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充满饥荒的年代,时不时地听到外面传来饿死人的消息。庆幸的是,我母亲是一个大餐厅的厨师,而且是餐厅十多个厨师的前列——头灶。
有一句俗话说:“饿死的厨子三百斤”。如果把这话放在我妈妈身上,就是大错而特错了。因为在妈妈的身上,从哪里都找不出“胖”的影子。相反,脸色常常是腊黄腊黄的,看不到一丝光彩。真对不起“厨师”这个称号,给厨师抹了黑。
那时,我和妹妹读书的学校就离那个餐厅不远,所以,每天中午我们就不用赶着回家吃饭,就在母亲餐厅那的伙食团搭了个伙。这点,特别让中午在家中吃饭的哥哥和弟妹们忌妒和不满。
因为早上吃的是那种“边边起波浪,中间淹死人”的浠饭,很早肚子就叫开了,所以中午一放学我就拉着妹妹向伙食团飞跑,把妹妹摔倒了好几次妹妹都没向妈妈告我的状。因为我们知道,妈妈一定早早地到了伙食团,买好了饭等着我们。摔痛了不要紧,吃饭最重要。
每天中午妈妈给我们的定量是三两,虽然不低了,但对饿了很久的肚子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所以,我们在吃完三两饭后,还是要向妈妈喊“饿”。这时,妈妈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边骂我们是“两只喂不饱的狗”,一边掏出四两饭票塞给我们:“去。一人再吃二两”。这二两吃了后,即使再“饿”,妈妈也不会再拿哪怕是一两饭票了。
有一次,我向豆芽诉说妈妈在吃饭上的小家子气,豆芽告诉我说:餐厅的鼎锅里有煮肉和熬骨头的汤,我们可以叫妈妈去舀一碗来给我们泡饭,肚子就能吃饱还可以解馋。
豆芽是与我同级不同班的同学,他的妈妈也在餐厅里工作,与我妈妈是同事。他由于长得又高又瘦,我们就叫他“豆芽”而不叫他的名字。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就向妈妈诉苦说:今天上体育课是长跑,脚都跑酸了,能不能到餐厅里的桌子上去吃饭哪?这样,就可以去舀鼎锅头的汤了。
想不到平时有求必应的妈妈连这个小小的要求也断然拒绝了,还训斥我说:这点点苦都忍受不得,以后还咋个干大事。再说,就是餐厅里的职工都不能到餐厅的桌子上去吃饭,你看娘娘、伯伯些都在伙食团站着吃,你们也不能搞特殊。于是我的别有用心就这样“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但我还是不死心。第二天,我向妹妹说餐厅鼎锅里的骨头汤很好吃,问她想不想吃。妹妹说:想吃。我就对她说:想吃就叫妈妈去舀,她不舀你就哭。妹妹答应了。
又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刚吃了几口,我就对妈妈说:饭太干了,能不能在餐厅鼎锅里给我们舀一碗汤来泡饭,不然真不好吞。
不出所料,这次依然是得到妈妈的断然拒绝,她对我说:餐厅的汤是拿来做菜的,要卖钱,谁也不准舀。要泡汤,伙食团的 黄桶里有,随便泡。
伙食团的汤,清汤寡水,连颗油珠珠都没得,纯粹就是一桶白水,怎么算是汤。但犟不过妈妈,我就把眼睛看向了妹妹。这时,妹妹眼睛里包着泪水,对妈妈说:妈妈,我好想吃鼎锅头的汤。
这时,妈妈好像看出了什么,根本无视了我,对妹妹说:“乖女,到妈妈这儿来”。然后摸着妹妹的头问她:“今天黑想不想挨到妈妈睡”?
妹妹高兴地回答:“想。好久都没有挨妈妈睡了,早就想了”。
妈妈接着对妹妹说:“想挨到妈妈睡就不要听坏哥哥的坏话,就不要想着吃鼎锅头的汤。好不好”?
妹妹赶紧说“好”!马上就把枪口掉转来对着了我:“我不听坏哥哥的。就是他喊我找你要汤吃的”。
我一听就气坏了,心想:“这个黄毛丫头儿真是个当叛徒的料。如果在战场上被捕了,不用拷打,吓唬两句就绝对叛变”。但没有办法,汤也是绝对喝不成了。
真的。在伙食团搭伙的一个学期,就没喝到过餐厅鼎锅里的一口汤,至今还不知道那汤是什么味道。
之后不几天的下午,正上第二节课,豆芽匆匆地到班上来找我,告诉我说,我妈妈昏倒了,是他妈妈刚来告诉他的,要他告诉我。
我一听,心里顿时就慌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匆匆地向班主任请了个假,连桌上的书本都来不及收拾,就向餐厅跑去。
到了餐厅,啥事没有,见妈妈好好地坐在椅子上,餐厅的主任——施婆婆正向她说着什么。妈妈见我跑到餐厅里来了,脸上闪过了一丝慌乱,忙问我有啥事。我说没有。她就又问我:没事你跑餐厅来做什么,不是正是上课的时间吗?我忙回答她:豆芽说你昏倒了,我来看看。妈妈说:没有的事。这不,我好好的。肯定是哪个乱说。你快回去上课。就把我赶走了。
当天放学的时候,我碰见了豆芽,说了他几句,也不听他解释。并警告他说:以后再敢骗我,我就一定要掐了他的豆芽脚脚。就去找妹妹去了。
每天放学后,妈妈都要我和妹妹到餐厅去一下,要我们带些东西回家。其实就是带一饭盒伙食团买的饭,再就是一篼篼老菜梆梆和老菜杆杆,这些,原来是要丢进潲水桶的,妈妈看到还可以吃,就给施婆婆说了。施婆婆说:你家娃娃多,你要你就拿回家去。于是妈妈就天天从家里带一个篼篼来,把菜梆梆和菜杆杆装起,让我们放学后带回家。回家后,就先把菜洗出来,切碎,放一半在带回的饭里,先煮起。她下班后,在菜里掺合一些灰面,给我们煎锅摊。这样,每人就可以多吃到几口。
我和妹妹回到家,先把家庭作业做了,就把菜洗出来,切碎。再把饭倒进锅里,加两瓢水,把菜倒一半,再加点盐,把火打开,把饭煮起。这样,饭好了,妈妈也下班了,锅摊一煎好就可以吃饭了。
其实,在妈妈回家前我们就已经吃过了饭,就是没吃饱。妈妈带回的饭和菜,只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吃一次,可以吃得饱些。所以,妈妈带回的饭和菜,还是很受我们欢迎的。特别是妈妈煎的锅摊,吃起格外地香。
每天妈妈回家的时候,就是家中最快乐的时候。妈妈煎好了锅摊,一家人就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吃起这一天最好吃的饭来。妈妈和爷爷也陪着我们一起吃,只是妈妈和爷爷要吃得少一些而已。
爷爷和妈妈一样,也是在饭馆里当锅儿匠,只是在另一家饭馆。妈妈陪着我们吃还说得过去,因为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我和妹妹的午饭是多吃多占了,妈妈肯定吃得少。而爷爷那的伙食团没人去搭伙,怎么也要陪着我们吃?
后来我才了解到,爷爷由于离家近,没在饭馆的伙食团搭伙,而是把口粮全拿回了家里,吃饭时,尽量地让娃娃些多吃一些,他自己惦一下就行了。他饿慌了的时候,可以在饭馆里买一碗粑莲花白吃,饭馆里煮粑莲花白的汤,是煮过肉的汤。饭馆里,粑莲花白是最便宜的,五分钱一碗。爷爷的身上,一两粮票都没有,只能吃粑莲花白。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天妈妈昏倒是真的。因为我和妹妹把当天中午三个人的饭全吃光了,妈妈中午就没吃饭。当把午堂忙完后,就感觉脑壳晕,连忙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刚坐下来,人就昏倒在椅子上。幸好餐厅旁不远就有一家医院。施婆婆赶紧到医院请来医生。医生过来一看,说是不要紧,是饿昏了的,喝点热水,吃点东西就好了。施婆婆赶紧舀了一碗汤给妈妈灌了下去,妈妈就醒了。施婆婆又舀了一碗饭,泡上骨头汤,让妈妈赶快吃。妈妈吃了这碗饭后就全好了。我去时,妈妈刚好吃过了饭,我才看见了啥事没有。后来听妈妈说,她恢复后,掏出了粮票要买饭,施婆婆就让她买一两。但妈妈知道,那碗饭岂止一两,就买了二两的票交给了施婆婆。
自那以后,每天中午伙食团开饭的时候,施婆婆都要来查看。当看到妈妈把饭全让给我和妹妹吃后,就走开了。当妈妈饭后去上班,餐厅里又没有客人的时候,施婆婆就要妈妈去买一两饭的票,交给她,她去给妈妈打饭,满满的一碗,再泡上骨头汤,让妈妈吃了后再上班。从此,妈妈就再没有昏倒过。
后来,粮食紧张的情况有了好转,我们都能吃饱饭了,但妈妈还是习惯性地往家带吃的。但不是给我们带的,是给婆婆、爷爷带的。但婆婆、爷爷又怎能独自吃得下,就叫我们过去。但妈妈又不允许,并警告我们说:“哪个敢去!哪个敢去就打断哪个的脚”。所以,我们就没有过去,也不敢过去。婆婆、爷爷也只好自己吃了。
这,就是我当“厨子”的母亲。
母亲仙逝已多年,音容常常在眼前。
昨夜又见慈母面,醒来啼痕还未干。
注:图片来自互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