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根娃儿掂了掂银元心里发苦,
抬头看天——似乎已是云开日出。
他恨这银元差点儿要命还让他
丢失了幺姑儿,
真该让母亲用响稿打肿屁股!
但有了钱毕竟是一件好事噻,
这银元能买回多少油盐柴米
还能割肉买粉条豆腐。
老汉死后我们的日子越过越窝囊,
三餐饭尽是苕汤豆渣吃得不如猪。
娘亲她在机头上累死累活
也挣不了几个钱,
不知道哪天还要失掉活路。
表姨父做庄稼也还是艰难,
族上总是亏外来的佃户。
好在他高丽男人有的是劳力,
庄稼做得好,又还得喂得顺
家禽家畜。
现在我手上有了这银元,
当然就该去赌它一把
看能不能致富。
有了钱(噢,还有啥说的)
首先要让娘好好将息身子
不再编甚土布,
然后买下刘家坝全部庄子(1)
当刘氏门的地主。
到时候把大老爷一伙弯酸(2)个够,
也让他们当牛做马天天挖土!
(清明会也让他们敬陪末席
只喝清水,
还要把他们的丑事儿一一抖出。
唉,要是父亲还在就好了:
他最有办法把坏蛋们收拾得舒服)
幺姑儿应该有新的衣裳,
管庄子当然少不了表姨父……
刘根娃有了一个银元就想入非非,
嘘着眼在大街上行走把美梦品味。
散乱蓬松的发辫儿拖在脑后,
背上还沾着脚板印的泥灰。
过路人也不大惊小怪——大家
不也都是劫后余生刚刚活见鬼!
鸡蛋壳似的脑门儿上有了阳光,
小伙子不知不觉挺直了脊梁:
对!去赌他一场!赢了钱
什么都好办——就看运气怎样。
母亲她恨赌博是恨老汉鬼混
败光了家业搞垮了身子,
我捡来的银子输了也无妨。
何况我白手捡钱还是吉星高照,
打麻将摇骰子没有不在行。
要赢钱就去个大点儿的场合,
看看是哪条肥猪栽在大爷手上……
根娃儿一个劲地为自己寻找
去赌场的理由,
其实他赶庙会就是想去赌场走走。
过去每次领棉花他都要去小蓬莱
当会儿膀子客,
现在有了钱当然就更要去赌场
撞撞彩头。
哗啦啦的洗牌声有一种磁力,
潜意识中他渴望下堂子抓起骰子
投入战斗。
作为一个破落户子弟他生来就和
赌博有缘。
先是跟那短命的老汉当跟班,后来
独自在人圈子外站麻腿肉。
正所谓家学渊源耳熏目染,
言传身教代代风流。
(三合铺的棉花是沉重的包袱,
既累手又碍事却不敢乱丢)
他爱看赌徒们紧张的神色
痉挛的双手;
他爱看大堆赌银推倒时
那些惊愕的眼球。
当然,还有烟雾弥漫的赌场气氛,
还有搓麻将摇骰子的节奏……
每次从赌场回家他必去竹林坝
打四方麻将,
将记下来的牌局复盘反复研究。
精通了牌理又练出绝好记性,
他自信不会象老汉那样输多赢少
陷在阴沟。
他还特别留意那些赌场高手
是怎样察言观色勾心斗角,
摇骰子居然也练得会听点子
审力道想有就会有。
万千次的苦练万千次的梦想:
他开始恨自己没有赌本下堂子
去为父亲报仇。
有一回竟做起了白日梦:
醒来时以为自己真的有钱
胜似王侯,
到时候亮鞘(3)参赌却自取其羞。
(笑话,确实是笑话——真糊涂
为什么下堂子前不翻一翻衣兜(4)!
堂子上的哄笑算不了什么,
母亲知道了板子要挨够)
满姨就见不得儿子赌博,
说起一个赌字她就要毛火。
即使是打耍牌也脱不了手,
根娃儿一伙小牌哥
多次被母亲轰了场合。
手执响稿撵得鸡飞狗跳(5),
抓住儿子非把竹竿打破。
除了罚跪还要扣饭——满姨她
总是流着泪陪着儿子挨饿。
末了还要在香火前磕几十个响头,
列祖列宗面前把自己痛责。
什么养子不教枉为人母;
什么家规废弛溺爱致祸。
(有时也曾想来个断经教子(6)——
可割断土布又怎样过活)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额头上磕出好大一个青疱
让儿子看得直发哆嗦。
根娃儿深知娘的苦心,
暗自发誓不让娘难过。
可如今有了下堂子的本钱,
赢他个万贯家产回去总不算错!
唉,娘呵,你就让儿去赌一回吧:
捡来的钱——我发誓赌了这回
远离堂子不再沾赌桌……
就这样胡思乱想信步前迈,
鬼使神差地走向有名的赌馆妓院
小蓬莱楼台。
早有拉客的骚娘们儿侯在那儿,
没钱的过路大爷赶紧走开。
喂,转来噻!这里就是小蓬莱
包你开心又发财!
耍会儿噻,难道小妹儿我
长得还不乖——
死穷鬼!连头也不敢抬,
好象老娘是吃人的妖怪!
窝里窝囊披一张人皮,
这辈子变人是投错了胎……
一见那根娃儿象个恩客。
手绢儿一招便香风袭来:
哟,多帅的小哥哪,今天
是哪阵仙风吹来了云彩……
摸一摸小伙儿油亮的脑瓜,
浪声浪气蝴蝶粘上了青菜。
牵牛花柔软的多情缠住了
小青树的稚嫩,
粉喇叭赞美着青春的可爱:
喂,我说小哥,看你今天
气色多好,步子又轻快,
真有点儿风流王公那种风采。
若是下堂子你没准会赢大钱,
若是找乐子——你这样又嫩又帅
必定能得到姐姐们的怜爱。
我们这儿休闲玩耍花样齐全,
就盼你这样的朋友时常来赏脸。
(好面熟——对了!你好象来过——
不过那几次你都是拿着包袱
站在一边观战。
今天想必是有备而来要下堂子玩,
赢它个三五百让家里人喜欢)
小蓬莱嘛,洞天福地,
只要你肯来,就赛似神仙。
你可以硬汉一掷去押人人儿宝,
也可以凭手锋去把花鸡笼摇。
推牌九千千和(7)是轮流坐桩,
搓麻将不封顶兴顶又兴漂。
舍得宝掉宝才能发大财,
说不定万贯家业就在一张牌。
运气好了,财神爷喂你饭菜,
男子汉闯天下全凭着气概。
当然喽,赢了钱就该尽情寻欢,
楼上有消魂的藏娇屋雅间。
小蓬莱的姑娘可都是美人儿哟,
小哥你尽可倚红偎翠挑莺拣燕。
(不玩白不玩:变一辈子人
只晓得干活累死真可怜!
就象今天这一场灾难——那些
被踩死的冤鬼有如散去的青烟
带不走快活只留下遗憾。
他们一定在黄泉路上哭喊:
早知就这样死了不如倾家荡产
快活几天)
来呀,看碗茶来:今日琼花开——
这位小哥要在小蓬莱玩个痛快。
看你们哪个愿来服侍他:
(算了,你们太忙就由我来)
保不定沾光发点儿小财……
老婊子扭动着发胖的腰肢,
伤春的焦黄脸扑了层粉皮
又多擦了胭脂。
她亲热地攀住根娃儿的肩头,
肥大的胸脯擦着少年背脊:
哎哟,骆二爷哪,您老这场合
几时扯成了三缺一?
(还有蒋麻二位爷,你们
坐了半天可写着了生意(8)?)
这位小哥刚来,正好凑个角子。
他是少年英雄初闯江湖,今天
下堂子练招儿还是头次。
还望各位大爷多多看承,
认认真真教点儿本事。
(年轻人嘛,就是要请高手
多指教指教,
要不然尽走弯路成不了大器)
说真的根娃儿早已在心里
磨快刀子要杀人见血,
发财的欲望令他胆大包天
心硬如铁。
自以为练就了屠龙之技,
现在要放马疆场建功立业。
也不管堂子上坐的是些啥样人物,
大模大样拖过椅子就要顶缺——
只见骆二爷伸手一拒:
慢,小娃儿你可知这是哪里?
这里可不是放牛娃打耍牌
输了只是罚蹲医治关节……
堂子上顿时一阵哄笑,
那姓蒋的赌哥又把话接:
说穿了这里是成都过华阳
县(现)过县(现)——
打耍牌你最好去找那些放牛伙伴
莫来烦爷!
爷们坐在这里是想赢钱,
钱越多爷们越喜欢——豁得陪你
玩到天黑……
那叫麻福寿的赌棍也是一脸不屑:
亮梢噻!懂不起嗦?大爷们没空
陪你绕章子耍得没有干歇!
(三位爷睁大了眼睛看了那块银元
又上下打量根娃:
这穷小子哪来的银子莫非是贼)
根娃儿当够了膀子客又横遭
三位爷的羞辱,
心里更是有奇耻要雪。
一咬牙沉住气坐了下来,
赢钱要得紧——今天我根娃儿
有资格上场就是大爷!
既然坐下来就不能输火石(9),
用敲裆子话(10)去激怒对方
曾是老汉一绝。
今天根娃儿我要未赌先胜,
搅乱对方心智办法自然邪:
呃,各位!得罪在先——
俗话说赌博场上无父子,
愿赌就要服输——到时候莫鬼扯
说什么家里遭孽……
——哟,好大的口气!好象是
吃定了爷们儿三个在办交结!
看他那鬼样儿哪里晓得厉害,
活脱脱一个青勾子(11)清不到昼夜!
骆二爷又好气又好笑发出了感叹,
他觉得这娃儿有趣又有豹子胆。
哈哈一笑搓起了将牌,
雍容大度把怒气化解。
年轻人的挑衅固然可恨,
可爷们儿应该只想着赢钱。
蒋聚财麻福寿二人却没有这肚量,
根娃儿的恶言刺痛了旧伤:
麻福寿不久前输掉瓦窑后
借了印子钱(12)正急于翻梢(13),
蒋聚财败掉了大部分家当
气病了老娘。
他们都深恨赌博,时常怀念过去
那殷实富足的时光,
当一个本份人其实也很强。
但如今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只有赌下去——希望能赢回赌本
再爬出泥塘。
然而根娃儿一个穷小鬼头
却道出了爷们的苦衷:
家里确实遭孽——再输钱的后果
想也不敢想。
问题是根娃儿太年轻太穷,
由他来点明窘境爷们要气疯:
啥玩意儿哟?就一块银元下堂子,
还说愿赌就要服输把规矩讲得重!
于是又羞又恼红了脸盘,
偏了偏脖颈扯直了喉咙:
老子遇上你啰——既然骆二爷他
老人家抬举你,
爷们也就大人大量把你宽容。
一个银元也好——赢过来小耍——
打完牌再慢慢数落你这小杂种……
少年人装老练总要露出残缺,
除非他生来就是粪坑里的蛆虫
污水凼的孑孓。
穷光蛋下堂子没人看得顺眼,
那装腔作势的样儿就尤显恶劣。
只见他抬手向上牵了牵衣袖,
再接过茶碗吹了吹浮叶:
呸!好苦!这茶太浓了——
啥子龙井毛尖哟?不如
林青叶(14)味道纯洁……
本来,一个娃娃同几个大人较量
是难得一见的荒唐,
这根娃如此狂妄就更显夸张。
不知死活的兔崽跳进了狼群,
掠食者开始把猎物欣赏。
骆二爷一直在强忍笑声故作庄重,
蒋麻二人也喜欢上了根娃儿
那脑门上的亮光。
这娃娃蹦老练露出了马脚,
接下来不知还有啥子花样。
好耍!硬是好耍!这娃儿
有点名堂就是爱开黄腔(15)。
鬼蛋蛋儿一个却胆大包天,
仗着一块银元就要逞强。
乡坝头的土鸡崽也来操堂子,
嫌茶苦真是山猪儿(16)玩不来细糠。
喂,小傢伙:剃过胎毛没有?
敢到这儿来,当心输光衣裳!
大冷天光叉叉可不好看哪,
你娘的响稿要打在净肉上……
满堂子哄笑得如癫如狂,
牌桌上掠过巨大的声浪。
尼古丁的乌云在屋顶下翻滚,
赌徒们在烟雾中繁忙又紧张。
搓骨牌玩娘们儿还要防老千,
可一有粗鄙的笑话就乐得直嚷。
根娃儿脸上火焦火燎,
一口恶气涌上了胸膛。
轻侮激起了好胜之心,
老狐狸惹恼了小野狼。
隐藏起尖牙利齿学习忍耐,
装傻装到底去蒙骗对方。
小动作连同敲裆子话是牌外功夫,
始终要调动对方情绪把局面控掌。
哼!你们会取笑!到头来只怕
你们自己是省柴的炉灶!
究竟哪个背时还不晓得,
说不定是你们三个老雀儿
遭霉火烧掉箭毛!
捡来的娃儿不怕用脚踢,
小哥就这块银元任你们来绞……
息怒后他更清楚了自己的优势:
父亲曾说过受轻视表明对方麻痹。
赌场上讲的是心狠手毒——
我看你们如此犯忌是想扔银子!
消气后 心头不禁释然,
偏着头把三位爷看了一遍。
把牌骨挤成一条龙提起又放下
卖弄技巧,
全然是一个初学者在装老练。
他突然在老婊子腰上捏了一把,
(天晓得这一瞬间的放纵
是哪来是色胆)
那女人一声尖叫又掀起波澜:
哎哟!小哥哪,还说你没剃胎毛——
你这是不把姐姐当作心肝……
直逗得那三位爷开心不已
迷散了精神,
赌博中更多了找乐子的成份。
自以为是狮子在戏弄土拨鼠,
一口吞下小东西于心不忍:
真不知是哪家的不肖子孙?
这娃儿看起来真他妈愚蠢!
刚下堂子就胡摸乱捏婊子
也不怕玉(17)了手,
敢来惹合子手(18)是给自己挖坟!
不知道天高地厚:这懵汉(19)竟想
在爷们三个头上淘金,
还绷架子显风流与婊子调情。
一看就晓得是个夯货——
那一块银元不知是他家里
多久的积存。
认得不?本骆爷姓骆:
谅你也听说过爷的大名!
这位是蒋聚财那位是麻福寿,
都是赌场英豪吃牌饭的先生!
今天没侯着肥猪却遇上了你,
绞光你的衣服裤子来给爷们解闷。
(来就来哇,打几圈小耍:
没事吹死牛忍不住瞌睡,
不如逗这弹筋暴鼓(20)的嫩崽猴狲。
真正的大鱼来了就让他滚蛋,
这会儿就算热一热手换换脑筋。
来哦,来哦,鱼小不拳毛(21)
吃了又去捞——还好:
大家都在埋头赌钱或同婊子调笑,
没有人当缺鼻子牛(22)跑过来乱吵。
这娃儿既然会说愿赌服输
自己来蹦堂子(23),
成全他指教他就不是三夹一
以大欺小)
又一想小子他毕竟是细皮嫩肉,
给爷们送钱来不能找气怄。
也难得这娃儿有这份孝心,
爷们儿见究他没有理由。
想通后安然给他一个微笑,
那神色不啻是逗鼠的老猫:
出牌哇,娃儿——难得
爷们儿三个今天心空(24),
正好打几盘小耍把你调教。
(1)农田。
(2)轻侮、故意找岔、嘲弄、留难。
(3)出示赌本以取得参赌资格。
(4)衣服口袋。
(5)将小竹竿捶破一头,拍在地上哗哗作响,用以驱赶牲畜。有时也用来惩戒调皮的小孩。
(6)川剧《三娘教子》的一个片段。大意是守寡的三娘割断织布机上的经线,断绝生计,鞭策贪玩的儿子发愤读书,以求上进。
(7)川牌的一种赌法。此处的“和”应读作福。
(8)川人将招徕顾客、兜售商品、争取合同等商业行为称为“写生意”。找人赌博也是“写生意”。
(9)以火镰取火火石软了当然不行。在社会上混,面子就象火石,软不得。软了就“输火石”了。
(10)击中要害的吊儿郎当的怪话。
(11)据人类学家称:但凡炎黄子孙,婴儿屁股上都有一大片青斑。“青勾子”即乳臭未干的小儿。
(12)计复息的高利贷。
(13)翻本,反败为胜。
(14)海棠树。其果酸甜,相似于苹果,但要小得多。叶可泡茶——多为乡下人饮用。
(15)讲外行话。
(16)川人将摆谱称为“玩格 ”。此处的“玩”应作品尝、欣赏讲。
(17)赌徒中有一种忌讳,认为女人(尤其是妓女)身上带有晦气(玉气),赌博时万万沾不得。
(18)赌场上暗中合作的伙伴。一般都有“码口”(暗语、暗号、暗示)相通,配合默契。
(19)莽撞汉子或心智不全者。
(20)调皮捣蛋。
(21)此处作拔去,或退字讲。
(22)多嘴做舌的谑称。
(23)自不量力,充当跳梁小丑搅局。
(24)有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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