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筋

瘦骨寒梅 · 发表于 2016-7-11 21:34

老牛筋
四川人称那些爱财如命、一毛不拔的吝啬鬼为老牛筋。大概是比喻这种人难对付，不好打整，如炖不烂、嚼不动的老牛的筋。这个雅号出自何处、是何原因，无处考察，总之大家对那些刻薄鬼全这样称呼。
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姓张名海廷，就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张老牛筋。他的大名是什么，很少有人知道，但只要提起张老牛筋，全镇商贾几乎没有不晓得的。
他瘦高瘦高的个子，五十多岁，光着头，留着一撮小八字胡。他常年穿一件蓝色土布长衫，或白土布短褂。夏天脚上穿一双草鞋，其他季节就穿一双双鼻梁的布鞋，许多年了，好像从来没换过。
他的家在镇中，从铺面到后边一溜七八间房子，黑咕隆咚的没有窗户，后门直通河边，铺面横起隔了一道结结实实的高栏栅柜台，柜台只留下一个小窗口，如同戏院的售票处。这是他开的当铺。侧边开了一道门，供人进出。
他的原配只给他生了个女儿，是个老女子，未曾出嫁留在身边。为了延续香火，他又讨了一房小妾，但未曾生育。他在离镇八九里处还有一院农舍，雇了两个长工做农活，一个老妈子饲养猪仔。
他这个“老牛筋”的雅号，是用鲜血与生命换来的，可谓来之不易。大概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军阀混战割据时期，今天这个营长来当家了，明天又是另一个团长来做主。走一拨来一拨，来了就少不了派粮派款。张老牛筋大小也算一个殷实户，而且又是无权无势的，自然就成了勒索的重点对象。本来他就是爱钱如命的家伙，每遇到刮一次，心尖尖上也痛，痛得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有一次，前脚刚出了两个大洋，打发走一保长，后脚又来了一批穿二尺五的丘八。横不说白不说的要派治安捐十个大洋，不交就关人。他接连遭了多次，老本也挖了不少，心里那个痛呀，火呀硬是不打一处来，再加上手头的确没有现钱，便硬着头皮舍命保财。于是乎就被抓到火神庙的黑屋子关了起来。开头他还真的有点怕，看到那些横眉瞪眼、手拿马鞭的兵老二就发抖。但时间长了，反倒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横下一条心，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就这样被关了半个多月，一分钱没榨出来，每天还要供他两顿糙米稀饭。到最后，那些被抓来关着的一个个全被出钱保了出去，只剩下了他一个。这时另外一个部队反攻过来了，看管他的兵老二也跑了，他自己慢慢爬回了家。
经过这次磨炼后，他悟出了一条“真理”，就是宁舍三斤肉，不舍一分钱。同时也赚得了“老牛筋”这顶桂冠。
要说老牛筋挣的这份家产，的确是不易，是经他许多年来的省吃俭用和伤天害理地盘剥才得来的。按现在的观点来看，他的确活得窝囊，是抱着金娃娃讨口。他平时抽点叶子烟，烟屁股是从来不丢的，每天早饭后，他便坐在街沿上的小桌上卷烟叶。别人卷烟，先撕掉叶筋，也就是我们说的烟骨头。他呢，要把烟骨头剪成丝丝，再把头天抽剩下的烟屁股抖开，一并卷在烟里。
他唯一的享受就是早上吃一个荷包蛋，这是家里的其他人不能享受的待遇，他们只能喝稀粥啃干饼，或吃点昨晚剩下的饭。吃肉是有规定的，只能农历初二、十六这两天。买肉是他的专利，别人是不能代替的。他会站在肉铺前等半天，看到有了肥油砣砣的刀口了，才下手买。肉的吃法也很单一，一辈子都是回锅肉。吃饭时盛肉的碗必然是摆在他面前的。他女儿信佛吃素，他的小老婆也只能尖着筷子夹一点，就这样也少不了挨他的筷子头。他一边用筷子打她抻过来夹肉的筷子，一边训道：“还不快吃。”一斤肉他就包销八两，最后干脆把饭倒进装肉的碗里，连油汤一并扫光。
他很会盘算，盘算的对象主要是下层劳苦人民。因为高层的他攀不上，也惹不起。他的当铺只是当点小型用具或生活用品，如粗布大褂、木桶脚盆，甚至粪桶也有。他知道，那些大当铺看不起这些又脏又臭又不值钱的东西，那些穷鬼只有到他这里来当，而这些东西当了又很少有人赎回。与其说是当铺，不如说是收荒站，便宜的收荒站。他把所有物件的当价压得很低，值五元的最多当一元，而且期限很短，只有三五天，过期当死。当死了的东西他就拿去卖钱，从中赚点。
每逢赶场天，他就到猪牛市场去转悠。他很会淘相因（拣便宜），反正大家买卖又不是明码实价，相互间在袖筒里摸指头谈价钱。他可以立即买进来转手就卖出去，赚上五角或一块大洋。
他的田园雇了两个长工和一个老妈子。长工负责田间的耕种收割，老妈子负责煮饭与喂猪。他隔三岔五地要去巡视一下，看看地里的庄稼是否收拾得好，圈栏的猪儿长得好不好。长工的伙食那是有规定的，除初二、十六打牙祭吃肉外，常年只是萝卜白菜。他还有一个特殊的规定，不能吃辣椒，说是怕长工吃坏肚子，其实真正原因是吃辣椒要多吃饭。
那时的人很不讲究卫生，用刷牙的人很少，许多人牙齿上有厚厚一层常年积存的污垢，现在想起也让人厌恶。过去要粘个邮票或补个破烂钞票，没有糨糊，就抓两粒米饭代替。这个老牛筋更会打条设法，他干脆用他那长长的指甲，在牙齿上刮上一层污垢用来代替糨糊，真是恶心。
解放后，他被划分成了地主分子，但他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参加国民党，只是盘剥农民，加上他快六十了，也就没有把他怎么，只是监督劳动。叫他下田插秧打谷呢，他没有力气。生产队就给了他一条牛，叫他天天牵着去放牧。他呢，倒还老实，一不言语，二不偷懒，把牛儿喂得壮壮的，见到大人小孩就是点头赔笑。到了公社化，生产队的牛也上交了，他也失业了。生产队只好把他当“五保户”闲供起，群众意见很大。后来不知哪个队干部想了一个法子，给他加了一个不法地主分子的罪名，弄去劳改。
天下事总是千奇百怪， “大跃进” 时，许多世世代代的贫下中农、土改中的积极分子饿死了，而他这个不法地主分子，到了劳改煤矿，一日三餐反而有了保障。叫他去挖煤呢，他没力气，只好吩咐他在厨房打杂烧火喂猫，终于躲过了饥荒年代，活到七十多岁才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