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好吃,壮年居随园,穷极庖厨之所能,以其糜细精巧,写了《随园食单》,给后人留下了一个宝贵的“下厨宝典”。
在《随园食单》最后的《茶酒单中》,四川郫筒酒傲然在列,与绍兴酒、常州兰陵酒、山西汾酒等名酒并称“十大名酒”,足见郫筒酒当时之风头,已然盖过剑南春,成为蜀中物产之代表。
袁枚记郫筒酒,寥寥不足百字,但喜爱之状呼之欲出:郫筒酒,清冽彻底,饮之如梨汁蔗浆,不知其为酒也。但从四川万里而来,鲜有不变味者。余七饮郫筒,惟杨笠湖刺史木簰上所带为佳。
袁枚喝过七次郫筒酒,这是他的自述,想来不会有假。杨笠湖阿谁?便是袁枚至交杨潮观,笠湖是他的号。笠湖当过简州(今简阳)、邛州(今邛崃)、泸州三州知府,和袁枚多有过从。袁枚喝的郫筒酒,当是笠湖在邛州当官时,顺手以伴手礼带给他的。
说起二人的交往,其中还有一段袁枚骂笠湖的公案。袁枚在《子不语》中写了一则笔记,叫《李香君荐卷》,说笠湖当乾隆壬申乡试考官,将发榜的前夜,梦到有一美女来托:拜托使君,“桂花香”一卷,千万留心相助。笠湖不以为意,后来翻阅试卷,果然见一落卷,有“杏花时节桂花香”句,便拿起细看,“表颇华瞻,五策尤详明,真饱学者,以时艺不甚佳,故置之孙山外”,恰好主考官来让大家再查查有无遗落的好卷推荐,笠湖就将此卷推举了上去。主考官一看也大喜,取中八十三名。拆卷填榜,乃商丘老贡生侯元标,其祖正是侯朝宗。于是笠湖恍然大悟:梦中来托的女子当是李香君,以此夸于人前,以为奇事。
《子不语》刊行后,人多相传,杨潮观读后,大为光火:所称李香君者,乃当时侯朝宗之婊子也。就见活香君,有何荣?有何幸?有何可夸?弟生平非不好色,独不好婊子之色。“名妓”二字,犹所厌闻。并骂《子不语》“佻达下流”、“显悖圣教”,一点都不给老朋友面子,大约他也想不通:我给你带的那些郫筒酒,真是拿给狗喝了。
袁枚也不是等闲之辈,于是两个好朋友开撕,各种狠话绝话都甩出来,最狠的、也是流传最广的,当是“伪名儒,不如真名妓!”这句。笠湖比袁枚年长,不知道看了这句,是不是很难受。
后来笠湖过世,袁枚手笠湖后人之托,还是出于至交,写了一篇《邛州知州杨君笠湖传》:君与余为总角交,性情绝不相似。余狂,君狷;余疏俊,君笃诚;余厌闻二氏之说,而君酷嗜禅学,晚年戒律益严,故持论每多牴牾。承认两个人这次撕逼是因为性情不相似和持论不同所致。
此段公案之中,郫筒酒或是他们交往中的一个物件之纽。笠湖从四川送酒到南京随园,在过去是了不得的情谊,”万里间关“虽然夸张了点,但以车马之速而每见而携郫筒酒给袁枚,也足见郫筒酒的分量和笠湖之为人。
郫筒酒作为古代名酒,究竟起于何时,各方考证说法不一,一个较为可靠的说法是,山涛在作郫令时发明和创造了郫筒酒。清《郫县志•政迹》记载:山涛晋初为郫令,常割郫筒酿酴酒,郫筒之名由是而起。
明人曹学佺的《蜀中名胜记》也有记载:或云山涛治郫,以筠管(竹筒)酿酴醾酒”。
佐以此记的,还有一则民间故事:
有天晚上,山涛处理完公务,摇着扇子到县衙东边的花园散步,只见园中有两口水井,一口圆,一口方。方涛甚奇,随行师爷便回说:这两口井是古蜀国的臣民为怀念杜宇夫妻挖的,传说这两口井是相通的,称为鸳鸯井。在方井中打水,圆井的水要动;在圆井中打水方井的水也要动。山涛叫衙役拿水桶来一试,果真如此。后来,山涛喝过“鸳鸯井”中的水,觉其醇和甘甜,于是用以掺入酒壶中,成为自己的独家发明。
再一次,山涛到乡下体察民情,看见郫县乡下的人手里都爱提一节竹筒,不光老头老太太提,连妇女和儿童也提,他感到很奇怪,就问随行的师爷是何道理。师爷说:“老头提的竹筒里面装的是水烟,累了就坐下抽一口;老太太提竹筒是上街打油;妇女提竹筒是给田里的男人送饭;而小娃娃提竹筒是为了朝里面撒尿,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是这一方的民俗啊。”
山涛突发奇想,郫县的竹子有那么大的用处,那么它可不可以用来装酒呢?回到县衙以后,山涛就叫人锯了几节竹筒来盛酒,果然觉得酒味清香可口。但锯下来的竹筒用来装酒,装上几天就会变味。于是山涛想出一个新的办法,叫人往未砍伐的竹子的竹节间打孔,然后把酒灌进去,竹孔用翠绿的芭蕉叶子塞好。哪天想喝,或者要到远地方出差,就叫人锯下几节来。当这样的酒液从新鲜的竹筒里倒出来的时候,酒液甘甜,一滴一滴仿佛有藕丝相连,喝起来格外绵软醇厚。
郫县的老百姓原来只知道竹筒可以装水烟、装酱油、装饭,甚至装小便,却不知道它还能酝酿出美酒来。经过县令这一实践,于是全县的人都开始用生长着的竹子“酿酒”,郫筒酒的名声也很快传遍大江南北。
如果郫筒酒真是山涛所创,自魏晋而至清中叶,郫筒酒堪堪有1500年的中国名酒史,即使是剑南春,也难以望其项背。
翻阅诗人文人所吟咏记录,又可见唐宋元三朝,当是郫筒酒的盛名期。杜甫客居成都出游返家,在《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先寄严郑公五首》中吟到:“得归茅屋赴成都,直为文翁再剖符。但使闾阎还揖让,敢论松竹久荒芜?鱼知丙穴由来美,酒忆郫筒不用酤。”。说他游历天府,已经视丙穴鱼(雅安之雅鱼)为佳肴,郫筒酒为美酒。只要忆及郫筒酒,其它酒就不想喝了,真是再好不过的酒广告。
陆游在崇州当过官,对郫筒酒也念念不忘。在《思蜀》中吟到:“园庐已卜锦城东,乘驿归来更得穷。只道骅骝开道路,岂知鱼鸟困池笼。石犀祠下春波绿,金雁桥边夜烛红。未死旧游如可继,典衣犹拟醉郫筒”。衣服当了也要一醉郫筒,洒脱之外可见郫筒酒是如何的香醇迷人。
东坡在给他远在浙江的老友周邠的《次韵周邠寄雁荡山图二首》中也提到了郫筒酒:“西湖三载与君同,马入尘埃鹤入笼。东海独来看日出,石桥先去踏长虹。遥知别后添华发,时向樽前说病翁。所恨蜀山君未到,他年携手醉郫筒。”
蜀山当是他准备终老的阳羡,此处离雁荡山不远。周没去过蜀山,是个遗憾,可东坡没有嘴饮郫筒,或许才是作为郫筒酒的遗憾吧。
蜀山元代诗文大家虞集在《代祀西岳至成都作》中吟到:“我到成都才十日,驷马桥下春水生。渡江相送荷子意,还家不留非我情。鸬鹚轻筏下溪足,鹦鹉小窗呼客名。赖得郫筒酒易醉,夜深冲雨汉州城。”
直至当代,郫筒酒也还很有名。当年朱总司令来郫县时也曾询问过郫筒酒的生产情况,外籍华人、作家韩素音回郫县时也问及郫筒酒。
可惜,今天,这么一座以酒而盛名的城镇,早已经没有了郫筒酒的行迹,民国时期,郫县益丰和、元丰源等三家酱园还少量生产郫县酒,但已经不是郫筒酒当初的工艺和气味。
倒是郫筒井遗迹得到了很好的保护,聊可弥补蜀人对这段名酒历史的一点怀念之情。
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说:中国城市面貌趋同,城市记忆消失,要努力从功能城市到文化城市,我们的城市的文化遗产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作为郫县行政中心所在的郫筒镇,不应只看到郫县豆瓣这个单一的物产,而应弘扬以酒盛名的酒文化遗产,将郫筒酒再度重光。
文末,以一首打油聊表我们对郫筒酒这个文化遗产不遗留的叹惋:
以酒名城不见酒,今时几见古时有。郫筒已作豆瓣卖,遗产何能奈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