经常干些播种捡残粮种之类的农活。
(8)粗厚的篾块,两头削尖,插于篾器四角,用于支撑篾器。
(9)在营养不良的状况下成长。
(10)骗。
(11)一种多棱的灌木果实,其果仁含山道年,驱虫有特效。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11:05 | 显示全部楼层
64

有人在敲黄篾笆门,
刘氏嫂心头一阵阵发紧。
寂寞中的欲火骤然熄灭,
火烫的身子变得冰冷。
这地方看来是不清泰,
我还是找把镰刀防一防身。
本想惊堂子大声喊人来,
这牛圈独处一隅把谁喊得应?
悉悉率率下床来摸找家伙,
又怕吓着春娃便压低了嗓音:
哪个?要干啥——现在已是
半夜深更。
有啥子事明天来说要不要得?
我一个寡妇人家要顾忌名声——
哦,是素君哪?你咋来了?
好,等一等 ,等一等,
让姨孃穿鞋拨亮油灯……
吴财主的女儿是偷着出来,
捧着一升(1)糙米和大包咸菜。
伫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宽宽的脸盘上有兴奋和悲哀。
两颊和鼻尖冻得通红,
凄楚的眼神有点儿发呆。
刘宗氏一见便动了感情:
这姑娘多善良她父母却心坏。
一瞬间她意识到这是命运:
春娃儿这辈子摆不脱这女孩!
苦呵,我的亲侄女儿:
你生在富豪之家,却要替
黑心的父母还债……
厌恶在片刻间一扫而空,
心里充满了母性的慈爱。
可怜虫又多了几分喜悦,
手拉着手儿掩饰不住关怀:
快进来,快请坐——让我们
缩在床上慢慢地摆。
(来,把脚伸过来,
让姨孃为你扎紧被盖。
这木棒棒床铺捆得扎实,
你那头没靠墙坐着不自在)
那姑娘默默无言不肯上床头,
羞涩中有苦恼也有烦忧。
父母的作法太狠毒了,
女孩子的心中比姨孃难受。
来到牛圈诚惶诚恐,
既自卑又羞愧更气愤内疚:
还说春娃是我的夫婿,
诓了人家银元又扣着人家
帮我们放牛!
不给粮食吃人家咋个活?
请长年也要让人把杂粮吃够!
我们那大院有的是房间,
可就要赶人家来牛圈居住
成心让我出丑!
(我们家的银钱还少了吗?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
做不要脸的狗!
羞死咯,丑死咯——
从此我无脸在人前抬头)
春娃长大后肯定要恨我,
一见面就嫌我丑羞得我没处躲。
将来长大了我咋讨他喜欢?
表弟呵,一想到自己配不上你
我心里就难过!
我长成这模样是没办法的事儿,
但我是你的人这辈子都扳不脱!
其实没有人懂得素君我的心,
请相信无论如何我都要使你快乐……
一想到父母造业姑娘就叹气,
作贱姨孃母子是把婚姻戳破。
(再是姨丫死了也不该欺侮人家,
人家是无依无靠还资助我们银元
让庄子红火。
骗人家卖房子是黑了良心,
既这样又撵人家去牛圈铺床烧锅)
唉,太缺德了,太缺德了:
打死放牛娃的官司刚有结果,
又来坑害姨孃真是罪恶!
让女儿没脸在世上做人,
到时候显报应逃不脱天祸!
这牛圈又脏又破哪该让人住?
眼巴巴看到父母造业我却没奈何!
姨孃呵,素君我知道你的苦处——
一想到你们我就忍不住哭。
啊,原谅我们吧:爹娘他们
安心要走绝路,
把你们害得惨老天爷都不宽恕。
他们要怎样做女儿的没办法,
就让素君二辈子变牛变马
来把罪赎……
那女孩子竟朝姨孃跪了下去,
头抵着她双膝伤心得哭不出。
似乎已看到了自己那
被出卖了的命运,
似乎已看到未来的劫数。
(无尽的内疚将折磨终生,
虚假的占有使理智麻木。
被遗弃的爱情象屈死的鬼魂
永不消散,
直到那白发苍苍的黄昏旅途)
刘宗氏没料到是这么个场面,
脆弱的心灵喜悦而又酸楚:
这世间总算还有一个好心之人,
素君她正好陪伴我的孤独。
春娃儿长大后一定要娶她
不管她有多丑她总是你的福。
老天爷你可要看清我的素君
是个好人。
一点不象她那可恶的父母……
心一软扶起侄女拥抱亲吻,
忍不住相对而泣掉下泪珠。
呵,好闰女,你真是糊涂,
姨孃我哪会记恨自己的妹夫!
是的……他们……也有难处,
玩(2)这么个庄子不容易,难免
过分……有些手毒。
可你娘毕竟是我的孪生胞妹,
处事哪能不关大门——计较她的
伙食房屋。
那一千个银元固然重要,
让他们用两年会增加多少财富!
只可惜甘家坳我那几间店面,
春娃长大后本可以开店铺……
(如果此刻吴财主夫妇能来这里
恳求宽恕,
刘宗氏会心甘情愿作他们的奴仆。
听不得好话,感情用事——
记忆中很容易抹去受伤害的痛楚。
这可悲的美德还传给子孙,
几代人为此吃尽了苦头
却义无反顾)
唉,过两年就好了:
待你们家玩伸(3)了庄子还清欠债
我们就走路——
去大井坝伴守你那可怜的姨父。
(甘家坳已没有了我们的家呵,
我也要在大井坝埋我的尸骨)
啊,姨孃呀,素君好苦!
我心里有多少话儿想说说不出。
将来出啥事都请朝我面上看,
就让素君来把罪责担负!
吴家院这些年越修越大
却越不象我的家,
我耽心爹娘已变成吃人的老虎……
——傻丫头!快莫说了:
再毒的老虎也不乱吃亲属,
你爹娘接我们来安岳是要把利图。
那一千块银元他们迟早要还我,
眼下手势紧(4)要赎回田土。
家境不顺嘛,难免心眼儿粗,
大忙人事情多着哪——哪能
样样都照拂。
反正我们是苦惯了,帮你们
干几年——又不是帮别的地主!
你过来,让姨孃摸一摸:
呵,好细嫩的皮肤——
说女人最娇嫩还是我们满族。
(那时候我们的祖先都是用熊脂
擦拭身体,
所以我们才这样白嫩滑若牛乳)
看来我刘宗氏还有点儿老运,
春娃儿长大后我要享你的福……
那姑娘蓦地下床退了两步,
摇了摇头神色好肃穆:
不,不,我当不了你的儿媳妇。
我长得丑——丑得直想哭!
算了,表弟不喜欢我,
莫要让我成他的包袱……
刘宗氏听得这话猛一心跳:
姨侄女是长大了还是早熟?
她知道春娃嫌她长得不乖
还恨他的父母,
她知道要替父母把罪孽消赎。
好一个机伶孩子善解人意,
心地善良把受苦人帮助。
半夜送米来情义无价,
渴饮一滴水胜似甘露。
如今这世间聪明善良不可多得,
刘老幺不也靠我守住香火?
换一个乖婆娘来能为他守寡么?
只怕我春娃早就被后爹折磨!
眼前这小姑娘满心是苦涩,
长得丑爹娘坏难道是她的错?
心一热早忘掉悔婚的话儿
和为儿子许下的婚酒,
抓起素君双手又当起婆婆。
千般疼爱万般慈祥,
亲昵地抱怨又帮着把泪抹:
小傻瓜,你这是说些啥子话?
难道你要悔恨把表弟抛下?
你知道,他还小。
你大几岁就该懂事莫去见究(5)他。
这会儿他什么乖的丑的乱说胡话
分不清好歹,
长大后自会懂得唯有温良贤淑
才能持家。
就说你姨丫那个风流的舵爷,
也还要靠我在屋头守住家业。
买了个乖婆娘也要送给别人,
还是要我们这样的家居女人
才经得起霜雪。
只要你先意承旨恪守妇道,
你丈夫再是嫌你他借口也难找。
到头来他终究还是要回到家来——
你姨丫他就是死在我的怀抱……
刘宗氏说到这里顿住了话头,
老实话掺了假她脸上不能不发烧。
那刘老幺虽说是娶了她为妻,
也生了春娃儿这根独苗。
可他放浪形骸视妻若奴婢,
侍候一个凶神日子是苦熬!
古谚话说就了(6)女人容易犯贱:
自己念着那歪人如数珍宝。
好在这素君侄女不懂什么深奥,
若她也象姨孃这样苦命那才糟糕……
就这样为人妻的大原则谈了出来,
儿媳妇要终生感谢这番调教。
先学会守活寡等着丈夫收心,
再苦练粘字诀不让他跑了。
然后是含辛茹苦无怨无悔,
到头来只好盼着儿子长大成器
才有依靠……
(当然还要随时准备迎候他回来——
尽管他这时已是穷途末路之人
形同枯槁。
你收着这副破烂不要嫌弃,
毕竟他是你丈夫——回来就好)
猛然间一个冷颤使头皮发炸,
刘宗氏顿觉恐怖心里电麻:
这春娃鬼蛋蛋儿却懂什么乖丑,
长大后该不会象他放荡的老爸!
若真是那样素君可就苦了——
谁知道春娃儿将如何待她!
天哪!该死的臭男人:
难道女人生来就该受你们贱踏!
你们知不知道我们看得见你们
在外面鬼混采摘野花?
你们知不知道我们眼巴巴看着
你们把身子搞垮!
难道你们的放荡是代代相传?
难道我们女人是地上的泥巴……
唉,女娃子吔,我们是一家人,
婚姻不成也还是血亲。
春娃儿的事情你可要想好,
我耽心他将来狂赌滥嫖
伤透你的心。
现在的男人都很难说——
就连你大舅也是不务正业
广有恶名……
吴财主的女儿扑闪着大眼,
看样子是听懂了这肺腑之音。
大门牙咬住下唇神色坚毅,
一番话把姨孃说得泪湿衣襟:
姨孃呵,素君我明白
您老人家的心情,
有您疼爱我素君就有亲人!
我知道,这是命——全都是
神仙在天上把姻缘注定。
反正,我是你们家的人。
表弟不要我……我也不变心!
就让我跟着姨孃过一辈子,
就让我在家里把表弟老等……
两张瓦刀脸紧贴在一起,
两张瓦刀脸都在流泪抽泣。
哭不完女人那悲惨的软弱,
哭不完人间无望的希冀。
三十岁的刘宗氏好生感动,
十三岁的吴素君好早懂事。
女人的泪水都是一样咸,
女人的痛苦都是男人的给予……
这时从墙缝钻进来一股寒风,
青油灯晃了晃只剩一点残红。
土陶的灯窝里看得见灯草芯,
焦糊的闷烟儿直冲人鼻孔。
寂静中有老鼠在墙角悉率,
春娃儿闭着眼睛搔痒嚷着有臭虫。
随即又翻身呼呼睡去,
一切又回到黑黝黝的夜中。
刘宗氏摸黑推开黄篾笆门,
透骨的霜风使世界更加阴森。
一小弯残月没什么光亮,
乌云的缝隙里有几颗寒星。
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
依稀看得见摇曳的树影。
漆黑的背阴处有猫头鹰低飞,
逃命的野兔在麦地里狂奔。
无声的世界里生命在搏斗,
听不到欢笑听不见呻吟。
浩渺的宇宙中地球是孤舟,
满载着生灵在死寂中漂行。
刘宗氏紧了紧披着的棉袄,
抬头远望田野和山岭:
老天爷,但愿你不太冷,
让没有棉衣的人熬过冬辰。

(1)        旧时计量单位。合2.5公斤。
(2)        玩:经营之意。
(3)        伸:伸展、完成。此处作经营好了讲。
(4)        手边资金困难。
(5)        怪罪、记恨。
(6)        说就了:判定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11:20 | 显示全部楼层
66

从小学起我们就经常忆苦思甜——
当然那都是学校组织开会
怕我们背叛(1)。
写标语呼口号群情激愤,
讲家史倒苦水对比今天。
请来了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
点名道姓咒骂某地主暴戾凶残。
如今苟安台湾的国民党人,
学民主搞选举丢失了政权。
这样反思那样检讨——
可就没有人总结中华民国政府
为什么丢掉大陆败迁台湾!
是的,武力不济军事失利:
几百万军队土崩瓦解作鸟兽散。
为什么?是输在装备
与指挥技术么?
难道USA制造还不够尖端?
为什么飞机坦克打不过
小米加步枪?
为什么不想想那些饥饿的农民
和荒芜的农田?
地主——佃户——长工——
这样的生产关系有什么值得留恋?
自给不自足的日子是不是苦难?
小小的地主阶层竟成国家根基,
而他们却在乡下横征暴敛
逼穷鬼们造反!
现在的穷鬼们造反有如滔滔洪水,
远胜当年的黄巢李闯之辈是开创
新的纪元。
旗帜鲜明纲领明确,
严密的组织推波助澜。
于是江山崩塌了,整个中国大陆
变了一个天。
可惜如今已没有国民党人
读我这部长诗,
即便有人读,也为时已晚……
又一个三九天阴雨绵绵,
吴家大院里可没有农闲。
长年二娃都放假回去准备年货
以省东家的伙食,
吴保长却忙得沁出了细汗。
他咋不忙?很快就抵近年关,
而各佃户的租米尚有拖欠。
年辰稍好赋税就加码——
政府对下面压得好严。
政府加税保长就要多跑腿,
催款离不得帮手和吓人的枪杆。
联保队员当保镖不能不穿脚钱(2),
一伙人的辛苦费要全保平摊。
说不得又是在农二娃身上起坎(3):
卖猪卖粮也凑不够摊销和税捐。
到头来不得罪人也是不行:
抓人、打人、抄家——弄得个
鸡飞狗跳天怒人怨。
最要紧是吴家院这个摊子,
稍有松懈下人就偷懒。
费心费力惨淡经营,
土地庄园是地主的饭碗……
铁盆里的杠炭火势太旺,
稍稍塌一塌又冒起了蓝烟。
拨算盘翻帐本太亏精神,
可这样的活儿又不能请人干。
吴宗氏就着火盆衲着鞋底,
她看不惯素君手脚太慢。
再有钱也要亲手做女红,
能干的女主人养成了习惯。
然而身为保长夫人她确实太忙:
大凡小事都要插手为丈夫松肩。
(所有的长工佃户都恨之入骨,
说她是武则天转世爱展尖尖(4))
比如说平日扯筯——她就是相劝
也是霸王背鞭。
不分青红皂白把双方痛骂,
骂够了就说服不服不服就去见官!
她说的官爷其实就是保长——
真是保长出面——事情就更烂。
可笑这泼妇竟自以为得意,
全不知自己是吴家湾的笑谈。
这会儿她衲鞋底突然走神,
一针扎在手上疼得叫唤:
哎吔,你看我这记性——牛圈那边
才正该去看看……
阴雨天的土埂路泥泞溜滑,
吴保长一行来到姨姐住的牛圈。
身后自然少不了吴宗氏和保镖——
怀疑牛儿坐膘受了风寒。
先去那隔壁看望牛儿,还好:
两个宝贝都蹲在稻草窝里
保住了温暖。
但其中有条牛精神不太好,
反刍无力眼神也暗淡。
看那牛粪也似乎有点儿稀——
一定是饮冷水凉了胃
——姨姐偷了懒!
哼!难道这寡妇也活得不耐烦?
也要害死我的牛儿败我的家产!
这牛儿在冬辰正该喝热水,
浅显的道理还要我多言。
再看这牛粪凼也满得快溢出来了,
(老天爷,这可是天花水呀:
有谁能在雨天把雨水挑干)
你放牛匠住在这里就不施个闲(5)!
太不象话了,应该抽懒筯:
姐姐,这两年——这两年你可是
专吃我的放牛饭……
黑心的财主朝妻子使个眼色,
扶正的小妾立时就板起瓦刀脸。
浮肿的大眼睛里闪着凶光,
高高的颧骨上腾起了火焰。
(聪明的家庭都是夫唱妇随,
心有灵犀是最高境界。
中国人为此应感谢礼教,
孔丘和董仲舒是伟大的圣贤)
推开篾笆门厉声叫唤姐姐,
那声音象烧房子冒出了浓烟。
火堆上撒一把朝天指海椒(6),
刺鼻呛肺又熏人的眼:
嗨,还不起来——真是懒!
一天到晚缩在床上摊尸,
也不怕把背壳子(7)睡起茧茧!
好日子过长了就要不烦在,
天生是讨口子命不可能改变!
未必那喂牛的热水要我亲自烧?
未必那牛粪该由我挑上山?
起来!起来!春娃儿快点!
快起来帮你娘打整牛圈。
看你懒眉懒眼的样子就晓得你
不是什么好种,
这样子,哼!在我吴家院
你休想端饭碗!
有阳没气的,吃淘米水掺河沙
都是有罪,
喂饱两条懒虫我硬是好冤。
说起来是亲戚其实不如外人——
快点!你姨丫手上有打肉的篾片……
那保长夫人越骂越气愤,
突然掀开被子把姐姐侄儿凉拌(8)。
(再懒的懒虫也只好下床,
这样的催工办法真是简便)
又转身蹬瘪装红苕的萝篼,
再一脚踢翻搁碗的木板。
盐巴辣酱撒了一地,
吴宗氏甚至不放过水瓢锅铲。
那神情不啻是撒泼的疯狗,
更象是债主上门讨欠债款。
乌云翻滚电闪雷鸣,
风暴怒号大地震颤。
幽暗中的饿狼露出了狰狞,
龇现出的獠牙又长又尖。
这时她踩着了地上的稀泥——
头上的茅草屋顶一直在漏雨。
木棒捆成的床铺早湿透了,
母子俩冻得没法只能咬牙
挤在一起。
刘宗氏伤风受寒浑身酸痛,
紧搂着春娃把寒气抵御。
咋天就无力起身下床,
更不说挑水煮饭缝补浆洗。
但对那两头牛儿却不敢怠慢,
除粪喂草都是扶着墙壁。
春娃儿人小体质还稍好,
昨晚上也发烧说起梦呓。
可怜这孤儿寡母生病无人照料,
反而被亲妹骂作是偷懒的东西。
不想那泼妇一脚踩溜,
仰叉叉大屁股摔在了泥地。
刺耳的尖叫声唤来了保镖,
吴保长奋不顾身冲进屋去……

(1)        弗•伊•列宁有云:“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2)        川人说挣钱是“穿钱”。“穿脚钱”就是挣跑路钱。
(3)        打主意,刮油水。
(4)        爱显示自己。
(5)        抽出时间把事儿办了。
(6)        一种小辣椒,朝天生长,产量不高,味道特别辣。
(7)        俗话:背脊。
(8)        凉办的谐音。意为受冻。

 楼主| 发表于 2012-1-29 11:22 | 显示全部楼层
67

可怜那刘宗氏正发着高烧,
躺在床上任那喘妇(1)吵闹。
春娃也偎着娘一动不动,
沉甸甸的脑瓜正痛得开瓢。
懵懵中身子儿在坠向深渊,
有谁来托住这根轻盈的鹅毛?
几时又成了海面上的小船,
挣扎着不下沉在浪涛上飘摇。
突然一阵闷雷在头顶上炸开,
阴风里有恶狗扑过来撕咬。
血红的眼睛使人胆裂,
龇牙咧嘴喷着白沫咆哮。
啊,大爷啊,我怕,我怕——
救救我,救救我!别让那畜牲
把春娃叼跑!
娘呵,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我喉咙里着了火又苦又干燥……
雨淋湿的床铺睡不暖和,
母子俩哪能不受寒患上感冒。
更有那常断顿的猪狗饭食,
拖垮了放牛人单薄的体质。
两个月没吃到苞谷和大米,
豌豆粉煮的粥照得见人影子。
入冬后找不到到添补的野菜,
捡来的犁沟苕(2)舍不得削皮。
春娃儿常下水田捉虾抓鱼,
不时捡回臭鸭蛋打一顿牙祭。
巴望着鸭儿们都在水田下蛋,
或煎炒或盐煮有臭烘烘的香气。
盐巴和洋火要省着点儿用,
红辣酱也还是素君偷偷给予。
要炒菜用南瓜叶擦一擦辣锅(3),
不粘锅又还有肉样的油腻。
捉回来的泥鳅黄鳝要用灶火烧,
烧熟后撒点盐鲜美无比。
镰刀伤了手指就找刀口药,
叶片下的绒毛止血有效力;
有时候捉到肥滚滚的老鼠,
剐皮后腌上盐挂在灶口壁。
煮饭的柴草烟熏干了年货,
儿吃腿娘吃腰骨头要嚼细。
秋天打克蚂(4)冬日撵野兔,
夏天的叫叽子(5)串着烧来吃。
看着野鸽飞过牛圈春娃也会
馋出口水,
姨丫却不准他下稻田去逮秧鸡(6)……
最难过是篾笆门挡不住寒潮,
老土墙裂缝多冷风象尖刀。
夏夜里牛粪凼蚊虫多得很,
咬得人睡不着只能烧湿草。
可浓浓的烟雾令人窒息
又还熏眼睛,
赶跑了蚊子人却受煎熬。
半夜里,牛儿在隔壁反刍
慢慢咀嚼草料,
叹息声诉说着白日的辛劳。
刘宗氏更诅咒这牛样的日子
没有尽头,
两年里只有疲惫饥饿绝少欢笑。
好在春娃他勤快又吃得苦,
泡酥酥的少年一天天长高。
(龟子的狠气(7)长给姨孃姨父看,
仇恨在心里膨胀发酵。
总念着终有一天要报仇雪恨——
娘教他这辈子要把今天的苦难
记死记牢)
学会了在冬辰天割那些
未枯死的艾蒿,
学会了在夏天牵牛儿下堰塘洗澡。
学会了烧垫圈草熬煮野菜汤,
学会了在牛屁股后捡犁沟红苕。
可这娃儿就是性犟不听娘的话,
未婚妻一来他就要外逃。
对待岳父母也不给点好颜色,
象吃了顶门杠说话没家教。
刘宗氏希望儿子有事装在心里
顾顾姨孃姨父的面子,
不要硬碰硬——儿呵现在你还小。
说到底他们还是你的长辈
是这一方的财主,
你斗不过他——就只能看场合
分清老少。
可这犟拐拐毫不掩饰自己的仇恨:
总说是银元房子遭遇了强盗!
(我刘老幺的儿子怕他干什么?
总不是我欠他的银子把他骗了)
脸色难看——那是对吴家的鄙视,
每天闷着性子干活,脾气不好。
长工们都喜欢他冲天炮的性子
是东家的死敌,
时常拿素君来开他的玩笑。
小鬼头开始又是吼又是跳,
说女人死绝了也不把她多瞟。
到后来简直成了流氓恶棍——
只要见到素君过来便朝她撒尿!
(气死人!气死人!
这都是我刘宗氏少了教招)
可怜那姑娘受不了凌辱,
大叫一声便蒙着脸飞跑。
(长工们也觉得有点儿过分:
素君这姑娘其实心眼儿好。
只不过她父母实在太可恨——
拿她出出气也算把仇报)
那扶正的小妾倒不时说好话,
夸姐姐夸侄儿夸得肉麻。
许不完的巴巴愿写在瓜瓢上(8),
只诓着姐姐甘心当牛马。
不时叫声亲家开个大玩笑,
逗一逗傻姐姐打个大哈哈。
姐姐诉的苦耳朵听不进,
春娃泄的愤也只当眼睛瞎:
哟,你这娃儿,脾气好大。
我可是你亲巴巴的姨孃老丈妈!
(哼!你娃长得快,小杂种:
明年再买头打人牛(9)回来
给你也套上木枷)
两年的时间里不提工钱的事儿,
言语间还似乎是姐姐占了便宜
悄悄发达。
千块银元的债务早就忘了,
吃得雷(10)长得胖连话题也不搭。
反正是闲钱姐姐你搁着也没用,
倒不如由我们捏着它生崽发芽。
(哄不死你傻包姐姐——枉自
你还是刘舵爷之妻。
你妹妹恨不能呑下你的身体!
钻进了圈套任人宰割,饿着肚子
还在攀亲家想人家的闺女。
逗你耍的哩——你妹夫早就对你
看不顺眼了——
他拼命挣家业是要留给他
梦里的儿子)
其实刘宗氏心里也在打转:
这两年妹夫他们赚了多少钱?
(吴家湾放高利贷利息最高,
几多人为还债弄得好惨)
过惯了苦日子倒也没有啥,
收回了千块钱心里才得安。
(刘老幺在阴间投梦来
骂我不中用,
直催着银子归桥(11)回甘家坳去
离黑心萝卜远点)
幺妹她对这事儿一直是稳起,
妹夫当了保长更不提还钱。
修了高围墙又建大碉堡,
看样子没少花钱难得积下银元。
我暂且耐着性子再等他一等,
赚够了他总会想起还我那一千。
唉,钱哪,害人的东西!
为了你连幺妹也绝了情义。
就说这牛圈早就该翻盖
补上几把草,
沤朽的麦桔屋顶一直在漏雨。
有一个漏洞还正对着床铺,
寒冬里下绵雨这日子不用提!
可捆绑成的棒棒床自己搬不动,
寡妇人家去找人帮忙又要招风。
请幺妹派人上屋顶去加把麦桔,
她却说若嫌漏就最好去住岩洞!
(你看你看这是啥话?
羞辱自家姐姐也不怕遭雷打!
身为东家你不能过余亏了长工,
找麦桔补屋顶又算得了个啥?
这一点儿小事你都要抬杠,
分明是耍横耍霸把姐姐旮旯(12)
你要赶我们走你就明讲——
我正等着银子回甘家坳老家)
好在那素君姑娘对姨孃和表弟
还是巴肝巴肺,
她不象财主父母从不造罪。
心地善良又温顺体贴,
作她的婆婆怎能不陶醉。
要教育春娃学会待她好,
两个人的日子要举案齐眉。
吴家院确实象虎穴狼窝,
有了这姑娘才算有了人味。
看在她面上我就忍让点,
再怎样再怎样幺妹还是幺妹!
尽管当了保长后妹夫心更狠,
尽管幺妹越来越刻薄该遭五雷。
我母子俩得过一天且过一天,
实在过不下去了把银子收回……
且说那泼妇猛地掀开姐姐的被子,
刘宗氏母子俩冻得直敲牙齿。
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住发作——
正巧那恶婆娘溜倒在稀泥。
保镖们以为是放牛匠犯上作乱,
冲进来亮开武功拳打脚踢。
气急了的保长肝精火旺,
一把抓住姨姐的头发拖将出去。
散了架的床铺成了一堆木棒,
打破了的泡菜坛酸水满地淌。
春娃儿吓得尖声叫唤,
他娘却叫不出声气涌胸膛。
可怜她高烧病人无力挣扎,
可怜她心里流血满怀绝望。
世间上哪有这样的亲妹?
世间上哪有这样的心肠?
刘老幺呵,你带过啰!
你一死了之百事不想——
你看一看我们孤儿寡母今天
是怎样一副惨象!
放手!放手!
黑心萝卜,你忘恩负义
没有好下场……
吴保长哪听得这样的责骂,
忘恩负义这词儿实在太火辣。
更何况是当着外人揭的老底,
身为保长当然要维护体面
把寡妇惩罚!
(到如今没有谁能帮你的忙,
弄死你个把穷鬼又算得了个啥?
我吴某人在安岳已今非昔比,
法律界官场上都有的是菩萨)
心一横眼窝里又射出了凶光,
叫你这丑妇人把厉害尝尝。
大不了老子又吃人命官司,
将就你的银元把事儿搁平当。
使蛮劲把姨姐扔进粪池,
自己也差点滑倒一连串踉跄。
恼羞成怒使声音暗哑,
鹰钩鼻喷着白气哧哧作响:
打!给我打!打死她!打死她!
打死她老子另找个放牛匠……
那满屁股稀泥的地主婆
也疯不可挡,
扭住春娃耳朵把头往墙上撞。
直痛得小娃儿两眼冒金星,
鲜血顺着耳根流在了肩膀。
两年来的屈辱忍无可忍,
春娃儿又疼又恨快要发狂。
他一口咬住了姨孃的手指,
那恶妇惊叫唤象杀猪更象嚎丧。
春娃冲去粪凼要救母亲,
却被保镖擒住只能干叫娘。
可怜那刘宗氏身子矮小,
一沉下牛粪凼就冒出水泡。
牛粪尿呛得她来不及呕吐,
透骨的冰冷压住了高烧。
啊,死了算了!死了算了!
就死在这牛粪凼去见刘老幺。
饥饿和劳累从此不再有,
痛苦和烦恼冰化雪消……
猛听得春娃在死命叫唤,
心一紧拼命往粪皮面上窜。
是呀,死不得,死不得——
我若死了春娃怎么办?
让我起来,让我起来,
我要和我的春娃生死相伴……
可是那黑心的保长不让她起来,
抬脚又将她踩到粪皮下边。
刘宗氏挣扎着象垂死的鱼,
直搅得牛粪凼翻起波澜。
没沤烂的垫窝草浮了上来,
厚厚的牛粪皮被搅得稀烂。
可怜那女人象疯了般的扑腾,
喊不应雨濛濛阴脸的苍天!
绝望的吼叫使地皮发麻,
求生的哀号摧肝裂胆!
保镖们也不忍再看这惨剧,
心里堵得慌赶紧背过脸。
这时候邻近的佃户们闻声赶来
有的赤手空拳有的操扁担。
牛粪凼拖起了垂死的寡妇 ,
眼睛里迸射出吓人的火焰 ——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保长你肚子里有没有心肝?
你还想杀人?还想杀人?
放牛娃的冤魂至今还没散!
自己的亲姐姐,还借给了银元,
忘恩负义不要良心象畜牲一般!
你干脆把她吃了!吃了!
我们给你提一辈子烂鞋
算你是好汉!
弄呵,弄他狗日的!
走!陪他去见官……
气头上的吴保长还想发作,
可围拢来的本家佃户有好几十个。
人人都象饿狼想活吃了他,
人人都把拳头捏得象秤砣。
惹不得,惹不得,庄稼人惹烦了
会杀人放火。
个把两个保镖咋个抵得住?
碉堡和围墙也难免被攻破。
一旦让穷鬼们闹得不可收拾,
请兵大爷来弹压吃亏的还是我。
算了,忍——好汉不吃眼前亏,
将来找机会再狠狠收拾这伙
佃农二哥。
反了!反了!你们都是共党!
聚众闹事,扰乱治安,
理抹(11)起来个都跑不脱!
不怕你们这会儿仗着人多,
本保长要去打响(12)乡公所……

(1)        泼妇的俗称。
(2)收挖红苕时,一般都不可能挖得干净。因而在翻犁土地时,犁沟里会翻出一些红苕块根。
(3)不放油将锅烧烫称为“辣锅”——炒的菜味道可想而知。
(4)青蛙的俗名,
(5)蝗虫的俗名。
(6)鹭鸶在川中的俗称。
(7)发愤。
(8)川人将无诚信之人称为“水哥”。“写在水瓜瓢上”意为许空诺。
(9)有的水牛脾性倔强,有时甚至会以角抵人——这种牛大多强壮有力。只要调教得好,役使得法,仍是农家至宝。
(10)吃雷:侵呑。
(11)金钱物品去到应该去的地方。
(12)旮旯:夹磨、刁难、穿小鞋。
(13)理抹:追究。
(14)投诉、告知、惊动。

 楼主| 发表于 2012-1-31 15:42 | 显示全部楼层
69

乐陶陶的夏师爷出了家门,
胸怀间还留有儿媳的温馨。
那香吻在臭嘴里久久回味,
兴奋中老骨头浑身是劲。
冰冷的雪风扑不灭炎炎欲火,
脑海里抹不去那娘们的倩影。
我夏某人前世积阴功这世享艳福,
有了这娘们儿就不枉自变人!
总算是领悟了人生的美妙,
(就是拿个省长来换老子也不肯)
去他妈的什么伦常歪理
和街谈巷论!
你没这个福气就羡慕老子——
当心妒愱会生出一场大病)
来到审判庭他坐上了大堂,
纸捻子点着水烟吸得咕咕响。
然后取下烟斗在烟筒上敲打,
专心致志象没事儿一样。
清坐了片刻咳出一滩浓痰,
擤了一泡鼻涕两颊放着红光。
扫视了一周算是镇堂子,
拉下脸来宣布:现在开庭
传原告被告到场。
穿黑警服的吼爷们不敢懈怠,
亮着嗓门喊起立——恭迎审判长。
所有的乡巴佬都颤颤兢兢,
没有人见过这般阵仗。
(吴家湾的佃户来了不少,
或作证或旁听不敢乱开腔(1)。
刘宗氏打官司是他们给的胆子,
扳倒吴保长是他们的希望)
虽说是民国了要推行新政,
法庭上却仍是大清朝那种气氛。
(抑或是盆地中央不知改朝换代,
抑或是包文正那种审案方式
切实可行)
依旧是问案的案桌摆在中间,
依旧是法警站在两侧威风凛凛。
原告和被告不再下跪,
专设的席次是民国的恩情。
再也不当堂脱裤打扳子逼供,
再也不猛喝威武显示威风。
但法官的威严却远胜往昔——
背后的青天白日标志是嵌在
屏风正中。
没有了八府巡案之类的督察,
全凭着法官老大人以法服众。
大家都晓得法就是理理就是法:
是法是理都出自本法官的牙缝。
(不似那英吉利以案例为典
案案相袭,
不似那法兰西制一部法典来
让国民遵从。
尽管已经有了律法全书,
中国的法律仍是权力的附庸)
这时原告被告被喝令核实身份
站立起来,
刘宗氏未曾开口就发起抖摆。
可怜她小妇人从未进过衙门,
怎见得这阳间的阎罗殿
阴森的气派?
好在有不少乡邻在旁听席上,
穷寡妇才有胆量站到前台。
看一眼妹夫那个恶人,
他正抄着手在那儿洋洋歪歪。
看得出黑心萝卜还是紧张:
脸色苍白,却装着大模大样
轻松自在。
胸膛里蓦地升起一股恶气,
涌到喉咙管又直冲脑海:
青天大老爷您要主持公道,
我满腹苦水……饱受了残害……
可怜刘宗氏悲愤填胸,
泣不成声憋得气喘。
旁听的乡亲们也抑不住激动,
抹泪叹息连声感慨:
太苦哪,太苦哪!都是那
龟儿子保长心肠太坏!
诓了(2)人家银元还编人家母子
给他放牛,
不给分文工钱还百般虐待。
世间上竟有这样的妹夫——
把姐姐扔进粪水凼还往死里踩!
太可恶哪!太可恶哪!
这样的畜牲真是祸胎!
哼!鹅颈子那么长也还有个
下刀之处——
看夏师爷(不,夏法官)如何
秉公执法把狗日的制裁……
然而那吴保长没有怯火(3),
他才不怕农二哥们铁青的脸色。
骚媳妇那儿早送了礼信,
夏师爷这里自会有结果。
诓了钱打了人又能咋个(4)?
几年打死放牛匠的人命官司
是更大的场合。
今天的吴某人身为一保之长
已非同往常,
任凭你闹得再凶我胜劵在握。
斜着眼把众人看了一看,
大堂上要显示我绅粮的气魄。
真丝软缎的瓜皮帽又黑又亮,
兔儿皮毛茸茸护住了耳朵。
衬狐皮的长衫子绸面有团花,
脚上的鸡婆鞋(5)轻巧又暖和。
眼角上瞟见了姨姐的惨容,
心里边突然一阵颤动:
我是不是太过余了?你看她
孤苦伶仃确是可怜虫,
毕竟是孪生姐姐令人心痛。
又一想这世间本来就是弱肉强食,
要不然谁该作财主谁该作长工?
更何况她当着众人骂我忘恩负义,
还扭着我进衙门要和我争雄!
哼!打官司?你敢和我打官司?
只怕你穷鬼胆子大了胀破肚皮!
这安岳,这衙门,哪是你穷光蛋
讲理的地方?
岂有你背时鬼扯(6)起走的道理!
为求财当然只能六亲不认,
想立业当然要手毒用点蛮力。
你知道一条牛要值多少钱?
你知道她母子俩靠谁过日子?
还不是我——我吴家的田地!
我吴家的田地长出的谷米!
莫用那凶巴巴的眼睛看着我,
我既不讲什么良心,也就不怕
什么正义!
有钱就该歪——说到底
你们这些本家佃户二娃
是把老子妒嫉!
你们穷,令吴氏门羞耻,
二辈子也给老子当牛做马
听老子役使!
刘老幺?刘老幺又咋个?
他再歪也还是躺在棺材里
化作了烂泥!
阴间?老子才不怕什么阴间!
有了钱阎王也会对我笑眯眯。
嘿!闹哇!哄哇!本保长
就在这里奉陪到底……
想到此不由得心里释然,
佃户们的愤怒视而不见。
大咧咧向夏师爷打个招呼,
昂着脸在一边静候审判。
这一下更惹恼了那些本家邻里,
法庭的被告席上你仍敢放肆!
两年前的放牛娃阴魂未散,
龟儿子造业王法不能依!
任你再巫教(7)总还要过黄道,
这明摆着的事实总该有结局。
刘幺嫂你莫怕有我们对质见证,
吴保长逞凶的事实我们看得清。
那黑心萝卜两口子都不是东西,
打你进牛粪凼是成心要害命。
抑或是他借钱不还杀人灭口,
抑或是他自恃势大随意杀人!
要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夏师爷这里自有公论……
这时候夏师爷一副正经像
清了清喉咙,
水烟筒依然托在他的手中。
长指甲理了理虾米儿胡须
样子梆老(8),
眼镜片闪耀着肃穆的火种。
原告刘宗氏,你状告妹夫
吴保长一案现正式开庭审理,
由我夏师爷任审判长你有无异议?
(哦,没有?没有就好)
这案子本师爷已进行了
慎密的调查,
所有的人都同情你的遭遇。
(不是么:年纪轻轻守寡,
还拖着一个儿子难免受欺。
甚至连亲姊妹也弄得反目,
今后的日子你上哪去栖息)
但同情归同情法律归法律,
你状告吴保长虐待毒打之罪
不能成立。
身为放牛匠你未能尽责,
东家要管理是正常的秩序。
(其他的人不该瞎起哄——
什么?要打死人?真的打死人
国家自有法律)
再说,两姊妹嘛,一家人:
一家人吵架割业是家务常事。
(哪个都晓得家务事难断,
就连包青天也头疼这样的难题)
本法庭本师爷再是清官,
也只能好言相劝教你们散气。
至于那个借钱不还——
这当然要维护当事人的权益。
杀人抵命,借债还钱,
任你是王爷侯爷也要服规矩!
(刘幺嫂,莫着急,
看来夏师爷会判他把钱给你)
原告刘宗氏——(原告在)
你状告妹夫借钱不还
可有纸约证据?
有证据就快快呈上来,
本庭要判他立即归还借款
并算够利息……
可怜刘宗氏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弄得一个法庭乱成一体。
抹的抹胸口掐的掐人中,
好半天才让那寡妇有了呼吸:
天哪!借钱给亲妹哪会有证据?
这不是明摆着要逼我母子饿死!
救命哪!救命哪!
请师爷问问那坏了良心的东西——
放肆!被告是保长!堂堂保长
不是什么东西!
(哦,不对:保长不是东西
而是保长——
请原告注意你的用语)
你既然拿不出他借你钱的
纸约字迹,
这官司本庭又如何判得下去?
若硬要判哪方输哪方赢
他肯定不会服,
一千块钱可算得一笔大生意……
刘宗氏紧张得浑身发抖,
趴在那里拜天拜地。
借款依据如失去的魂魄,
令她近乎疯狂语无伦次。
干哭干嚎口吐白沫,
好半天才讲清楚她的道理:
啊,师爷呀,法官呀,青天
大老爷呀!
请主持公道给我孤儿寡母作主——
他确是借了我的钱来赎回地契!
你问他是谁来甘家坳
诓借我一千块银元?
你问他是谁作主张
卖掉了我的房子家具?
你问他是谁用马车把我母子俩
接来安岳?
你问他是谁诓哄我入股经营庄子?
他说是请我来吴家院当老板
却要我把放牛娃顶替;
他同我打亲家却百般虐待亲戚!
两年里我们住的是破漏的牛圈,
两年里我们没有粘绊(9)他的
油盐柴米。
两条牛儿是我们经佑(10),
两年多的日子是靠野菜充饥。
我病得下不了床仍硬撑着起来
烧热水喂牛,
他却不管我床上屋顶漏雨!
不顾我的死活来床前撒横(11),
自己不小心溜坐在稀泥。
两口子带着保镖将我母子
好一顿毒打,
可怜我母子只能呼天叫地!
这黑心萝卜还不解恨,
一心要杀人斩草除根。
揪住我春娃的耳朵将头往墙上碰,
下手之重是不想留活人。
还使蛮力扔我进粪凼,
不准我浮起来用脚踩我头顶。
啊,师爷呀,我好苦啊!
乡亲们拖我起来,我早已昏沉,
半天里呕出好多牛粪……
(好哪,好哪!莫再说哪——
听你这些龙门阵硬是好恶心
本师爷现在审的是借贷案子,
刘宗氏你究竟有没有凭证)
啊,师爷,那一千块银元
可是刘老幺留给我们母子的
救命钱呵:
失去了它我和春娃怎样生存?
行行好吧,夏师爷。就让他
把那一千块银元还给我算是了清。
他虐待毒打我的事儿就算了,
反正,好歹都是两姊妹——
他自私歹毒——我却不能忘了
骨肉之情。
不管他怎样狠,没有出人命。
我还是……带着我的春娃
去大井坝安身……
这时候旁听者们开始怒吼:
太便宜狗日的了!请法庭
剐了这黑心萝卜的肉!
他打死了放牛娃冤魂还没散,
又要把姐姐淹死在粪凼头!
借钱不还又还百般虐待,
孤儿寡母的日子苦得不如牛。
帮他放了两年牛没有分文工钱,
住的破牛圈下雨还要漏。
鸡巴一个保长有啥不得了?
这一回要连放牛娃的命案
一并追究……
激愤的控诉闹翻了法庭,
连法警的眼角也有了泪痕。
太刮毒了!太刮毒了!
这吴保长待人处事竟然象畜牲!
看夏师爷这回如何秉公办他——
法院还从未办过有钱的仕绅……
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大堂里是一座喧嚣的蚊阵。
嗡嗡之声如轰炸机俯冲,
直把个吴保长困得大汗淋淋。
受围攻的恶狗巴望着主子,
他朝夏师爷抬起了眼睛……

(1)讲话。
(2)借,含有骗的意思。
(3)害怕。
(4)怎样。
(5)一种布底棉鞋,形如鸡,极是暖和。
(6)争论、讲道理。
(7)此处不是指宗教。而是指黑暗、腐败、没有规矩。
(8)川人好夸张:说硬,是“梆硬”;说老,是“梆老”。此处是作沉得住气讲。
(9)沾绊:得到、沾染。
(10)经佑:照管。
(11)蛮不讲理、撒泼。

 楼主| 发表于 2012-2-3 09:15 | 显示全部楼层
70

肃静!肃静!大家肃静!
法庭上不准喧哗不准起高声……
惊堂木敲得桌子一阵闷响,
夏师爷虎着脸镇堂子像是一尊神。
圆圆的眼镜片闪着凶光,
两撇虾米儿胡显得威风凛凛:
听好!叫你听好——再七拱八翘
轰你出大门!
现在本庭要秉公下判决,
原、被告起立站好各自听分明。
原告诉被告借钱不还,
可惜没有证据难以硬判。
(老天爷!他还在讲什么
没有证据——
看来这夏师爷屁股坐得偏)
但被告把原告打得有点儿凶,
这件事儿就出了点麻烦。
就算你吴保长有权管理庄子,
维持生产秩序,
你也不该把刘宗氏打得那么惨。
这样吧,本法官出面调解调解,
你们双方也往中间作点儿走展(1)——
夏师爷说到这儿突然打住,
又捧起水烟筒喷吐出烟雾。
纸捻子在烟斗上滚动着引火,
长指甲刮了刮油亮的脑壳。
好一阵大家都默不作声,
静候着他讲出调解的下文。
只见他两股白烟冲出鼻孔,
老光镜隐不住狡黠的不公。
他抬手提了提宽大的衣袖,
看够了众人才终于张开金口:
唉,我这个人就是心软,
见不得别人受苦心里要作难。
吴保长,你打人太凶本该法办,
这刘宗氏遭孽可怜又需要钱。
(对罗,夏师爷硬是公道——
你看吴保长那一额头的冷汗)
我说你就拿一千块钱出来
做一次性安排,
刘宗氏也就不再把你责怪。
姊妹家嘛,伙得拢就伙,
伙不拢就和和气气地分开。
用不着扯筯割业打甚官司,
更用不着打架惹出祸灾。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
你去你的大井坝盘大娃儿,
他管他的吴家湾玩庄子发财。
既是姊妹家就不要记仇,
大凡小事胳膊要往里拐。
服不服?不服就请去上诉。
最好商量一下,免得事后叫苦。
翻病难医翻话难说,
法律上的事儿没得退路……
大堂里好一阵嘈嘈哄哄,
众人揣度着夏师爷的口风。
说真的刘宗氏算是赢了官司:
能拿回银元就远远离开妹夫
这个黑心萝卜坏虫。
(他天仓满了自要遭天收,
春娃长大后再和他论雌雄)
话说回来就算他不服
又能把他咋个?
未必然还能把保长打入牢中?
现在的衙门都帮有钱人,
穷光蛋被打掉牙齿也只能带着血
呑下喉咙!
算了,认了吧,刘幺嫂:
官司能打到这一步也算是
夏师爷秉公……
吴保长却困惑不解懵懵懂懂:
难道那些礼信没有效用?
抑或是骚媳妇黑心吃了我的雷(2)?
这烧火老汉竟判我理亏败讼!
打人的事儿臊我的脸皮,
退还千块钱更让人心痛!
吔,夏师爷夏法官:你就是这样
帮的忙——你这老杂种!
心一横便要在大堂上发作——
夏师爷却看着他还面带笑容。
闲适间从怀里掏出一张法币,
要法警出门去帮买二两烟丝。
新开的水烟铺莫要去买,
老店子的东西才真概(3)足实。
吴保长顿时心有灵犀:
夏师爷分明是在向我递点子(4)。
银元是钱法币也是钱,
以法币换银元真是妙计!
(看你刘宗氏还同我翻脸——
那一帮农二娃(5)展闲帮劲
自讨没趣,
你们最终还是栽在老子的手里)
于是乎心头豁然开朗,
双手抱拳作了个大揖:
姐姐你要谅解我有口无心
炮筒子脾气,
更要谅解你幺妹不知书识礼。
说一千道一万我们扯的是家务,
说一千道一万我还是你妹弟。
(现在我们这个保里事情太复杂,
一些人聚众犯上是别有心机。
这方面的背景要好好追查,
当保长确实要多亏精力。
心直口快惯了就忘了高矮,
伤害了姐姐我后悔不及。
若倒了锋边就镇不住那些扯哥,
望姐姐顾全脸面耽戴点干系)
现在我愿意给你一千块钱,
可说是照顾,也可说是还你。
两年来照顾不周请多多原谅,
姊妹间的误会就不要再提。
亲戚间还是要相互走动
才不会生疏,
欢迎姐姐你常来我们家里。
(我吴某人子午还是清得到的(6):
你是姐姐,是爵爷后裔;
我是妹夫,祖上是额真的包衣。
说哪条我冒犯你都是错误,
说哪条你都该谅解我的幼稚)
说着他两眼直盯着姨姐,
脸皮上没有愧意也没有羞耻。
装模作样的诚恳装模作样的郑重,
有恃无恐蛮横又认真在演戏。
(可刚才还在恨夏师爷收了礼信
不给办事,
紧张的冷汗湿透了背脊。
这烧火老子的城府实在太深,
操官场得认真向他学习)
可怜刘宗氏女流之辈
从未打过官司,
心慌意乱拿不定主意。
耳朵嗡嗡叫听不清议论,
仿佛是有人在劝她暂且忍下
这口恶气。
是呀,你告倒保长又有何益?
毕竟是一家人莫绝了情义。
只要能拿回自己的钱就是不错,
这种人少打堆(7)莫再当亲戚。
回甘家坳找亲朋好友或是袍哥
想法帮你搭个棚棚,
不然去大井坝寻找栖身之地。
含辛茹苦再熬几年,
把春娃盘大才是正理。
算咯,算咯,这回吃了
幺妹的大亏,
就当是遭了棒老二袭击。
俗话说收账当作捡账——
黑心萝卜整你他发不了大吉……
刘宗氏懵里懵懂呆在那儿,
昏朦中竟想到了素君侄女。
唉,懂事的姑娘,
该怎样向你解释?
想来你知道这场官司是缘何而起。
姨孃苦呵,状告你父确是不得已。
今后几时……才能见到你……
于是她咬着牙齿点了点头,
任法警过来拖住右手——
调解文书上划了十字,
再按上姆指印搭结(8)打扣。
从此这官司就算了断,
永不翻悔覆水难收。
这时的夏师爷满脸得意,
放下水烟筒搓了搓手:
好了,各位,外面下雪
大家请好走。
今天就这样结案大家都能接受。
(喊噻——退堂!起立!
恭送审判长——这个程序
还要我教你吼)
好,好,不错。现在本师爷
要回家好好享受,
茹夫人已为我温好了烧酒……
有法警递过了装钱的纸包,
里面是一千元法币现钞。
暗绿色的纸币图案精美,
孙中山在上面亲切地微笑。
刘宗氏顿时跳了起来,
烫手的钱包赶紧扔掉:
啊!不!我不要!我不要——
我借出的是银元为啥还我纸票?
还我银元,还我银元! 
那是我母子俩活命的依靠!
啊,你莫太黑心了呀!
你让我们将来咋个活得了……
刘宗氏蒙着脸没命地嚎啕,
直哭得气绝瘫软跌倒。
大堂上又一阵喧哗一阵忙乱,
小小安岳城全听到了呼号。
刘宗氏披头散发捶着地板,
悲惨的情形象披麻戴孝:
夏师爷……我的儿呀——
他还小呀!我拿啥去把他喂饱……
板着脸的法警不愿镇堂子,
转身向一边再也看不下去。
抱不平的声浪刺痛了耳朵,
都说是不该偷龙转凤把银元
换作法币。
夏师爷霍地站了起来,
瞪眼鼓腮抖着胡须:
——放肆!原告你胡搅蛮缠
太不知趣!
咆哮公堂岂有此理——
那烧火老汉把案桌使劲一拍,
凶暴暴的样子使众人颤慄。
然而他狐狸装老虎总是差劲儿,
只是那些庄稼汉看不清底细。
你看他虚张声势终究是亏心 ,
说起话来强词夺理:
呔!不识好歹的东西!
这一千块钱难道是假的?
调解给你原告纯属可怜你——
你说借了银元又没有借据,
被告不认账难道兴硬逼?
拿来嘛,拿证据来:
本法官豁得给你再判一次!
(实际上调解结案不能上诉,
说要再判其实是络二(9)你)
拿不出证据就是无理取闹,
本法官要命人轰你出去!
本来么,脚模手印又盖过了,
你画押搭结是自愿调解
这已拴得牢。
还真是人心不足蛇呑象哩,
你可怜她,她却不识好……
好一个夏师爷利牙伶齿,
一番话堵得众人闭声闭气。
三十年的官司饭没有白吃,
吴保长的礼信有了效力。
你看那假旗人的后裔 
又抖起了威风,
嘴角上挂起了轻蔑的笑容。
挺直腰杆又摸了摸下巴,
刚才的悔过样儿无影无踪:
算了吧,还是把钱收起来——
买得回五斗高粱慢慢享用。
推粉子煮稀粥可多吃几天,
千万莫天天煎粑粑吃光了
又来敲扁桶(10)!
这一伙农二哥自会看承你,
他们展闲帮劲展得那样凶……
殊不知这番话点燃了怒火,
乡邻们哪里受得这种刻薄。
夏师爷的手势压不住愤怒,
法庭上的吵闹象是开锅:
狗日的,黑心萝卜!
将来自有枪子儿钻你的脑壳!
老天爷,你睁一睁眼吧:
这是啥世道?为啥老让好人
遭受折磨……
可怜刘宗氏哭成一个泪人,
捏着那张调解书象是丢了魂。
麻木的脑瓜里一片空白,
冥冥中竟看见刘老幺瞪着眼睛。
心一慌不由得双腿发抖,
就这样我怎敢去阴间面对
那舵爷夫君?
我该怎么办哪?我该怎么办哪?
有谁来救我母子俩的命……
所有的旁观者都流泪同情,
这寡妇实在是凄惨被夺了命根。
一千块钱钞票能买多少米呀——
她娃儿才八岁,眼睁睁要饿死
在这个冬辰……
夏师爷见案子已审判完毕,
便眨眼挥手向吴保长示意:
(这些动作要尽可能隐蔽)
还不快走——要变根桩桩
立在这里?
你惹的祸事已经够大,
难道还要等待另一种结局?
然后回过头来左顾右盼,
果断地宣布退庭结案。
法警拉长脖子一声吆喝:
全体起立——恭送法官……
然而夏师爷不急于离开法院,
他还走进人群好言相劝:
走吧走吧,衙门里不是久留之地,
大家还是早点儿回去煮自己的饭。
(拱啥子拱(11)嘛?本师爷十年来
办案没叉虚(12)过脚,
尤其是这调解案是出于自愿)
再会,诸位,大家走好——
本师爷也要快步往回赶。
家中有个火闪娘娘(13)要听汇报,
回去晚了她会不耐烦。
嗯,我已嗅到了她温热的酒香,
象这种雨雪天要喝酒驱驱寒。
下酒的菜肴不宜过多,
只要有皮蛋香肠腊肉豆腐干。
心肝,我就来,我就来——
让我们慢慢品酒慢慢寻欢。
呵……真是圆满……圆满……

(1)川中生意人的术语,意为让步、折衷。
(2)截留为他人所捎带的物品。
(3)真概:地道、资格、货真价实。
(4)递点子:递眼色、提示。
(5)对农民的辱称。
(6)清得到子午:分得清上下、懂规矩。
(7)打交道。
(8)搭结:旧时文盲不会签名,只能在契约文书上划十字盖姆指印——即是划押。
(9)逗你玩儿。
(10)旧时一种盛粮食的扁形木桶。有俗话云:“有就一顿耸(吃),没得就敲扁桶”。意为不节约到时要挨饿。
(11)拱:起哄、检举、造反。
(12)叉虚:踩漏、出现过失。
(13)脾气暴躁的女人。

 楼主| 发表于 2012-2-3 15:37 | 显示全部楼层
71

         三九天的雨夹雪天气
盆地中好寒冷,
沉重的阴霾压迫着丘陵。
凄风如诉,雨雪乱飞,
苍茫的大地在寒潮中呻吟。
安岳,这古老的县城,
此刻正是悲凉时分。
古松上的鸦巢里雏鸟在发抖,
竹林中的贾岛墓寂寞冷清。
冷呵,寒潮封锁了原野,
城外的大路上全是泥泞。
而城镇,青瓦屋顶上的炊烟
贴着屋脊散开,
石板街悠悠地飘过了一些
缩头佝腰的人影。
太冷了——很少有人在这时出门,
家中的火炉烘笼是难舍的温馨。
饭馆和药店却还要守生意——
抑或有人来喝酒或抓药看病。
生铁铸的碾子搬得咣当响,
当归味混着酒香味飘散在街心。
三合铺的老板用鸡毛掸子
掸罢了柜台,
把算盘一抖,挂在了墙上的斗钉:
唉,又近年关了,这么冷清叭淡(1)
是个啥年辰?
生意不好做呵,老天爷不体怜人……
这时候街那边涌来一拨人群,
嘈哄哄的又象有人在哭哼。
(吔,要过年了哟——凡事
想开点莫哭掉了财运)
婆婆客(2)的声气比男人家高,
劝慰中有咒骂老街上充满了激愤。
哪个?出了啥事儿?
——哦!刘宗氏,那个寡妇:
(刘老幺刘舵爷的未亡人)
她一千块银元被妹夫黑了心肠
活活侵呑!
帮妹夫放两年牛没有分文工钱
还遭暴打,
差点儿淹死在门前的粪坑!
夏师爷(那个烧火老汉儿)
也真他妈丧德,
竟歪着屁股欺侮孤儿寡母
比棒老二心狠。
若刘老幺刘舵爷在世哪会有
这等怪事?
正所谓人一死就热茶结冰……
刘宗氏出得法院大门来,
手捏着一把纸币怔怔发呆。
两腿似灌了铅走不出绝望,
一颗心已破碎瓦刀脸惨白。
披头散发,目光呆滞,茫然地
在人群中一步一步往前拖捱。
冷风吹拂着她敞开的衣襟,
雨雪冻住了她无言的悲哀。
还能说啥呢?生路已经堵死——
母子俩的生计装进了棺材!
一切都完了,完了,现在
想的是怎样去向刘老幺交待……
护送她的人们脸上也没有光彩,
仿佛是自己的官司遭到了失败。
寡妇的命运已一目了然:
饿死的结局是黑心人安排!
太巫了!太巫了!
夏师爷挽圈套整老实人
心眼儿太坏!
姊妹间借钱竟要拿出借据,
吴保长这狗日的也不是个胎胎(3)!
听清了吗?还说是看你遭孽:
那一千块法币是你挨打的补贴!
五斗高粱,五斗高粱的价钱
就把两条人命买绝!
唉,可怜的春娃儿,
怪机灵的,往后的日子
有我们这些大娘大爷……
一伙人就这样出城来到郊外,
长吁短叹愁苦充满胸怀。
骂不完黑心的吴保长祖宗十八代,
咒不死夏师爷烧火老汉永世永生
陷入苦海。
老天爷瞎了眼让恶人横行,
这世道太不公让好人遭灾!
刘宗氏似乎定了神只顾往前走,
眼看着要掉下拐弯处的深沟——
呃,刘幺嫂,你要上哪儿去?
——快拉住她!她这时气昏了头!
(刘幺嫂,你要想开点嘛:
那千块银元你就当买骨头喂狗!
天大的事儿你要顶住,
春娃儿长大了再找狗日的报仇)
啊!我苦命的春娃呀……
刘宗氏回过头来打量大家,
一下子瘫坐在路边的悬崖。
全身痉挛倒不出苦水,
趴在地上哭嚎声音嘶哑。
我好苦哇……我好苦哇……
幺妹这样对待我……我的春娃
咋个长得大呀……
到此刻她也无法接受自己的妹妹
黑透了心肝的事实,
她只知道自己已无力在深渊里
徒劳地挣扎。
完哪!該结束哪——就让这条命
随雪风去了吧……
善良的人们看不下这惨景,
先是陪着流泪后来哭出了声。
男子汉红着眼把脸扭向别处,
老婆婆为擦泪撩起了衣襟。
有少妇抱着苦命人哭得发抖,
春娃儿伏在人家背上昏昏沉沉。
逼死人哪,老天爷:
你拿条路来走——
为啥要逼得刘幺嫂母子无处奔投?
活生生两条命眼看要饿死,
吴保长夏师爷造业逼死人
却不遭天收!
你翻过来吧,翻过来吧——
这罪恶的世界已霉烂发臭……
一个老婆婆止住了哭泣,
默想片刻后有了个主意:
我说刘幺嫂,你莫光着急,
要快些想办法安顿自己。
事到如今只好去出姓(4)——
找靠山把娃儿盘大才是正理。
虽说继父不如生父好,有老汉
总比没老汉要少被人欺。
管他疼爱不疼爱——有衣穿饭吃
就能活下去……
刘宗氏一听这话立时怔住:
万不想我要走改嫁这条绝路!
刘老幺临终时曾用话督(5)我,
真改嫁他在阴间必定愤怒。
啊,幺妹呀,你两口子处事
为啥这样刮毒!
欺侮姐姐太本分善良过余糊涂。
逼死你姐姐你就不怕带过?
我春娃长大后一定要报复!
(儿呀,你要听清楚:
害我们受苦的是你姨孃姨父!
长大以后一定要扫仇——否则
你枉自披一张人皮是个懦夫)
呵,刘老幺呀,你为啥要早死呀?
丢下我孤儿母这样让人欺侮!
没有活路,没有活路呵——
算了,也不改什么嫁,就让我
跳下这隘坎死了舒服……
悬崖边又是一阵伤心的痛哭,
刘宗氏被人们死死拖住。
春娃儿醒来后又哭又喊:
娘呵,你不能死!你死了
我一个人上哪儿咕(6)……
刘宗氏这时心如刀绞,
一任那雨雪在头上飞舞。
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山峦,
凄濛中看不清那些竹林和茅屋。
而地里的麦苗都顶着水珠,
风雪之中是一片模糊。
田边有村姑在捣洗红苕,
枯死的茶豆藤飘摇在榆树。
土埂上满山青(7)豌豆的嫩苗
已有尺把长,
高粱秫堆码在山梁的高处。
柞树林封蔽了山下的坟坝,
墓碑后奔窜出灰黄的野兔……
此刻刘宗氏已擦干了眼泪,
紧搂着宝贝儿子心潮起伏。
生存的欲望烧烫了血液,
希望和信念撑起了脊骨:
不,不能死!要活下去——
不能就这样死掉便宜吴财主!
只要我命还在他就不安宁,
我要让他看看是哪个更幸福。
要活到春娃长大成人娶回媳妇,
要长着眼睛看老天爷把恶人翦除!
(后来她果然如愿以偿:
看到了春娃娶她喜爱的新娘。
不过却听不得复仇的枪声——
仇恨终究未泯灭她愚蠢的善良)
于是她挺起身来不再绝望,
仿佛在深渊里看到了天堂。
三天后她回川中县出姓改嫁
进了王家,
刘幺嫂的名字从此被人遗忘。
顾不得刘老幺在梦中吹胡瞪眼,
顾不得新丈夫没有个人样。
刘舵爷的龙门阵莫再对人摆,
镶蓝旗的血统更不能见光。
八岁的春娃儿成了拖油瓶,
他跟着继父姓改名叫王祥。
祠堂的学馆里背起了书包,
发蒙的百家姓天天背得响。
睡觉的床铺上有老蓝布棉被,
灶口边的鼎锅里煨着红苕汤。
泡菜、咸菜,还有红辣酱,
逢年过节都要打牙祭回锅肉喷香。
姨父的牛圈是磨不掉的记忆,
刻骨铭心的牛粪凼永世难忘。
吴保长、夏师爷:你们等着吧——
到时候也要你们把厉害尝尝!

(1)川中俗语:热门繁华的反义词。
(2)妇道人家。
(3)骂人的粗话:不是个东西。
(4)舍弃原有的夫姓,改嫁。
(5)督:激励、反将。
(6)俗语:本意为蹲,此处作栖身、住讲。
(7)在漫山遍野的田埂荒坡上种豌豆。但由于生在草丛中,故产量不高。不过这“满山青”之名也是很恰当的。

 楼主| 发表于 2012-2-3 16:53 | 显示全部楼层


72

王祥,王祥!王——祥!
搞些啥子鸡巴鬼名堂?
你天天甩手甩脚去读书,
是不是公子哥儿没得逑事干
操派头去赶溜溜场?
说了好多回你都装作耳朵聋,
当心老子给你一顿好耳光!
听到没有?老子在给你讲——
我要你放学沿途顺便捡捆柴禾,
我要你上学带上捡粪的竹筐。
捡得狗粪下地庄稼才有收,
捡得柴禾回家才能煮熟苕汤。
唉,淘神!淘神!象这样
啥事都要老子管老子命不长!
真是捡来的野种喂不家(1),
当初就不该让你龟儿子
姓老子的王:
(老子王家是名门大户,
不象你龟儿子杂种来路不详。
你这种东西底子不好,长大了
也不是好料上不得正梁)
嚯,嚯,看你那屌样子
还不买老子的帐,
老子冒起火来你莫叫你的娘!
嚯,嚯……老子这心头
硬让你气得慌……
王幺爸,高耸的驼背
象沥米的筲箕,
挺着那鸡胸直喘着粗气。
一张一合的风箱里
有嘎嘎嘎的噪声,
紫色的鹰钩鼻尖吊着鼻涕。
嘴角上的白泡是湿热攻心,
肝火烧乌了他薄薄的嘴皮。
粗胳膊挥舞着打人的响槁,
鸡婆鞋趿着穿懒得往上提。
(驼子弯腰提鞋帮本是举手之劳,
可王幺爸就是不提鞋帮趿着穿鞋
要气一气你!
反正拖烂鞋子婆娘会另做,
要不然王幺爸又何必找些虱子
在脑壳上爬,
晚年发花痴娶个二婚妻)
他咋不气?他咋不气?
祠堂里众侄辈都把他鄙视。
就是侄孙儿们也不要他抱,
厌恶他更象是躲避瘟疫。
(要反了!要反了!王氏门
几时坏了规矩?
竟敢这样对待老子!
上下不分——照此下去哪还了得:
一个个要骑在老子头上撒尿拉屎!
再怎样我也是幺房老辈子
是族里的地牌(2),
凭啥要受白眼遭晚辈嫌弃)
族兄族嫂们也都换了副嘴脸,
斜着眼睛看他不再有好言语。
奉承话变了味是尖酸刻薄,
若有求于这些亲戚——你干脆
去碰墙壁。
听一听这些话是什么滋味,
只怕要气癫你没得药医:
(枉自我这些年稀器(3)他们一歇(4),
到今天哪还象什么侄男侄女)
吔,幺老子,你这是何必——
在王家湾你老人家辈份不低。
这几十年你一直受到族上的关照,
说使嘴(5)你老人家的事儿
哪件没如意?
虽不说象族长老大人那样
一呼百喏,
也还是只差没把你捧上香火
象菩萨一样供起。
哪一个晚辈敢在你老人家面前
说声嘿嘿(6)?
哪一年的清明会(7)你老人家
不坐上席?
晚辈们孝顺你是族里幺阿公,
族长也亲巴巴叫你幺兄弟。
老祖公心疼你胎生带来毛病
是个残疾,
祖业田产捡好的留给你。
你倒好,老来心花要娶妻,
半条命还要沾一沾女人气。
(即便是想女人也犯不着娶亲呀——
县城乡场哪里没有窑子?
闭着眼摸一个婊子都比她
刘宗氏强,
莫不是得了婆娘痨听媒婆主意)
最气人的是还有一个拖油瓶:
你竟让那个野种改宗姓王
混进族里!
俗话说,肥水不落外人田——
你就忍心让我们去佃种你那
野种的土地?
我们向你交租是心甘情愿,
将来——他野崽崽凭什么
收我们的租子?
(说起来吓人但却是事实,
过不了多久他就有脾气)
捡来的儿子喂不家,
养一头狼崽子不是善举。
白费心机捡些气来怄,
弄不好还要把你踩在脚底。
老先人若泉下得知你重色轻义
引狼入室,
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
(相信你晓得刘老幺的底细,
谁敢担保他的种会不会是个
恶人根基?
到时候你才认得他马王菩萨
有几只眼睛,
只怕你也只好忍气呑声后悔莫及)
——放屁!去你妈的混帐东西!
你说起老子象你一样愚蠢
不懂道理!
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
老子吃的盐多于你吃的米。
少在老子面前说三道四,
老子接婆娘你凭啥不安逸?
难道硬要老子孤鳏老死
你们才称心?
难道我能够只要他娘不要儿子?
只要他姓王给老子送终,
我驼子这一房香烟就算有了续。
你们想得老子的绝业想得太多,
肠子想旧了你不好屙屎!
好一帮狗东西不体谅苦痛,
老子病在床有哪个来服侍?
听倒(8)!给老子合适点——
老子还立起在——要守规矩,
莫乱想歪点子把老子逼死……
王驼子嘴上骂得凶心里却在动,
自从娶亲后耳朵就直嗡嗡。
上沟的闲话下沟的抱怨,
走进大祠堂就听得闹哄哄。
说实话一个人驼起个背过日子
不愁吃穿也够艰难,
有老婆暖被窝理家务——确实
与过去大有不同。
然而族人的怨言不可不听呀:
毕竟是血浓于水——同一个祖宗。
唉,野种,野种!为啥我王幺爸
是驼子要膝下虚空?
为啥我一点儿田产要惹人眼红?
我羡慕健全人腰背挺直,
我羡慕他们跑得跳得快乐无穷。
就是能当个抬匠石匠也好嘛——
儿孙绕膝,是我驼子这些年
最爱做的梦。
唉,爹吔,娘吔——你们为啥
生下我这个残废?
你们为啥不趁早把我淹死在尿桶(9)!
生我下来是你们前世带了过,
天生裤包脓(10)——阎王爷不公!
唉,祥娃儿呀祥娃儿呀:
你咋不是我驼子的亲生儿
堵族人的喉咙?
你为啥要生在刘老幺家中?
(我王家这么显赫富豪
你不来投胎,
偏偏去投奔刘老幺那孽龙!
是你我没缘分还是你我少福分?
现在你才来——怨不得老子
无容你的心胸。
可恨你枉自机灵枉自健壮,
你不是我的骨血孝顺也没用。
当真我幺房的田产要落在你
娃儿手上?
当真你野崽崽要凭王家的祖业
成个大绅粮?
到时候我王家人还要求告你?
正房子(11)还得来租佃你
横房子(12)的地方(13)?
啊吔!老子硬是糊涂了:
险些儿还背叛祖宗败了家当!
不是侄儿伙心地龌龊,
你外人哪能进我王家祠堂……
从此王幺爸他换了副心肝,
妻子和继儿再也不顺眼。
心里有疙瘩就皮毛火躁,
仿佛那败家的日子就在眼前。
可怜那春娃儿只道来到福地:
有吃有住有学堂学习。
吴家湾的日子是渐渐远去的恶梦——
哪里想到继父会恨上自己!
功课差了是读书不展劲——该打;
功课优异又是压着了他们王氏!
(莫以为自己是了不起的角色,
王家办学馆难道是为了你?
给老子夹起尾巴少冒泡儿,
再充行事(14)王家不会依)
偏偏这刘老幺的儿子最是好强,
他立志要学得本事来报复仇敌。
咬紧牙关发愤读书,国文算术
科科争第一。
倒垃圾擦黑板积极主动,
品学兼优的学生让老师们欢喜。
只气坏了王氏门一帮老老少少,
幺老子的野儿实在太放肆!
王家湾是你逞能的地方?
喂饱了你野崽崽你就蹶蹄子!
烦人的挑衅没完没了,
自家的佃户也敢把他嘲笑:
喂,少东家,将来种你的地
你可要多多关照。
到时候可不要乱加租子,
好好量一量租斗的大小。
要学会大斗进小斗出
把佃户们坑死,
秤杆子里灌水银杀人不用刀。
将来王家祠要选你当族长,
可惜你狗日的是个野的——你
改成了王姓还是跑不掉……
春娃儿心里充满了仇恨,
伤心剜骨的羞辱使热血沸腾。
有时候真想提刀动武找人拼命
找人讲理,
可孟夫子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孔夫子也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的大谋就是读书学得本领)
既要学得本领报复仇敌,
就不怕苦其心智空乏其身。
想那盖世英雄韩信何等英武,
也曾受胯下之辱和漂母之恩。
有时他也恨母亲改嫁王姓
嫁个驼子,
好端端刘家人被践踏了自尊。
王家湾是一个龙潭虎穴,
当驼子的野崽崽令人伤心。
刘舵爷的儿子——多自豪呵:
汉高祖的后裔,又还是大清朝
镶蓝旗爵爷的外孙!
你王家算个屁!我高祖做皇帝时
你王氏只是草民!
不怕你半夜摘桃子就着粑的捏,
待老子长大了要把你踏平!
眼下是孤儿寡母处在下风,
再大的委屈也只得隐忍。
装一副笑脸给龟儿子们看,
所有的仇恨都深藏在内心……
呵,鄙俗的环境里的鄙俗生灵,
你们的价值就是你们曾经生存。
五彩缤纷的世界里充作一种颜色,
广袤的大地上的喧嚣的灰尘。
你们诅咒非族类的太阳,
你们嫉恨遥不可及的星辰……
可叹春娃儿小小年纪学会了虚伪,
逆来顺受夹起尾巴求生。
见了王氏长辈就点头哈腰,
谦卑得胜过奴才没有血性。
(为了能读书干什么也值得——
何况还有个苦命的母亲)
装傻包听不懂恶毒的嘲讽,
只埋头苦读还要讨继父的欢心。
去学堂他果然背着背兜
捡着柴禾走,
有时也提着鸳兜专门走小路
寻捡狗粪。
让王家人骂脏,让王家人嫌臭,
王幺爸的继儿就是要成人。
讨好老师讨好同学,
讨好所有的人只求学问。
越是整他的人越要讨好,
越是压他就越是展劲……
殊不知继父他情为宗族所困
心里长了蜈蚣,
祥娃子再听话也不顺眼睛。
尖刻的咒骂是全部语言,
刁钻的要求永无止境。
一家人聚在一起就会面临恐怖:
气管炎的咆哮结果是要命……
刘宗氏见状心知肚明:
这王家湾是自己又一个火坑。
众族人都怕春娃占了绝业,
王驼子是把自己看作白虎星(15)。
她恨自己嘴拙劝不服他,
每天只埋头家务纺纱齐麻。
加倍小心服侍丈夫,
忍受那气棒(16)无端的咒骂。
装作是聋子从来不还嘴,
有泪水就往肚里呑只是咬着牙。
有啥办法?谁让自己讨贱
嫁这么个二嫁:
刘老幺在阴间要活活气杀。
骂我吧,刘老幺,刘大爷:
我情愿你抓住我的头发
给我一顿饱打,
我情愿你扼住我的喉咙
直到我倒下。
只要你的春娃有地方吃饭,
只要他放学回来能有一个家。
是的,他上学了:上学了
就是斯文人就会有文化。
有文化多歪呵,就象你这个老汉
一辈子不受欺侮是英雄身架。
你说我出姓改嫁值不值得?
你说我对不对得起你?那四十个
生大洋是不是白花?
大不了到阴间后你不再要我,
可我的春娃是孝子他会理解妈。
他勤奋、懂事、好学又听话,
功课好品性好老师们都夸他。
他也学会了忍气,忍气才能
在这刺巴笼里长大……
呵,祖业?你王家这点祖业
有谁稀罕?
春娃他长大后还愁挣不到钱?
再落魄刘宗两家也是贵胄,
咋会来争你王氏这点田产?
借房子躲雨——这个道理
你们都不明白:
我春娃翅膀硬后自会飞得远。
可这样的话儿绝不能说出,
王家人更不会饶落难的贵族。
他们怕你将来占了绝业,
更恨你过河拆桥在这里晢住。
大祠堂,向来自负——祖上
曾沐皇恩官居四品富贵一方,
圣眷隆盛是川中的大户。
(中国人都爱夸祖宗如何显赫,
连阿Q也会说老子原先比你阔。
诺瓦利斯(17)曾说过人人都可以
自诩是某株帝王树的硕果,
可岁月使荣耀化作了烟波)
可恨那半条命的王驼子
夜晚是畜牲,
又气喘又咳嗽偏还要折腾。
心有余而力不足却只怨老婆,
又是咬又是掐发泄兽性。
只可怜刘宗氏如毒蛇缠身
浑不敢动,
闭着眼呑着泪忍受欺凌。
一任那吼包驼子口水乱淌,
只想着新婚之夜刘老幺的温存。
王驼子,粗暴终成丧心病狂,
兽性的欲火又化作了仇恨。
施虐狂难掩无能和自卑,
直到花招使完力气耗尽。
刘宗氏恶心欲吐却只能强忍,
面朝墙壁满面泪痕:
春娃呵春娃,为了你
娘才留得这条命呵……
王幺爸骂了半天脾气还没发够,
驼背一拱一拱地象要顶起竹楼。
大手掌拍得桌子裂了大缝,
剐骨脸一阵痉挛一阵曲扭。
鹰钩鼻吊着鼻涕越来越红紫,
鸡胸里愤怒的风暴在隆隆闷吼。
突然一块浓痰堵住了喉管,
有如那锅炉被活塞卡主
一个劲乱抖。
好半天那汽缸才顺过气来,
全亏了刘宗氏轻捶轻揉。
顺过气又有了施暴的本钱,
八方找家伙要干笋子炒肉(18):
嚯,嚯,老子不会认这条野狗。
对,不认,就是不认——
王家的肥水绝不能外流。
未必老子还看不懂你娃娃
装出来的孝顺?
老子早就料到你有翻天那一手!
你娃也不称一称自己身上
有几斤几两,
我王家祠学馆会让你野种
独占鰲头……
说着他狠狠抓起葫芦瓜瓢,
咕咕咕一瓢凉水灌下了咽喉。
顺手摸一把湿漉漉的下巴,
凶恶的目光又四处寻搜:
嚯,嚯,你哭,你嚎丧!
老子骂拐了?你哭个逑……
半片葫芦瓢在水缸里荡跳,
碰着了发了芽的菖蒲蔸蔸(19)。
一只大黑猫猛地窜出灶孔,
带着满身柴灰跃过了阳沟。
搅乱了女主人齐好的苧麻,
绊下板凳上的熟铁亭子(20)
砸在驼子趾头:
哎哟!我的脚呀!瘟丧畜牲!
连你也来欺侮老子为人忠厚!
老子要抓住你,抓住你,
剥你畜牲的皮,还要把筯抽——
都怪你这娼妇,都怪你这娼妇!
还有你带来的那条野猴。
丧门星,满身臭,
惹些气来让老子怄!
看你还哭!看你还哭!
老子王氏门的家法要你尝够……
挥舞的响槁沾染着血迹,
伴合着喘息那沉重的节奏。
摔破的瓦罐在潲缸脚下呻吟,
长板凳被扑倒松了隼头。
刘宗氏满地爬滚哭不出声来,
滚滚热泪满面横流:
老天爷,我前世造了什么业啊?
让我这样受罪不如马牛……

(1)        川人将不能驯化说成是“喂不家”。
(2)        川牌上天牌最大,地牌次之。
(3)        疼爱、器重。
(4)        一回、一阵、甚至一世。
(5)        口头指示,或奉口头指示办事。
(6)        不尊重、不服从。
(7)旧时宗族,多在清明节聚会。一般是依辈份排座次。先去祖坟祭拜,后在祠堂聚餐。所需费用来自宗族公有土地收益。活动内容无非是续写族谱、联络亲情、处理其他族务。等等。
(2)        语:听着。
(9)旧时川中农家对私生子、残婴或不愿养的女婴,一般都是扔在尿桶溺毙。
(10)俚语:废物。
(11)嫡出后人或正房夫人。
(12)庶出后人或偏房妾、婢及非婚生后人。
(13)川人对土地的叫法。
(14)冒充内行,有炫耀夸示的含意。
(15)白虎星:不祥的星属。主将为儿子所弑的命运星辰。据传薛仁贵就是白虎星下凡,后来为儿子薛丁山误杀。王驼子自以为是白虎星,是说继子要克他并占他的绝业。
(16)爱生气的莽汉。
(17)诺瓦利斯(1772——1801)本名弗里德利希•封•哈登堡,德国浪漫派诗人。其名言是:“每个人都是从一棵古老的帝王树杈上萌生而出的。但是,仍然具有这一出身来源印记的人又有多少呢?”诺瓦利斯歌颂黑暗赞美死亡——愿他痛苦而高贵的灵魂在光明的天堂里安息。
(18)川人的幽默:意为用竹棍或篾片打人。
(19)端阳节,百草是药,尤以菖蒲陈艾为最。陈艾挂在门边,菖蒲则浸在水缸里:均为袪病驱邪之物。
(20)一块圆形铁饼,以细铁棍穿之,以纱碇重锤。为旧时妇女齐麻的专用工具。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17:22 | 显示全部楼层
73

王家湾的尽头是横亘的山梁,
拦住了十里田坝象一堵高墙。
左右两边的山峦是青龙白虎(1),
王家祠座落在龟窝(2)的中央。
这风水宝地的气象分外不同,
各色竹子都似沾有祥瑞之气
蓬勃生长:
山坡上的楠竹有油彩的金色,
山脚下的刺竹荫翳着水塘。
硬头黄(3)的青皮上总有一层白粉,
茂密的慈竹林绿成了汪洋。
田埂上长满了细小的斑竹,
芦毛竹顶着穗子在地头边摇晃。
初冬的笋壳是生命的馈赠,
夏日的涛声有绿色的清凉。
岩缝里渗出清汪汪的泉水,
滋润着青苔在岩壁上流淌……
竹荫之中,玄武(4)之下,
祠堂的背后有一幢楼房。
小青瓦长满了绿色的藓苔,
楼板是老柏木刨得平光。
土筑的墙体上有两道雨楣,
格子木钉成了向阳的大窗。
楼房前有一个三合院子,
两边的厢房宽敞却不甚明亮。
院子外是那片宽阔的晒坝——
三合土(5)嵌缝,青石板拼镶。
飞檐盖顶的院墙上镌刻着
祖先的训诫,
斗大的楷书庄严而堂皇:
孝悌忠信,百世永昌。
石墙上还有许多精美的浮雕,
无非是孟冬哭笋曹娥投江(6)
二十四孝的故事图像。
门边的石柱上有名人的楹联,
副副都是笔力遒劲文采飞扬。
比如:天官赐福,皇恩浩荡;
又如:澹泊明志,翰墨书香;
望远山含黛林泉焉是红尘地,
于碧池洗墨风雅当属读书郎……
哦,王氏祠堂:你祖宗
留下的基业是何等的辉煌!
雄伟的三层高楼是财势的象征,
十里田坝是富庶的粮仓。
竹林瓦屋鸡犬相闻,
偌大一个世界全都是姓王!
王氏的血统有王侯的高贵,
王氏的人丁越来越兴旺……
戊戍年请来了先生办起学馆,
王氏门凭添了无限风光。
朗朗书声颂不尽祖上的福荫,
金榜题名是儿孙们的梦想。
(王氏已有八代人没有做过官,
再不出个把举人对不起祖上)
外面的世界与我何干?
王家湾就是我王家人
祖祖辈辈的天堂。
只要不外出做官就老死这里,
极少人离开故土去外面闯荡。
于是这王家湾人口越来越多
龙门阵却越来越少,
日子也变得越来越漫长。
倒是那些学生娃儿从书本上
知道了天下大事,
他们说中国大得很——外面还有
大海和碧眼金发的异邦……
院子里的厢房是现成的教室,
大坝子正好做健身的操场。
农忙时学馆可要关上半月,
大坝子要用来打晒谷粮。
(学生们回家去也算添个人手,
打个窝丢个种不会累伤。
但富家子弟却不用下地,
或打弹弓或钓鱼成天是闲逛。
这样的东西大多不成器,
先生们却不敢将实情告知家长。
学馆里的杂费是富家捐助,
先生们的薪水也来自于族上。
纨袴们不展劲是他家里有钱
衣食无虑,
穷家子不展劲是在王家湾种地
不嫌弃文盲)
每户用的场子由族长划定,
打场时妯娌姑嫂一片吵嚷。
这个说那个借了连盖(7)不还
是脸皮厚吃得够,
那个骂这个让公爹烧火(8)
才分得了正房。
住在楼房里的说木板楼上
没法养畜牲,
下沟的佃户却抱怨租子又涨。
指桑骂槐显喉咙粗大,
小幺姑恶婆婆还有满娘。
一边打连盖一边斗嘴劲,
一边扒晃壳一边挪斗筐(9)。
有时又是淫猥的玩笑,
从女人的乳房,到男人的裤裆。
所有的隐私都搬出来晾晒,
甚至连夫妻情话也让大家欣赏。
能干的自有能干的炫耀,
差劲的也不输火石(10)要蹦劲仗。
说得赢说不赢都是一阵哄笑,
笑声中连盖仍砸得天响。
有被揭了疮疤的脸红筯胀
装作发牯(11),
扔下连盖扑向对方。
抓一把糠壳朝头上乱撒,
惹一阵哄闹惹一阵推攘。
突然有婆娘大声尖叫:
原来她被幺嫂按在地上搔痒。
这样的场合当然无关礼教,
毕竟干活儿的时候不能板着脸像。
自始至终是和谐的音乐,
旋律粗俗,节奏却特别强。
男人们听得大气也不敢出——
只怕被婆娘们拉到晒场中戏弄
无处躲藏。
五花八门的拷问是羞死人的话题,
几十把连盖围着你鼓掌。
你汗流浃背,呆在场子中央,
甘拜下风只想逃离战场。
倒憨(12)的婆婆客今天是歪人,
歪惯了的男子汉不能不投降。
只有在清明会或族长大老爷寿辰,
当坝子摆满席桌又搬来酒缸。
那时候你尽可信口开河,
出怨气发酒疯也是无妨:
不是么?我们是男子汉,讲的是
三纲五常。
祖宗又还是姓……这个这个王!
王家湾这一带……哪个敢惹我?
老子只怕婆娘不准……上……上
这个这个……床……
(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本族长大老爷……就不是这样!
虽然油盐柴米是屋头(13)管事,
在你们面前我可是响……响当当
响当当的族……族长……族长)
这王家湾王氏的祖先曾官至蕃台,
道光年间发迹在湖广一带。
弃官后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选中这风水宝地定居下来。
几房妻妾都受宠承恩桃李满枝,
不多年就发蔸分孽人多成灾。
十里长的田坝开始拥挤,
一姓人的贫富也日益拉开。
尤其是那土高楼留下诸多麻烦,
几十户人居在里面日子太难捱。
本来这农家居所少不得厕所猪圈,
蕃台却没想过有这么多的后代
要分家割业要种粮种菜。
老大人饱读诗书趣味高雅,
远离官场却要大摆身架。
本可以在城里置业修建府第,
偏要用粘土筑一座大厦。
要百十口家小住得自在,
要人知道王氏门不愧官宦之家。
那浩大的工程可真不简单:
二十副墙板(14)整干了一年。
八十个人每天筑四十块坯墙,
粘土掺上石灰才不风化朽烂。
拉墙筯用的是熏过的腊篾,
用墙槌细细砸土墙硬似熟铁。
两楼一底用楠竹搭架,
每层楼都加眉檐不怕雨斜。
都说是王家祠的蕃台楼
是隐中带怨——
官瘾没过够的人才会如此张扬
在住宅上发泄。
漫长的岁月未带来损伤,
民国后宗祠里办起了学堂。
当然这王氏学馆不收外姓,
学馆的当家人自然就是族长。
聘来了先生讲国文算术,
办新学八股文就没有了出路。
高年级学起了胡适之先生,
发蒙班仍要啃人之初古书。
(另外还有孝经百家姓,
讲书写讲背功更要讲聪明。
诸子百家诗三百篇,墨笔字
要练好是斯文人的根本)
打手心的戒尺换作了教棍,
家长却抱怨先生纵容学生
少用了肉刑。
(不打不成器嘛——古谚话
说就了的:黄荆条子下出好人)
且说那春娃儿改名换姓
进了王氏学堂,
背上了书包喜气洋洋。
花哨的鸡肠带(15)是娘亲编织,
枣红布书包是拆自娘的衣裳。
这王祥天资聪颖又还发愤,
两年里连跳三级仍还是头名。
先生们都喜爱俊才青睐有加,
王姓人却抑不住切齿痛恨:
狗日的野种冲水乌棒(16),
王姓人的学馆由你来逞能!
你跳级说明你谦卑是假——
分明是谅实我王姓子弟没有悟性。
老子展劲点肯定比你强——那些
请来的教书先生是有偏心……
(只可惜这样的笨蛋就是不展劲:
他们有家底有祖先尽可以鬼混。
落后时只有恼怒没有危机,
宁愿以消灭对手来赢得竞争。
自负的懒人至今仍不少,
再落后也不服自己差了本领)
那王祥他懂得母亲眼中
辛酸的泪水,
说实话他也厌恶继父那
刺眼的驼背。
骂他是野种他能忍住,
伤及了亡父却心疼欲碎:
不,他不是坏人——只有坏人
才恨好人的名讳。
若他老人家还活在世上,
说不定为求他帮忙你还要下跪……
只要能上学他不在乎挨骂,
为讨继父欢心他顺从又听话。
捡回来的狗粪沤满了粪凼,
捡回来的柴禾在灰房(17)堆码。
时常还干些杂务活儿,
洗碗劈柴还放养鸡鸭。
继父想寻岔找不到说词儿,
王姓的子弟们却发誓不饶他。
野崽子端的是来者不善,
照此下去迟早要长出獠牙。
既学得了本事又占绝业——
到那时岂不是肥水外流
亏了我们王家!
装一副下作像不与我们来劲儿,
读书连跳三级是夹不住尾巴。
每次骂他老汉他脸色特难看,
实际上是不把我们正房子
放在眼下。
是得要想一个办法倒他的锋边,
让野种夹着尾巴从这里滚爬……

(1)阴阳先生在选择风水宝地时,首先要考虑阳宅(屋基)阴宅(坟坑)的位置,靠山和朝向。还要考虑四周的山形。左边的为“青龙”,主子命;右边的为“白虎”,主女命。靠山为“玄武”;前方远山为“朱雀”。此四项缺一不可。
(2)阴阳先生对所谓“风水宝地”冠以优美的名字:什么双龙出海、五马归槽、仙鹤展翅、狮子望月。等等。所谓“龟窝”,也是其中之一。邓小平之父邓绍昌老先生有云:阴地不如心地;后人须学好人。
(3)一种竹子,空心小,竹质硬,不可取篾条,只能作棍棒杆子使用。易受虫蛀。
(4)指阴宅或阳宅背后的靠山。
(5)旧时川中无水泥,多用碎瓦块掺石灰炭渣打地平,再以卤水磨光,十分坚固。
(6)均是《廿四孝》里的故事。说的是严冬时节,孟冬母亲病重,想吃竹笋。孟冬无奈,只得去竹林痛哭。结果感动了神仙,让竹子在严冬发笋,遂了孟冬这个孝子的愿。“曹娥投江”则是鼓吹孝女殉父——很不可取。
(7)        用生牛皮制成的打场用的农具。
(8)        翁媳私通。
(9)        大竹筐,直径达2M,深20CM,可盛一斗粮。
(10)输面子。
(11)由开玩笑而认真、发怒。
(12)爱显聪明而又不甚聪明者,川人称之为“倒憨货”或“倒旱田”。
(13)川人对妻子的叫法有很多,如“堂客”、“婆娘”等。但更多的是叫“屋头”。
(14)实际上是墙模板,用柏木做成,十分笨重。
(15)一种用五彩线编织的布带子。很结实耐用——现已绝迹。
(16)乌棒:梭子鱼的俗名。十分强悍。这里说“冲水乌棒”,即是说爱出风头的二杆子。
(17)旧时川中农户多烧作物槁杆及柴草,草木灰单独堆于一间破房,其间也堆放柴禾,以防火患。
高级模式 自动排版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复制链接 微信分享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