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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脑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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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24 14: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是一个艰难的年情,大家一样,面对很多困难和挑战,我也不例外,在这一场疫情当中,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我们都是小心翼翼的进出家门和公司,和同事和亲人几乎都保持陌生人一样的礼貌距离,即便这样,我所在的小区封闭管理了。整整一个星期,我、我太太、孩子三个人蜗居在家,按有关要求做核酸、买菜,甚至进出门。坚持了一周,这不是第一次,我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了,但只要一周,就可以解封出门,继续过两点一线的生活。对疫情,我们没有任何一点特别的想法,热情和希望已被三年的封和解磨灭殆尽,平安就好,还活着就好,健康就好……
  我们这三年已经够倒霉的了,我想。
  这是大家倒霉的三年,而属于我个人的“倒霉”,在一切如常中悄然而至。
  11月28日,我所在的小区解封,吃过早饭,我跟太太报告说我要回公司,一周时间,公司的地板、桌椅凳板都该有一层积灰了,我上午去打扫,儿子吃完中饭后,再到公司上网课,公司网络信号好,一个人一个办公室上课,安静,无人打扰,形式上有利于他学习。安排好后我便到了公司,公司旁边几间房装修,开了我公司的门,地上一层白灰,踩一脚地上一个鞋印,看了其他地方,情况差不多,自己能动手,绝不假手他人。搞好卫生,孩子背着书包也过来了,还没到两点,网课还没开始,我感觉有点头晕,像往常一样,喝口水,在沙发上一躺,迷糊一会,醒来就没事,这是我以往的经验,没有任何征兆预示我将经历一场生死混战。
  睡之前,我还像往常一样抽了一支烟。
  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又起身去了一趟厕所。
  回来再躺下,感觉左肩有点麻,便坐起来,抚摸左肩,这一摸便不得了,麻木抽搐感从肩到手背,到手指,复从肩膀到胸前肋骨、到腰、到大腿根、到膝盖、到脚背,一条线,麻木,抽搐,又像一根木头一样僵——我想到了我的小学老师蒋老师,五十来岁,年纪应该跟我现在相仿,在讲台上还在讲课,突然扔了教鞭,捂着左肩,一边哎哟哎哟,一边蹲了下去,倒在地上,然后被几个老师用被子包住,抬出教室——我想,我这状况跟蒋老师当年很相似,拿过手机打120,居然口齿不清——这吓了我一跳,从肩膀发麻到打电话,应该不到三分钟,就已经口齿不清,半边身体僵硬了,这还得了?我赶紧大声叫孩子,把孩子从上网课的办公室叫出来,告诉他我半身僵硬了,赶紧打120.开始他还镇定,联系了120,准确的报告了位置,还留了他妈妈的电话。120的工作人员要孩子到门口接引,孩子通知了我太太,我太太从家里往公司赶来。我在沙发上动弹不得,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肩膀开始剧烈抽搐,感觉人扭麻花一样要扭在一起了,便喊东初,这一喊不打紧,不仅把东初喊了上来,也把楼下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喊了来,他们以为我遭遇了什么意外,东初见我在沙发上扭成了一团,没见过这阵仗,一边帮我按摩肩膀,一边叹息着哭起来。管理处的李生看了我的情况,说是“脑梗”,又对我孩子说“你守在这里,我去门口迎120”。东初使劲地摁着我的肩膀,仍是挡不住我的身子要蜷缩,我说话的声音变小,嘶哑,口齿不清,还哆嗦,天色一下子阴了下来,灰暗了许多。
  120医生来的时候,我太太也到了。
  120的医生帮我联系急诊医院:新市医院、白云医院、民航医院……我一听,不行,这些都是小医院,治个感冒或许还行,治疗中风脑梗,可能就差大发了,我便建议:去中医学院附属医院,不管怎么说,那里专家教授一堆,比地方小医院有保障多了。联系了中医学院附属医院,医院急诊愿意接受,护士给了我一颗小药丸让含着,七手八脚把我弄了救护车,我看了看,一边是护士,等不了一会便问我一次感觉怎么样。一边是我的太太和孩子,我太太倒还一脸平静,抓着我的手,一路安慰我说“没事的”,我那上高一的孩子,正襟危坐,泪流满面,一副很难过的样子。我的身体里似乎有千军万马在倒下,然后开始收缩、僵直,我用右手抓我的大腿,却是那么柔软,没有一点僵硬的感觉。我看我的脚——脚在绷直,我光着脚,抬上担架的时候,我的孩子帮我找了一双拖鞋穿了上去。
  到了医院,我不能动弹,孩子在我太太的指挥下,挂号、缴费、拍片,跑前跑后。要打溶栓针——医生跟我谈:打这针有3~5%的可能会血管破裂,不打溶栓针血管也有可能破裂……
  我并没有想到死。
  我想到的是生不如死。
  年轻的时候,我见过朋友的亲戚,货车司机,脑梗,全身不能动弹,每天早上,他的家里人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把他从床上倒腾在一块门板上,收拾了床,帮他擦洗一遍,便搁在后门,对着无边田野。他在门板上一躺一天,一躺几年,然后悄无声息地死了。我见过他,他躺在门板上,要我给他烟抽,笑着,像个孩子——而他是四个孩子的爹,当时我还为他的乐观动容,现在,我觉得与其全身瘫痪在床上,只活一张嘴——没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了。
  我想起了一个远房伯伯,六十多,平日健康得很,走路噔噔噔虎虎生风,没想到中风,半瘫,走不了路,用拐杖都不行,每天都是坐轮椅,去哪,都要人推着。不知他从哪听到信息,说他这病能治,他要去治,家人也给他治,一年,两年,三年,治了三年,人还是没能站起来,信心没了,不知道在那个杂屋里觅了半瓶百草枯,揣在衣兜里,在夜里喝了。哦,我的亲舅舅,也是脑梗,起初还能走几步,坚持不到半年,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死于非命……
  这是我的结局不?
  如果我像他们,我想,歹活不如好死。
  向死而生,死期临头,应该坦然接受。
  医生说打溶栓针有3~5%的可能会血管破裂,我太太跟我商议,脑血管破裂,结果很糟糕,不打溶栓针,结果一样很糟糕,那就赌一下,打。
  然而,在医学上,或者在我身上,没有死马当活马医的奇迹,没有万一的幸运。两针打完,再去拍片,血栓并没有溶掉,要住院治疗。医院的规矩只能留一个人陪护,我太太什么用品也没带,而我的孩子——高一了,没有一点生活经验,现在,在他妈妈的调教下,回家做饭,帮妈妈找衣服,帮爸爸找衣服,找一个箱子,收拾好,拖到医院来……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上午还屁事不懂,现在,就要当男子汉用了。
  我虽然打了两针溶栓药水,但毫无作用,我是在劫难逃?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我父亲始病于结肠癌,终于原发性肺癌。我理解了他眼里的死灰,也明白了他挂在唇角的坚强。我怎么办?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母亲、岳母、弟弟、妹妹和我的孩子。我想,已经到了这凶险之境,但还没有性命之虞,可以把我生病的事告诉月祥,我唯一的兄弟,其他的亲人,一概不要通知。我母亲三年前做了心脏搭桥手术,高血压二十几年了——我之所以这样,也是拜她遗传,我外公外婆高血压,最后死于脑溢血之类的疾病,我舅舅我小姨也是因为高血压,死于脑梗脑溢血,我妈高血压,我高血压……这要命的遗传!我岳母更浑身是病,从头到脚都是老年病,这两个老太太知道我躺床上了,万一出点什么岔子,都是大事,所以先瞒住他们。而其他的亲人,相距几百公里,知道了,和不知道一样的效果,或许还让他们徒增烦恼,干脆不要告诉他们了。我想,我父亲也会同意我这种安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死了,就埋了。他们怎么样,无需理会。
  打针后病情没有得到缓解,11月29日,医生又要我去拍片,拍大血管。拍完片之后,医生会诊,我觉得我的心口里的气(肺活量)越来越少,左边身子可谓排山倒海一样迫向右边,手脚不听使唤,什么意念、什么气功,什么什么,在病魔面前变得不堪一击,折腾一夜,我都感觉半边身体不是自己的了,失控了。医生跟我太太聊,如果是保守治疗,可能全瘫,也可能半瘫,想完好是不可能的。如果做介入治疗——我的廉价拖鞋放在床下,估计医生也看见了,认为我是一打工仔,承受不了做介入手术的高昂费用,但还是给我们说了,做介入手术,拖走血栓,可以恢复个七七八八,不影响正常生活起居。我太太一听说这样,便决定做手术,医生便要我太太去交十万押金——我抖抖瑟瑟微微弱弱告诉我太太,我的农行卡里有十二万家庭备用金,招行卡里有多少万,支付宝里有多少……像交代后事一样,把存在各种卡里账号里的钱老老实实报告给了太太,还说了一句赖皮话:就这样,我不行了,两个孩子也交给你了。
  说完这些,释然了,生死不纠结了,甚至觉得死一点也不可怕。我看了看医生,看了看光影中的门窗,看着俯身看着我的太太,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包括孩子,包括我母亲,我岳母,我的太太,我的亲人,都像一道光一样轻,一样可有可无。我居然没有感到痛苦,我感觉不到神经麻木的那种强烈的挤压感了,我的生命定格在五十二岁。只要闭上眼睛,跟这个世界就毫无关系,就像煮熟的鸡蛋,鸡蛋壳和鸡蛋分开那样,干净,利索,自然。我没有享受过人生,一直平平淡淡,一直平平静静,我没有什么后悔的,就这样吧,甚好。
  医生护士一伙人手忙脚乱地把我推进介入手术室,一楼,他们把我放在地上,脱裤子,刮毛,一个小伙子教我数数“54321”,一个小伙子在我脚踝处问“打四个单位还是五个单位”麻药,我数“54321”,数了两遍,便没意识了,很舒服的没意识了,没有噩梦,没有美梦,没有梦,没有轻飘飘,没有沉重,没有痛,纯粹的一根木头桩子一样。如果可以选择这样死,善莫大焉。
  我不知道我的人生在我不知不觉中消失了一天两夜。
  我醒过来的时候,在一个房间里,一张床,周围都是仪器,床很软,仪器的电线铺在枕头上,很硬。房间里各种声音响,嗡嗡,滴滴,当。左手臂上套着量血压的袖带,三十分钟就嗡嗡收缩两分钟测血压,鼻腔插着胃管,胸口贴着按钮,下面插着尿管,想扭一下,才发现两手两脚都被绑着。
  我想起了父亲。
  父亲当年做完结肠癌手术后就是这样,全身插满管子,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但眼睛会滴溜溜转。我也是,我的眼睛会滴溜溜转。一个房间,一张床;隔壁也是一个房间,光线很暗,里面一张床,旁边的机器时不时发出“哒”地一声,好像在给什么打气。我又望向右边,有一个窗,我能看到电视塔,和一座火柴一样的房子,没一会,天就阴了下来。护士走进来,掀开我的被子看了看——我什么也没穿,还插着尿管,我已经无所谓,护士看了一眼,盖上被子,又拿针管,在胃管里抽了一管,这下说话了“消化挺好,没有胃潴留”。
  我问:外面怎么样了?
  护士故意压低声音回我:可以堂食了。
  我不知道这是ICU,我父亲七老八老做了手术也没进过ICU,我压根不会想到我会进ICU。
  几号了?
  现在是12月3号早上,广州开始降温了。
  我昏迷了三天?
  离开ICU,我太太说我昏迷一天两夜,摘掉呼吸机的时候,我醒了,醒了一会,又睡了。
  在ICU里躺着,感觉到左边身体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卷的厉害了。手指能动,脚能动,但还是麻木,尤其是大腿根,像套了一根钢丝,紧紧的,要把腿给吊起来;腰也不舒服,整个胸肋像一版墙一样,肩、胳膊,沉重发麻,唯一人人惊喜的是,腿可以动,手指也能动,但全身不协调,别说站起来,就是在床上坐起来也办不到。只有躺着,像个纸糊的人,也不用吃东西,不过内心有些惊喜,我没死。除了一个护士,见不到任何人。醒久了,累,又睡。睡了两天,我能在床上坐起来了,便问护士,外面情况怎么样了?护士回我:天气变得更冷了,不检测核酸了。孩子可以回学校了?回:不知道。
  又过一天,我在床上可以毫不费劲的坐起来了,左边身体发麻,手可以动,脚可以动,但无力。我不用一辈子躺在床上了,想了想被瞒着的母亲,竟独自潸然泪下,在护士面前哭了起来,还说了一句很荒唐的话:人家生病,恨不得所有亲戚都知道;而我生病,却像躲着,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想,我的这种苦,只有我这个年纪的人才能理解,母亲、岳母、伯父、伯母、叔父、婶娘,都是七十以上的老人,老还算了,还有各种疾病缠身,告诉他们,我讨不到半点好处,还有可能拉他们下水;而对于兄弟姊妹,一个是距离,一个是生活,还有疫情,都不容易;而我的两个孩子,我已经告诉太太,东杰二十二岁了,可以独立门户了,当年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赤手空拳闯广东了;东初十五岁,小了点,但饿不死了,我死了,他们一样生活;而对于朋友们,生病不是好事,而且跟他们毫无关系,还是自己消化吧,免得让朋友看出小来。
  我可以坐起来了,我跟管床医生说我要转病房。
  管床医生同意了,说明天,明天会通知家属。
  护士私下悄悄告诉我:你是你们这一批进ICU里第一个转病房的。
  我知道,我死不了了,也知道,我余生不用躺在床上打发时间等死了。
  四个护士用一张床单,把我从床上很熟练的弄到了移动的病床上,帮我反穿了病号服,盖上被子,收拾了我的用品,把我推出了ICU,护士跟我说:“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里的,不信,你出去就会后悔,会想回来的。”我说不会,出去了,还回来,这意头就不好。出了ICU,过了大堂,我心里还有点喜悦,我终于脱离危险了。在更衣间,护士还在说我出去就会后悔。我有点莫名其妙,转到普通病房,是病情好转的标志。我莫名的笑了笑,开始担心起我的手机——我想,这时候,我没有秘密了,在太太面前是个透明人了。出了更衣室,太太就迎了过来,摸了一把我的脸,就哭了起来:这六天,她都守在重症室门口,早来晚走,一步未离,向每个医生护士打听着“欧阳杏蓬”的情况,得到的答复都是“你爹没事,恢复的挺好”。他们把我当成了我太太的爹,我太太解释,是先生,一位医生还认真的问我太太:你们领过证吗?现在,不少男人在外面养了情人,为了经济目的,很多小女孩都守在门口…… 我太太说:我们的孩子都上大学了……为了获得更多的消息,我太太还向护士买了水垫,给保洁的男工二十块钱……没有护士跟我说过一声,我太太在门外守了六天,保洁大哥在我床前拖地,眼神都没有一个。我太太还告诉我:东杰也来了,东杰在高铁站混管阳性,现在和东初封控在家里。我问太太:东杰来干嘛?我太太又开始流泪,说:你是不知道,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让我签手术同意书,我身边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只好叫东杰来广东,他出高铁站做核酸混管阳性,来了六天,在家里封控了六天,什么忙都没帮上!哎!
  从六楼的ICU,到脑病科的十一楼,我太太一路上都在流泪。
  是我活过来了,她喜极而泣?
  还是我从ICU出来,不成人形了,她因物是人非流泪?
  还是,这六天,她没有白守护?
  在脑病中心折腾了十几分钟,把我安排在了护士站对门的病房里。护士说:所有从ICU转过来的病人,都安排在护士站门口的几个病房,做一级护理,观察两天再转其他病房做普通护理。病房里三张床,第一张住着一个破伤风病人,自我进了病房起,便在吸痰,做雾化,声音很大;我的病床在中间,里面一间据说是个本地老太太,拍片去了,病床空着。我躺下来,第一感觉便是吵,护士站,外面走廊、病房做雾化的病人,各种声音,像街市。第二感觉便是冷,普通病房的空调、床、被子,都不如ICU暖和。我让太太把她的外套盖在皮上,又让太太找护工阿姨要了两件病号服搭在上面,才勉勉强强止住冷。
  我的左半身还在发麻,还不稳定。我不知道会恢复到什么程度。会拄拐杖?会坐轮椅?还是多半时间躺在床上,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虽然已经死不了,但接下来,我该怎么适应生活?接下来,是什么样子?像个巨大石头压着我,也像一把刀悬在我头顶,稍有不慎,就是灭顶之灾。我从没想到我会如此狼狈。一想到接下来的生活,我不是一筹莫展,而是想哭,一个废人,除了哭,没有更好的宣泄之法了。
  太太在安慰我,说:这个病就得靠养,三个月,五个月,半年之后,就会慢慢好起来。
  我看着憔悴的太太,心里五味杂陈,我甚至觉得她已经离我而去,她却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守了我六天!我自认为我们夫妻间的感情一向比较平淡,某些时候还会冲突,彼此放狠话,没想到,关键时候,我太太一心以家为重,以我为中心,对医生的要求不打折扣,对孩子反而放下了,我们死了,孩子该怎样生活,还是怎样生活,并不会因我们的失去而改变样子。所以,我们活着,才是自己的。经过我这一事,太太対生死也算看通透了。
  入夜,第一张床上的病人开始吸痰,嗡嗡的。
  里面那张床的病人还是自言自语,一口白话,从投资三十万做项目,到卖地瓜,到认识香港欧阳小姐,到她的玩伴郑小姐,到广场舞,至此,她开始唱歌,什么大海航行靠脱手……反反复复,一刻不停。我还没跟她照过面,不知道她年龄多大。而听她声音,字正腔圆,精力很好。护工阿姨说她家里人把她送过来,交了钱,请了护工,就回去了。在医院,吃喝拉撒,都是护工帮助完成的。
  老太太在里面叽歪个不停,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从入夜到天明,旁如无人,不知疲倦……
  我的中风症状在反复,左边身子,时而像一堵墙,时而像一根棍子。我能感受到的是,前面身子和后面身子像一挂沉重的面条挂在我左肩上,还不断地往下坠。我想起了“生死看淡,不服就干”,但这并不能给自己壮胆,我甚至害怕闭上眼睛睡过去。在ICU,各种仪器都连在身上,时刻监控,而在普通病房,那个测血压的仪器都罢了两回工,万一我睡了过去醒不过来,那岂不是前功尽弃?脑梗的死亡率可达到70%。这可不能掉以轻心,而且,我是付了巨大经济代价的,现在活了过来,万一……我乱七八糟的想着,加上隔壁老太太一段一段不停地述说往事——我想,她也是不敢停下来,她需要时刻听到自己的声音来证明自己活着。如此我更心烦意乱,无法入睡。我很疲倦,而身体里面也是各种状况,这让我疑神疑鬼,怕闭上眼睛不醒了。这是我怕死。虽然经历里一次生死考验,但现在已经活过来了,我得活下去。睁着双眼,很累,但一直想不到方法安抚自己。我想起了父亲,父亲生前最后几年,也是在医院病房度过的,他的口头禅就是人总有一回死,生和死一直在一起,就像人的左肩和右肩,一直同行。什么时候死,怎么死,在那死,一切看造化。生死和乌龟一样,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与其畏惧,不如坦然接受。这比“生死看淡不服就干”有用,我想着父亲面对死亡的无惧,居然迷迷瞪瞪的睡了过去,然后又在那个老太太念经般地往事述说中醒了过来,早上医生查房,问了那老太太好几个问题,最后问她现在在哪里,她说在东平,医生摇摇头,安排拍片;又问了问我的情况,叫我伸腿,伸手,伸舌头,我一一照做,还一把抓住床栏坐了起来,医生笑了,说我恢复得不错,再过几天,就可以考虑出院,或者去复健楼,做复健了。
  是这样吗?
  我有些不相信,我这样子,再过几天,就能出院?我还不能下地走路,我的半边身子一点都不受控制,我的腿脚还发麻……
  我看看太太,太太倒泰然起来,说:这个病至少得半年才能康复,你不要着急,医生知道的。半年时间,你只管康复训练,其他的都不要想。
  太太没有告诉我最后的结果,康复训练后,是行走如常,还是依靠辅助器材行走。
  但我想,我活了过来,那就得甩开死,无论用什么方式,也得生,只要有生机,坚持,最后就会站起来。我不信,我站不起来。而接下来的情况也印证了我的想法,在一级护理病房住了两天,我便能下床,在太太的帮助下,去洗手间上厕所。医生见了,便给我换了病房,换了一间双人间。换了病房之后,我便下地,扶着床,开始深蹲和高抬腿,腿很麻,脚走路也没有准星,这无所谓,比起能走路,我想,任何困难都不应该成为困难。开始还需要太太辅助、搀扶,练了一天之后,第二天,便开始自己走路,颤颤抖抖,风雨飘摇,但无论如何,我已经能走路了,今天能走一百米,明天我就能走一千米……
  太太嫌我话又多了。
  我想,我以前话就多,现在话又多了,说明我的身体在恢复。我没像以前驳她,而是默认了她的话。夫妻本是同命鸟,要生死相依,争口舌之快,最没意义,这便是劫后余生的感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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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3 15:08 | 显示全部楼层
波:波涛汹涌,波澜不惊

上小学的时候,我就认识了长得白皙清秀的波。
  当时,我和他小哥一班,高他一个年级。
  我和他小哥是“老庚”。老庚,即老同、同庚,一般指同年生的但不一定是同月同日出生而结交的朋友,是江西、湖南、湖北、四川等某些地区的名词。我倒觉得宁远的老庚更像拜把兄弟,年岁相仿既可,不一定非得同年生人。
  我和波的小哥做“老庚”,上学的时候,经常到他们家玩,大家都像兄弟一样了。
  读完小学便是分别,我去了舂陵中学,波和我老庚去了淌边中学。自此之后,来往日渐稀少,最后,甚至不知道他们兄弟俩啥时候毕的业。等我从舂陵中学、清水桥中学、九疑山学院民族班、宁远四中游了一圈,我老庚早去了深圳收废品,手头有了钱,已经今非昔比。波去了厦门当兵,前程似锦。等我从学校出来,波已经复员回家,被打工潮裹挟到了深圳布吉一个台资厂当保安了。我从学校出来,一无是处,走投无路,去深圳找他,在他的帮助下,到石岩当了一个月保安……
  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波已于去年2月死了。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写一写波,因为情谊,因为相似的疾病。
  波死的时候,54岁,死于脑萎缩,或者,死于天气冷。
  波先在布吉做小保安,每天按部就班,云淡风轻。做了五年的小保安,队长换了五任,我便跟他讲,可以找厂长谈一谈,自己都成了工龄最长的资深保安,做个队长,应是可以胜任的。波受了我的蛊惑,鼓起勇气去找厂长,以为要费口舌,或者大费周章的。对于不善言辞的波,这是对自己的考验。只要拿下队长一职,就是保安小队的头了,有“一官半职”了,前途不再是波澜不惊,而是波涛汹涌了。这对当过兵见过海的波来讲,应该不是困难的事。厂长也没有为难他,反而对他的忠诚深以为然,一口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波请我吃饭的时候,还心有余悸,说生怕厂长当面拒绝,让自己没面子。没想到做了最坏的打算——不答应就辞工,却没用上。这次历练让波的胆量得到了锻炼,他跟我讲,有的东西,只是想,没用,还要说,说出来,可能会不同凡响。他似乎看到了前面波澜壮阔的人生,我没跟他说,他在这里干了五年的保安,已经打下了基础。
  波在布吉当年了两年队长,嫌布吉工厂的盘子小,不好赚钱,在朋友的介绍之下,去了盘子大的深圳天安数码城当保安——这里几十个保安,队伍壮,普通保安的收入比在布吉工业区的工厂做队长还要高。对于波来说,他不要“队长”这虚名了,每个月到手的工资才是最实在的。在天安数码城,不仅有一份保安的收入,闲暇里还可以在楼道里收捡废品,一天几十块收入,这对于保安来说,算大头。外界的人不把保安当人,波无所谓,什么什么看门狗,比不过出租屋里一家人三餐有汤。在波看来,当下最好,有一份稳定收入,还有一些外快,虽然每天爬二十几层楼梯收捡垃圾很辛苦,但钱的味道是甜的。坚持下去,坚持三五年,在老家盖房子不用愁了。波没有想过在深圳买房子,波认为他能把自己从父亲手里继承下来的房子扒了重建,于他来讲,就是一生的成就。2000年初,在湖南农村盖一个二层半小洋楼,一定是一个壮举,不是家家户户能做到的。波憋着劲,像燕子筑巢,一点一点备着材料,那些波澜不惊的日子,于波的宏图大计,都是波涛汹涌,任何一个不小心造成的损失,都会延误他的盖房大计。
  看起来一切都还顺利,房子盖好了,波在村里获得了赞誉,毕竟,以一个打工仔的身份能挣回钱盖起房子,这在乡下人眼里,都算有本事。房子建好,火炉一开,新房成旧房,波还得养儿养女。他有自己的计划,他在深圳天安数码城亲眼目睹了写字楼里工程师的收入,他立志要把自己的孩子培养出来,不要像他,见到任何人都要献上笑脸——在外人看起来是那么廉价,而在他们心里是多么迫不得已,乃至泯灭了个性!在外人看来,波只有两种表情:笑,或不笑。而在波看来,他在创造奇迹,他要把孩子供养出来,这是一件费劲的事,保安的工资,虽不算低收入群体,但委实不够一个家庭开支。波心里千军万马,风起云涌,面上死水微澜,风平浪静。他不能能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窘迫——虽然无关紧要,但事关自己的面子,别人波澜不惊,看他如看一只蚂蚁,而在自己看起来,自己是在波涛汹涌中驾着一首小船,小船里是自己的家人,自己要使劲浑身解数,把他们送到对岸,自己的人生责任才算完成。
  波的孩子还在上高中的时候,波在一次例行体检中,被检查出了脑萎缩。
  波当时四十岁出头,不惑之年,他却接到了一张命运判决书。
  同事们惊讶,议论。波也懵了,难道冥冥中有注定?
  医生跟他讲通常情况下,脑萎缩寿命病程大约为5-10年左右的时间。
  讲的人云淡风轻,听的人无异于平地惊雷。
  整个家庭都震住了,波怎么会得脑萎缩。家里前辈没有病史,波自己也不喝酒,抽烟,买一包白沙烟,一个人抽一个星期。其他各项指标也正常,难道是外力伤害?波在深圳当保安,有可能打架斗殴。问波,波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从部队复员到地方,从布吉挪到数码城当保安,简简单单,一点波折都没有,怎么就有这么一个雷落在自己身上?没有了波的经济收入,全家人惶惶不安。波在几个医院反复检查后,确定脑萎缩无疑,拿了几个疗程的尼莫地平、卡巴拉汀、左旋多巴、奥拉西坦等药品,在公司领了一些补助,便回到了湖南老家,开始一个人生活。在他看来,他不能拖累家庭。他很平静地看待自己的病,医生也讲了,只要坚持运动,就会减缓病情。波无计可施,死马当活马医,把医生的话奉为圭臬,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跑步,从村里跑到镇上,五公路,风雨无阻。村里人看到了,都惊呼,这才是当过兵的人!波倒十分平静,在疾病面前,自己已经没有选择,而且寿命在受到挤压,死亡几乎能触摸到,自己能做的,就是不能轻易倒下。这是命令。外人在看着波每天五公里慢跑,一个月里还有些惊讶,人对生的渴望可以战胜很多辛苦,一个月,两个月,人们便熟视无睹,甚至在笑谈波在徒劳挣扎了。波只有一个生命在于运动的选项,于每一个生患绝症的普通人来讲,所谓的幸运和奇迹都是奢望,生命一定是在向着死亡滑动,没有什么循序渐进,一切都不可预测,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湮没一条命。波知道如此,能做的,就是坚持做到医生的嘱托,用最廉价的方式,做最有效的延阻。
  开始三年还好,我也几乎忘了波是个病人。在村子通往镇子的公路上,波日复一日,坚持慢跑。我甚至想,死神或许遗忘了,或者他用自己的坚持感动了上天。三年多,每天五公里,这是个什么概念!正当我们庆幸的时候,死神抖动了一下索命索——波开始行动迟缓,四肢开始不协调,慢慢不能上路跑了,只能走,说话也开始口齿不清。我们仿佛看到了死神形如铁爪的手,已经搭在了波的肩上。波在抗争,力量是那么微弱,不堪一提,但对于波,他只能这样,在没有倒下之前,他要让自己动起来,看起来生机勃勃。坚持了两年,波开始迷失方向,几次走出村子,走不回来了。大家把他找回来,他口齿不清的叨叨说自己有记路牌,只是忘了几次,多走出几公里,发现四周环境陌生,又折转回来,他说的云淡风轻,波澜不惊;我们听起来,却如惊涛拍岸,风云激荡。只要一个不小心,扑倒在地上,被车碾了,或者滚进路边水潭,都是分分钟要命的。我们说给他听,并告诉他,以后不要过村前的红绿灯,多往返几次,一样可以走那么多路程,波嘴里呕呕地,瞪着我们,知道了我们说什么,白皙的脸盘装满了无奈。
  过年,我去看他,他的裤子挂在屁股上,已经无力提溜到腰上去。他抖抖瑟瑟站起来,整个裤子就往下掉。牙齿也坏了,没剩一颗好牙,吃东西缓慢,还在嘴边、下巴、鼻子上糊一层。他给我让座,要去拿凳子,他往下掉的裤子就像刑具套着他的大腿,寸步难行。他嘴里呕呕呕地说着,一个字都没有。我知道他说什么,自个儿提溜凳子来,坐在他身边,看着颧骨高耸、胡子拉碴的波,简直不敢想象,几年前,我们还在深圳,并排走在大路上,指点着高楼大厦,谈论沧海桑田,才过几年,波就塌了,整个人都萎缩了。想到昔日我们在石岩工业区的草地上躺着惬意的晒太阳,看着他坐在凳子上颤颤惊惊的样子,我眼泪就掉来了,五十岁出头,正是一把生活好手的时候,命运弄人,却要他跪下了。波看着我,表情却没多大变化,嘴里呕呕呕嚷着,很平静。他已经尽力了,面目已经灰黑了很多,他已经力不从心,还在坚持,要我们这些关心他的人无须担心。我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我告诉我老庚和他的家人,要多陪陪他。我爹当时也是身患绝症,活命的时间以天计,我们因为生计远走他乡,等到我爹坚持不住插管续命的时候,我们赶回来,没有听到老爷子的一句遗言,只看到他一双泪眼在睁啊睁。他有多少话要说,我们不知道。他着急,我们也着急,却毫无意义。波已经行动不便,力不从心,若有亲人守护,不至于出现意外,这对波也是告慰。
  过完年,我们还是像以前,各走远方。其间也听到波的一些消息,比如说几天不出门了,要饿死了;比如说从床上滚下来,爬不上去了。死神已经把波握在了手里,他已经在劫难逃。我数了数,已经八年多,波已经坚持了九个年头!他还能坚持多久?我心里没数。死,是一种飞速的意外,不可预测,不可阻挡,在电光火石之间命便绝矣。我在记挂他,而有多少人会把他惦记在心上?九年,亲人已经迟钝,即使波活着,也已经不当一回事,已经视为将死之人,无可救药。旁人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生死何干?对于久病之人,生机早就没了,死倒天天临头,等同于死了。我不能要求什么,也无权提出什么,人都是利己的,彼此漠不关心,生死有命,怨不得人,各自安好,就是道理。所以对于他们,只要祸不临门,就是天下太平,哪会管别人家的风起云涌风雨飘摇!我只有祈祷,波能多活一些日子,多见几天阳光。
  二月末,我接到老庚电话,波于凌晨走了。具体凌晨几点,只有波知道,活人不知道。波的哥哥半夜去波的房间看他,发现波不在床上。去厕所找,发现波倒在厕所门前的水龙头下,浑身僵硬,一摸,已经气绝身亡。招呼来人,抬到堂屋,波浑身僵硬,已经穿不上寿衣。这是他们传说给我的。我回到村,波已经入棺,活的人还在滔滔讲述棺材是新的,如何如何大。我看到棺材里形销容毁的波,眼睛还睁着,睁得大大的,空洞洞的,在盯着楼板。按风俗,死不闭眼,是心有不甘。在前一个夜晚,波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的恐惧,已经无法想象。对于一个四肢不协调,手脚无力的人,一旦滑倒在地上,挣扎不起来,只能呕呕呕言语,又天寒地冻,小雨霏霏,心里的那种绝望,活人是体会不到的。看着波睁得圆圆的眼睛,别说他心有不甘,他至少是怀疑这个世界的。他至死都是在怀疑这个世界。我跟他讲,他认识的人都回来看他了,可以闭眼了。伸手抚摸他冰凉的脸,上下数次,硬是合不上他的眼皮。他坚持了那么久,却亡于意外,怒目圆睁去见阎王了。我面无表情,波的心里,应该是波涛汹涌的,只是无力,眼睁睁看着死神拿走了他的活力,让他僵硬,他不相信这是结局——我却觉得,就是这样,没有人会提前知道自己的结局,这无法预演,生命的魅力与恐怖,也来之于此。波是人,无法免俗,所以,在惊恐的疑问,让每个看到他遗容的人,心有不平,戚戚焉,为生命悲鸣。
  出殡的那天早上,我起来洗脸。开门,天空灰黑,转过身,看着对面屋瓦上的天空,云幕低垂,天空中似有无数文字落下——下雪了。自2008年后,湘南的雪线已经北延至衡阳以北,我在家乡已经十四年没见到雪了!雪落苍山,是因为波?有的人已经大惊失色,在议论波的死,冤哪,才天地挂白,大地同悲。他们的这种担忧和恐惧,来自于大自然的神秘,生命的神秘,像一片风起云涌的海,像片片惊涛。我想,棺材里的波是波澜不惊的,不管怎样,他已经接受,不再反驳和抗争,偃旗息鼓了。到了山上,北望阳明山,雪山如奔马骤停,离离如画。送殡的人见了此情此景,心有风吹,一片萧索。在万山之中,人如蝼蚁,唯有乡村炊烟包含的那一点暖意,才唤醒生命所倚不过是一口气,众人一心,生命才能得以守护。对于个体,真如一片寒凉雪花,歪歪斜斜在虚空中画一条线,落在地上,便是形销容毁,无声结束。无论怎样,活着的时候,都要画一条自己的线,像飘过眼前的那朵像在跳舞的雪花。我们的使命,尽量在空中多飘一会儿,优美一点,多感受一下,多看一下,多画几个圈,然后扑跌在地,波澜不惊地,安然领取一份面目全非的归宿。这是每一个平凡人的宿命。波像一片雪花,先落在了树枝上,然后再落下来,掉在地上,体无完肤,想哭,想喊,大地却吸住了他所有的能量,擦掉了他的棱角,却遗忘抹平他的表情了,他的表情,是凝固的一块波涛,自此以后,波,将以一个符号出现在活人的闲谈中,证眀疾病对平民百姓伤害的致命性,或者感叹阎王取命无早黯。
  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脑梗出院不到一个月。想起波的死,想起我经历过的死,死已经不再狰狞,恐怖。波已死,我在奔向死,凡俗的生活依然波涛汹涌,波澜壮阔,在个体生命的征程中,我们波澜不惊,如若一粒轻尘,卑微低贱,却是温暖这尘世的光。如何安好,或者,生死无惧,无牵无挂,这一程才能心安走到底罢。
  2023.1.1

  

 楼主| 发表于 2023-1-13 10:23 | 显示全部楼层
独自在雨中
这雨不是我请来的。我上班的时候,便看到窗外天色晦暗,下了小雨了。下班出车间,走在楼宇之间的小道里,还没淋着雨,身子骨便感到有点冷了。走出了门,走进霏霏雨中,才知风雨总是同行的。有雨无雨,对于上下班的打工族,是无关紧要的。是整整一个雨季又怎么样呢?寄生他乡,不种地种田,庄稼稻粱远了,我们成天忙碌于生活,对那片大地甚至都疏远漠然了。可想起这寒风冷雨中仍在田地里赤脚侍弄庄稼的乡下父母,心海便不再死灰平静,而浮了一羽一羽伤愁的思绪,头不由得低了。可人隔千里,我伸出手又有什么作用呢?但愿他们年年康然无恙,自己会照顾自己,这便是我在他乡的一个最大心愿。当年在他们眼里,我是受呵护的孩子,而一旦走进生活,在现实中受曲折和磨练一段光阴,仿佛一夜间懂了很多,成大人了。我尊敬他们,尊重他们的一切,不论对或者错,我都尊重。

我是怯懦的,我从他们的血汗里吸取了经验,忍耐忍让甚至缄默。我是执着的,传统的习俗学校的教育让我领会了执着。在这类似萍飘的生活里,我坚守着执着,对生命的信赖,对信仰的重认,对追求的幸福,我从来没有改变过动摇过。我祈求并努力促使我的成功——即使在后人眼里只是一个一挥而就的过程,一条不仅靠人力更靠毅力走完的路而已。即使这样,我亦没有成功,甚至不指望成功,但为了信仰的纯洁和高尚,为了人的自身的真实面目,我坚持着,即使艰苦,仍不改心志。这也许是我当年的一念之差,但最后我一定不后悔怨艾。把热血洒向阳光大地,把头颅抛在神圣的进取途上,大概不会是愚见浪费吧。

雨仍在不停的下着。我低着头,为了躲避风雨而缩短了脖子,模样让人惊诧厌恶。我可不在乎,这是我自己,真正的自己。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有的打伞,有的在跑,有的昂着头吃这冷雨,有的慢慢游——这种自得的方式总让人想起“幸福不是毛毛雨”的歌谣。我是外来工,我们这些外来工,仿佛都是生活的齿轮,时时刻刻都在为着生和活运转着。我想我生来应是做李叔同式的和尚的人,或者属苦行僧,算归于面壁参禅之类也可以。碰见熟人迎面而来,只是遥遥点头即与我擦肩而过。信仰在我心灵中,不食人间烟火,食人间烟火,全在于自己的把握。漂泊流落终究有个时限,要想留住这段韶光的真谛,便是珍惜这段岁月的生命,作为生根或鹰翔的起点。

书店很小,两壁书柜,拳头枕头血光剑影及自作多情又自寻烦恼的卿卿我我的书足占了三大层;还有养生书气功武功断定今生幸与不幸的相书,也足占了一层又一大角。这是我们现代人的半个脑袋吗?我想要的书也是有的,平凹先生的《坐佛》,汪曾祺先生的《异秉》,沈从文大师的《边城》,《郁达夫文集》也是在这间书店置的。现代作家中,郁达夫、鲁迅、沈从文三位前辈的书和文字,我是最最喜欢读喜欢想的。鲁迅先生的冷凝超绝,达夫的忧郁率真坦荡,从文的四处落笔四处委婉干净留人的湘西,都可以品味千次万次。我喜欢逛书店,不为其它,只为在书店里,能寻回少年时拿云的豪气,以及让灵魂纯净的气氛。买书却是次要的。书是我们的精神储粮,一旦与我们的生活隔绝,我们生活的明天将会走向何方?

书店里的人不少。面对那些年少的尊者,面对神情专注的打工仔打工妹,我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妄断和浅薄,我与散漫无心的过客有什么两样呢?我为什么那么那么地为自己画圈子欺骗自己呢?要学点历史,要体会什么才是真实的睿智什么才是知识的厚重。寻找书,虽然书店没有,心中却快乐着,为身边这同是天涯过客的求知者求充实者快乐着。在滚滚红尘中,无能者去做和尚确实是一种不错的选择。但做不了弄潮儿,做不了指点江山的风流人物,在现实生活中多读几本书,多点君子气息,即使在凡尘中平平淡淡,也不知道比现在这风雨中苦苦支撑死守最后的宫殿而心衰力竭要强多少倍!清净无为也是一种超然境界啊。

帘外风仍在雨仍在,帘内他们的专注仍在。我们来自五湖四海,我们都有着近似的追求也有着相似的艰难历程。到了这方天,到了灯火辉煌的这个境地,我们抬起头来,凄风冷雨是一杯苦酒、烈酒,饮尽之后,即使兜头而来的仍是雨季,我们风雨兼程,打工的兄弟姐妹啊,我们仍会挥走障眼的阴霾。

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沉着,坚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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