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倌生涯十五年（两期连载之一）------评事皮倌生涯十五年（两期连载之一）------评事

        皮倌生涯十五年（两期连载之一）

                                    评事

皮倌就是补鞋匠。像人们叫放牛娃是牛倌，放羊娃是羊倌，店铺里跑堂的叫堂倌一样，明显地带有轻蔑之意。这样的江湖末业，修补滥鞋，为一般人所不耻，不屑为。可我却一干就是十五年，乐此不疲，赖以养家活命。职业虽贱，确实是自食其力，堂堂正正地做人，我从思想上热爱这七十二行以外的这一行。而且其中的酸甜苦涩至今还令我咀嚼、回味，有些情节还颇富戏剧色彩，饶有故事性。

1962年,我被精简下放回家.摆在自己面前的现实问题就是父女俩鼻子底下那一横的糊口问题.那时候,不似现在这样宽松，戒律多，禁忌不少，就业不容易，就连小买小卖也被视为“走资本主义道路”。我四处求职，落得八方碰壁。零商小贩又不敢染指，只能凭着一副壮实的身板去打零工。哪知当时城市闲散人口多，都朝打零工，卖劳力这方向钻营，从事体力劳动也要艰难地角逐呵！好不容易我才在粮库里找到一个打米的零工机会，整天跟着打米机器转，加工一万多斤黄谷，累得骨软连屙屎都要踩“高翘”，蹲不下去，可一天的工资才一元三角钱。干了几天，有一天早晨去上工，见同在一起劳动的一个中年妇女坐在阶沿上哭泣。我动问原因，才知道她由于劳力弱，被“下放”减员了。那时，社会上卖工的人如过江之鲫，任由用工单位挑精选肥，百般拿捏，劳力弱点的人，若是跟顾佣单位的经管人员没有一点关系，随时有被炒鱿鱼的危险。我见状，忽然激昂慷慨起来，让她去顶我的缺。心想：一个大男子汉，何愁一碗饭吃！没见草里饿死蛇，不如去另谋出路吧！咳，那晓得我的想法竟被现实证明是幼稚愚蠢的。在当时要找一个劳动挣钱的机会是多么不容易啊！我费了好大的劲，四处打听，八方托情，到头来都属徒劳。我四顾茫然，心冷如灰，后悔不该逞一时的豪气，把一个一天挣一元多钱的美差事让给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后来听人说到河坝里捡灰石，卖给灰窑烧石灰，可不受人员编制的限制，便整治起箢篼、扁担、钉耙，去西河坝从事这项“自由职业”。我的女儿也在星期天前来协助我，一个星期之后，果然捡了好几千斤，按当时灰石的价格核算，可值十多元。但灰石堆在灰窑侧边，无人看守，露天坝头的东西，时有失窃的危险。我捡的灰石就几次被盗，损失了好几百斤。我急欲将灰石变成现钱，几次恳请灰窑的人验收我的灰石，都遭拒绝。回答说灰窑里有规定，半个月收一次灰石。没奈何只好等到收灰石的那一天，正巴望把灰石换成钱，哪晓得捡灰石的队伍庞大得很，都急着买米下锅，争先恐后，互不相让。有些人半夜爬起来就去排队挨轮次，我是“新毛桃”，不懂这些卯窍，白忙了一天，也没有轮到我上灰石。我气急了，心想：沦落到捡“兔蛋”还要受这样的窝囊气，我宁愿饿死也不再捡灰石了。呆病一发，竟置十多天劳动所得来的一大堆灰石于不顾，拂袖而去。逞了一时快意，带来多日之忧。我回家后，仍然找不到职业可就，整日价坐困愁城，绕室徬徨，谋生乏术。这时，我特别怕女儿放学回家后，望着我的那种忧郁探询的目光。闷在屋里，心慌意乱，不如外出走走。

我怀着渺茫的一线希望，在大街上遛达，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吧，我竟在一条背街上，看见一位中学时的同学，他叫周真陶，正在那里摆摊补鞋。地摊上摆的家什不多，但堆着许多待修的鞋，皮鞋、布鞋、胶鞋、塑料鞋……周君两手不停，忙得不亦乐乎。猛抬头见了我，略带诧异地热情招呼我过去坐一坐，随即递过来一支烟。略事寒暄之后，便问我：“何时回来的？”“在干啥？”我告诉他我现在的近况，当然也问及他为何落魄在街头补鞋？彼此少不了几声唏嘘之后，既是少年同学，又同是天涯沦落人，自然就格外热乎亲近起来。他见我脸上堆满愁云，便问我有什么为难事？我直言相告，他真诚地勉励一番，在踌躇一阵之后，才对我说：“手艺人本来是宁跟朋友同穿一条裤，也不愿给朋友指一条路的，这道理很简单，怕朋友分去自己手中的一碗饭。你我二人读过几年书，心胸不应该如此狭窄，露天坝头的钱，一个人找得完吗！我看你焦头烂额的样子，也不能袖手旁观，你如不嫌弃提烂鞋这门职业下贱，提得起放得下，用不着低三下四去求告人，你的鞋烂了，才来打我，讲好价钱，我才动手，价钱不公道，我还不干。最适合你我这样不善钻营，不事阿谀奉承别人性格的人干。另外，别人瞧不起，不愿干的事，才没有你争我夺的忧虑，这叫人弃我取。何况其中还有搞头啊！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只要钻进去了，一天下来，至少有四、五元的收入，本钱小，油水大，出气也要匀净些，比你卖零工出蛮力强多了。俗话说：一挖、二补、三打钉”，补就是修破烂。对真朋友我才掏心里话，你愿干这一行，我一定尽力帮助你”。我已是穷途末路之际，他指出的生活道路，我当时虽觉得不甚宽阔，但毕竟是一条路，心里也想走着试一试。便询问他需要多少本钱？制办哪些工具、材料？他一一替我作了规划，还答应先分点原材料给我，为我去张罗补鞋用的鹅脚板、钉锤、钳子……我一想起我还完全不懂得如何补鞋时，又犯起难来，对他说起我的顾虑，他又说：“这点眼见之功，还难得到你我这些读了一、二十年书的人么？我就没跟谁学过手艺，边实践、边熟悉、边提高嘛！有些手艺人怕别人抢他的饭碗，故弄玄虚，说要当三年徒弟才能出师挣钱，那是骗人的鬼话。你只要到我摊子上来抱几天膀子，就能独立营生，开张发财。”我的思想顾虑解决了，又找到了一条生活之路，便兴冲冲地回家，准备择吉开张，干起了皮倌行当，而且一直干了十五个春秋。

从业的第一天，我选了个离县城不远的场镇去赶集。那天早晨，我起了个绝早，把补鞋匠用的行头把子拾掇停当，匆匆吃了早饭就急急上路，步行十五华里，到达目的地，恰是上午八点钟。我联系好摊位，铺开摊子，坐下来等候第一个顾客的时候，心房禁不住砰砰地跳动。一怕没有顾客光临，挣不到钱，扫兴而归；二怕顾客看出我是半路出家的“野仙”，没有手艺和实践经验，或者遇到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顾客，有一点不满意就扯横筋，白做了活路，招惹麻烦；三怕接到活路后，弄烂了顾客的鞋，倒赔耍档，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正在我心事重重，忐忑不安的时候，忽见一个顾客手里提着两双鞋向我走来，他把烂鞋递给我，说一声：“等一会儿来拿”。就匆匆走了。

我既是兴奋，又是胆怯。高兴的是开张大吉，我居然接到了活路了，耽心的是补不好鞋，吃不成皮倌这碗饭。我心情紧张，连手也在发抖。小心翼翼地把这两双鞋的破烂处看了又看，心里琢磨着修理方案，掏出一只烟卷慢慢抽着，强压着紧张的心情，细细地着手修理起来。这其间生意陆陆续续上门，使我足足忙了四、五个钟头，额头上的汗揩了一遍又一遍，才把烂鞋一一补好，放在摊子旁，等候顾客来取。

快散场的时候，光顾我补鞋的农民卖了东西，办完了应该办的事，才断断续续地前来取鞋。当第一个取鞋的顾客到来时，我的心又不自主地剧烈跳动起来，我深怕顾客嫌我没把鞋补好，说三道四，叫我返工；或竟指责我把鞋补坏了，要我赔偿损失。我的两眼仔细地观察着顾客脸部的表情，看他满不满意？我的耳朵静静地听着顾主将说什么，是非难还是认可？当第一个取鞋的顾客检查了修补的地方，面带微笑，向我道劳，说我“补得结实，师傅好手艺”时，我的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去。我向顾客收取的修理费也较一般偏低，意在多多捞摸，细水长流，顾客觉得划算，才肯多来光顾。我从业的第一天，除开材料费用，净收入大约七、八元钱。我喜出望外，脸上常见的愁容消失了。人言钱是人的胆，果然如此，我那天收摊子的时候，原本空落落的心里变得充实了，不再有前途渺茫，归宿何处的失落感和悲观情绪了。自己对自己有了自信，竟陡然觉得自己高大了许多。我还是可以自食其力，有能耐供家养口的大男子汉呵！归途上，我与同行的人有说有笑，阴霾的心情一扫而空，口里还哼出了几句川戏的戏文，回家的路程也似夏至短了许多。

从此以后,我便业此为生，天天背着背篼，把县城附近四十华里内的场镇赶了个遍。后来积攒了点钱，买了一部旧自行车，变步行为骑“洋马”，省了许多力气。再后来，又觉得常在外面跑，开销大，收支两抵，剩不下几个钱，常言道：“远走不如近拿”，我便不再赶“溜溜场”了，在县城西郊交通的咽喉处定点设摊。西路附近几个乡的农民进城赶集都要从我面前经过。认识的人多了，生意渐次火爆起来，有时候当天接的活路当天还做不完，还须拿回家中赶夜工。在实践中，我边学边做，手艺日臻娴熟，补鞋的质量迅速提高，赢得了更多的顾客信任，不少人都晓得有个张皮倌，补的鞋结实耐穿，收费低廉。见面时跟我亲切地打招呼，在我的摊子上休息闲聊，用现阶段的一句时髦话来说，就是我在那些老百姓中的知名度还挺高哩。但有谁知道在这一段曲折的人生道路上，我经历过几多坡坡坎坎？有令人自豪的欢乐，也有使人绝望的辛酸。

过去，我是个耍笔杆子的人，1962年被踢出了单位，退职回家后，写的文章不但无处发表，自己也深恐文字贾祸，再不敢舞文弄墨。孔圣人是获麟绝笔，我则从二十七岁风华正茂的时候就搁笔了，而且心理反常，不看书、不看报、不写信，甚至把写字用的笔送给他人。与此同时，又自卑自贱，视自己为废人，觉得活在世上已无作用，算是枉此一生了。现在，操此贱业，挣钱糊口，能够为众多的人“脚下”服务，我欣欣然，又觉得我还是能发挥点作用，生活也是有意义和有价值的了。那个时候，许多农民还很穷，夏天，都喜欢废物利用，将割下的胶鞋底子花四毛钱，拿来做成“凉草鞋”，又结实，又透气、耐穿，还可“水陆两用”。逢着农民赶集的日子，我一天至少钉二十双。农民田间地里，负重干活，穿的鞋自然容易破损，我多次接待过几位走长路，鞋烂了，两脚磨得出血，一拐一瘸的农民，当我把他们的烂鞋补好，穿在脚上不再磨脚时，他们那种欣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们健步而去的那种飘飘然形象，我看在眼里，乐在心间，因为我真正为一些人解决了实际困难，这就是我存在的价值。

1962年，西桥乡一个水库工地正紧张施工，好几百农民日以继夜地奋战，许多人的鞋穿破了，光着脚干活，水库的杨指挥长还专程来请我去水库补鞋。当我挑着家什到达工地时，认识我的农民老远就打招呼，又是问好，又是敬烟，引我到工棚内休息喝茶。杨指挥长忙吩咐伙房备饭。工地的播音员通过扩音器传出补鞋的张师傅到达工地的消息，与我多年来遭人冷眼，经历过许多次尴尬场面大相径庭。我一时间心里着实高兴，补起鞋来，飞针走线，似乎双手也灵巧了许多。     

自此以后，我体味到为农民服务的迫切性与快乐。每隔十天半月，我就抽出一天到农村串户，服务上门，果然大受农民朋友的欢迎。麦收季节，白生生的馒头端出来享客；稻谷登场，香喷喷的白米饭任你吃饱。临走还送这送那，穷家小户实在找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送我，就捡几斤红苕，择几样时鲜蔬菜塞在我的工具箱里，直至装不下才罢。我从与农民的交往中得到快乐，领略到真诚，重新燃起了我的生命之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