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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chaozai3333

[新体诗歌] 长篇叙事诗:在河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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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12 15:19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

发表于 2012-3-12 18:4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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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12 18:41 | 显示全部楼层
文采太好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3-13 14:08 | 显示全部楼层
137

一阵胡琴声从不远处传来,
刘春站定了不再徘徊:
呵,烛影摇红——优美的音乐
莫非来自天外?
刘天华(1)仍在那里如泣如诉,
苍茫的夜色中漫溢着悲哀。
苦难的生活生命的抗争,
结尾是高亢的悲壮闪着光彩。
刘春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百感交集动了情怀。
在云端上遨游折断了翅膀,
栽进浊流是怎样的无奈。
难道我这一辈子就这样完了?
难道我的命运就是失败?
不,我还年轻,我还要打拼,
我绝对不服气我会永坠苦海!
然而,太沉重了:历史的包袱——
那一双儿女是怎样一笔孽债!
还有母亲和那吴素君表姐,
现在变得蓬头垢面丑得象妖怪。
呵,太快了,变化太快:
甘家坳似乎已忘记了我刘春
曾经的存在。
如今我看它是一个港湾,
如今我的漂泊是没人会理睬。
(再也没有警卫员鞍前马后
保护我个这首长,
再也没有人在我跟前发着抖摆——
好在我那次来督查肃反
是戴了墨镜,
谢二爷说我杀他也没酿成祸灾。
现在想那四十八声枪响
也真是造业:
当时我怎么就那样蛮横独裁)
呵,人生如梦,不堪回首。
我这一生——到时候如何
向阎王老子交待……
几时那胡琴声变成了女声独唱,
唱的是张寒晖(2)的松花江上。
悲怆的旋律凄婉的颤音,
痛惜着森林煤矿和大豆高粱。
呵,流浪,流浪,什么时候
才能回到我可爱的故乡……
笛子二胡在起劲地伴奏,
旋律变得慷慨激昂。
呼唤爹娘(3)的时候加进了男声,
结束句变成了二十人的合唱。
幽幽的夜空里闪烁着星星,
冷清的街道上有激情飞扬。
这时候有年轻人向歌声那边跑去,
过路人纷纷把歌者的嗓音夸奖:
唱得好,唱得好——这老歌
使我想起十多年前的时光……
呵,这才是青春,这才是生活!
刘春呆呆地立在那儿眼泪汪汪。
一股热流在胸中涌动,
火焰熄灭后又手足冰凉。
流浪,流浪,什么时候才能回到
我可爱的故乡……
刘春觉得这是他的心声——
但他不知道该回到谁的身旁。
他很想也朝那歌声奔去,
可那似乎已不是他该去的地方……
小小的乐队又开始演奏,
这一回奏的是川戏反徐州。
优美的曲调久违了的响板,
有如搅动着开坛的醇酒。
刘春不由得心旷神怡,
熏熏欲醉向那边疾走。
他觉得冥冥之中有人指引
便朝着前方伸出双手:
呵, 带我去吧 ——带我去找文秀
或是凤楼。
我要去一个崭新的世界,
重新开始我人生的搏斗……
可是耳鼓畔又响起一阵喧闹,
原来是观众们在鼓掌喝彩
为乐队加油。
人圈子围着一个卖吃食的小摊,
一盏亮壶子高挂在竿头。
黄灿灿的灯光是朦胧中的亮点,
灯光下有一张熟悉的笑脸。
刘春顿时象遭了雷击,
热血翻涌差点儿晕眩。
揉揉眼睛惊呼出声:
啊,是她——这一回
你可不是在梦中显现……
那姑娘蓦地发现了那异样的眼神,
猛的一阵心跳守不住灵魂。
你是谁——为什么这样对我
目不转睛?
为什么这样熟悉——我脸颊发烫
心潮难平……
呵, 缘分!你让两颗心碰在一起
把铁锚泊定,
你把偶然变成必然——却在
不意间进行。
由此导演出悲剧和喜剧,
由此决定人的终生……
刘春终于找到梦中的情人,
葛兰就是那神秘女郎的芳名。
而十六岁的少女情窦初开,
竟把刘春看作如意郎君。
英俊和潇洒自不待言,
高超的漆匠技术是难得的本领。
一见面便为葛家买去百斤大米,
一下班便带着葛尚去打捞鱼腥。
姐姐妒嫉幺娘却喜欢,
只有幺爷态度生硬。
唉,幺爷呀,难道你不愿看到
女儿获得幸福?
难道你不懂女儿的心情?
为什么对刘春冷眼相看?
抑或他是个俗物让你恶心?
作为年轻人他有文化,
作为手艺人他技术过硬。
这样的客(4)你上哪儿去找?
有了他——你一家的日子
会有欢欣……
其实葛德刚何尝不喜欢
能干的女婿?
他只是怀疑刘春的来历:
刘老幺显赫却已死去多年,
他屋头(5)也去了安岳没有消息。
如今这刘春走上门来,
他的根底又在哪里?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四海为家,
抑或他在外面已有了家室。
就怕是个骗子亏了我兰儿,
失掉了兰儿——我还有啥福气?
唉,儿呵,等一等吧:
你还年轻,让我们设法
摸清他的底细……
可是刘春却不给他以时间
赶回资中去布置得妥善。
也是那张土漆爱徒儿心切,
愿意充当公公接待葛兰。
刘春在资中佯装大病,
派人去甘家坳报告凶讯。
可怜的少女不知是计,连夜
奔向资中却瞒着父亲。
张土漆哈哈一笑:兰儿来了?
我春娃是想你想疼了肝心。
来了就好,择日不如撞日——
今天就由师父给你们主婚……
葛兰得知已有人将此事早诉幺爷,
进退不得心如火焚。
反正回去都要挨骂——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名声。
心一横揩干泪水笑着叫声师父:
好吧——反正我迟早都是
刘春的人……
就这样登徒子又一次得手
续写了风流,
小鹿却跌进了色狼的陷阱。
张土漆年老昏瞶不知徒弟
这些年的劣迹,
只道是春娃终于有了美满婚姻。
本想请刘宗氏前来主持婚礼,
无奈那刘春他死活不肯。
这混蛋一口歪理还抹上了蜜糖,
直把个张土漆哄得南北不分:
师父你是我再生的父母恩重如山,
主持婚礼是合理合情。
母亲的事儿改日再说,
你的晚年由我和葛兰孝敬……
于是那葛兰糊里糊涂做了新娘,
一任那秀才老汉在家里气得发狂。
提心吊胆度过了蜜月,
怀上了身孕才回到家乡。
葛秀才见生米已煮成熟饭
便再无话说,
只好将错就错在甘家坳请客。
除却了牛海湾和姐夫一家,
远近的亲朋好友都来祝贺。
都说是刘春英俊能力又强,
都说是葛兰命好眼光不错。
葛幺爷你睡着都要笑醒,
这样的好女婿世上不多……
散了酒席走了客人,
葛秀才抑不住对女婿的愤恨。
凭直觉他知道女儿是上当了,
可无凭据说清——其实也不忍。
因而痛苦的失眠就在所难免,
背地里的叹息也分外深沉:
儿呵,老子替你担心,
刘春他为啥要骗你私奔?
(明媒正娶有啥不好?
为啥要作贱老汉的斯文)
师父主婚成何体统?
你可曾见着他的母亲?
总之这里面是大有文章,
可惜老子不敢讲明……
刘春看懂了岳父的脸色,
他知道自己又犯下罪恶。
隐瞒婚姻状况是迫不得已——
若交待出去会有什么后果?
我背上婚姻包袱是那时太年轻,
我沾染有恶习是那旧社会的错。
去你的母亲素君和可恶的儿女,
你们不该存在——毁了我的生活!
我的葛兰是天上的圣女,
这个家是宁静的港湾让我锚泊……
此刻他在心底发出了誓言,
一定要同过去一刀两断!
连同着母亲和妻子儿女——
可她们的处境又令人挂念。
没有钱怎样在安岳城里生活?
四个人总不能满街要饭!
吴素君一定在八方找我,
说不定老母亲又要弄烦(6)。
自贡团委那小邹姑娘被害惨了,
这辈子我已没有脸再去那边。
若母亲找上葛兰揭穿老底,
幺爷对陈世美可是恨得牙烂。
老天爷呵,你救救我:
我该怎么办……
不久他听得母亲的消息,
老人家病重已快要咽气。
吴素君和孩子们都害了肿病,
全都躺在床上奄奄待毙。
刘春蓦地跳了起来,
不辞而别奔安岳而去。
去了县城又去驯龙再到吴家湾,
或坐马车或步行火燎火急。
与其说是良心在瞬间复活,
不如说是受不了四具尸体。
他去吴家院埋葬了母亲,
再买药把吴素君和孩子们的肿病
作了医治。
其实这肿病就是营养不良,
吃鱼吃肉就解决问题。
儿子已亲热地叫他爸爸,
女儿爱赖在他的怀里。
吴素君又燃起了爱情之火——
可是那负心汉情已别移。
不久他又回到江湖自由自在漂游,
甘家坳的葛兰也抛在脑后。
又一个女人成了他的猎物:
弥陀寺学校的董秀云毁了名头。
可这段露水情缘也代价不菲,
刘春被监押一年之久。
这回该痴情的葛兰夜夜盼郎归,
街口的摊子前也苦苦地守候。
葛菊一个劲地诅咒花心的妹夫
不知又在哪里拜堂成亲了,
葛秀才也开始为小女儿担忧。

(1)刘天华:20世纪30年代的著名音乐家。写有多首二胡曲,《烛影摇红》是其名作之一。
(2)作曲家。一曲《松花江上》(《流亡三部曲》)令其成为不朽。
(3)《流亡三部曲》第三部歌词云:“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此处曲调十分悲壮高亢,是全曲的高潮。诗人每唱到这里都会热泪盈眶。
(4)川人管女婿叫“客”。
(5)妻子。此处指刘宗氏。
(6)搞乱,弄得后果不可收拾。

 楼主| 发表于 2012-3-13 15:42 | 显示全部楼层
138

多少年后,当汪秀珍低着头
接受红卫兵的批斗,
屈辱的泪水簌簌直流。
漂亮的的卷发被抓得蓬松,
水浸湿的细麻绳捆绑着双手。
鼻孔里流出殷红的鲜血,
浑身的臭汗把内衣湿透。
反动权威的黑牌挂在胸前,
跪在高板凳上发烧发抖。
红卫兵是批判会当然的主角,
医院里的同志们也不甘落后。
耳光煽飞了眼镜说是触及灵魂,
还嘶声竭力挥拳怒吼:
打倒反动权威的反动统治!
妇产科的大权归革命派所有……
听不清,听不清:耳朵嗡嗡的
脑海是一锅沸油……
汪秀珍的意识穿越了空白,
回忆定格在1955年的金秋。
那一年,她刚毕业于重庆医学院,
甘家坳创办卫生所分管妇产。
刚报到便来了一位高瘦的老人,
说他的女儿分娩困难痛得喊天。
汪医生二话没说便挎起药箱出诊,
化钱路的草房里摆开了场面。
她记得那产妇是个端庄的姑娘,
母亲和姐姐弟弟都陷入了恐慌;
她记得新生儿身子硕大,
哭叫的嗓门儿异常响亮。
呵,那小生命……来到这世界
就轰轰烈烈一场 !
怎么,你哭哪?你这个外公——
此刻你竟是眼泪汪汪
是高兴?是幸福?
(男孩嘛,哎——封建思想)
祝贺老人家,这孩子多强壮!
啥?文——曲——星?(又来了)
当然,新社会的孩子都前程辉煌……
可是眼前——怎么?真是你——
小家伙你已长得相貌堂堂。
(你也当上了红卫兵小将?
你也来批判姓汪的妇产科主任
要把权掌)
你手中的军用皮带是用来干啥(1)?
如果我记得不错——你该13岁
进了中学堂。
凭你的资质学习应无困难,
你母亲和外公现在怎么样……
写到这里诗人感到一股寒气
直冲背脊:
回顾那过去的岁月确实使人颤慄!
最可恨是自己参与了疯狂——
罪孽的时代里留下了痕迹。
想一想自己伤害过的那些好人,
想一想自己摧毁的佛象和庙宇……
唉,不堪回首——人性的迷失——
历史的责任在我的诗句。
于是我打起精神搜刮枯肠,
用韵律复原二十世纪……
葛德刚满怀感激送走了医生,
碗里的醪糟蛋已开始变腥(2)。
疲惫的葛兰沉睡过去,
葛幺娘清洗着床前的木盆。
拆开了旧衣服作孩子的尿布,
半截皂角有淡淡的芳芬。
葛秀才慑手慑脚来到床前,
轻轻抱起熟睡的外孙:
龟子的,睡得好沉——
方头大耳真是个贵人。
看模样儿活象他那个葛英舅舅,
也有点儿象他那混帐父亲。
还是象葛兰讨人喜欢:
温顺善良,还天生斯文……
老先生想起卖壮丁的儿子,
那葛英出征后就没有了消息。
他王老表(原项书记的妻弟)
说看见他去了台湾——
少校军衔,在上海,最后一个
登上军舰的舷梯。
那炮灰抓着栏杆死死望着大陆,
一言不发就这样离去。
也不管王家老表高声叫他
留下口信,
满脸泪痕强忍住抽泣。
似乎我葛德刚不是他的老汉
无语可寄,
似乎没当大官就不能回到乡里。
嗨,你这个畜牲无情无义,
为什么不捎个口信给王家亲戚?
如今你当上了舅舅了,说什么
也该来信给幺妹贺喜……
心念一转想起了女婿,
这刘春真他妈不是东西!
莫说我秀才骂起脏话,
哪有你这样的负心男子!
施展手腕欺骗葛兰,
现在又不知在什么地方
骗哪个妇女。
扔下一家人现口无粮——
那葛菊经佑生意真是笨极!
模样凶巴巴心直口快不分高矮
只顾说得出,
哪个顾客愿花钱来受气?
盖草黄梨儿(3)老卖不掉
搁起了黑斑,
纸烟也受潮霉了烟丝。
打出的凉粉更无人问津——
可惜我的豌豆芡粉(4)贵得出奇。
这刘春竟是一去不回,
你究竟还要不要自己的妻儿?
现在还烧对时火惹人耻笑,
没油荤没米面做啥月子?
那葛尚已厚着脸皮找过他洋妈妈——
廖家母女俩也生意清淡饿着肚皮。
街坊邻居们都关爱葛兰,
这个逮来母鸡那个送来糙米。
可这样下去是个啥法?
我秀才从未遇过这种难题……
搓着双手踱来踱去,
看一眼外孙发一声叹息。
真想把那刘春碎尸万段——
登徒子这时候究竟在哪里?
兰儿呵,你命苦哇:这辈子
你要对男人提高警惕。
这胖敦敦的娃娃就叫吉吧,
稍为大点由老子教育。
四书五经自不待言,
唐诗宋词要从小牢记。
牛马氏封的好话由他来受——
起码要不枉自我书香门第。
千不看万不看我就看这娃娃,
刘春那东西不值得提及……
可是葛兰毕竟还幼稚,
她不信刘春会把自己抛弃。
抑或他在什么地方遇上了麻烦,
出窝后(5)一定要找到他夫妻团聚。
有我在身边他就多个帮手,
见了刘吉他必定十分欢喜。
若活儿太忙我就跟他学干漆匠,
幺爷他不会责备我有门手艺。
只是这预感有点令人不安——
刘春你为什么不给家里
捎回个消息……
可怜的葛兰日思夜想,
只不愿设想刘春的底细。
可他老不回来却是不祥之兆,
于是她内心焦虑神色忧郁。
年轻的母亲奶水丰富,
差点儿胀坏贪吃的刘吉。
葛幺娘抱回一个女孩,
说是李家大嫂在大路旁
捡回的养女。
可怜的小东西大刘吉半岁,
大眼睛又黑又亮透出了凄迷。
就这样葛兰她当起了乳娘,
李大嫂教女儿叫她是兰姨。
不久两个少妇打起了亲家,
一个疼女婿一个爱儿媳。
可这只是大人间策划的把戏,
新时代的年轻人多属于叛逆。
这样的包办玩笑最好少开:
到头来要害苦自己的子女。
话说那小母亲满心忧虑坐着月子,
没想过这一日三餐的饭食
是来自哪里?
葛幺爷发现了家里的异常:
生意做不走(6)哪来的肉和米?
喊声葛幺娘你给我关上大门,
再喊尚儿你给我出去剐点树皮。
(老子没叫你你就莫忙回家,
多捡点柴禾给你洋妈妈送去)
好了——老子现在要开始
升堂问案:
有谁能讲清这肉和米的来历……
呵,算了吧,秀才:
你这是何必——
你应该闭着眼荣享清誉。
礼义廉耻读书人的门风,
寒儒是凭着清高藐视人世。
可是你揭开了家丑的疮疤,
抠出的腐肉谨防有虫蛆。
兰儿的私奔已摧毁了礼教,
米和肉的来历更令人窒息。
可是你还得忍辱负重继续挣扎——
毕竟你爱着家人——尤其是刘吉。

(1)文革期间,红卫兵多是用军用皮带抽打“走资派”和其他“专政对象”。
(2)醪糟蛋是川中乡下产妇的最佳补品。中医说能生血补气。但只能热吃——冷了会变腥。
(3)一种硬梨。味酸甜,于八月间成熟,以稻草覆盖,半月后浓香袭人,是很受欢迎的果品。
(4)芡粉:淀粉的俗称。一般说来碗豆芡粉品质最好。
(5)满月。
(6)经营不下去。

 楼主| 发表于 2012-3-14 08:46 | 显示全部楼层
139

果然是菊儿!果然是菊儿——
果然是菊儿为这吃的东西
出卖了肉体:
是她与区公所的麻脸炊哥
勾搭成奸,
是他让她从伙食团背回了肉米。
可怜的秀才如五雷轰顶,
浑身发抖没了呼吸。
嘴唇萎缩两眼翻白,
一阵晕眩仰跌在地。
葛张氏赶紧掐住人中(1):
兰儿快拿药线来灸他的脚底(2)……
啊,苦啊——葛德刚好半天
才苏醒过来,
松开牙关发出一声叹息。
瘫软萎顿不想动弹,
眼窝里滚出伤心的泪滴。
兰儿为他揉搓胸口以减轻痛苦,
绝望的恨声是无奈的颤慄:
儿呵,你硬是心如铁石——
你硬要这样——你要杀了老子!
你自幼学的是三纲五常,
现在却这般没有廉耻。
饿死的事小,失节的事大,
你如此淫贱是坏了葛家门第。
你控诉老子过去待你暴虐
是实实在在,
今天你之所为却如此卑鄙!
你拿一条绳子去了结吧——
死了后抑或还算得烈女……
这时那葛幺娘跪了下来,
声音嘶哑边说边哭泣。
往日的仇怨烟消云散,
作揖磕头一心要救葛菊:
呵,葛幺爷!你这是干啥子?
难道你硬是要把女娃子逼死?
菊儿她这样也是为了全家——
你不看兰儿她是在做月子
要吃东西?
还有外孙是文曲星下凡,
难道你还想饿死刘吉?
算了嘛,葛幺爷,
你就让我们一家苟活下去——
要怪就怪你那女婿……
突然那葛兰大叫一声,
嘴角流血陷入了昏迷。
刘吉也在包裙(3)里又哭又闹,
一泡尿把布巾弄得透湿。
于是又点燃那雄黄药线,
灸穴位灌姜汤轻轻拍背脊。
儿呵,你醒来呵,
你的吉儿不能没有你……
葛幺爷连说带诉不停地摇头,
到后来竟泣不成声没有了气力。
葛菊则往屋后的挑梁上
搭起了绳索,
挽了疙瘩便要挂脖子蹬梯。
葛幺娘飞快跑过来,
一把抱住葛菊哭在了一起。
啊,何等的悲惨,何等的凄迷——
都为着刘春那自私的情欲!
几千年的礼教是这般脆弱,
轻轻一碰,斯文便化作了烂泥。
葛德刚觉得自己成了行尸走肉,
他对米肉的来路(他认为是家丑)
已隐忍了好久。
如今果然是女儿失节——
这代价实在太大羞不胜羞!
白首为儒效法圣贤,
一世的清高付诸东流。
老天爷,你待我不公呵,
我秀才肩负厄运何以出头?
论家教我葛家不可谓不严,
可葛菊她是要把一家人拯救。
她说大人可以饿死就算了,
兰妹在月子里饿着难受……
唉,本想一头碰死在墙上,
一了百了,
似乎如此殉节又考虑不周:
兰儿在困境中需要人扶持,
刘吉这娃娃更少不得人经佑。
是不是文曲星无关要紧,
要紧的是早日发蒙把教育接受。
定要他懂得做人的道理,
千万莫象他老汉和忤逆的舅舅。
(莫再提葛英了——他
跟老子有仇!
就是忤逆,就是忤逆——
忘记了父母者不如猪狗,
枉自饱读诗书费老子的灯油。
你就是去天涯海角也该有信回来,
结果是在那边贪恋官高禄厚。
呸,你再是发达老子也不稀罕,
就当我葛家没你这个后……)
再暗骂葛菊这无耻的贱人,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犯淫。
万恶之中以淫为首,
你让刘吉一出世便见着了丑行。
你要救家里——可另想办法嘛,
犯不着丧德去把炊哥勾引。
(那区公所的炊哥何其丑陋,
一想起那张麻脸老子就恶心!
难怪得那天他叫我幺爷,
原来已把老子看作丈人。
哼,休想——老子恨死了
你这淫棍,
老子弄死女儿也不再让你沾腥)
不久后葛菊在远方找了个婆家,
重庆的赵蓉姑娘有了个后妈。
赵大汉不久前死了老婆,
赌钱汉这一回有了人管辖。
大渡口的装卸工收入不多,
葛菊却里里外外一把全抓。
篷屋里煮干饭侍候丈夫,
送女儿进学校补钉特大。
河坝里淘沙石挣钱寄给幺爷,
甘家坳的刘吉娃是姨妈的牵挂。
只可惜她先天不能生育,
这使她不懂慈爱惹来了闲话。
大跃进饥荒中她显示了孝心,
接来父亲和吉娃在重庆玩耍。
老秀才生平第一次见到都市,
那吉娃却喜欢长江与河坝。
他爱问江心小岛上的寺庙
是谁住在那儿?
还问和尚是好人还是坏人
为啥不长头发?
在剧场他被戏台上的花脸吓得
大声哭叫,
一见着小丑上场就高声喊打!
(打!打坏人——那个坏人
我刘吉不怕)
下班时总要在门口迎候赵爸,
要吃的要小人儿书脾气好大。
吃光了皮蛋扭着还要,
不信邪敲碎了屋角的炭粑……
任是葛菊两口子百依百顺,
任是那赵蓉表姐疼爱有加,
吉娃儿就是调皮捣蛋——
他只怕外公搬出家法。
(外公好凶呵:那打人的篾片
又宽又大,
拍在地上噼噼叭叭。
打在身上不知有多疼——哎哟,
他一打我就不准谁来劝拉)
可大渡口偏偏有娃儿欺生,
不知是谁把万金油(4)抹在他眼睛。
这一下吉娃儿不能不哭,
直哭得姨妈要找人拼命。
那葛菊端的是母夜叉德性,
大渡口没有谁不知她大名。
一来赵家便驯服了丈夫,
女儿赵蓉也是每天战战兢兢。
邻居工友无人不怕,
但也服她能干勤快又耿直精明。
挣钱展劲持家有术,
赵大汉有她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可这女人终究不是良善之辈:
她曾要幺妹回报卖身之情:
姐姐为你那月子毁了名节,
你也该向姐姐借出你的夫君。
——她果然姘上妹夫外出鬼混,
直到刘春被送上法庭。
后来她又再次伸出援手帮助
困境中的葛兰,
为自己的侄儿侄女献出了爱心。
可每到一定的时候她便要伸手
索取回报:
代价是分享妹妹的爱人。
如此行善又如此造业,
幸福和痛苦是双重报应。
又是忏悔又要放纵——
她是靠天主把晚年支撑。
关于她的故事还很多很多,
容诗人找机会讲给你听。

(1)人体穴位,位于吻部凹槽中,主中气,掐着可止休克救命。
(2)用浸过雄黄药酒的细麻绳(药线)灸穴位治突发疾病,是旧时部分川中农家的应急手段。脚底有涌泉等几处大穴,直通命门。
(3)包裹婴孩的小被子。
(4)现名“清凉油”。

 楼主| 发表于 2012-3-15 08:58 | 显示全部楼层
140

钟声,空旷里沉重的铁锤撞击着
黎明玫瑰色的寂静,
回荡在弥陀寺长青苔的筒瓦屋顶(1)。
然后穿过斑驳凄迷的林间小路,
去到田野上把野花唤醒。
雾纱遮不住大地的妖娆,
微风掠过芍药紫红的欢欣。
溪水从石头跳向石头,
一路嬉笑绕寺而行……
学生们早自习后涌出了教室,
食堂里排队打饭以结束早晨。
大木盆里舀一勺烧煮的芋头,
狼呑虎咽中开始传递新闻。
喂,晓得不?董老师昨晚
哭肿了眼睛,
她那个爱人不是个好人……
是呀,难怪——今天食堂里
不见她的踪影,
往日里她给我们分菜总是笑吟吟。
唉,古人说就了的:红颜薄命——
她那么漂亮,那么年轻,
文化又高,可就活得不幸。
先是那国民党丈夫畏罪自杀,
英语老师被下放到食堂劳动
改造灵魂。
一心要嫁个工人阶级,
偏遇着骗子糟蹋了青春。
那刘春刘师父,漆匠手艺不错,
吹牛吹得实在动听。
可怜我们董老师,被他害得深……
呵,愿上帝惩罚这淫欲的罪孽,
让邪恶的灵魂永远烂在黑夜。
地狱里的油锅要烧得更烫,
对堕落者要先用通红的烙铁……
是的,人性和兽性只一步之差,
可几万年修为的价值是如此重大。
以至于文明令人类羞于野蛮——
然而稍一放纵便不能自拔:
道德沦丧后便回归于兽,
象猪一般无耻象狗那种活法。
漆匠刘春便是这样:这一回
他要在弥陀寺安家。
他是十天前离开的吴家大院,
治病人埋死人刚把钱花完。
坡地上种下了过季的萝卜,
为的是不荒地——图农活方便。
听不完乡邻们的冷嘲热讽,
听不完熟人们的刻薄尖酸:
哎哟,这不是刘……首长吗?
你那匹马儿真是神气活现;
你那个警卫员还在不在身边?
你打姨孃姨父的枪法真准——
一枪一个——就打在台前。
(当你的岳父母他们真有福,
只可惜不是在人世而是在阴间)
哎,革命干部觉悟高哇:你的
良心也着实令人感叹。
听说——你最近又安了新家?
听说——你肃反有功升了高官?
你有一双儿女是你命好,
可让他们害肿病……你大概
要接他们去你新家玩上几天……
农村人看事情就那么隘板(2),
看不惯的事儿总要说穿。
尤其是对刘春这等狠心之人 ,
牙缝里敲打他但话丑理端。
上坝子这个老表朽(3)了
那个老表谈,
下沟田的老辈子说话象刀砍。
恭维话踩踩话皮笑肉不笑——
其实是伤心人在进行良心审判。
直让那失意的负心汉低头无语,
恨不能操把刀乱砍一番。
好你个揭疮疤的混蛋,
若是在两三年前你娃子敢……
可此时此地他不敢发火,
只能把仇恨咽下喉管。
虎落平阳龙游浅水——
真该和这里一刀两断!
可两个孩子饿得浑身浮肿
两眼无神,
吴素君蓬头垢面可恨又可怜。
老母亲病得奄奄一息,
再是可恶也不能不管。
她咬紧牙关不吃儿子买回的药,
临死前还一个劲把刘春抱怨:
儿呵,莫造业呵,莫造业呵——
你是人不是畜牲不能没心肝。
不是娘和素君毁你前程,
你昏天黑地搞得太乱。
娘晓得你在心里恨着我们,
留你在共产党内你祸害更惨。
新社会哪里容得你这种自私
自大之人?
你狭小的心胸哪象男子汉!
你处事从来不替别人着想,
(你比你老汉差得太远)
苦孩子长大——心里却没有善。
那甘家坳的葛兰再是贤惠,
也会因你而受尽苦难……
临终前的母亲说话很重,
她知道儿子的灵魂已经腐烂。
这辈子只有碰得头破血流,
见到棺材的时候才后悔不完。
这时的刘春不作辩解——只尽
人子之道,
他已没有天良反省并愿作改变。
老母亲的话很是刺耳——
他不信这一生会彻底完蛋。
本想与葛兰过一种新的生活,
过去留下的孽缘却无法斩断。
吴素君可说是痛苦自找,
两个孩子却是麻烦。
尤其是文秀生下的那个刘忠,
分明是想依恋父亲——又怯生生
躲在一边。
龟子的多象他那母亲:
清秀的脸蛋儿,一双丹凤眼。
过来呵,儿子——待老子给你
把脏衣服换换……
可是他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
他觉得自己是生活在一个
梦幻世界。
从找扎匠的老婆到凤楼和文秀,
一个个女人都是风情万千。
葛兰仍是那雾中的美人,
回眸一瞥欲语又无言。
那自贡的小邹只恍了一下,
她在床上却是一团火焰……
儿女的哭声把白日梦惊醒,
吴素君的丑陋更使他心烦。
他真想一纵身摆脱这些羁绊,
他真想重新做人不结下孽缘。
轻轻松松活一辈子,
轰轰烈烈干他一番。
(然而他就喜欢漂亮的女人——
若真要戒色——唉,就让我
既占有尤物又不留后患)
呵,人生如梦呵,过去的日子
为什么要留下包袱而不是灰烟……
又说是要挣钱养家——临走时
他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脸蛋,
吴素君斜着眼看他不发一言。
一条半大麻狗吼叫着追撵
浪荡子上路,
跑出了竹林又撵过了田坎。
狗东西不怕刘春扔的土块——
吴家湾那么多双眼睛在给它壮胆。
刘春在心里发誓再也不回来了:
现在——他要去弥陀寺中学
油漆黑板。
(那时候川内漆匠少之又少,
只要有学校就有的是活干)
在那里他迷上了董秀云的美貌——
这女人,国民党员丈夫自杀后
已单身了两年。
两年单身日子不好过,再加上
为那死鬼她受到了株连。
高中英语老师——知识分子,
一夜间改变身份去食堂卖饭。
单身女人的苦恼是高不成低不就,
现在正想嫁个工人好挺直腰杆。
可怜她有眼无珠看上了刘春,
轻率幼稚听信了谎言。
(你想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居然有宝物让你白捡!
一个技师英俊成熟又会挣钱,
哪会单身一人没有家眷)
那风流的漆匠本想逢场作戏:
玩一玩这女老师也是艳福不浅。
没想到董秀云竟去请示组织
要结婚吃糖(4),
全不觉学校领导的脸色难看。
那刘春没料到有如此这般的
后续故事,
只贪恋床第间的大海波澜。
这伪官员的遗孀真是热情奔放,
在她的怀抱里是欲死欲仙。
可你毕竟是常人还有着记忆,
你不能不想起一些人和要事。
比如:甘家坳的葛兰过得怎样?
算起来现在该是她的产期……
心一紧从床上跳了起来,
一言不发胡乱穿衣:
不,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我不能让她老为我着急……
多情的董秀云又惊又疑,
顾不得自己是赤裸着身体。
蓦地弹起来抱住刘春:
你干啥?什么——你家里还有
妻室儿女……
可怜的女老师已被贬作工友,
这件事更令她又愤又羞。
当夜里向学校举报了骗子,
保安室派人将刘春押走。
骗婚的负心汉受到了惩罚:
资中煤矿多了一个新囚。
一年的徒刑不算太长,
葛兰和吴素君却把痛苦受够。
一个带着两个孩子受到遗弃,
找野菜捡残粮聊以糊口;
一个在月子里失去了丈夫,
竟靠姐姐卖身来把全家拯救。
对那登徒子都是又爱又恨,
爱恨到极致就把……老天爷诅咒。
苦呵,女人的命运——喑地里
泪水总是止不住地流……
刘春呢?他这时可是悔恨愧疚
痛心疾首?
他可在思念亲生骨肉?
不,他才不哩——他这时想的是
出去后要充分享受女人和自由:
挖煤不是惩罚——禁欲才是惩罚——
参加革命那几年他是白活了年头!
除了吴素君和那自贡的小邹,
他是守身如玉把理想追求。
大好年华白白浪费——不然
该有多少漂亮的女人横陈玉体
供他享受……
你看他此刻的人格是不是已经
霉烂腐朽?
一年的劳改使他的灵魂更加丑陋!
他恨那黑洞洞的煤井囚锁了他
一年的青春,
他恨那他曾滥使过的专政铁拳
是如此急聚——
(稍有不对就开会斗争,
要立功的犯人都来动手。
一窝蜂上来拳打脚踢,
手越重就越表明素质优秀。
立功多了就有可能减刑,
减刑——老天爷!那可真是一个
幸福的时候)
想当年,他威风凛凛的土改头儿
是怎样专别人的政,
稍稍一跺脚地皮也发抖!
自幼受够了剥削阶级的压迫,
今天却成了反革命份子的难友!
这个落差实在太大,
繁华一梦醒来背脊冷嗖嗖……
若说后悔他还真有点儿后悔——
他后悔对董秀云说了实话
被判有罪。
早知道有今天一走了之,
丢下你滥婊子任你去找谁……
就这样刘春他抛弃了最后的善良,
颠倒了黑白混淆了是非。
从此后一味自私纵欲胡来,
不虑后果不管别人的眼泪。
只可惜他失败的人生令人厌恶
却很漫长,
罪孽衍生出无辜的伤悲。
临死前他仍在自我辩解:
不是我坏——是这个世界
待我有亏……

(1)一种截面为半圆形的陶瓦。坚固结实,可历时千年而不风化——多为宫殿、庙宇、宗祠所采用。
(2)呆板,一层不变。
(3)讽刺。
(4)据说结婚吃喜糖的习俗是起于共产党的延安时代。

 楼主| 发表于 2012-3-15 09:18 | 显示全部楼层
141

小时候,我曾问过大人们
一个问题。
为什么我们记不起自己的前世?
既然转世投胎确有其事,
脑子里总该留有过去的痕迹。
大人们说:得哪,这个问题
一点不高深一点不稀奇,
这件事要感谢阎王老子。
前世我们死后被带到阴间,
由无二爷牵着游遍阿鼻地狱(1)。
然后听陆判官评判一生,
历数每一件恶行或者善举。
恶人当即受到惩处,
十八层地狱讲犯罪的等级。
善人则获准转世投胎,
由送子娘娘送进娘的肚皮。
当然喽,老记着前世的事儿
毕竟不好,
先天带来的包袱要压弯背脊。
且不说前世的恩怨情仇
前世的成败,
前世的血缘要危及到伦理。
于是那阎王老子叫来小鬼,
为我们灌下迷魂汤汁(2)。
从此我们的灵魂焕然一新,
我们赤裸的生命就是这样
重新开始……
——那么,这件事儿我们是怎样
知道的呢?
定是有人呕出迷魂汤——带出了
阴间的秘密……
迷魂汤?什么东西?
我说是乌有之物神话逻辑。
所有的记忆都是生活在心灵上
留下的印记,
只有那DNA是遗传的载体。
一般说来是幸福易忘,
唯有苦难要铭刻心底。
那两岁的刘吉就是这样,
与生俱来的不幸永磨不去……
他记得1957年寒冷的隆冬,
葛兰终于知道了刘春的行踪。
该死的浪荡子早出了监狱,
大概是回到了吴素君家中。
天哪,他果然是已有家室
骗了我葛兰,
居然还又把董老师欺哄。
我要去找他问个明白,
你骗我葛兰又是为哪宗?
事已至此得有个解决,相信
你不会逼我送你再进牢笼!
于是抱着儿子匆匆上路,
幺爷和幺娘不敢惊动。
遇见熟人就背过脸去,
直奔那遥远的安岳驯龙……
啊,凄风苦雨,苦雨凄风,
葛兰的心情是怎样的沉重!
命运的失落感情的受伤,
恩爱更是南柯一梦。
如何见人?如何生存?
还有这刘吉——将来的日子
他该是多么苦痛——
私生子——天哪,我的私奔
是怎样一种不可饶恕的放纵。
一家人从此陷进了苦海,
幺爷差点儿被我活活气疯!
可怜我的儿子要蒙受耻辱,
可怜幺爷是无辜的外公。
刘春哪,你心里究竟想些啥哟?
你见一个爱一个难道是情种……
东大路越来越溜滑泥泞,
细雨中的田野分外冷清。
竹林里的茅舍没有狗叫,
偶尔有鸭儿走在田埂。
柔弱的麦秧儿挂着水珠,
路旁的桑树上晾有薯藤。
薯藤淋湿后又黑又重,
直压得那桑树弯成弓形。
没有人……没有人同路,
只有少妇抱着儿子蹒跚而行……
刘吉还记得母亲多次滑倒,
每次爬起来都抱着他哭嚎。
满身的污泥没法揩洗,
雨水湿透了随身的挎包;
刘吉还记得他们是走了整整三天,
第三天深夜才摸到吴家大院。
一条恶狗扑了出来,
整个田湾吠声一片。
敲开一家农户主人却吱吱唔唔:
原来吴素君已经搬迁——
那么,刘春呢?刘春他总该出来
和他儿子见面……
刘春?哦,你是说那个混蛋?
狗日的终究要把牢底坐穿!
土改中他当头儿乱开杀戒,
半路上逃出革命队伍四处流窜。
到处欺骗年轻的姑娘,
弄出娃娃来他又不管。
去年是弥陀寺中学的董老师
检举了他,
刑满后鬼晓得他跑向了哪边?
可怜吴素君拖着两个孩子,
初级社高级社都当不成社员。
(没有劳动力成份不好,
再加之刘春把她牵连)
父母在土改中遭了镇压,
吴家院呆不住搬去了后山。
那儿有个旧时躲兵的岩洞,
一家人这几天已经饿饭。
可恨那刘春枉自披张人皮,
刑满了也不回来看妻儿一眼……
葛兰的心里猛然一沉,
禁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骗子呵,你是那样卑鄙地蹂躏
我纯真的感情,
你对吴素君和子女也这样狠心。
我们女人同你有仇么——你究竟
是怎样一个男人?
我恨你呵,我要和你拼命……
刘吉记得他们终于找到了后山
那个岩洞,
那已是下半夜还刮着北风。
细雨中夹着冰凉的雪片,
一路摔跟头令母亲膝盖受伤
淤血青肿。
刘吉还记得那岩洞里的惨象:
吴素君抱着两个孩子蜷缩在破床。
黑暗里发出一声无力的惊叫,
然后是一阵嗦嗦的声响……
葛兰擦着火柴点燃了亮壶,
两个女人的目光在瞬间相撞。
呵,一样的悲惨,一样的创伤,
一样的仇怨堵塞在胸膛。
吴素君蓦地跳下床来,
葛兰也朝她张开臂膀。
两个女人拥抱在一起,
声音哽咽热泪长淌。
呵,你来了……你来了,
你就是甘家坳的葛兰——刘春
那个梦中的女郎……
——呵,你受苦了,你受苦了。
你就是素君姐——被刘春
害成了这个模样……
刘吉还记得他不敢上前招呼
哥哥姐姐,
他们都面黄肌瘦眼睛发亮:
他记得妈妈蹲下去搂着他们痛哭,
连声自责——还说要找刘春算帐。
而素君妈却一个劲劝解,
似乎她对那负心人还抱有幻想。
两岁多的孩子心智初开,
这一幕情景他永志难忘。
从此后苦难成了伴侣,
刻骨铭心的经历是智者的宝藏。
直到他进入成熟的盛年专门侍奉
他的缪斯,
打开记忆之仓时也心潮激荡。
反思历史总结人生,皮肉上
熬出来的哲学根基坚强。
似乎那牛马氏的预言有了依据,
历史的积淀和暴风雨般的生活
是天才的土壤。

(1)黑白无常:两个催命鬼。跛着脚走路,将应死之人的灵魂锁拿至阴曹地府,游遍十八层地狱。狱后交与阎罗王及陆判官审判——这是佛教加中国巫教的神话。
(2)这也是从老年人那儿听来的神话。

 楼主| 发表于 2012-3-15 16:15 | 显示全部楼层
142

你发饭疯——你发饭疯!
这么大个娃儿哭着不脸红。
我不信就医不好你这个毛病——
一吃饭就哭不听劝哄……
假如你通过时光遂道进入1957年
那个时空,
午饭时来到葛幺爷家中。
你会看到这个滑稽场面——
你只能呆在一边不能靠拢。
那刘吉娃儿正闭着眼睛耍横(1)
又哭又闹,
他是嫌菜叶子难吃要吃酥饼。
一家人正襟危坐不敢多言,
一任那老外公在那里教训。
只见他一手提着个笋壳锅盖
罩在刘吉头顶,
一手用刷把(2)敲打锅盖恐嚇外孙。
严厉的嘴唇念念有词,
直敲得锅盖上的饭粒扬扬纷纷。
那刘吉偏却是越哭越带劲,
蹬腿抗议跌下了高蹬。
一家人顿时大惊失色,
抱起那宝贝便奔去找医生……
是呵,大意不得:
一碗油端在手上要谨防洒泼。
没有了葛英刘春也不落正,
只有这娃娃是精神依托。
且不说文曲星的预言灵验与否,
失了节的秀才要找回魂魄!
所有的学识都要交与外孙,
刘吉应是斯文结出的硕果。
于是他蛮横地垄断了
对孩子的管理教育,
即便是葛兰也不准抚摸。
(这才女在生育后全面退化,
天分和基本功所剩无多。
半罐水哪堪为文曲星启蒙?
还是让我老秀才来把他雕琢)
太大了,娃娃吔,代价太大了——
为了你,我葛家已失去斯文品格。
你母亲的幸福,你姨孃的贞操,
还有你外公我的自尊进了坟墓!
如今我已是行尸走肉,全是
为了你才在世上活着。
你长大后要成为国家栋梁,
首先是斯文要牢牢掌握。
万不可妄自菲薄成凡夫俗子,
万不可无志向只认钱魔。
祖上留下的教训不可再犯,
要效法圣贤常思已过……
可是秀才已受到死神的恫吓,
胃里的溃疡面日渐扩大。
疼痛时让外孙背诵诗经——
龟子的记性还真是不差。
诗以言志——功能多是讽喻,
民间呼声要上达皇家。
屈子的离骚集楚辞之大成,
李太白的诗篇是神仙语话。
王摩诘小巧功夫玩味禅理,
杜工部以诗载史永放光华……
好哪,不说哪,不说哪——
说多了你娃娃也不懂,
你只有熟读解透才能消化。
唉,可惜外公老哪,
来日无多又舍你不下。
只好不避揠苗之嫌,
你小小年纪学习就加码。
到时候你会感谢我的残酷,
到时候你会夸外公启蒙得法……
可怜那两岁娃儿似懂非懂,
从小就被逼发愤用功。
背古诗练书法还要听历史,
稍走神便要挨篾片手心打痛。
有时候与小伙伴外出去玩儿,
回来后读和写功课要加重。
完不成作业罚跪在门外,
点根香计时间恰好一点钟。
打板子——老先生是舍得用力,
没人敢上前说情或把孩子诓哄。
有一回葛幺娘心疼外孙
说愿替他挨打,
刚搭白便挨了狠狠一烘笼(3)。
好在有青头帕包住了头发,
却也被桴炭把衣服烧起大洞。
那葛兰见了好不难过,
可心里却理解父亲的苦衷:
现在这刘吉是唯一的希望,
定要他成龙而不是成虫。
小小年纪就要严加管束,
莫象他老汉自我放纵……
葛兰从安岳回来后想了许多,
刘春的放荡是不可饶恕的罪恶。
可是幺爷却不准离婚——
刘吉没有父亲日子咋过?
儿呵,这是命:
命里注定了的你摆也摆不脱。
那刘春虽是放荡不羁,
总还是有长处值得你思索。
你知道他与吴家有血海深仇,
报复了吴素君——为什么
却又让她做自己的老婆?
他是于心不忍哪:他想斩断
孽缘——可两个娃娃拖得他
无可奈何!
于是他东奔西走无计可施,
沉缅女色麻醉自我。
你要原谅他,拉他一把,
让他有落脚之处重新生活。
两个娃娃也可接来,
我这个外公不怕他们磨(4)。
念书玩耍刘吉也有伴,
街坊们通理不会说什么。
唉,精明人哪,你做事情为啥
不虑后果……
一席话让葛兰热泪盈眶:
老父亲看透了女儿的心肠。
其实她对刘春是欲断难言,
吴素君和两个孩子又使她忧伤。
欺骗董秀云判一年劳改,
凿井挖煤总该触动了心房。
刑满后却径直去了成都,
听说是市建局招技师已经考上。
本想着去成都找他说事:
两家人一个主不可能久长。
只是那素君姐比我还可怜,
好在有幺爷点拨心里豁亮。
刘春呵,你这个登徒子!
这辈子你都该记得资中煤矿……
半年前葛兰已有了工作:
甘家坳的饮食合作商店
生意正红火。
服务员的工资不算很高,
买回来的米菜够家人生活。
葛尚每天捡回一筐二炭,
家里从此不用买柴禾。
老秀才照管着街口的小摊,
卖吃食卖纸烟生意还不错。
葛菊不时寄点钱回来,
还来信催促葛兰去找刘哥……
于是那多情女子不再犹豫,
人生的十字路口作了选择:
不久她请假去了成都,
找到刘春又坠入爱河。
建设局安排他们去新津机场,
那里有一个航校正开工建设。
刘春是技师待遇很高,
葛兰作助手也收入不错。
那时候缺的是文化技术人才,
两口子在这里算有了一个窝。
组织上再派来十几个学徒,
雇一个保姆家里自开伙。
葛兰写信接来了家人,
团聚在成都真是快乐。
甚至葛尚也受到优待:
转来省城读书还安排住所。
可是刘春却不守本分——
他厌恶每晚的学习——觉得
触及痛处伤及灵魂。
昔日威风八面的土改大队长
刚在煤矿受够了教育,
现在听不得别人教训。
单位领导说新社会了——不能
再搞腐化寻花问柳,
革命干部应注意名声。
既然来到这里就要服从管理,
自由散漫绝对不行。
由不得刘春不旧病复发——
他现在要恣情纵欲地黑天昏。
(好容易自由又还能挣钱,
为什么还要苦行虚度青春)
周末去成都的某几条小巷
采摘野花,
平日下班也常去某些地方幽会
收费的情人。
尽管他在劳改时曾痛心疾首,
发誓要对得起葛兰要让她开心——
说实话所有他玩过的女人
都比不上葛兰,
在她身边却又想着要外出尝新。
他总想把妻子当作凤楼和文秀——
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年乱伦
那种激情。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葛兰一家是亏了他有本领。
老岳父沉默——他是聪明人
不过问女婿的私事,
凭什么要听你葛兰说三道四
骂什么畜牲?
嫖娼的事儿组织上似已知道,
说陡了(4)屁股一拍抽身走掉。
看你葛兰和学工们有啥能耐,
看你航空班如何开校?
如此破坏乃小人心胸——
可那刘春竟自以为绝妙。
登徒子不负责任说走就走,
丢下油漆工程让建设局烦恼。
调和漆做法简单学工们都会,
可是那土漆却没人敢去搞。
可怜葛兰没有技术呆不下去,
只好扶老携幼回到甘家坳。
饮食商店里已没有了位置,
合作社的茶馆里去把水挑。
此时大跃进已轰轰烈烈开场,
神州大陆平地卷起风暴。
所有的生命都将受到考验,
饥饿让历史心里发毛。
不久刘春又进了监牢:
他是因嫖娼被收容后劳教。
葛兰又一次北上探夫,
秀才却看到了大祸临头的征兆。
他忧心忡忡不可终日,
好在那外孙在泡酥酥地长高。
龟子的调皮捣蛋脑瓜却灵动,
过目成诵记性特别好。
遇事就爱个刨根问底,
像个大人说话悟性特好。
葛尚爱将他驮在肩上骑马马
出去远足,
乡坝头的风光令他欢笑——
果真是文曲星下凡么?
秀才觉得生命在延续:他相信
斯文将永存不灭把人间照耀。

(1)横:不讲礼,蛮横。
(2)以细竹丝捆成,涮锅用。
(3)篾笼里装以小陶缽,以盛桴炭热灰及锯末等物,用来烤手或暖脚——现已绝迹。
(4)说直了,态度生硬了。




(第六卷结束,下面几卷将写到大量敏感时代和敏感事件,体现了诗人的责任感和勇气)

 楼主| 发表于 2012-3-21 08:34 | 显示全部楼层
145

会场上突然一阵哗然:
原来打老虎这么简单。
张嘴一吼往台前一站,
指名道姓就揪出了贪官。
既不套话摸底又不搞外调,
还不用揭锅盖看他的菜饭。
只是太简单了可能不对头,
弄不好是火幺叔在发梦癫(1):
喂,火幺叔:搞错没有?
朱经理向来老实巴交
积极肯干,
而且还是刚刚批准的预备党员。
你把他打成老虎可要讲证据,
拿不出证据就是诬陷。
三反五反份子罪名非同小可,
万一是冤枉人家才艰难……
(你那个茶馆有啥搞头?
还说是特大老虎——真是故意
打惊山锣在这里添乱)
这朱经理平日人缘极好,
逢人便打招呼还面带微笑。
年轻人爱帮忙又忠实狡灵,
让他当茶馆经理是组织上锻炼
培养根苗。
(人家追求进步是理所当然——
很多人都知道他是李秘书的老表)
这火幺叔今天是怎么搞的?
竟不分子午把好人乱咬。
想必是他工作疲蹋(2)受过批评,
借机报复整一整领导。
且看他指控朱经理干了什么,
只可惜真正的大老虎今天要放跑……
台上的张区长却一阵暗喜:
万不想有人先当了靶子。
看一眼项书记会心一笑,
赓即又正襟危坐把会场注意。
只见那火幺叔满脸通红,
原来他是底火不够就拉响了炮筒。
胡乱开战惹来了祸事,此刻正
恨不得钻进脚下的地缝。
李能坐在主席台上一言不发,
他怒视着肇事者紧咬钢牙:
好一个火幺叔你打乱鹅子石(3),
把老表打成老虎伤到我家翠花。
(你不知朱谢两家情有多深——
谢家院垮后我岳父就是住在朱家)
可是他不能失态压制群众,
他只得隔岸观火态度朦胧。
政治家有时就得大义灭亲,
老表呵,这一回就看你自己如何
挡住狂风。
相信你平日为人处事周到圆满,
这一回只是一条笨猪在叫食乱拱(4)。
好吧,让他说吧:别教他
让欺心话憋坏了喉咙……
果然那火幺叔结结巴巴面红耳赤
说不出个所以,
满额头都是热腾腾的汗滴。
摘下毡窝帽煽个不停,
东张西望似乎想逃离。
这一来满会场顿时开了锅。
主席台都得见刺耳的言语:
这个火幺叔今天疯了;
可惜没有反诬陷的法律……
下面的言论越来越上劲,
项书记心里开始着急:
一旦这大炮筒就此哑火
就要另找目标,
弄不好区委就是下一个靶子。
若当上老虎那还了得,
万劫不复是党的死敌!
于是他同张区长交换了个眼色,
站起身来把局面掌握。
干咳一声表示镇堂,
两手扶着铺床单的条桌:
静一静——同志们——静一静,
请不要用言语把革命群众逼迫。
大家都知道火幺叔没有文化,
他敢站出来打老虎就已经不错。
关于证据的问题他肯定是有的,
让他清醒一下头脑再慢慢细说……
那李能直气得火冒三丈:
好一个项书记你会控制会场!
为保护你自己竟扭住我老表——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朱经理是冤枉……
可是他不敢当场发作,他只能将
一腔怒火强压在胸膛。
微微一笑瞥了项书记一眼——
那一眼可真是意味深长。
且说那火幺叔骑虎难下,
他开始真的惧怕老虎的钢牙。
若这一回扳不倒朱泽厚经理,
那才是他的下饭菜生死由他!
心一横清了清干涩的嗓门,
很快就理顺头绪投入斗争。
有区委撑腰我还怕哪个?
豁出去拼个你死我活不输就赢!
反正现在是没有了退路,
朱经理你莫恨火幺叔我黑心。
只见他又将那毡窝帽戴在头上,
脸红筋胀长伸着脖颈。
乌黑的嘴角边挂着白沫,
喉头紧张声音变形:
我有证据,朱经理的的确确
是一只老虎——
他的问题是严重贪污!
虽然他的帐本是一抹溜光,
可私下里他却贪污大量实物。
谁说我们茶馆是清水堂子
只有凉水和茶壶?
朱经理是把组织上的木柴块子
运进自己灶屋。
价值多少?起码值200元吧,
现在肯定烧光了,他朱经理家里
自然找不出。
(老天爷:五厘钱一斤的木柴——
四万斤木柴多惹人注目)
会场上一阵蛆蛆拱拱,
打老虎打成这样令人糊涂。
明显是火幺叔胡说八道,
让他这样乱放炮是不是错误?
四万斤柴块子好大一堆,
一家人要烧多久才能清除?
也有人坚持不同的看法,
说老虎有的是办法把脏物消化。
几万斤柴块子完全可以变成现钱,
也可以悄悄地搬到亲戚家。
总之搞运动是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
放跑了老虎损失才叫大。
可偏有人高叫要实事求是,
说共产党不可以乱搞冤狱。
凡是办案总要调查研究,
整错人将来要出问题。
这话一出便犯了众怒,
几百人吼叫着要他起立。
看起来你是安心同群众作对,
是不是想给自己弄一身虎皮?
啥?哑起哪——精灵人——
还是枪口瞄准老虎才是正题。
——站起来!朱经理——
你的问题已摆在这里!
赶紧老老实实向群众交待,
否则当心你老虎的牙齿……
张区长在台子上见势不对,
桌子上一巴掌吼开了炸雷。
直让那朱泽厚肝胆俱裂,
直让那李能不敢插嘴。
讲,继续讲——火幺叔你讲话
不要有头无尾。
于是会场上立时转了风向,
不再有争论不再乱开腔。
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老虎,
上千人的目光似要穿透
朱某人的胸膛。
区委区公所的态度不容有疑问,
只要是老虎就不许他反抗:
站起来!站起来!站到这边
主席台的前面来,
让我们看看你老虎的模样。
组织上的木柴硬是好烧,
若官儿当大点你还会咋想?
有道是吃碌缸屙瓦片
吃晒席屙篾片——你那
四万斤柴块子正好把你火葬……
李秘书在台上心急如焚。
朱泽厚毕竟是翠花的表哥
是李能的亲人。
如今他遭小人陷害却有口难辩,
回家后翠花必骂我整她的表亲。
咬着牙坐着不敢动弹,
他知道稍有不慎便祸事压顶。
张区长项书记正虎视眈眈,
这两只大老虎要寻找替身。
唉,忍——忍可化百事——
待以后找机会报仇雪恨……
严峻的瘦脸发紫发青,
以至于朱泽厚探不到水深。
这茶馆经理端的是没见过阵仗,
大汗淋漓乱了方寸。
糟模样惊惶失措不打都象贼,
带哭腔的哀求告白没有人同情:
我冤枉呵,同志们——我冤枉呵:
我一直对党忠心耿耿。
我是个预备党员哪敢搞什么贪污?
四万斤柴块子——我屋头那么窄
装都装不进……
浇了油的干柴火焰冲天,
怒涛中的申辩那会有人听。
积极分子们口沫飞溅挘袖扎裤
扑上去揪人——
那时候都兴这样建立功勋。
——你不老实!你不老实!看来
不戴上高帽子你不会招认!
站上了高板凳你就晓得厉害了,
再顽抗就用篾片把你教训……
这一回是项书记在拍巴打掌
大发雷霆,
好你个朱泽厚你敢硬顶!
打老虎群众运动是你挡得住的?
你只有老实交代自己的罪行。
主席台上的李能见势不对,
这一回朱老表要吃大亏。
再不招认必犯众怒,认下来
才有澄清的机会。
你看这区上的两个头儿幸灾乐祸,
他们只希望你挨头刀抵挡一回。
会场上的老百姓急着要出气,
何必在风头上去蛮拼硬抗
碰个粉碎。
不点他一下他还有幻想,今天
哪能说清道理靠事实解围!
心念至此瞪起眼睛,一声猛喝
令会场镇静:
朱泽厚经理,今天你要好好反省
把形势认清,
不管是不是老虎你是被点了名。
不交待问题就不能过关,
不改变态度群众不答应!
(对!绝不答应!绝不答应!
不打倒老虎我们决不收兵)
那朱泽厚生死关头总算是灵动,
李能的警告惊醒了残梦。
先不想火幺叔凭什么诬陷,
更不想区领导落井下石
跟着落后份子起哄。
连表妹夫都说要认清阵仗,
听他的不会拐台(5)不会进牢笼。
好你个火幺叔你会乱咬,
我暂时顺着壁头倒拐(6)
不和你们硬碰。
实在逼急了就大家乱咬,
看谁当上老虎谁挨得最凶……

(1)梦游、说梦话。
(2)缓慢、没劲、迟钝、没效率。
(3)拳头大的硬石块——原是指河床上的鹅卵石。
(4)猪饿了就乱叫,俗称“叫食”。
(5)出错。
(6)见风使舵,不硬搞,不蛮干。

 楼主| 发表于 2012-3-26 09:00 | 显示全部楼层
147

葛秀才回家后越想越气:
新社会居然搞这种闹剧!
反官僚反腐败是要认真,
但不该乱整一通不讲法纪。
朱泽厚被迫承认贪污
是谁都看得出的委屈,
火幺叔木匠做枷是咎由自取。
无中生有的赃款要压得他背驼,
捡一张老虎皮让子孙羞耻!
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轰轰烈烈的运动竟混乱如斯……
于是乎每日里去到那街上
寻觅商机,
尽量不去想那肮脏的政治。
还是自家的事儿要紧得多,
我还是去帮兰儿经佑纸烟摊子
凉粉生意。
这姑娘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水灵,
守摊子很善待街坊邻居。
熟人们都爱过来拉几句家常,
买香烟吃凉粉总是亲昵:
葛幺爷呵,你真是好福气哟——
不知是谁能作你的女婿……
可是葛秀才还是有所不满:
兰儿她不再苦读诗书充当才女。
不晓得她一天里到底在想什么,
不读书荒废字墨最是可惜。
其实那兰儿是又忙又累,
哪还有精力去读那些宝贝。
四书五经艰深古奥,古文观止
烂熟于心却不合口味。
况且她女儿之身要想自己的事,
老是读古书不啻是受罪。
于是乎老秀才找来线装古书
在摊子前研读,
他总想引起女儿对学问的关注。
论语春秋外加史记,
三国演义是通俗读物。
可是那兰儿她就是不理,
一个劲招呼生意不管老父。
就是没有客人她也不过来,
只忙着搞卫生做她的活路。
有时还说点骚言杂语,
似乎老爷子是酸腐秀才
脑筋顽固:
没有用呵,幺爷——你老人家
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国学古文滚瓜烂熟。
可如今八股文章是百无一用,
在区里当文书用不上你那些赋……
——放屁!我把你这愚妇!
难道你也说国学没有前途?
葛幺爷顿时跳了起来,
秀才顾不得语言粗鲁。
恨不得扬手给女儿一记耳光,
可葛兰的笑容又令他舒服。
小妮子端的是成心逗老头子发火,
看他暴跳如雷其实是一种幸福。
老爷子很快醒悟过来不再鼓气,
仍然要嗫嗫喏喏叽叽咕咕。
末了少不得还要振振有辞,
讲一番大道理替自己辩护:
哼,妇人之见——难免鄙俗,
斯文如今竟成了无辜。
小小区文书乃五斗米之草芥,
为儒者不屑以小吏为伍。
文言文言简意赅乃中华文化精萃
国之瑰宝,
断不会到现在就穷途末路。
关键是发展教育普及文化,
让全中国的人都懂也者之乎。
你自甘堕落是忙于生计,
情有可原头脑却不能糊涂。
我不信真学问没有用处,
我不信白话文能写出经典名著。
现在是太平之始建国之初,
到时候搞国学必看重老夫
这等鸿儒……
(秀才没有看到斗转星移:
新时代自有新的脚步。
且不说现代中国人不可能一张口
就之乎也者,
就是他那神圣的礼教也早就霉腐。
活古董——研究国学是另一回事,
生存的危机比什么都残酷。
再也不敢侈谈君子固穷格物致知
齐家治国平天下了——
废了科举,儒生就已不合时宜
成了可笑的怪物)
卓碧春是儒生却未考上秀才,
他磋砣一生又还长相古怪:
一个酒糟鼻又红又大,
两撇八字胡撇得老开。
爱眨的小眼睛上看不到眉毛,
颧骨高耸额头狭窄。
这样一副尊容是饿殍之相,
可偏偏有贵人把他抬爱。
川军的兰田玉师长慧眼识珠:
他看这老乡是饱学之士
只是运气太衰。
收到帐下做一个幕僚——唉,
笔挺的军装你穿着也不象
一个军人,
中校的领章就免了莫戴。
出谋划策提刀代笔——参谋
秘书官就这样荡舟宦海。
兰师长给他的薪金不可谓不多,
可浪荡子挥金如土聚不起钱财。
以至于到老来还未成家,
好在有两个妹妹经商在海外。
兰田玉在四九年突然投共,
进了省政协就不再把他理睬。
这烂丘八倒是会过日子:
当国军师长是财主一个
在共产党这边也受到优待。
想起他卓秘书官就一肚子的气:
这兵大爷粗鄙不堪却要附庸风雅
操儒将作派。
一时要你捉刀吟诗作赋与人唱和,
一时又租个窑姐儿来暖你的被盖。
按月发薪从不拖欠,
吃喝玩乐优哉尤哉。
可终究你是一个奴才要效犬马——
你文章的立意不对,而师座他的
脾气太坏。
动辄就大呼小叫颐指气使,
喝了酒就骂你是酒囊饭袋。
呵,可惜我那些诗文作品呵!
其中有一篇赋——是我摹仿
司马相如——真的很有文采。
(全被他窃为已作了——连底稿
也没让我留下——现在一想起来
我就气愤悲哀)
那一天在猪儿市遇着了秀才,
定要拉他去茶馆喝茶
把龙门阵细摆。
可怜猪偏耳还没写着生意,
不堪纠缠满脸无奈。
卓碧春由不得他忙什么生计,
满嘴酒气连拖带拽:
不是那个人我懒得跟他搭白,
请您老人家喝茶我是应该。
你葛德刚道德文章在下佩服,
可和我一样身逢乱世一把苦菜。
(说到这儿他声音哽咽
还挤下几滴眼泪,
摇头叹息大发感慨)
葛幺爷呵,你说——我凭什么
不留下几件作品传之后世?
我凭什么不能象陈布雷一样(1)
受器重青睐?
我完全可以文章青史留名,
我理应为我们卓氏带来光彩。
在他兰某人帐下,我是斯文扫地,
每日里买醉买笑只图痛快。
投共以前,他和我分手,
送给我银元整整两百块。
我背着太重,就去那堰塘边
用银元打水漂——
呵,那银元在水上漂呵漂呵
摇摇摆摆。
其中有个银元跳了三十下:
三十个水漂应青史永载。
打呵,打呵,有的简直就是扔——
连水泡都没冒一个就往下栽。
两百个打完了人也累了,
酒醒后又气得捶胸顿足
骂起自己来:
我真是混账呵!我咋个成了人渣
成了祸胎……
我不象你,我没有节操,
我这点才气其实没有贱卖。
(起码那兰师长没让我挨饿,
这一点我确实比你过得实在)
先生考过童子试(2),四步功名
走了一步。
这一步就足以让我辈俯首埃尘。
你饱读诗书又辛劳勤奋,
可为何要受穷于两个时代?
当年孔圣人还要带着大群弟子
八方去求官,
你就抱着斯文在这里死呆!
枉自你这幺女天资聪颖,
经佑小生意是明珠暗埋。
不对头,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抑或是我们儒生真的该受淘汰?
我看我们是落后了——我们
那些学问已成了干柴!
兰师长问过我,为啥学而优则仕?
我说读书不当官就只有捞酸菜。
先生一生堪称隐士,然而这时代
风雷滚滚排山倒海。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相信你
已经看到了个中厉害!
就说忠君死节——唉,你我都是
历经满清民国两朝的亡国之民了,
按理说殉国两回也完全应该……
(好,不说了,不说了,
你我都是老朽该受淘汰)
说到这儿卓碧春来了精神,
一张丑脸上有了光彩。
似乎遇着了什么好事情,
优雅地端起茶碗揭开碗盖:
那天开油坊的云大爷请我去喝酒,
你猜为啥?原来他要我帮写交代
以脱五反之灾!
笑话!堂堂卓秘书官写不好检讨——
可那些区干部就读不懂我老卓的
半文半白。
搞不懂呵,他们搞不懂我
酸溜溜的学问,
当然我也搞不懂他们是啥底牌。
朱泽厚是好人打成了老虎,
云大爷开油坊竟招来制裁。
交待过不了关,云大爷问
请葛幺爷帮忙行不?
我说你葛秀才的文章更酸更涩
更费猜揣。
你服气不?我的秀才大人——
我等你骂我一通松松胸中石块……
葛德刚此时哪里还骂得出声:
他看到卓碧春已是老泪纵横。
两个落魄书生是同病相怜,
两个斯文人都救不了斯文。
穷愁潦倒生计艰难,
缺钱少米养家无能。
一个靠妹妹从国外寄钱救济
苟延残喘,
一个靠女儿摆摊挣钱直是羞人。
伪政府时还有人请去教书
请去作幕僚,
新社会却自生自灭无人问津。
抑或中国真的变了么?甚至
文化也成了另一种精神。
这另一种精神他们弄不明白,
遑论政治斗争覆雨翻云。
云大爷的命运他们很关注:
这老街坊当老虎硬是冤得深沉。
带着儿子们榨油的老实人
绝对不是不法资本家,
买房子借的钱至今没还清。
不是说没有雇工就没有剥削嘛,
为什么这样的政策要突然变形?
变去变来——嘿!他还是挨了:
这共产党的运动莫去问根根。
兰儿呵,收起摊子去一趟云家——
他们曾借过钱给老子治病……

(1)陈布雷:蒋介石的秘书,极有才气。1949年绝望自杀。
(2)科举中的县试。

 楼主| 发表于 2012-3-26 15:16 | 显示全部楼层
149

我真不敢想象那太始之初:
(中国人说是头号英雄盘古
擎起开天辟地的利斧)
宇宙竟是一团小小的模糊。
轰然一声巨响爆炸开来,
时空婴儿这时才开始啼哭。
然后是拼命地膨胀拼命地加速,
天体运动在哈勃常数(1)。
星际距离越来越遥远,
遥远的外边是不可知的疆土。
至此,物理学中失去了永恒——
只有诗人还敬畏那伟大的谬误……
呵,多么痛苦:原来人类并不是
万能之主,
所有的生灵都是那次爆炸
不经意的产物。
这些生灵是那样的渺小,
渺小得有如夸克成了一团迷雾。
而且还是粘附在一个天体上
向远方飘去,
而且还终将失去自己的居处。
那时候,地球(但愿不是毁于
人类之手)寿终正寝——
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一想起这个问题我就痛彻肺腑:
我不知道,那时的哲学与艺术
该在什么地方立足,
总不至从虚拟的网络时空
将地球下载或者登录?
我宁愿回过头来信奉威严的
耶和华上帝——
尽管他有时有点小气还过于残酷。
他至少给我们一个恒定的位置,
他至少让我们永远有家园居住。
他造我们,爱我们,惩罚我们——
但从不把我们扔向一个不归之途……
呵,我诅咒那个引爆宇宙的
罪魁祸首,
我更诅咒以科学的神话作为符咒
使人类精神屈服。
我坚信永恒向往不朽——为此
我宁可不信什么太始之初!
呵,大道自然——我的诗
是道之所系的自然之见,
因而它蕴含着哲学的珍珠。
我清醒地看到人类正走向宿命——
那是一种值得永远追求的
矛盾中的和谐与幸福。
让我们俯身拾取那些闪光的
痛苦和欢乐:
每一次战胜悲剧我们都会倍感
欢欣鼓舞……
现在让我们去到成都的外围:
双流那一带弥漫着酒糟香味。
乡下的粬药厂正热气腾腾,
邛崃那边的酒厂把货紧催。
借一个文君当垆的故事大做文章,
司马相如的琴声融入酒浆后
更令人沉醉。
解放后邛崃的酒业受到重视,
催开了粬药厂一枝花卉。
我们这个粬药厂是来自邛崃——
老板娘的嫁妆就是药料一堆。
可惜只三年她就当上了寡妇,
守着一分家业在那里落泪。
悲伤的故事不须多说——
那妇人可怜兮兮长像也不美。
然而她有着不凡的气度
又依依可人,
以至于云老二一见到她就觉得
自己有责任不让她心碎。
搁下油挑子同弟兄们商量,
死活都要在这里入赘。
父母那里请带信回去,
答应不答应我都不再回。
我三十岁的人了该成家了,
是好是坏我绝不后悔!
就这样云老二走进了曲药厂,
当起了上门女婿把老人得罪。
(得罪就得罪又有个啥?
留在家当老光棍才真是倒霉)
两口子忙前忙后累死累活,
日子倒也过得和美
一个儿子乖巧听话,
胜似亲生巴肝巴肺。
云老二不敢想再生一个——
老婆的身子骨太差少不得药费。
这令那瘦女人满怀愧疚,
几次提起这个话题就忍不住流泪:
云二哥呵,这辈子我是欠你太多
没法子还了,
下辈子我作你男人不让你受累。
那一天云老四找上门来
求二哥二嫂,
为那三百块银元只差没下跪。
奈何云老二不能当家作主,
而云二嫂竟是心硬似铁锤。
先是装穷叫苦说爱莫能助,
后来竟要偷税者自己补税。
总之是既无义务又无感情,
全不管父亲的生死安危。
那女人抹板凳泡茶热情周到,
全不看四兄弟在苦脸皱眉。
说起话来慢声慢气,
根本不觉自己理亏:
我说老四呵,你不该来找我们——
一想起往事我心如铁坠。
当年你几弟兄挑油来到双流,
你二哥留在了我这里——他
究竟碍了谁?
那时我前夫刚刚死了半年,
你侄儿还小只有两岁。
我一个小寡妇没法过活,
全靠你二哥勤快能干又体贴入微。
我们家虽然是在坝上还有这药厂,
小本钱做生意周转少不得现洋。
买材料付工钱还要交税,
稍稍一差款便要现象(2)。
吃穿用度可以俭省,
你侄儿很快就要上城里的学堂。
唉,学堂不上也不要紧——
空着手买不回黄豆和米糠(3)。
你二哥文化不高却会算帐,
二嫂我身子不行离不了药汤。
他要我弄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他顶起药厂好让我卧床。
我太累哪,老四——没想到
你又找上门来求我们想方(4)。
曾几何时,你们那父亲他高贵
胜过了王侯:
竟然骂你二哥招赘是先斩后奏。
还嫌我是二婚带有拖油瓶,
最使我伤心是嫌我长得丑。
你记得那一年我们新婚,
全家都赶去甘家坳
给他老人家做寿。
(两百里东大路要多少滑竿钱?
我们还特地带去西叶子烟
和邛崃曲酒)
不想你那老汉不准我们进门,
还恶狠狠把我们一家辱骂诅咒。
口口声声没你二哥这个儿子,
直骂得街坊邻居心里难受。
可怜你二哥一片孝心,
跪倒在门外向老头子哀求。
他说他已为油坊累驼了背脊,
望大爷放他一条生路——给他
婚姻自由。
他说不是我要他他再也娶不上亲,
他说他是把我儿子看作亲生骨肉。
他希望大爷大人大量,让我们
给他老人家磕头——然后就走。
就是这样你那父亲也不心软,
关上大门不听哀求。
甘家坳的街坊们都跟着流泪,
都说没见过这样的老汉——说他
不通人情心肠长了锈。
可怜你母亲爱莫能助,悄悄
出来看我还握握我的手。
(老人家看来已是患病多年,
不知现在还是不是那么肌瘦)
你们几弟兄对我们也是冷漠——
除了老四你——你当时去求情
还招来了怒吼。
(不然今天我不会这般待你:
你知道你二嫂也犟得象条牛)
说实话,你们云家有什么
大不了的本事?
借钱开个油坊还赚不够利息!
绷起架子是个老板——其实
没有一个帮工全是累自己。
出去帮工还能挣工钱,
你们却两手空空娶不到妻子!
不知你们是咋个在经营?
想必是没有认真核算过成本
疏于管理。
做生意这样放大水筏子(5)
不亏本才怪,
你二哥说大哥管的帐本
一直很可疑。
买进来的花生菜籽斤两不对,
卖出去的青油收入又少登记。
这不是内贯(6)又是什么?
一家人自己贪污不会穿虎皮!
现在老汉出了事正该找他,
找他拿钱出来把祸事顶起!
啥?你说啥?你说他一直称病
不能起来?
你说他声称出去借钱便没了踪迹?
呵,好一个云老大你机灵得很:
这种孝心这种道义!
我说是举天三尺有神明哪——
当心报应——到时候你会
后悔不及!
唉,遭孽呵,这样的场合
能有啥前途?
怪不得你几弟兄要各找出路。
你三哥宁愿去当土匪也不再搊
那要命的撞竿,
你五弟想的是毕业后教书。
你大哥曾背着家里往当铺
投过股金,
(如今那当铺已被没收
财产归了政府)
你幺弟将来必不再当榨油匠
累弯脊骨:
你说现在国家要没收油坊,
那有什么不好是甩了包袱。
免得你和六弟再做牛做马,
关在榨油坊里为仆为奴。
进粮站当职工有哪点儿不好?
起码能娶妻安家有人缝补……
这云二嫂一番话又毒又狠,
直把个云老四憋得胸闷:
老汉嫌弃她结下了死仇——
当年确实做得太过分。
如今大祸临头她袖手旁观,
还说应去找大哥拿钱解救父亲。
(唉,我那大老倌也确实不象话:
二嫂说的事情件件是真。
可事到如今你让我上哪儿去找
那该雷打天收的老大?
你不清楚甘家坳那关人的碉堡
是多么阴森)
油坊被没收我是不心疼,
老汉在牢房里才是要紧。
心一沉说话哑了声气,
装一副笑脸强作隐忍:
二嫂呵,你这个人心直口快
又能干贤惠,
二哥说你有男子汉的胸襟。
现在你对我已发完了怒气,
只请你为救老汉大度开恩。
你知道我们兄弟几个都只会
搊榨油的撞杆,
如今只有我和老六在苦守老营。
油坊是该交给国家——守着它
我们一辈子出不了头只会伤心。
可是老汉在班房里度日如年,
老母亲拖着半条命天天拜观音。
老六没主意老幺更无智,
只有我厚着脸皮来搬救兵。
(大哥太可恶他必受报应,
三哥不争气——好在已逃离匪军。
一切就指望二哥二嫂救命了——
若搭手——兄弟永远铭记恩高情深)
可是那精明的女人摇头不语,
她知道三百块银元一交——牢房
就会开门。
可这打老虎运动实在是有点儿
令人不服——
乱抓人乱罚款乱定罪名。
老老实实交钱实在有些冤枉,
抑或拖几天就能熬出火坑。
三百块银元哪,不是小数:
粬药厂要周转少不得现金……
云老二见妻子闷声不响,
忍不住肝火上冲要大吵一场 :
说了这么多你还不心软,
父亲再不对也不能呆在牢房!
你当着四兄弟数落老汉的不是
有你的委屈,
可你该讲点孝悌把大门关上。
事情传出去让人笑话——
让人说我云老二怕老婆怕得
不敢认爹娘。
心一沉马上要拍桌子发作,
可猛一瞥妻子是满眼泪光。
这能干的女人一直体弱多病,
几年来情投意合是多情鸳鸯。
家庭生意全仗她一人经营管理
忙前忙后,
我云老二充其量是个赶火的帐房。
她操持家业确实不容易,
她不想三百块银元出得冤枉。
抑或这打老虎运动就是一阵风,
老汉他交出了油坊就可出牢房。
这婆娘聪明能干总有她的道理:
每一回争执她最终都是赢方。
这样的粑耳朵你不当不行——
谁让她脑瓜灵动本事比你强。
唉,老四呵,你能不能体谅
二哥二嫂的愁肠——
三百块银元不是小数,
让我们从长计议再好好想想……
云老四见二哥如此表现,
一股寒气使全身发颤。
牙关紧咬却直打哆嗦:
喂,二哥!老汉还在班房里头
遭受熬煎!
甘家坳那座碉堡你是晓得的:
又潮湿又恶臭人都关得疯癫。
老头子气得以头碰墙啊——
我是看到了那石墙上血迹斑斑。
好话坏话都已说尽,
再说下去也是枉然。
可惜娘给我做的一双崭新的布鞋,
跑一趟双流就把底子磨穿……
说着他站起来拿起雨伞,
装银元的空布囊一甩上肩:
谢了茶了——甘家坳再见!
一口喝干了碗里的凉水,
不再言语迈出了门槛。
临走时泪水涌了出来,
回过头狠狠看了二哥一眼。

(1)天文学家哈勃认为,宇宙起源于一次大爆炸。而爆炸所产生的各种天体,受爆炸推力的惯性驱动,迅速离爆炸中心而去。因而宇宙在膨胀。而迅速远去的天体,将在飞行一定距离后加速。加速的平均值即为:“哈勃常数”。至于这常数值是多少,至今尚无定论。
(2)显露危机,陷入窘境。
(3)大粬酒粬药的主料。
(4)想办法、帮忙,一般是指借钱。
(5)大而化之,放弃控制管理,任其自由进行。
(6)内部窃贼。

 楼主| 发表于 2012-3-26 15:17 | 显示全部楼层
150

云老四负气离开了双流,
跌跌撞撞上路往回疾走。
彼时的马路上还鲜有汽车,
运货物是大板车动力是马牛。
马儿跑得快牛儿走得慢——
都一样把土路压出了辙沟。
云老四当时是急火攻心两眼发直,
只顾朝前蹿却碰伤了趾头。
天哪——多吓人的伤口:
鲜血淋漓,趾甲已经没有。
这时云老四是再也忍不住悲愤,
坐在马路边又哭又诅咒。
撕一块破布裹住姆趾,
跛着一只脚晃晃悠悠。
他心急如焚,如盛满了沸油:
有什么办法把父亲拯救!
老天爷哪,你太狠心哪,
你这样待我——难道是和我有仇……
心里的沸油还在翻滚,而脚下
一条大路——只是通往绝境。
两手空空我回去干啥?
我怎样对娘说啊?我这个罪人!
啊,二哥哟二哥,你就跟着回来
收老汉的尸身……
心一紧眼一黑栽倒在地,
灵魂离开躯壳飘游在太虚。
本想回甘家坳却又不服二哥,
于是便折身向双流飞去。
他看见二哥家里正闹得开锅,
那侄儿躲在屋角吓得哭泣。
二哥骂二嫂是铁石心肠,
二嫂骂二哥是愚不可及。
二哥说着便是一记耳光,
二嫂的嘴角顿时渗出了血迹。
病恹恹的女人伤心欲绝,
翻箱倒柜找出了积蓄:
拿去吧,你要的银元,拿去
填你云家的窟窿——看有没有底!
你若想当孝子就莫再回来,
你云家人向来是薄情寡义……
云老四看到二哥一阵迟疑,
那些亮晃晃的银元令他羞耻。
瘫软在地的二嫂厉声骂他,
还不拿着钱滚出这里。
云老四心里猛一震颤:
二嫂的眼泪带着血丝——
久病的女人哪里激得?
这一回是七窍出血伤了元气。
可是那二哥他浑然不觉,
一咬牙便提起钱袋去追赶兄弟。
二嫂躺在地上只是捶胸口,伸手
乱抓说不出话语。
小侄儿扑在了母亲身上,
哭叫声招来了工友和邻居……
云老四突然觉得人中发痛,
一个声音呼唤他有如春风。
这时他觉得四肢发麻,
一股热血在胸中翻涌。
脑海里仍有那不祥的画面,
小侄儿的哭喊声萦绕在心中。
呵,大兄弟,你醒来了——
刚才那阵仗硬是好凶。
你突然发病倒在了路旁,
声息全无心脏也不跳动。
好在是我女儿看见了你,
请稍事休息去我的家中。
其实我家离这儿不远——
你看前面山脚下那一片葱茏……
云老四仍在回想那场恶梦,
让人扶着走仍神智懵懂。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
这里已是龙泉山下的一户菜农。
石块垒的院墙上有枯黄的野草,
宽阔的院子里有几桶蜜蜂。
两只鸭子在水池边戏水,
一只小猫钻进了门缝。
灶屋里出来一个扎围裙的少女,
微微一点头便满脸绯红……
云老四千恩万谢说不尽的感激。
他觉得自己进入了聊斋故事。
吃过饭喝着水便谈起了
事情的原委,
一提到班房里的父亲便又着急。
三百块银元哪,我的天——
还有二哥二嫂那边该有消息……
那救命的老头看上了他的忠厚:
山里人最讲究诚实孝悌。
为他敷草药留他吃饭,
让女儿陪他说话听他哭泣。
先讲那借钱买的倒霉油坊,
搊撞杆累驼了几弟兄的背脊;
再说那大哥自私心凶(1),
搂(2)光家底让老汉陷在牢里!
这一次来双流是枉自跑路,
两手空空我哪有脸回去……
父女俩安慰他先安心歇息,
你跛着一只脚哪能够走百多里地?
眼目下只能够等伤好了在走,
相信你父亲会出得监狱……
云老四在龙泉山下呆了三天,
三天里都是心急如火替父亲忧虑。
好在那姑娘很会劝人,
云老四的生命尝到了甜蜜。
分别时两个人已是难分难舍——
老头子要他尽快来把亲提。
云老四喜出望外不知所措,
一口气跑回家——老汉已出来
正万念俱灰躺在凉椅。
云老二走后他又悔又愧,
哪还敢管儿子的婚事!
第二天云老四就跑回去提亲,
甘家坳都说他的新娘子落落大方
是清纯的美丽。
(几年后她生下更美丽的女儿,
在我们这片长河荡起一片涟漪。
涟漪映出天幕的霞彩:一个
未来的诗人将遇上他的缪斯)
可是云老四他一直忧虑着二嫂:
昏迷中的幻象是那样的清晰。
当他赶回甘家坳时二哥已经走了——
是他带回的银元消除了危机。
云老四得知二哥在甘家坳
只呆了半天,
一封急信又将他叫回双流去。
原来是家中的二嫂突然病危,
粬药厂已来了邛崃的亲戚……
云老四心里蓦地一跳:
果然是二嫂要见阎王老子!
二哥呵,老汉呵,造业了——
这辈子用什么还这女人的情谊……
云老二一接到信便急火攻心,
回双流的路上是没命的狂奔。
一天一夜赶路差点没累死,
好容易失魂落魄栽倒在家门。
那女人这时还强打精神没有咽气,
看得出是在为等人而苦熬苦撑。
云老二连爬带扑跪在她床前,
她却只是朝他眨眨眼睛。
那眼里滚动着伤心的泪珠,
那眼里是痛苦更是深情:
云二哥呵,你命真苦——
很快就要作鳏夫还盘个拖油瓶……
云老二此刻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一个劲摇头强咽着悔恨。
喉管里涌堵着千言万语,
唯有哽咽倾吐着心声:
二嫂呵,我有罪呵——让我
替你去死——
你比我能干还善良十分……
亲友们将儿子推了过来,
云二嫂眼里是凄楚的兴奋:
儿子呵,妈要去了。今后
是你阿爸抚养你成人,
你要象他那样满怀孝心……
云老二轻握着妻子枯涩的小手,
并将这小手贴在脸上沾满泪痕。
千般恩爱万种遗憾——他看到
妻子的眼睛在把他探问。
于是他深情地抱过了儿子,
那女人淡淡一笑便定住眼神。
满屋的亲友顿时嚎啕,
烧钱纸放鞭炮好一番折腾:
拆下门板在堂屋摆好尸体,
剔柏丫换老衣(3)再装瓦枕(4)。
请来了漆匠赶漆棺材,
还要去请阴阳(5)挖掘金井(6)……
云老二深恨自己那一耳光:
就是那一耳光要了妻的命!
三百块银元是她的财产呵,
我为什么强夺还翻脸无情!
老天爷惩罚我这个莽汉,
为什么我就没想过要珍惜
这个女人……
这时他想到了甘家坳的油坊,
想到了云老大和出碉堡的父亲。
这下你满意了,老汉——你们
云家不再有这个丑媳妇
障你们的眼睛……
于是他决定扶棺回乡安葬妻子,
他要在云家为为她争个名份。
呵,遥远的路途!诉不完的悲情。
甘家坳的云家人是百里相迎。
一路上燃放着土制的鞭炮,
抛洒的买路钱纸随风飘零。
那黄色的纸钱飘啊飘啊,
有的挂在树梢有的粘在泥泞。
走进甘家坳更是哭声震天,
灵柩前跪拜着嚎丧的人群。
大晒席搭起祭奠的灵堂,
棺材下搁只破碗盛青油点灯。
白布祭幛挂满了大半条老街,
柏树枝散发着死亡的气氛。
云大娘哭得死去活来,
直喊着二媳妇我的亲人。
街坊邻居边劝边哭,
烛光下好一片泪雨纷纷。
请来了卓碧春主持丧仪,
再请来葛幺爷诵读祭文。
祭文历数亡人的温良贤惠,
直把个云大爷羞痛得发昏。
老爷子似乎刚刚大病一场,
一夜间白了头发雾了眼睛。
只有嗓门还是那样粗大,
带血的沙哑声直上干云:
啊,我的好儿媳啊,老子
对不起你啊——老子给你抵命……
那翁爹竟跪在儿媳妇灵前
一个劲磕头,
直把个额头碰得血肿。
嘶声竭力自责自骂,
涕泪滂沱让亲友们动容。
他执意要将那拖油瓶孙子
留在甘家坳抚养,
(过去他曾骂他是哪来的野种)
可云老二要送他进双流县城上学
以便升初中。
一家人经历了这场生离死别
也算学得了一些道理,
老的少的都宽阔了心胸。
那云老大羞愧难当不敢再见父亲
和几个兄弟,
躲在岳父家里当贫下中农。
云老三不久也进了粮站油厂
当榨油师父——
他是因举报周迅予立了大功;
云老四在粮站是油脂专家,
一连串的子女陷他于贫穷;
云老五云老幺都是大学毕业,
后来一个教书一个从政
都是人中龙。
(云老五是死于心脏疾病,
他没有子女是由学生送终)
云老二靠做粬药生意养大了儿子,
还为他娶了妻是本乡的金凤。
可是小两口福薄寿命不长:都是
死于文化大革命那阵狂风。
丢下三个孩子让老爷子抚养,
长大后却重归了自家的族宗。
衰老的云老二好不伤心,
可孙子们都指责云家祖上自私
说根本不值得尊重。
云老二见事已至此争也无益,
强迫他们姓云也没什么作用。
孩子们大了由他们去吧——
只要我不负二嫂托咐心里就轻松。
说实话三个年轻人还真算得孝顺,
生怕老爷子挨饿受冻。
年纪大了牙齿不行,
专门煮肉粥喂进喉咙。
几个龟子的还请来媬姆,
专门服侍爷爷牵着他走动。
唉,多亏了邓小平的改革开放,
孩子们把粬药厂办得火红。
又是股份制又是高科技,
全不似原来那云家油坊乱搞一通。
可老年人每天呆在家里看电视
还是厌烦,
云老二一想起二嫂就心里作痛。
真希望她在阴间还一直等着我,
在那边我们还是办粬药厂
要多请几个技工。
想办法再找到儿子和媳妇,
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
云老二的故事就此结束,
云老四的命运却值得另行成书。
我们这卷长诗是关系的总汇,
每一根枝节要尽量交待清楚。
关系真实本质才真实,
真实的生活本质才能昭示前途。
诗人感恩他的世界——
即便是丘陵地坎坷漫天迷雾。

(1)贪婪、有算计。
(2)此处作偷字讲。
(3)专门用青布和白布为死人做的衣服。
(4)把小青瓦装在白布袋里作棺材里死人的枕头。
(5)风水先生的俗名。
(6)埋死人的坑。

最佳新人

发表于 2012-3-28 12:56 | 显示全部楼层
再读一遍

发表于 2012-3-28 19:49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文章,谢谢分享。

发表于 2012-3-31 17:20 | 显示全部楼层
诚征小mm,共同来灌水;我灌长江头,君灌长江尾。

 楼主| 发表于 2012-4-18 08:52 | 显示全部楼层
166

葛兰呵,你怎么这样贱——
那刘春他就能夺去你女人的尊严?
风流浪荡不负责任,屡教不改
是你受苦的根源。
吴素君的悲剧还没闭幕,
董秀云又把他送进大监。
新津机场刚有安定的生活,
要寻花问柳——工作单位和家庭
就成了羁绊。
浪荡,无休止的浪荡——天知道
哪里是他的彼岸!
看你可怜的少妇有多大能耐,
怎样去回水里把泡沫追赶!
是呵,是泡沫——一团肮脏的
人渣泡沫:
时代的激流已无情地将他淘汰
在深沱里打旋。
失去了灵魂,却要报复命运。
行尸走肉招摇撞骗。
女人,只能是女人——他只能
在女人身上证实自己的才干,
他只能在女人身上发泄自己
对命运的不满。
他生自于女人,又毁于女人:
女人与他结有不解之缘;
他来自于糜烂,又离不开糜烂,
糜烂中他获得一种畜牲般的快感。
可是他有时也会有人的情愫,
有时他也会想起美丽的葛兰。
然后是内疚和无尽的悔恨,
然后又捶胸顿足痛彻心肝。
脆弱呵,人性之闸:
登徒子的情欲终究要泛滥。
肉体上的欢乐尽管短暂,
纵欲者不怕死后洪水滔天!
于是便蔑视人伦践踏道德,
于是便坠入无底的深渊……
葛兰呵,你的丈夫就是这样
一个人物——
你仍是爱他胜过恨他
还常把他思念。
诚然,你的秀才父亲要你认命
恪守妇道,
你对刘春的爱却是出自心间。
你爱他自幼受苦遭遇悲惨,
你爱他少年得志的传奇经历
辉煌与不凡;
你爱他潇洒英俊风度优雅,
你爱他懂得温存能煽起你女人
情欲的火焰;
你爱他是你儿子刘吉的父亲,
你爱他犯错误是出于绝望心烦。
总之,你将他看作命定的丈夫——
你不能设想自己活在一个
没有他的世界……
所以,你对他的放荡不忠
一忍再忍,
所以你竟责备自己不该把他抱怨。
现在你终于有了他的消息,
恨不能插翅飞到他的面前。
以至于你把三天的药量
一次呑下,
为的是尽快病愈去成都寻夫
与刘春相见。
可怜你少妇一片爱心呵,医生说
稍晚一步——即便洗胃解毒
你也脱离不了危险。
四岁的刘吉已开始懂事,
他永远记得妈妈是怎样被抬着
向医院跑去;
他还记得妈妈病后虚弱
上火车竟攀不上几步铁梯。
在养马河路段,火车停了很久:
原来是一个放羊的右派份子
卧轨而死。
刘吉清楚地听到很多人在叹息
说可怜可惜,
刘吉终生难忘那被铁轮辗成两段的
血淋淋的尸体。
火车司机高声辩解:我看见他了——
我看他横躺在那里——可是
刹不住呵……还是……压了过去……
公安人员和民兵喊大家上车,
死的是个教大学的右派没啥稀奇。
车上的旅客们都窃窃私议:
教授被贬来放羊——可卧轨自杀
又是何必……
未来的诗人就是这样第一次结识
政治和死亡,
幼小的心灵禁不住颤慄。
当然那时他不可能有什么思想,
更不能触景生情吟哦诗句。
可是他知道了人的最后一道防线
就是生与死,
人选择死亡就是逃避。
因而他从小鄙视一切懦弱行为,
他热爱生命的自由呼吸。
他懂得把甜酸苦辣都变为美
还是将来的事,
但眼前的悲剧却给了他
良好的教益:
(为什么要死?难道你死了
就不是右派分子?
我若有冤屈我可要活着——
我外公和妈妈最终会解决问题)
好容易挤出成都站台,
国庆中的省城好辉煌气派。
天桥上看得见教堂的圆顶,
春熙路人民南路都是喧嚣的人海。
屋顶上飘扬着喜庆的彩旗,每个
街口都扎着牌坊张灯结彩。
牌坊上的楹联都是大跃进的颂歌,
巨大的宣传画中的男人和女人
也都是抱麦捆举钢锭的姿态。
繁华呵,热火朝天的气氛笼罩着
这蜀国古都,
可彩旗却掩不住繁华后面的悲哀。
刘吉发现黄肿病人很多,饭馆里
买吃食的人排成了长排。
豌豆稀粥卖得很贵——小小一碗
竟卖上了一块。
都说是粥里放了糖精,吃光后
大人和小孩都在舔碗筷。
葛兰赶紧牵着刘吉的小手
走出饭馆,
四处寻觅旅馆的招牌。
呵,到了——怎么?只有地铺?
唉,算了吧,将就点——只要有
稍厚一点的被盖……
旅馆住着太多的旅客,
而且大多是远道而来。
有的是来省城采购进货,
有的是外调办事出差。
还有些形形色色的人物
也在登记客房,
大多是面有菜色神情无奈……
其中有个女人已来了三天
很惹人注目:
她面黄肌瘦,还带着两个小孩。
据说她丈夫是因工伤死亡,
她来找单位抚恤领导却要她等待。
口袋里只剩下两块钱了——
每天买两毛钱的酱油,用开水
稀释后充作一家三口的饭菜。
那两个小孩不哭不闹,
也不叫饿只怔怔发呆。
旅客们无不为之动容,
可摸摸钱包又只能走开。
那一夜刘吉没有睡好——他冷——
可他已是大男人,不能象小时候
依偎在妈妈胸怀。
他甚至怀疑邻铺那个旅客
有不良之心,
便换个位置睡在妈妈面前
充当隔离带。
(多少年后葛兰也要取笑儿子
怪怪的早熟:
好一个小鬼头你几时学得的乖?
你怎知那旅客有不良之心?
你几时懂得把妈妈和男人分隔
免得受害?
嗨,你们男人呀——为什么
这样敏感又这样易于腐败)
第二天早晨醒来刘吉很不舒服:
伤风感冒都怪那冰凉的地铺。
哽不下干饭咽不下稀粥,
头疼发烧忍不住泣哭。
葛兰听得心头烦躁
一巴掌打在儿子的屁股:
叫你哭!叫你哭:让你老汉
看一看你这个没出息的懦夫!
男子汉,流什么眼泪——
嘿!那里有卖锅盔(1)的——唉,
太贵了……哪能卖得二块五……
软硬兼施的方法果然见效,
刘吉有了锅盔便不再哭闹。
突然一个叫化子扑了上来,
夺过锅盔回身就跑。
慌忙中横穿马路撞上了汽车,
一时间大街上乱作一团一阵尖叫。
刘吉和妈妈大气不敢出:
那白花花的脑浆热气直冒!
又一次遭遇死亡——这悲剧
深深地烙进未来诗人的头脑。
连同那卧轨的右派,连同那
旅馆里喝酱油充饥的母子三人,
他们的命运成了几十年的问号。
未来的诗人在学会憎恨前
懂得了同情,
这同情心后来赢得了缪斯的微笑。
不过这时他还只能牵着母亲的手
在人海里穿行——
要把不归家的父亲仔细寻找。


(1)一种烤制的发酵面饼。

 楼主| 发表于 2012-4-19 11:57 | 显示全部楼层
167

国庆节,木综厂的职工们
都放了长假,
只有劳教人员留下来搞环境卫生
迎接检查。
听说是省里的主要领导要来看看
技术革新成果,
大跃进在木综厂绽开了红花:
首先是在府南河筑起了堤埂,
以便木排能飘进厂区由绞车拖拉;
还有平板锯加大了电机,
解大料省力气锯木也平滑。
最了不起的成果是一种胶水,
粘木板粘钢铁粘锯末刨渣。
至于洗砖机搅灰机就更不用提了,
全是我厂员工的发明贡献巨大。
总路线在我们这里是深入人心,
木综厂一日千里还要鞭打快马。
特别对那些劳教人员我们是
严格要求——
搞劳动搞革新都不能松架。
一天八小时是公民的本分,
再干两小时是为祖国建设
添砖加瓦。
另外两小时是为大跃进苦干——
当然,你也可以用发明创造
把夜班换下。
总之我们这里是人人搞发明,
总之我们这里个个是土专家。
是职工就立功受奖提一级工资,
是劳教人员就减轻行政处罚。
大食堂的伙食是中等偏上,
每星期还有两顿冬瓜南瓜……
呃,刘师傅,你莫老是
在那里乱翻,
那些烂柴禾只能送往食堂
烧火煮饭。
喝皮(1)板不成料只能做劈柴,
短节子边角料也没啥用处
甩它在一边。
你再是积极也莫打这些
烂柴禾的主意,
我不信你能把废品变成金砖!
来哦,歇会儿哦,来抽一口
家里带来的杂拌儿烟(2)……
保卫科的宋干事下班很晚,
他管劳教人员向来是很严。
但对刘春是个列外——他喜欢
这个漆工技师脑瓜子灵动
又踏实肯干。
在这木材综合加工厂有的是人才,
但象刘春这样的先进分子
却是少见。
又懂规矩又有技术——可惜
犯了错误受了惩办。
厂领导很想给他提前解教
留厂当技师,
可是他总是微笑摇头扯到一边。
看得出这个人心中有自己的想法——
来哦,刘师傅——我的烟不好
你莫要弃嫌。
刘春接过纸卷杂拌儿烟
却不肯歇手,
眼睛还在柴堆上晃悠:
谢了你的烟了——这木料没朽。
这么好的材料烧了多可惜呀,
完全可以用来搞二次丰收。
喝皮板可用圆盘锯解成木条,
短节料也可以胶粘接逗。
纤维板一蒙什么也看不见,
做成皮箱价钱要卖够。
里面用花纸裱糊一通,
外面上油漆再加上铜扣。
有谁敢说我这不是木箱?
有谁敢说我的箱子做得丑陋?
农村市场大得很哩,
婚娶嫁妆要有漂亮的行头!
这一大堆废料能做多少箱子
卖多少钱?
这才是多快好省力争上游……
刘春的想法很快成了现实,
木综厂的领导兴奋不已。
与其说是多了个赚钱的项目
对企业有利,
不如说是多了个发明创造荣耀
三面红旗。
省委领导见了一定会高兴,
木综厂在大跃进中勇争第一。
据说这次是大章省长亲自来视察,
说不定还要接见有功人士……
那刘春立功减罚正沾沾自喜,
万不想李大章可能接见自己。
一时间又羞又愧无地自容:
落伍者有何面目见过去的上级!
这时候回想起师伯的栽培——
在革命队伍中快意恩仇
是何等的惬意!
如今成了劳教人员——若大章
省长认出我该如何回答问题?
亲爱的李伯伯呵,师伯在世时
要我经常来看你,
现在你是省长我却在搞油漆。
(劳教人员这个称呼真是不好听,
资中煤矿的一年有期徒刑
更不能提及)
你问我为什么退出了革命队伍?
我想,我为人民服务最好还是
用我的手艺。
(不是么?都是人民的勤务员
不论职务高与低)
你问我是犯了什么错误来这里
劳动教养?
这个……我学习不够
有了错误的男女关系……
哎呀,羞死人了——一旦真的被
大章省长盘问,
我肯定招架不住要瘫软在地。
天呵,犯错误多可怕呵,
这样重逢真令人窒息。
我完全辜负了李伯伯的教诲,
我绝对对不起他送我那支钢笔。
可我离开党是出于无奈呵——
都是那些孽缘把我拖下了地狱!
我该诅咒谁呢?是旧社会?
是我自己?还是那些爱我毁我的
漂亮的妇女?
我自问我真是苦大仇深,
我自问我真是想革命彻底——
我舍命搞土改,我镇压大地主,
我有从事地下工作的经历,
最终……却栽在女人手里……
在这时他很怨那多事的母亲:
不是她来信威胁我哪会逃跑
与党脱离?
还有那吴素君也是可恶:
想方设法要当我的妻!
(包办婚姻我从来不认,
更何况你父母是我仇人被我枪毙)
文秀也不是个聪明的女人:
你生下儿子为什么要交给吴氏
作要挟我的人质?
还有那个董秀云更是狠毒,
她竟然去专政机关把我检举……
这时候想起了甘家坳的葛兰,
那下凡的梦中仙女又回到了云端。
对不起了呵,我可怜的人儿,
我刘春生性放荡就会添麻烦。
你跟了我这辈子少不了吃苦,
愿你莫管我这样那样的
你心自会宽……
就这样胡思乱想自我辩解,
木综厂领导把他大声呼唤:
刘春——快,来人了!
快去准备一下,起码要洗洗脸……
刘春猛的一个冷颤:莫不是
李伯伯要来查看?
搓手踱步恨不能钻进地缝——
猛抬头看见了刘吉和葛兰:
啊,我的爱人,我的儿子!
我正想念着你们……果真就出现……
那葛兰站在那儿泪水迷糊了双眼,
刘吉怯生生地傍着母亲不肯上前
投入父亲的抱弯。
刘春从沉默中听到了责备——
妻儿是那样痛苦那样伤惨。
联想到自己这些年的荒唐,
罪孽压得他发出了呻唤。
瞬时间中心通过一股热流,
登徒子突然有了一阵人的情感:
看我究竟干了些啥哟?我真是
世界上最坏的坏蛋!
这样一个妻子我竟然不珍惜,
老天爷惩罚我死了没有板板(3)……
(请不要轻信这冲动的誓言,
登徒子的良心是闪电一现。
事过之后总会故态复萌——
历史已注定他们必坠深渊)
心如刀绞涕泪滂沱,
双膝一软跪在地面:
饶恕我……我这个罪人
实在该挨刀砍……
刘吉见母亲长叹了一口气
泪眼凄迷,
站在那儿迟迟疑疑。
扶着额头摇摇欲倒——
那跪着的男人突然弹起:
呵,我的葛兰,我的爱妻!
你受苦了……我……对不起你……
这时天色暗了下来,
刘吉躺在刨渣上睁不开眼皮。
在暗中他听到爸爸在低语,
而母亲则时而呻吟时而抽泣。

(1)锯下来的圆木表层。因一面呈不规则的弧形,故不堪作木料。一般是用来作木柴。
(2)劣质的混合烟,现已绝迹。
(3)指老来穷困潦倒,无人赡养,死后没有棺材——川人将薄皮棺材称作“火匣子”或“火板板”。若连“火板板”也没有,那真是凄惨到家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4-20 09:28 | 显示全部楼层
168

银凤的丈夫是甑子沟的老何,
现在是一排之长成天忙于工作。
大食堂眼见得快要断炊,
到年关这日子又该咋过?
何友顺不似那些冲水乌棒,
他这个排从来不放卫星——是
耍火尾(1)的角色。
大会小会烧泡子(2)自是难免,
深受社员们拥戴一呼百喏(3)。
这老实人不追求进步入党
不喜浮夸,
不想戴大红花不怕受指责。
各级领导干部都骂他是个右倾
机会主义,
留任他纯粹是留一个反面教材
作大跃进的衬托。
人家搞深翻他说挖出死泥巴
庄稼不出种,
人家搞密植他坚持种稀窝。
从不买绞盘和双轮双铧犁
这些先进发明,
只一人一牛拉一犁驳(4)。
李书记曾站在田埂上批评他保守,
他却笑呵呵自顾挥鞭把牛儿吆喝。
马世勋在区委工作时骂他死了脸,
说你何友顺不要以为区委区公所
奈何你不得!
不搞密植你就多交公粮多调猪支(5),
不推广新技术你们就挨饿!
我马世勋从来是金口玉牙
说一不二,
再不纠正——你就莫怪我
整了你老何……
何友顺能有什么办法?
开个社员大会把情况明说。
说过去说过来还是只能听
区委的话——
人家逮着刀把子还掐着你的颈脖!
(尤其是那马世勋——大家都晓得
他的厉害:
他黑心萝卜整人是不让你活)
然而跟形势搞跃进何家顺这个排
来不了劲
他们只在当牛眼睛的地方(6)
搞面子假货。
自然,挨骂受训是小菜一碟,
牵猪儿多征粮(7)才是恶果……
当日历翻到1960年的年关,
大跃进的疯劲已快要发完。
不少农村家庭都有黄种病人
需要救治,
(报上说现在已研究出特效药
就是稀泥巴里的黄鳝。
可惜这水生动物数量不多,
而且往往是治愈了很快又翻。
原因还是营养不良——你想
一个人怎能只喝水当一日三餐)
炼钢的土高炉都相继熄火断烟。
非正常死亡(8)人数是一个需要
长期保守的机密,
男人们都虚弱得抬不起死人棺材
砍不动秸杆。
成片成片的良田长满了野草,
大食堂的落井锅也长满锈斑。
社员们成天反复捶打麦桔,
可那收获却是少得可怜。
有人偷偷烧吃猪儿虫蛹,
有人因吃蛤蟆被送进医院;
患霍乱的死猪也是口福,
甚至连溃烂的下水也红烧一盘……
于是瘟疫蔓延开来,
埋死人的活儿没人干只能抽签。
公社医院的黑板报上挂着有毒的
猪小肠实物,
警告大家要提高觉悟嘴巴莫馋(9):
(有菜枯饼、地瓜籽(10)、癞蛤蟆,
还有地滚子(11)和死猪的脾肝)
乱吃东西祸害是一人一家,
学校机关食堂中毒却是一片……
何友顺这个排却似别有洞天:
饿死人的事儿竟没有出现。
(这土佬坎竟终生以此为自豪——
就连岳父葛幺爷也把他夸赞)
即便为惩罚他的后进加征了公粮,
即便马世勋调空了队上的猪圈。
何友顺总是想方设法
让落井锅有煮的——
花生藤、苞谷心、红苕兜把
全磨成细面……
何友顺当然是个孝子女婿,
他不象银国银来不讲道理。
母亲改嫁有甚不得了?
更何况太婆还拿她卖了银子。
再说我们幺爷他老人家
是甘家坳有名的秀才,
待人处事很有信义。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只要你尊敬他是个老人
他就喜器(12)你。
看一看葛尚这调皮捣蛋的鬼头:
还不是被幺爷视同已出惯适(13)得
肇来飞起(14)!
我们银凤叫他一声幺爷
送他一提兜红苕,
他就高兴得忘乎所以。
又是拿钱又是送布还说将来死了
要埋在我们这里!
我们狗娃辣娃也就成了他爱不完
亲巴巴的外孙,
只可惜读书不展劲老惹他怄气。
我们上街赶场总要去看看他,
芋儿和胡豆老人家最欢喜。
苧麻和棉花是孝敬给幺娘,
她那部纺车还不曾停息;
刘吉那娃儿爱的是螃蟹,
那大钳子小眼睛的玩艺儿
使他又怕又着迷;
幺妹葛兰也是贤惠大方,
总爱送些穿的给侄男侄女。
只有老挑刘春是难得见面,
听说他作风老出问题。
唉,一个人啊,哪能天天打
女人牙祭!
将来儿女长大怎样看你哟——
兰妹这么漂亮,你还哪点不满意……
一眨眼六0年的除夕已经来临,
大食堂却没有半点儿过年的气氛。
所有的麦秸豆杆已翻捶了两遍,
代食品也完了只能停止供应。
何排长呵,我们饿得很呀!
想一想办法吧,过年——
总得有点儿吃的让这百多人
喜庆喜庆……
是呀,是该让大家饱餐一顿
喜迎新春,
哪能够还吃那煮不烂的薯藤。
(平日喂猪儿都要加点细糠,
今天这种饭食居然是人的命根)
何顺友在食堂里踱来踱去,
热锅上的蚂蚁爬不出锈痕。
老半天不敢抬起头来——
他怕看到那些发亮的眼睛。
突然间站住心里一横:
区里面运来有几千斤枯饼!
说是供棉田放卫星专用,
若乱动必受到党纪国法严惩。
嗨!豁出去哪——枪毙我
也是值得——只要这大年
大家过得高兴。
来呀,去打开保管室,把枯饼
搬到地坝中来,
大家好打个牙祭图个喜性……
安排未毕便忍不住哽咽,
何友顺此刻五内俱焚。
遭孽呵,我的社员们!
饿得走不动的人,一听打牙祭
便来了精神。
不就是榨过油的花生枯饼嘛:
这样子过大年真让人伤心……
大胆的排长又一次抗命
破坏大跃进,
社员们欢呼雀跃能饱餐一顿。
昨天就有人开始吃泥巴——
桐子坡的观音土(15)被刨了个大坑。
这东西糍糯受呑确实能顶饿,
吃进肚子拉不出要憋死活人。
(医院里躺着不少这样的病号
说是要开刀,
一个个都喊胀死哪快请救命)
现在能打枯饼牙祭真是太好了,
何排长你真是我们的好排长
知热知冷……
何友顺牙关紧咬瞪大了眼睛,
挽起袖子亮出了嗓门:
老子要错就错到家,
豁得二天多受点儿处分。
银凤,哦,狗娃——你去街上
把你外公外婆他们全家接来,
大家一起过个闹热年——只要
两位老人的牙齿还行……
不多时间狗娃赶了回来,
他身后只有刘吉怯怯生生。
低着头悄悄叫了声姨孃姨父,
然后就呆在一旁一声不吭。
银凤搂着侄儿一个哈哈:
娃儿呀,今天我们打枯饼牙祭
你千万莫讲什么斯文。
可惜外公外婆没有来——其实
秀才啃枯饼也不至辱没身份……
可是刘吉他有些怕羞,
他担心受到社员们的怨恨。
有枯饼过年很不容易,
自己来吃一份不名正言顺……
突然肩头上啪地一掌,
狗娃哥双手叉腰好不精神:
嗨,怕个球!今天是过年
大家都欢喜,
看谁敢多嘴扫兴惹老子气愤?
要知道你的老表是有名的狗娃,
你的姨父是甑子沟的排长
是狗娃我的父亲!
哪个敢多嘴多舌老子就要弄哪个,
这个排还有啥子事老子搁不平……
排长的姨侄子腰杆子硬了,
他跟在狗哥哥身后挤进了人群。
大堆的枯饼堆在坝子中央,
空气中弥漫着炒花生那种芳芬。
一些人望着何排长想听他发话,
一些人没有扯去草衣(15)
就拿着枯饼猛啃。
狠命的咀嚼是无言的狂欢,
嘣嘣的声响是牙齿发出的乐音。
百多张嘴都在疯狂地蠕动,
百多双眼睛都放射着光明。
不时有人拿着枯饼猛砸,
老年人啃不动就吮吸着香味
把口水咽呑。
刘吉也拿起一小块塞进嘴里咀嚼,
果然喷香——但粗糙哽人。
这枯饼的原材料是带壳的花生,
粉碎压榨后硬得如同岩层。
一般是砸碎泡尿沤作肥料,
也可以打成粉喂猪羊畜牲。
如今这何友顺不顾死活,
让大家饱餐这美味珍品。
可味道不错牙巴却吃亏,
一会儿刘吉就酸痛了牙龈。
于是那何友顺命令升起火来,
用火烤软枯饼能省点牙巴劲。
一时间晒场上篝火熊熊,
笑语中飞溅着欢乐的火星。
坚硬的枯饼果然能烤软,
咬起来是一大块还能嚼成粉。
可稻草衣烧过了要留下灰烬,
人人都成了大花脸火燎烟熏。
一些人吃饱后来了兴致,
调侃打趣恶作剧频生。
有姑娘被烧着了辫梢尖声叫唤,
有小伙子被女人们按着搔痒痒
笑得打滚。
这时一个瘦猴般的少年
跳到刘吉面前,
眼里是电影里的地主坏蛋才有的
那种蛮横。
有人告诉刘吉这是副排长的儿子,
说同他打交道你可要小心。
刘吉四处张望寻找狗哥,
可人群中哪去找那不得了的救兵?
于是刘吉想起自己是排长的姨侄,
五岁的男子汉怕过谁人?
那瘦猴粗着喉咙问:你是
哪里来的——麻二裹绞(16)
吃老子的混堂锅盔喉咙哽不哽?
老子要你吐出来——吐个干净……
这时的刘吉胆子莽吹(17),
他认为众人都属他的阵营。
也来个双手叉腰大声咋唬,
脸红脖子粗还胀出了青筯:
咋样?老子的姨父是你们排长!
何友顺——你可听过他的大名?
刘吉说得凸腰鼓气,
他相信大家都在欣赏他的表情。
不是么,姨父的名号就是王牌——
亮出来还怕那瘦猴儿不被吓掉魂!
可是那挑衅者似乎不知道厉害,
还一脸轻蔑撅起了嘴唇:
哼!何友顺——他这排长
已当不到几天了——
很快就该我老汉当了他就是白丁!
到时候弄他狗日的出来交代问题
戴高帽子游斗,
看他还敢反三面红旗私分枯饼!
何友顺的帐二天再算,今天就
先把你这野狗撵出农村……
说着他一个跃步扑了过来,
卡住刘吉的脖子以泄愤恨:
何友顺,何友顺,你把我老汉
压得好狠,
今天老子就要惹你这龟孙……
就这样两个娃儿扭在一起,
乐坏了刚刚吃饱枯饼的花脸人群。
好啊,过大年表演儿童武艺——
然而有人说快拉开这两个娃儿
莫让何排长烦心……
突然那瘦猴朝刘吉脸上
狠狠吐了泡口水,
跳在一边得意忘形。
龇牙咧嘴的样儿令刘吉暴怒——
尤其是他攻击了姨父这尊神灵。
揩不去那脏口水便恶自心头起,
抄起一块枯饼就砸向瘦猴脑门。
副排长的儿子应声倒地,
流血满面人事不省。
晒场上顿时一片混乱,
社员们纷纷逃命要紧。
大堆的篝火被乱脚踏灭,
蓝烟裹着火星扬扬纷纷。
刘吉见自己闯下了大祸,
六神无主在那儿发怔。
这时狗哥不知从什么地方
钻了出来,
一把拉住老表往甘家坳飞奔。
快跑——瘦猴那个副排长老汉
脾气凶得很……
刘吉这趟倒是跑了个撇脱(18),
姨父却承担了全部责任。
少不了在大小会上赔礼道欠,
甚至提出辞职来表示诚恳。
(可是公社区上都不同意——
这个排几乎全体社员联名写信
保何友顺的红顶。
毕竟这个排生产还可以,
毕竟这个排没有饿死人。
大跃进眼看就要惨淡收场,
何必还象马世勋那样逼人太甚)
葛幺爷没有对外孙多说什么,
只是仰天长叹人之劣性。
长大以后你才懂得悔恨——
那是你在自己心上砸下的伤痕……
说实话这是刘吉唯一的一次
凭优越感去伤人,
外公的叹息是永世难忘的教训。
四十年后他又见到瘦猴:
这时的诗人已是名就功成。
可是他不敢正视当年的受害者
受过伤的前额——那枯饼
砸下的伤痕仍触目惊心。
受伤者似乎早忘了这些童年旧事,
施害人却时常被恶梦惊醒。
莫造业呵——时光不是沙漠——
不可能有风来抹掉你的脚印……

(1)旧时正月间舞龙灯,掌握龙尾的人一般都武艺高强才不怕别人挑衅。但在这里“耍火尾”是当落后的尾巴的意思。
(2)伤脸皮。
(3)很有威信,大伙儿愿意跟。
(4)南方的步犁分为犁辕、犁驳、铧头三部分。犁驳是支撑柱。
(5)大跃进时,上级可以任意无偿地“调”走下级的粮食、果树、牲畜等财物。
(6)视线之内,很容易看得到的地方。川人在此有骂人,尤其是骂那些走马观花“视察”基层的干部的意思。
(7)搞一平二调,把猪“调走”。
(8)据1984年编纂的《资阳县志》载:大跃进期间,本县“非正常(营养不良)死亡”的人数达20多万——太可怕了。
(9)确有其事。当时对防食物中毒的宣传确实很到家。但仍有不少人中毒死亡。
(10)凉薯,俗称地瓜。其籽形似豆角,有剧毒。
(11)鼹鼠的俗称。
(12)喜欢、器重。
(13)溺爱。
(14)调皮捣蛋到极致了。
(15)旧式榨油,都要用稻草垫于铁篐之内,以使枯饼不与铁篐粘连。
(16)乌七糟八、鱼目混珠等成语的同义俚语。
(17)太大。
(18)此处作干净、便宜讲。

 楼主| 发表于 2012-4-23 08: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卷

阶 级 的 荣 耀
                                       
哀哉!我好象夏天的果子已被收尽,又象摘了葡萄所剩下的,没有一挂可吃的。地上虔诚的人灭尽,世间没有正直的人,各人埋伏要杀人流血,都用网络猎取弟兄。

                                                旧约•弥迦书





171

有一个事实无可否认:
20世纪的中国曾患重病。
五十年代以前受溃疡的折磨,
五十年代以后又痉挛癫昏。
荒谬和灾难是如此严重,
以至于后人不敢相信。
老年人曾对我们讲过三座大山
带给生灵的血泪,
金圆劵如何在一夜间形同废纸
不值一文;
还有那一人犯法十人联坐的
混帐王法,
保长甲长强拉壮丁;
高利贷压得人无路可走,
高地租刮得人啃树皮草根……
我们常常对后代忆苦思甜,
要他们感谢时代的进步
和领袖的英明……
我们口沫飞溅充满激情,
相信自己的理论能吸引
年轻的灵魂。
仇恨过去热爱现在——总之
要懂得对新时代感恩。
可年轻人往往摇头嗤之以鼻,
要么就是满脸困惑瞪着眼睛:
啥?感恩——难道让人吃饱饭
不是执政者应做的本份?
民主自由已是当今世界潮流,
谁还敢任意统治人民?
你说那些故事太过于遥远,
抑或树皮草根还有益于减肥
是绿色食品……
于是我们抑不住老年人的气愤,
大声指责他们不忠不孝又还忘本。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列宁
这话句句是真!
你可以说解放前的故事过于遥远,
你没尝过饥饿的滋味不反感草根。
但你不能无视父辈的生命体验呵,
这体验是那样的刻骨铭心!
(其实也不老——就那么
三十来年光景)
打开吧,这历史的画卷——上面
有许多信息能让你思衬。
比如反右,比如大跃进;
还有四清运动,还有文化大革命……
回顾这些往事我们如数家珍,
总希望晚辈视为财富绕过泥泞。
然而这一回年轻人是跳了起来——
似乎是神话龙门阵不可置信:
什么?反右——引蛇出洞——请
知识界提意见,又翻脸把他们
往死里边整?
什么?大跃进——饿死千万人?
还有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
令世界震惊……
不可能吧?我们中华民族
五千年的文化,
决不可能如此疯狂缺少理性……
于是我们便诅咒发誓说这是真的,
甚至还以亲生经历作证。
可他们还是一个劲地摇头:
不可能……这是夸大其辞
危言耸听——
好象你们是地狱里逃出来的
幸存的生灵。
彼时世界正掀起第三次浪潮(1),
大家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向现代化飞奔。
德国和日本是成功的典范,
甚至韩国也从废墟中新生……
——那么——我们中国呢?
为什么不与上述国家并驾齐驱
而要陷入迷狂?
为什么不能抓住机遇发展前进,
为什么一直在发誓消除积弱积贫——
这时我们再也按奈不住,
打断年轻人的话头提高了嗓音:
不错,我们确是在死神的牙缝
呆过一些时辰——
我们听多了那可怕的咀嚼声:
黄肿病减少了三千七百万人口,
黑五类的界线分隔开二等国民:
代食品的滋味,管制劳动的艰辛;
血统带来的荣辱,阶级异己分子
黑帽子是压死人的沉……
呵,多想带你们去考察那些
土高炉的遗址,
看一看那些消灭空怀的标语,
弄明白大跃进结束时是怎样的
迫切增加人口强迫妇女们怀孕;
不,这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人:
一个人即便是神也不可能做出
这么大的事情。
几亿人都在高烧梦游,
几亿人都有参与这些罪行。
呵,你们……还信不信?
还信不信老年人的生命体验
能校正路径?
是谁把这一段时空抹成空白呵?               
是谁——逃避罪责淡化历史教训
是万恶的愚蠢!
(我们谴责日本人篡改教科书
参拜靖国神社,
为什么就不敢面对过去的罪孽
而堂堂正正做人)
毕竟,我们是走过来了——
我们不能用一块辉煌的遮羞布
掩盖我们曾失足的泥坑!
来吧,让我们来发掘一件宝物:
它叫阶级的荣耀——应该
在我们这部长诗里成为永恒……
三三一(2)条石砌墙异常坚固,
粗大的铁条焊成了格子窗户。
房间里弥漫着潮湿的霉臭,
松木板的通铺占了半间屋。
墙角的茅坑天天冲几桶水还是
臭气熏人,
放风间太小而在押人员太多
迈不开脚步。
监规纪律要死记硬背,
囚犯之间如狼似虎。
三三二(3)根本填不饱肚子
仅够吊命,
发牢骚谨防有人打小报告让你
苦上加苦。
外面是阶级专政里面是犯人专政,
新犯人当然要被老犯人欺侮。
二进宫三进宫(4)称为红毛(5),
牢头狱霸的传统早于水浒(6)……
刘春对自己的处境很不服气,
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被打成
新资产阶级?
旧社会是他孤儿的苦海,
解放初他还是革命战士。
共产党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生活好一点是天经地义。
是呀,他是说过要在甘家坳
造一座房子,
而且还开始联系购买砖瓦和地皮。
化钱路幺爷的破房是应该改建呀,
可就有人眼红暴发户
把能干人妒嫉。
钱?钱从哪儿来——
嗨!你不知道我是漆匠技师
有的是手艺?
我油漆门窗油漆黑板,
我给风琴换簧片还裁划玻璃……
(是呀,这年头我们这一行
手艺人是不多呀,
多挣点儿钱又有啥稀奇)
其实刘春他哪有什么
造房子的钱财?
他无非是吹牛讨岳父喜爱。
绷起一个架子八方咋唬,
半年里只买得一些木头砖块。
就是买材料也因资金不够
只能消消停停,
有钱人的名声却传得飞快。
(偏偏那年头又恨死有钱人,
你刘春搞浮夸凭啥你不挨)
名声传出去了麻烦也就来了:
借钱的、拜师的、攀亲的——
当然还有那些爱钱的女孩。
他刘春,既然在政治上失意
风光不再,
就要放纵寻欢不虑将来。
漂亮的女子是多多益善,
人生的乐趣是男欢女爱。
男欢女爱是越新鲜刺激越好,
新鲜刺激的感受自然要钱买。
既要买快乐又要造房子——
时间拖得久了真无法交待。
好在有政府帮他解了困局:
新资产阶级份子的帽子一戴
就免了面子之灾。
然而保住了面子却招来了真祸:
这一回是命运在追索孽债!
李能的指示,冰冷的铁窗;
上万元的罚款,多少年的劳改……
面对着石壁,他想了很多,
从童年往事,到放荡的生活。
还有葛兰、吴素君、董秀云;
还有刘凤楼、文秀,以及那些
风姿各异的女人……都从眼前
一闪而过……
他想到了刘忠刘琴刘吉他们几个——
没关系——他们有人照顾
(比我的童年幸福)不会挨饿;
他想到了老秀才岳父:
听说他一病不起已经解脱;
后来他再次想到了葛兰——
脑海里那女子的形象牢牢定格。
她的美丽,她的温柔,她的善良……
——刘春蓦然觉得胸膛里有火。
于是他咬着牙狠抽自己的耳光,
对着墙壁诅咒自己是个蠢货:
这么好一个女人竟然不珍惜,
我这一走,她将来靠什么……
不由得刘春不痛心疾首,
(尽管他已是监狱的常客
脸皮够厚)
葛兰的命运实在令人担忧。
其他的可以不去挂念,
这女子肩上担子太重——而人
又太消瘦。
三个孩子,一个老人,还有
吴素君那边俩个孩子的书学费
要靠她凑……
他本是个死脸死心的人不在乎
什么劳改,
他的人生信条是有花尽情采
不欢更何待。
然而他欠葛兰的实在太多了,
以至于登徒子在狱中悔愧难解
日子难捱。
这女人越想越是完美,
这女人毕竟是梦中情人
是真情之所在。
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宽恕,
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一次又一次地同他溶化于
情爱之海……
在成都木综厂的那一晚
他开始觉得自己有罪——
这么好一个女人不嫌弃他
卑鄙的败坏。
他发誓要从此改邪归正,
他发誓要让葛兰幸福开怀。
劳教期满后他回到了甘家坳,
木器厂里当技工表现良好。
可不久那淫乱之心又骚动起来,
这平静的日子是难忍的枯燥。
他真想将自己一刀劈作两半:
一半留在这儿作葛兰忠实的丈夫,
一半飞出去把刺激寻找。
于是在矛盾中痛苦不能自拔,
成天沉陷于莫名其妙的烦恼。
当然他也保有常人的理智,
他知道在葛兰身边让岳父喜欢
非常非常重要。
吴素君的离婚申请他看了又看,
最终是一把火悄悄烧掉。
他不能离——不能离呵:
他不能容忍自己被女人弃抛,
        而他镶蓝旗爵爷后裔的根
已同那丑女人缠绕在一道。
他感谢葛兰心地善良,
定期寄钱去安岳把吴素君照料。
领来了刘忠和害肿病的刘琴,
小的送进医院大的送进学校。
老外公更是温厚更是慈爱,
竟然戴上老花眼镜替两个外孙
捉虱子跳蚤……
平静的日子里葛兰又有了身孕,
一周岁的女儿老是爱哭闹。
这就让刘春烦不胜烦:
日益加重的责任是越拴越牢。
他渐渐反感起这平庸的生活,
他又忆起当年的轰轰烈烈
山呼海啸。
他明白,那昔日的辉煌
是不可能再来了,
如今他甚至没有了阶级的荣耀。
他因女人而幸福,因女人而堕落。
现在他需要女人——善解人意的
女人来抚平心中的狂涛。
他有葛兰——美丽温顺的葛兰,
但他觉得妻子不够淫荡不够风骚。
他需要找扎匠老婆那种
极度的放纵极度的狂野,
他爱听刘凤楼那种亢奋中的
大喊大叫。
(他曾四处打听这两个
影响了他一生的女人——
刘凤楼已作古而那荡妇已衰老)
这邪念一起便不能抑止,
木器厂小天地是越看越糟糕。
于是他找个借口离开了单位,
带上一伙徒弟四处招摇。
走到哪儿他都是未婚,
走到哪儿他都技术高超。
为让葛兰放心他开始攒钱,
为让幺爷高兴他要把房造。
虚张声势大肆浮夸,
皮衣服洋马儿(7)还有手表。
(靠劳动吃饭靠手艺挣钱——
我小心什么?哎呀,我自己都是
干部出身——阶级敌人杀了不少。
党的政策——不用说了——
我知道知道)
华丽的外表能吸引某些异性,
假排场能镇住对垮台干部的嘲笑。
至于能力技术那更不在话下,
起码能赢得妻儿的自豪。
这年暮春葛菊回娘家省亲,
正碰上妹夫在炫耀招摇。
她立时忘了自己是回来看望
幺爷和幺娘,
眼睛里燃起了情欲的火苗。
刘春的风流倜傥是那样的
引人注目,
与他相比,大渡口的赵大汉
是鄙俗的老粗。
该死的幺妹福气真好——她还
常向我抱怨刘春不走正路。
(这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女人莫过问男人的错误。
过去我也看他是个浪子,
今天却发现他是个宝珠。
你幺妹不解风情配不上他——
他啷个(8)会拿给你呆妇人拴住)
同他相处一定够刺激,
恨不得立即就上他的床铺……
葛菊蓦地打了一个冷颤:
难道我要乱伦使幺妹痛苦?
幺爷晓得更是不得了,
定要正门风打断腿骨。
葛尚也会看我不起——更不说
那从不爱我的张氏继母……
自责之余又心里一横:
说到底是幺妹你自己笼不住
自己的男人。
幺爷你越是封建我越是反叛,
反正你对我只有嫌弃和厌恨。
再说幺妹欠我有天大的恩情,
我就是为她而失去了贞操
被迫远嫁重庆。
现在索取点回报也是理所当然,
莫不成我能吃了她的刘春……
那葛菊越想心里越骚动,
竟然在睡梦中呼唤起妹夫。
好在幺爷和幺娘早已睡着,
要不然定要翻身起床赶走
发情的母猪。
刘春在隔壁听得明白:
原来姨姐对我怀有情愫。
这女人生得不如葛兰漂亮,
却是个骚货风情谙熟。
放在床上定会胜过那些烟花——
唉,要是葛兰也懂一些
女人家的功夫……
情欲的火焰越烧越旺,
造业的渴望开始复苏。
逾是罪过逾有刺激,
有罪过的刺激比想象舒服。
为了这舒服他愿付出一切:
道德、伦常、自由、名誉,
以及那人的尊严人的前途……
第二天刘春提出要去洪雅县,
说徒弟捎信来已匡(9)到了
那里的活路。
偏僻的山区到处在建学校,
门窗和黑板都需要刷涂。
文教局要裁划楼房的玻璃,
师范校还有风琴要赶快修补。
但活路太多人手不够,
打急抓(10)又找不来合格的学徒……
这时那葛菊接口搭上:好哇,
我去一个哇——我去学几天
你的漆匠——看狡灵还是木(11),
帮一帮你把活儿快些儿撵(12)出。
反正我回家来也是闲着,
幺妹你又去不了——你快作产妇。
我干多干少都不要工资,
只想帮家里早点建起房屋。
打磨上漆我一学就会,
只有修风琴我才会请教师父……
总之这一对男女是心照不宣,
骗过了葛兰和本分的父母。
两个人在洪雅的柳江边上
双宿双飞,
恣意淫乐天乌地乌。
徒弟们无人敢有半句闲话,
说出去可不得了——秀才要震怒。
可是甘家坳已接到上级请示要找
新资产阶级典型,
区委更要贯彻执行李书记的意图。
专案小组成立起来:主要是政府
政法和工商税务。
循着刘春的足迹跟踪追击,
一路查实他的收入。
(实在没有证据就按现款匡算: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下来——哎哟
这小子已经是暴富)
一伙徒弟算是小集团,
所有的工资划进营业额科目。
还有他们外出务工的介绍信
从何而来?
何友顺那里开出的证明不能作数。
先找到他本人开出罚款,
一万两万难你不住。
(你不是要建新房子么?
你不是还有手表、洋马儿
和皮子衣服?
拿出来批(13)了!你刘春这日子
硬是胜过地主)
再交给检察院立案侦察,
尽快将其逮捕起诉。
投机倒把是铁定的罪名,
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你刘春
不能低估……
可叹那刘春葛菊正在瓦屋山下
沉溺于罪孽的男欢女爱,
万不想突然来了专案小组。
奸夫淫妇被当场拿获,
罪行里又多了条通奸的名录。
刘春知道他大祸临头,
当夜逃往了百里外的成都。
葛菊被专案组遣送回家,
无脸见人躲在屋里痛哭。
葛兰气得当场晕倒,
葛德刚吐血一命呜呼。
临终前他大喊儿啊儿啊
我的兰儿啊——你如此善良贞洁
又何以如此命苦!
老天不公哪,气杀老夫气杀老夫……
甘家坳无人不为此动容——
他的灵柩后是上千人的队伍。
不久那刘春被五花大绑捆着
送回甘家坳来,
检察官当着他的面查抄了化钱路
葛兰家的破屋。
皮衣手表洋马儿连同砖瓦木料
悉数没收,
甚至还拍卖了张氏的棺木。
然后是上万人的公捕公判大会,
八年的有期徒刑是当场宣布。
罪名是投机倒把外加重婚腐化,
与葛兰的非法婚姻予以解除……
那天惠民中学的操场冷风嗖嗖,
散会后葛兰去当最后一次家属:
她是喂饭给捆在电杆上的刘春——
一个登徒子——现在已是别人的
合法丈夫……
回忆到此嘎然而止,
刘春甩了甩头又看到了石壁:
呵,真是一场恶梦——我要争取
好好改造立功减刑,
早日回去同葛兰团聚。

(1)美国未来学家阿尔温•托夫勒认为:人类已经过了农业革命、工业革命和兴起于20世纪六十年代的电子革命浪潮。每一次革命都带来巨大的发展机遇。而穷国和富国都处于同一起跑线上。只要抓住机遇,便可获得发展,反之则要被淘汰。如战后的德国、日本,均是抓住了电子革命带来的发展机遇,由战争废墟一跃而成为经济大国。而中国则不投身潮流,图谋发展。反而还闭关锁国,搞一系列政治运动,因此落后,成了泥足巨人——言之有理。
(2)高30CM宽30CM,长1M的石料。
(3)彼时囚犯的口粮标准是午餐三两,晚餐三两,早餐二两。故称“三三二”。
(4)两次或多次进牢房。
(5)红毛:囚犯油子。一般都死了心死了脸,不怕打,不怕关。
(6)在我的印象中,《水浒》是第一部有描写牢头狱霸的小说。宋江、林冲、武松都曾领教过这些人的厉害。
(7)自行车的俗称。彼时穷困,有自行车者被视为大富翁。
(8)重庆方言:咋个、怎么的意思。
(9)匡,在这里是从别人手中夺过来含有抢的意思。
(10)匆忙行事。
(11)呆笨。
(12)在四川方言中,“撵”与“赶”很多地方同义。
(13)批:此处作打价、处理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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