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院 焚尸炉伯力士在常德工作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直到常德战役打响,全城疏散之前才离开。“他在常德工作期间是住在我家的。在长老会医院里他专门建立了一个办公室,专门研究这些传播瘟疫的老鼠。”巴玉华在《家在常德》一书里写道。
他教常德人如何防治鼠疫。他举办了由甲保长、警察等主要防疫力量参加的培训班,传授防疫知识,写成了《鼠疫检验指南》一书。谭学华医生一直协助他工作,是他语言的翻译,也是文字的翻译,《鼠疫检验指南》就由他译成中文。
伯力士最担心的是鼠疫外溢,而这又是极有可能的。常德是水路交通要冲,因为坐拥沅、澧二水,侧依800里洞庭湖,虽然偏重于湘西贵州,但其水路却相通于长沙、汉口、上海,是中国西南部重要的商业贸易中转中心。
“从西边来的货物主要有各种类型的木材,茶叶、兽皮、油、芝麻、水鱼、五倍子、靛蓝、油脂、腊、清漆、绿矾、朱砂、布料、和纸张”。而从汉口运来的则有“纱线、布匹、煤油、盐、糖、火柴、肥皂、窗玻璃、海藻和其他日常杂货等”。
加上战事向长沙汉口等城市推进,常德城里一度拥满了逃难的人,人口也随着战局而剧烈膨胀和收缩着,常德曾一度从常住人口10万,猛增至20万,又随着人们再向西逃,又骤减至5万。
印度跳蚤极容易随着大米、棉花等物资的转移而携带鼠疫菌转移,加上人口的流动会让疫病流散各地。伯力士在防疫计划中提以下对策:一,群众卫生宣传,但考虑到大多数贫民不识字和为生计忙碌,他认为只进行报纸宣传、集会宣传是不够的,要进行逐户的讲解宣传;二,预防接种。这一项在常德也极难推进的工作,常德人基本上没有过打针,很惧怕,民间遥传打针会导致妇女流产和孩子死亡,伯力士为了减轻群众的抵触,特意放宽见了至2岁以下儿童、孕妇和结核病、心脏病等重症病人可不注射。尽管在所有的医疗机构、常德城的6个城门,水陆码头站点进行预防接种,但到了5月鼠疫爆发最炽烈时,接种也只达到28.6%,于是8月只得改为逐户接种。
4月为应对到来的疫病高峰,常德的学校一律停课,旅馆、浴室、剧院歇业,军队须离城十里以外方可驻扎,病家、保甲长、中西医各诊所不得瞒报疫情,否则从重处罚。
1942年3月13日常德防疫处第二次会议决定,常德城的保甲长一律进行防疫四小时训练,以协助军警进行防疫,抗不从者要严惩。预防注射保甲长要预先通知居民,故意违反不注射的要封闭其住宅并押解至附近医务机关补行注射并查明原因分别惩处。病家、保甲长、中西医均应随时报告疫情违者严惩。1942年4月14日常德防疫处第三次会议是研究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指示:至万不得已时,遵照电令烧毁居民房屋而在所不惜。陈诚关心的是:“常德为产粮区域,关系本战区军食至巨”。
于是所有从常德运出的物资都要进行检疫和城外保管,水警严禁船舶靠岸停泊。军警在常德城的皇木关、落路口、北门、小西门等关卡处设检疫站,检查旅客过街的行李,并进行强制防疫注射,只有接受注射的人才可出入常德城。
预防接种并不能一劳永逸地对鼠疫产生免疫力,但大范围的接种能减少人们感染的机会,就算是感染了,接种过的人也或多或少地能产生对鼠疫的抵抗力,况且在当时并没有更好办法。但战时的困难是制造大量的疫苗和运输保存这些疫苗。疫苗的保存和运输对时间、温度条件有比较高的要求,可以想见,大量的疫苗运入常德,本身就是一件难事。并且,鼠疫疫苗的免疫力只有3-6个月,注射一针疫苗是不行的,还需要进行第二次加强注射。
保存下来的民国三十二年三月七日下午四时召开的“湖南湘西防疫处座谈会”纪录里有一段对疫苗注射的特别安排,读来或可了解当时的情形。
“现在时当春令,为防止鼠疫再度暴发,是应再行普遍注射,以策安全。中央卫生署对湘西鼠疫情形极为注意,所以此次送来的鼠疫疫苗等项药品,价值昂贵,约在百万元之谱,际此欧亚战争激烈之时,来源缺乏,运输困难,且此项药品,有时间性,故须及时应用,以期无负中央关怀湘西鼠疫之盛意。”
所有的措施到了4月6日出现肺鼠疫后更加严厉,通往常德临近县的道路上实行交通管制,江中船舶一律不准靠岸,沿江边设置船港口十个,以离岸二丈为合格,通岸跳板中间须置防鼠设备,夜间则将跳板拆除。军队驻扎常德地区时,需离城五公里以上。运送的军粮需检查其中是否有鼠后方可启用。关庙街、鸡鹅巷、法院街等重新封锁,常德向驻常德部队借兵200人,交伯力士培训后上岗。5月,卫生署防疫处处长容启荣也带着疫苗和器材赶到。
在伯力士的督导下,常德东门外约三华里的徐家大屋建成了隔离医院,隔离医院四周挖成一丈五尺深、一丈二尺宽的壕沟,沟里灌满水,只以一面吊桥与外面相通,这是为了防止带病菌的老鼠进入医院。医院里面设三个病房,每个病房容纳40-50名病人。隔离医院“戒备森严,俨然一个魔窟,人们望而生畏,任何人不能接近,也不敢接近。只有医务人员身着防疫衣,全身心地救治鼠疫病人。这个隔离医院先后收治过两百多例病人,在这期间城里很多人染病后不但不报疫情,更不愿送隔离医院治疗,就是死了也不报死讯。”
经历了非典的中国人现在能够理解隔离医院对于传染病的重要性了,但在半个多世纪之前,国人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在常德一切紧急措施,均难得一般民众谅解,甚至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不接受防疫注射等措施。
“鼠疫传染至烈,尤以肺鼠疫为最危险。染疫者必须强制隔离以防蔓延传染,此紧急措施无识及自私之徒反对至甚。又因患者就医救治无方,遂多归罪于隔离医院。”国民政府卫生署防疫处处长容启荣在其《防治湘西鼠疫报告书》里说。
然而隔离院的真实情景恐怕只有从里面活着出来的人,才能描绘,但从里面出来的人少之又少。国民政府留下的档案中常德鼠疫患者共42人,其中只有5人治愈出院,20岁的杨志惠(当时名为杨珍珠,文革时改为杨志惠)就是其中之一,并且在事隔半个世纪后留下了口述。
杨志惠和13岁弟弟杨彼德及母亲住在广德医院的对面一间没有地板的木板房里,因为信基督教,父母给两个孩子取了教名“珍珠”、“彼得”。两年前父亲被日军飞机炸死后,一家人靠母亲在家门口的街上摆个香烟杂货摊活命,是常德最贫苦的平民。
“1942年4月的一天,我和弟弟放学回来,忽然同时发病,两人的症状一样,高烧,抽搐、淋巴起砣,病势急重,当时常德流行瘟疫,急重病人都送入隔离医院,我家左边隔壁一崔姓邻居(开棕索绷子铺)和右边隔壁一罗姓邻居(开香肠店铺),见我母亲无能力,就把我和弟弟抬到隔离医院去治疗。”
杨志惠进去的时候,隔离医院里大约有200多名患者,一堆堆人裹着破衣烂衫痛苦地蜷缩一团,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盏盏鬼火幽灵似的马灯,映照着一张张憔悴、恐怖的面孔。在徐家大屋建起来的隔离所极其简陋,室内地面上铺着稻草作病床,一间房里容纳几十名病人。
“进隔离医院头天,我的神智还有点清醒。环顾四周,时不时看到有人被抬了进来。有7~8岁的小孩,也有40~50岁、甚至60~70岁的老人。有男的,也有女的。耳边经常听到哪个哪个被芦席裹着抬到郊外烧掉了。死者的亲人在地上哭得打滚。”
“其中有一个惨状我仍记忆犹新。那是我到隔离医院的第二天,我拖着沉重的病体匍匐着去找医生,只见前面一堆人正痛哭欲绝地在讲着什么。我抬头一看,大门外有几个用竹床做成的担架抬了过来,人群中发出阵阵叹息声,担架越来越近,上面是黑乎乎的一堆。担架到了眼前,顿时吓得我脸发白,心乱跳。原来,竹床担架上的死者烧成焦炭,形体扭曲,各种很难形容的怪异姿势,只剩了类似人体的轮廓。站在我身边的一个胖女人,惊叫一声,用双手掩住面孔哭泣起来。听人群说,这些烧成焦炭的人,是被他们的亲人们从郊外焚尸堆中抢出来的,然后回家掩埋。我忽然想呕吐,一阵头痛,就昏过去了。”
杨志惠的母亲不断去找同是教会教友的广德医院副院长谭学华,求他救救她的两个孩子,谭学华将姐弟俩从隔离所转到了广德医院。在广德医院,姐弟俩都被安排在隔离的小房间里,不与外面接触,两人不停地高烧抽筋昏迷,每当抽筋时,母亲就把毛巾塞在姐弟的嘴里,防止咬断舌头。后来,杨志惠的腹股沟长出巨大的黑色肿块,“谭医生对我母亲说,这是鼠疫菌造成的糜烂性淋巴腺肿大,给我和弟弟(弟弟长在耳朵后面)做了手术,病情才好转”。经过6个月零9天的住院,姐弟俩才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现在人或许难以想象一个传统的、平时只靠草药中医疗病的农业社会,遇到现代细菌武器攻击时的凌乱与失序,这之间巨大的落差好比弓箭盾牌遇到了原子弹。
伯力士 、陈文贵等医学专家们或许无法理解,他们在常德解剖尸体的行为在老百姓中引起了怎样的恐慌。
恐慌的更大来源是建在常德城的西门外千佛寺边上的三座焚尸炉,为了阻断传染链,规定凡是鼠疫病死者,必须火化,而且必须由家属自备烧尸用的柴火。
张礼忠老人根据自己的记忆画出了焚尸炉的样子。当时9岁的他出于好奇和小伙伴们去观看火葬,但有军队守卫,只能远远地看。
焚尸炉是用旧砖砌的,炉子高大约在3.5米,宽1.5米,深2.5米,分上下二层,上层是烧尸体室和烟囱,下层是骨灰室,每天下午四点开始烧,到第二天早6点结束。每具尸体需要用松木劈柴200斤,要烧两个小时。
常德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恐怖的东西,这简直比得鼠疫的死亡更可怕。
40年代的常德,虽然被战争扰乱,但还是恬美的农业社会,坐落在洞庭湖的西南一隅,或者说绻缩在川黔高原的脚下,靠水路连通世界。源出贵州省云雾山的沅江,流至常德附近,如一条蛟龙般打滚腾跃,流出多个“几”字型。在沅江一个弯道处,常德城弯成月芽状,沿着北边河堤东西绵延。常德城有城墙,6扇城门随着晨钟暮鼓开启闭合,城内没有马车甚至没有黄包车,整个城市长不过3公里,宽不过1公里。
农业社会最大的传统价值就是人死入土为安,加上湘沅流域,本是楚文化之源,人们普遍重鬼神喜巫筮,有一整套丧葬文化。“人死饭桶开,不请自拢来”,哪家死人了,亲朋好友都会来吊孝,请道士做法事也要几天几夜。
“因此,人们一想到火葬,那滋味如同人活着被火烧烤一样。人们心中害怕,偏又好奇,往往火葬尸体时,总有好些人围观,看到的人,就把尸体在火葬炉里如何皮炙肉燔的情景加以渲染,于是恐惧情况传得更远。”
参加细菌战调查后,张礼忠访问了亲眼看见烧尸的满大启老人,留下了老人的口述,他讲述了自己亲见的焚尸炉的情景。那一年,他读中学,和负责火化的保安司令特务排文班长相熟,就要求他带他去看烧尸体。
“走到火葬场时已摆了七具死尸,每具死尸用旧棉絮或被单从到脚严实地裹着,分不清男女,从长短看是五具成人,两具小孩,这是隔离医院送来的。文班长下令士兵开始工作,将死尸装入炉中,尸体周围放满柴火,浇上汽油,点燃火,关上炉门。三座火炉发出呼呼的声音,一股浓烟从烟囱里喷出,烟囱不高,一阵旋风吹下来,使我闻到像烧焦的猪头的气味”。
文班长告诉满大启,现在烧的是第168具,以后只要见到文班长,他都要问烧了多少人,到焚尸炉停止工作时,文班长告诉他共烧了309具。
人们怕死后被解剖,更怕被火烧,鼠疫加上防疫造成的恐慌在常德越演越烈,人们想尽一切办法逃离。但常德各城门都设有岗位,整个城都被围起来,尽管这样,还是阻止不了人们逃离的脚步。
一开始,谁家死人了还能听到哭声,后来人们不哭了,因为哭声会引来军警和防疫人员,人死了后他们先想办法把尸体藏起来,然后再想办法运出城去。
于是死尸开始逃离常德城。
张礼忠老人的四弟张国民、五弟张国成死于42年4月的大流行。当兄弟俩高烧不退神志不清时,心疼孙儿的姐奶奶催促父亲赶快将孩子送到广德医院就诊,但父亲压低声音说,“去医院不但诊不好,还要破肚开刀挖心挖肝做解剖,最后丢到火葬炉里烧成灰”,奶奶顿时不敢响了。
“奶奶、父母亲、我和大哥五人守护着四弟、五弟,我们悲痛欲绝地眼睁睁地看着四弟、五弟双目紧闭,全身手脚抽搐不止,最后悲惨地死去。一家人只能偷偷流泪,小声痛哭!奶奶母亲叫着两人的名字轻轻摇着他俩的身体,‘醒来呀,昨天还好好的呀,我的心肝宝贝,好孙儿’。奶奶用毛巾捂住嘴,不敢哭出声,嘴角都咬出了血,当年秋天奶奶便因伤心过度而病倒,不久就去世了,死的时候才61岁。”
当时的防疫措施是死者家属必须在隔离医院内设的留验所留验,留验时间得满7天。但留验所设备不周,感染鼠疫的危险成倍增加,因此没有人愿意送亲人去隔离医院,更没有人敢于接受留验,剩下的选择只有一个,全家协助患者逃离常德,或者藏匿死者。
四更天时,张礼忠的父亲先叫人把两个木匣子用床单包好送出城,自已用两个箩筐挑着两个孩子,装做孩子睡着了,挑着出城躲警报而混过检查,张礼忠跟在父亲的身后,一步一步走到小西门外的校场乱葬岗,将兄弟俩埋了。1949年后张礼忠去找兄弟俩的坟,却再也找不到了。
当年在常德市东门外水巷口的何英珍家,18天内死了6口人:嫂嫂、姐夫、弟弟、侄女,以及从江西老家前来奔丧的伯伯、叔叔,但这6个人都不在政府防疫部门的死亡名单上,原因就是生病之后不敢送医院,死亡之后通过家里的后门,每次2块银元租个小渔船运到德山悄悄埋了。
人们想尽办法把死去的人藏起来,东门外陈家大屋,有个80岁的老汉死后,家人实在运不出去,就把他埋在自家的屋后的菜园里,一切处理好后,家人才敢放声大哭。
国民政府卫生署防疫处处长容启荣后来也承认:尽管火葬是阻断鼠疫传染的最好办法,但常德在实行火葬时“布置未周”。火葬炉有时候是几具尸体一起烧,或者用同一炉再烧死亡的老鼠,如此对死者不敬的作法,“遂引起死者家属之怨恨及一般民众之反感”。
焚尸炉在发生一件事后不得不停止。一次在烧一位孕妇时,炉子突然发生爆炸,瞬时塌了一半,此消息在常德城不翼而走,人们认为这是一个预兆,常德要遭更大的劫难了,一时间民怨沸腾,谣言四起。
“当地民众反视卫生防疫人员为寇仇,竟有殴打防疫工作人员者。同时谣言四起,有谓常德鼠疫系卫生人员所伪造,以骗取防治经费;有谓检验尸体因外籍医师伯力士欲挖割眼睛及睾丸以制造汽油;亦有谓得病身死之人系因曾被强迫接受所谓‘预防注射’,凡此种种无稽谣传,其影响于防治工作之推进甚大”。国民政府卫生署防疫处处长容启荣在《防治湘西鼠疫报告书》里说。
伯力士认识到火葬造成的恐慌严重干扰了防疫,而且随着疫情的发展,三个火葬炉也不敷使用,于是建议放弃火葬,改建鼠疫公墓。4月18日,在常德东门的隔离医院边一座鼠疫公墓建立起来,所有死者经过消毒后一起深埋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