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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鸟心人心（散文）

                                                    田野

      一阵悦耳的鸟鸣，从晨光熹微的窗缝挤进来，钻入了我的心扉。

      朦胧的夜就从我眼前和心中散去了。

      我跳下床，来到曙光荡漾的客厅里。隔着那铝合金落地大玻窗，寻声望去，只见外面花台盛开的白玉兰花枝上，几只玲珑的小鸟披着红白的花羽，跳上跳下舞着晨曦，歪着脑袋吟咏着那些洁白的花朵。

      我偷窥这些衔着春天的鸟，被它们的灵性和美所征服。

      此刻，春风微漾的黎明里，鸟鸣此起彼伏。哦假假假假假，这是打假鸟在高声喧哗；北海、北海一天喝干了八次，这是夸父鸟在长声唏嘘；姑娘哦身上开花羞得绯红、羞得绯红，这是报春鸟在吟哦；有的闹咯姑，有的吵叽喳；有的吟咏深红的茶花、洁白的玉兰、和那些一清早就笑得灿烂的粉红的桃花；指姆鸟则害羞地躲在花丛中呢喃。它们深知恋床的人们此时还裹在黑亮的睡意里，于是它们的歌喉就更加放纵，舞步更加轻盈，小脑袋在枝丫间偏转得更加殷勤，眼露机灵，尖尖的喙里流出一曲曲妩媚的晨歌。那高的低的，近的远的，昂扬与低徊的，急促与悠闲的，优雅与奔放的，有如小溪汩汩，有如轻浪嘭嘭，有如细碎的紫罗兰花朵，有如屈原激越高亢的《雷电颂》，交响诗般宏大地奏鸣着这湿漉漉的清晨。

     真是鸟的黎明、诗的清晨！这些衔来曙光和红霞的使者！

     我的遐想，也被这鸟的晶莹的歌鸣濡湿！          

     突然，我听到主卧室的后阳台上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和奋力扑翅的水声。我从客厅迅速来到阳台上，眼前的一幕让我吃惊：闲置在露台上接雨水的玻璃鱼缸内，站着一只雏鸟。水淹着它胸部，既惊怕又寒冷的它奋力扑打着翅膀，但怎么也飞不出鱼缸。见我走去，它惊恐得发出尖叫，在水中乱窜，像呼救，像哭喊：爸爸！妈妈！我站在鱼缸边一动不动，想让它的情绪冷却，更想让它感知我的善意。我静静地注视着它。它在水中快步走着，一边歪着脑袋看我，见我山一样静立，它由惊惧变为惶惑，不解地盯着我，仿佛在说：阿叔，别伤害我。我慢慢蹲下身细细地端详那小可怜，它透身黑羽，只头上一团白毛，遭水一浸，水淋淋地贴在身上，寒凉和惊吓令它瑟瑟发抖。但它的眼露着哀怜，仿佛叽喳着童声：阿叔，我要爸妈！

     我双眼一下子噙满了泪水。

     孩子，别怕，我把手慢慢靠近它，动作轻柔舒缓得像行云。见我阔大的手掌罩上去，它仍然惊恐地拍水奔逃，同时叽叽喳喳大声哀叫，呼唤着它的双亲。终于，它在我掌中了。它拼命地挣扎，尖利地惊叫，两眼绝望地闪着晶亮的泪光。我轻轻握住它，让它平静。它在手中没感到本应该临头的灾难，于是就停了挣扎，不解地瑟缩着。

     我把小不点放到淡蓝色磁砖地板上。脱了手掌，它又惊恐地奔逃，躲进了墙角空花钵的旮旯里，并不时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喳喳” 。

     我离开了阳台，想缓解一下雏鸟紧张的情绪。这孩子实在吓坏了，应该让它单独呆上一会。

     此刻，我的妻还在熟睡。三岁的儿子昕昕，脸下枕着他瘦弱的小手，也蜷缩在梦中。看着稚儿，我心中不禁涌上一阵阵酸楚，泪水再次蓄满了我的眼眶。我蹲在床前，轻抚着儿子的小手，又把我的食指伸进了他的掌心里。梦中的小天使露了个甜笑，随后攥住了我的食指。儿呵，你想爸爸牵你去梦中的哪里？是深邃蔚蓝的海底？还是去天上摘几颗闪烁的星星？还是走进那原始密林深处蓝精灵的美丽世界？我愿牵你如牵天上的彩虹……直奔生活的真实，直至永远！

     阳台上又传来翅膀扑水的声音。我撇下妻儿，赶快奔去。只见那雏鸟又再次浸泡在鱼缸里，它奋力扑腾，却怎么也登不上那四十公分高的玻璃峭壁。我第二次把它捉出，放在地板上。它浑身透湿，冷得直哆嗦，仿佛已吓得半晕，只偶尔呼一声“嘁嘁”，显得有气无力。这时，它已不再躲我，也无力躲我，早折腾得精疲力尽。它看出我没有恶意，也就不再拒绝我的手。我用纸巾开始擦拭它的毛羽，就像用浴巾擦干我赤裸的娇儿。这孩子瞪着眼，很配合，还不时温柔地低语，宛如父母替它梳理毛羽时撒娇似的呢喃。

     太阳浑身通红地走出了地平线，正把明媚和温暖洒在我的阳台上。我把小鸟移到阳光下，让大地的慈父给它温暖，晒干它的毛羽。冻坏了的孩子沐浴着红暖的阳光，渐渐停止了哆嗦，连意识也慢慢变得柔软，脱了那寒冷的僵境。它开始话多起来，不时“喳喳”地低诉，很像传达着它对父母深深的眷恋。

      唉，小不点，你家在哪里？

     显然，这是一只离窝学飞的幼鸟。第一次出门就遇上了灾难，水浸湿了它的毛羽，寒凉更使它浑身僵硬而身处险境。失去了飞翔能力，它多么着急、慌乱，恰如孩子在生活中经历着第一次！此刻，那失子的父母鸟该是多么焦急！

     鸟心人心，慈爱天铸。

     昨天，我刚把儿子从几百里外的垫江老家里接回。他婆婆不舍孙儿，临走时凄惶地掉泪。三岁稚儿，刚回我们身边几个小时。午饭后他在小睡，那时我正蹲在厕所里。听得儿子醒来叫了声“爸爸！” 我一边答应一边慌忙起身。扎裤出来，一看房门大开，已没了儿子的身影。我立即呼喊“昕昕”， 快步追下楼来，楼下也不见人。我慌了神，立即向街口追去。东大街人流匆匆，车水马龙，哪见孩子的身影！我立即电话告知了正在上班的妻子，她也吓得话不成句，火急火燎赶来街口寻找孩子。

      几个回合寻找，几乎跑遍了全城，全然不见孩子的踪影。

      我惊慌地向公安局报了案，又四处张贴广告，还发动亲友满城寻找，竟然没有一点线索！

      眼看傍晚了，仍毫无消息。一旦天黑，就更难找到儿子。身为人父，失子之痛锥心地痛、绞心地痛、撕心地痛，一点一点捻磨着粉碎我的心。妻子也当街失声恸哭，双手抓住我的双肩，头反复撞着我的胸膛，一副崩溃的样子。妻的外婆，八旬老人，枯皱的老脸上也无声地淌泪。儿啊，你在哪里？快回来，快回来，只要你能回来，父亲愿抛弃所有财产，愿舍弃性命！只要你能回来，父亲愿拋弃人世的一切！肝肠寸断的我，茫然站在街口，满背盐霜无声地泣着黄昏。我本是条硬汉，也不禁潸然下泪。

     正在极度悲痛之时，突然，邻居谢姐在十米开外喊我：

    “田野，给你儿子！”

     我举头一望，惊喜若狂，踉踉跄跄闯开暮色猛扑上去，一把抢过儿子，没命地亲吻，沒命地磨蹭，不禁失声，眼泪鼻涕擦了他一脸一身。做母亲的从我手上夺去儿子，相拥大哭。妻的外婆，却咧嘴笑得十分灿烂。而乖巧的儿子却佯装睡着了，我的心肝，宝贝，我的稚儿，他怕爸妈吵他乱跑！

     原来孩子以为我丢下他上了街，狂追出门找爸爸。若大个城市哪找去，他迷路了。幸亏谢姐在两公里外的电影院发现了他，认出是本厂容雨的儿子，给抱了回来。全家到底只是虛惊了一场！

     正当我追忆昨天而热泪涟涟时，猛然间，我的小可怜奋力拍打着翅膀发出“喳喳”的大叫声，仿佛是感应了亲人的呼唤。

     我惊奇地发现，十米开外另一栋楼的楼顶遮阳大瓦上空，正惊惶地盘飞着两只鸟，嘴里大声地“喳喳”着，声音凄厉哀切，摧人心魄，传达出它们揪心的痛！哦，这对父母也许清晨觅食归来，刚发现丢了独子！它们焦急如五雷轰顶，呼天抢地地哭喊：儿啊，你在哪里，儿啊，你在哪里？回答爸妈！它们更明白，而今猫警肥胖、稀少，耗子猖獗，保不定爱子已丧鼠口，抑或练翅出门惨遭不测！二鸟惊惶地盘旋在顶楼上，奋力呼喊着，持续地尖叫着，那撕心裂胆的“喳喳”声，令人心碎，恰如昨天的我！顿时，我眼里又再次包满了泪水。而阳台上的小可怜，大张着嘴应答，舌和喉头都带着血丝。传言杜鹃啼血，而小鸟依恋父母，也竟至如此！它试着扑腾，几次想飞上铝合金窗台。可它的翅膀还没干透，这，令小鸟更加躁急！爸妈的呼唤就在耳边，振翅一飞，不过咫尺！

      我轻轻地把它扶上了窗台。

      这孩子望着了大鸟，高兴得大声应和，“喳喳，喳喳，喳喳”。它泪涟涟地呼唤着爸妈。

      楼顶上持续哭喊的大鸟，突然发现了它们的雏子。二鸟一阵狂喜，不顾一切地猛飞过来，踉跄地停在我家窗台上。我退守到玻窗后黑丝绒帘下偷窥，为它们一家团聚欣慰不已。三只鸟儿拥做一团，张开大嘴叽叽喳喳，判若无人，就像昨天我忘情地丢开谢姐。成鸟用翅膀轻扑孩子，又用那头在幼鸟身上柔柔地磨蹭；雏鸟则把头颈伸向大鸟的肚腹，大张着嘴欢欢地撒娇。乐融融的天伦，让我的心盛满了喜悦，眼里也溢出了喜悦！这时雏鸟不断伸翅晾晒，温暖的阳光、温馨的双慈之爱，终于使它彻底恢复了活力。转眼间，扑腾一声，三只鸟齐齐地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