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和他的狗
文/何泽琼
夏天的田坎,几天没人踩,草们就蔓延开来,让人觉得有些荒。
83岁的王七爷拄着木棍,踩过丛生的杂草,走在通往老屋的路上。从公路边的新楼房到老屋基,只需上个浅坡、过两根田坎。可七爷走走歇歇,要花20多分钟。黄昏的田野,看不到人,七爷孤零零的身影,成了空旷田野中的唯一点缀。一条新修的公路,将山扁上的热闹与兴旺转移了。楼房建在公路边,又阔气又方便。山扁上的老房子,拆的拆卖的卖,所剩无几。有了大公路,有谁还走这一到雨天就成烂泥浆的土路?有了新楼房,有谁还愿住又矮又土的破瓦房?
七爷也跟着小儿子搬出去了。可要不是娃儿坚持,七爷压根不想出去住。楼房又大又空,白晃晃的墙像医院,地砖冰冷得像媳妇的脸。背下去的旧家什,被媳妇给扔到外面。鸡不喂了猪不养了,连进屋都要脱鞋。七爷搞不懂这过的是城里的生活呢还是乡下的生活。七爷突然明白自家喜来为什么会突然不见了。人会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产生眷恋,牲畜也恋旧,只是它们不会说话而已。说不定,那东西就在老屋基呢。这样想着,七爷觉得心里有些热乎,脚步似乎也稍有些力气了。
五柱四的老屋已被拆完,只剩下一间灶屋还孤零零地立在风中。远远望去,像老者佝楼的身影。七爷明白这身影和自己一样数得出剩下的日子了。突然,一个熟悉的影子从灶屋跑出来,直奔七爷。这让七爷一阵惊喜。就是嘛,喜来不在这里,会去哪里呢?两年前,就是因为隔壁四爷一家搬出去,把他家老屋拆了,喜来才留下来跟着自己的。狗一般是不易主的,可喜来却跟七爷亲热得很。七爷弯腰抱着喜来,用他干瘦的手摩挲它的头。喜来不停地用头蹭七爷的腿,用舌头舔七爷的手。七爷从怀里掏出食物喂喜来,喜来一边摇着尾巴,一边狼吞虎咽。可七爷离开老屋时,喜来并不跟着他走,只是眼巴巴地目送他。七爷知道,就是把喜来带下去,媳妇也不会让它进新屋的。
喜来终于还是不见了。喜来不见踪影,是在最后那间老屋被拆完之后。黄昏时分,七爷照例去老屋基喂喜来,却看到一片废墟。七爷起先很不适应,似乎不相信老屋真的不存在了。七爷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恐慌,有种无所依存的感觉。当七爷回过神来,确信这一切都是事实之后,突然想到喜来,突然意识到没有熟悉的身影跑出来。强烈的失落,使七爷一屁股坐在老屋基地上。对生活了五十年的老屋,一个老人有太多的理由不能割舍。五十年前,七爷选中这块地基,煞费苦心。可这确实是一块好地基。依山傍水,门前书案面平平朗朗,远处,山山相连,一山更比一山高。大儿子考上师范,成了队上第一个吃国家粮的后生时,七爷曾经为自己选中的这处地脉很炫耀了一阵。现在,没有人稀罕这一切了。老房子说拆就拆了,七爷觉得似乎一切都没有了。
七爷在老屋基坐到天黑,也没有等到喜来。他像丢了魂一样,揣着一颗空落落的心回到家。
第二天一早,在老屋基仍然没有见到喜来后,七爷决定开始寻找喜来。
在乡下,太在乎一条狗,将时间花在一条狗身上,是不太正常的。可七爷真就这么做了,而且是不顾一切地寻找他的喜来。七爷最先在老屋基周围找。桃树下,芭叶林中,以及没来得及搬完的柴堆里,都没有。路过屋后的水井边时,七爷习惯性地坐了下来。井水漫到井坎,青花绿亮,还和几十年前一样,可惜再也没人吃了。七爷想起一件事来。对,是前年冬天吧,自己把饭蒸上,到屋外井边洗青菜。菜还没洗完一半,喜来突然反常地跑来用嘴扯自己的裤脚。跟着喜来进屋,只见梁上的腊肉掉了两块下来,把灶里的柴火棒打翻,腊肉被烧得“嗤嗤”直淌油,一边的柴草也被惹燃了。喜来真是一条伶俐的狗!可这狗东西去了哪里呢?
七爷开始把他寻找的范围扩大。他拄着拐杖来到屋后的茶地边,扯着嗓子喊起来:“喜——来,喜——来——也!”山坡上,除了自己苍老的声音,没有任何回响,只有一排排茶树静静地望着他。七爷在茶地边坐下来,开始慢慢回想春天采茶的日子。那时候,自己在地里采一上午茶,喜来就会在茶地边坐着等一上午。采茶时间长了,七爷腰弯够了,偶尔抬起头望喜来,喜来就会对他着摇摇尾巴,像是问候。说也奇怪,看着喜来对自己摇尾巴,就不觉得累。你说这牲畜,就恁般通人性。
在路上碰到人,七爷问人家看到过他的喜来没有。自从上半年患脑溢血住院回来,七爷说话就不太清晰了。当人们终于弄清楚连走路都吃力的七爷是在找他的狗时,好心地劝他。没有人能理解一个老人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到处找寻一条狗。七爷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去时,迎接他的,总是七娘劈头盖脸的骂声:“老不死的,你以为你骨头还硬呀!就一条狗,是你爷还是你老子,丢了就丢了嘛,死了还清静!”对七娘的骂,七爷只当是早上听到的山雀叫声,习以为常,懒得理睬。再说,七爷想理睬也没有那个精神了。
第三天下午,七爷来到河边漫水桥旁。漫水桥是到场上的必经之路。去年,就是在这漫水桥旁,喜来在这等了七爷整整一天。七爷去大女家喝外孙儿的喜酒。河里涨水淹了漫水桥,要从桥上淌过去。走到漫水桥,喜来边叫边退,高矮不过去。七爷只好叫喜来回去,他一个人过河。哪知傍晚回来,喜来竟然还在河边巴巴地等着他。打鱼的三娃说,狗东西一步不离,在这等了一天了。想着想着,七爷禁不住伤心起来。我的喜来也,我的懂事的喜来,你去哪了啊?
七爷还一颠一拐到场镇上去,想着喜来会不会是跑到街上去了。平素赶场天,七爷会带着喜来到镇上坐茶馆。一杯老茶,上午喝到下午。当然,有时也偷偷要二两白酒。患脑溢血后,儿子媳妇还有老婆子就不让七爷喝酒了。侄儿男女提瓶酒来,老婆子拖了就藏起来,沾都不让七爷沾。在茶馆里偷偷过了酒瘾,七爷就会带着喜来往回走。饿了,买个馍,自己咬一口,再喂喜来一口。街上卖肉的老板跟七爷开玩笑:“喜来是你儿子还是孙子啊?”七爷笑呵呵,并不回答,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在喜来失踪后的第六天,七爷终于找到了它。可怜的喜来静静地躺在屋后山坡上的树林里,全身僵硬,黄色的毛被雨水淋得粘在一起,东一撮西一撮。七爷把喜来抱起来,放进自己的围腰帕中。他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暖和喜来冰冷的身体,这当然是徒劳的。由于伤心,七爷的手一直在颤动。
七爷抱着喜来,一步一颤来到老屋基旁,那里是他早就为自己选好的墓地。把喜来放在地上,七爷用手吃力地刨坑。埋了喜来,七爷觉得自己连走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七爷坐在地上,无助而孤独,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苍老而含糊的哭声,惊动旁边树上的一只乌鸦。在寂静无人的黄昏,乌鸦的叫声听起来格外凄凉。停止哭泣的七爷,渐渐被一种情绪所淹没。
七爷第一次犯傻是在一天下午,就在队上的老伙计刘三爷上吊后不久。那天屋里人都外出了,寻思了几天的七爷觉得时机终于来了。他爬上二楼,找了个能挂绳子的地方,拴好绳子,刚把头伸进去,就听到七娘惊诧诧的吼声:“老东西,你要吓唬哪个?要死去死在外头!”这么一吼,七爷的念想就没了。是啊,好端端的,死在娃儿的新楼房里,娃儿以后咋做人?
家里死不得,去外面死总该干净。于是在一天午后,七爷去了河边。他在河边呆坐了一下午,满脑子都是喜来的影子。跟自己去山林时总是懂事地走在前面的喜来;自己生病时一步不离守在病床前的喜来;一条腿被摩托车压伤仍然一拐一拐跟自己上街的喜来……实际上,整整两年,喜来和自己从来没有分开过。可现在喜来却先走了。迟早都是这一天,不如早点去陪喜来。兴许,喜来在那边等着自己呢。想着想着,七爷心一横,一步一步往河里去。活该七爷死不成,一个过路的晚辈发现了他,硬把他拖起来送回了家。
几天后,上山采茶的人路过七爷家老屋基,发现七爷死在老屋基旁,他为自己选的墓地边。喜来的坟,就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