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无边南桥梦
(原载《新邛崃》2016年第三期)
杨辉祥
白沫江和文井江,在邛崃青翠的西南山区当中蜿蜒,激越湍急 ,它们在齐口相拥,汇成烟波浩渺,宽阔幽深的一条大河,然后它又接纳了䢺江,偎依着临邛古城之南奔腾东去。
这一段河,称为南河,邛崃人深情地称它为家乡的母亲河。
南河,是成都平原与西南山区的一条界河,成都平原沃野千里,但一旦越过南河以南,立马就进入了山区,莽莽苍苍,连绵不断,翻越了一座大山,前面又是一座巨岭,而且越来越高,你可以由此直至走进世界屋脊,攀上云端上的喜马拉雅山脉。
南河,还是一条文化的界河,我翻阅很多古籍,历史上多这样说,过了南河,就是“蛮夷”(少数民族)之地,汉族文化风俗渐弱,再远行,你可以进入色彩斑斓的少数民族地区,深入藏区,一直到拉萨,云南,甚至东南亚。 异族异域风情愈加灿烂浓郁。
南河,还是内地与藏区,乃至域外物资贸易的交汇的门户,内地的布匹,盐巴,丝绸。。。从南河出去,大西南的麝香,藏红花,虫草。。。从这里进来,两千多年来,往来的络绎不绝的马蹄和背夫们的麻窝子草鞋踏出了一条金子般的贸易古道,史学家称为南丝绸之路或者茶马古道。邛崃,也因此誉为丝路首城。
但是,南河,这条横在丝绸之路上的一条大河,仍然是靠着一只只小小的木船在两岸之间穿梭运输,维系着这条重要经济文化政治动脉的畅通。即使是强大的中央政府的政治活动,也只能如此。汉武帝时,司马相如被派遣出使西南夷,也是从这里过河的。我不知道,当他站在船头上,劲风撩发,面对汹涌波涛,他的感想如何呢?他会不会想到,为了大汉帝国的西南疆域的巩固,应不应该在南河这里架一座桥呢?
历朝历代的邛崃地方官员,也只能采取义渡来解决南河的交通问题。《邛州嘉庆志》记载,“南河义渡,州南二里许,为上通省城,下往炉藏要路。。。。嘉庆八年,知州胡廷章集阖州绅耆酌议,招募渡夫八名,每名月给工食钱一千二百文。。。凡往来商旅行人概不准收钱。。。。两岸勒碑,遂为义渡。”
南河行船,浅的地方用篙竿撑,深的地方用摇橹摇。秋扬芦花白胜雪,春染江水绿如蓝。自古以来,船工们每天早晨撑起樱红的太阳,晚上又摇落昏黄的月亮,辛辛苦苦地把物质人员运抵彼岸,将两岸勾联。但是,随着贸易的发展,人员往来的增长,摆渡的办法,已经远远满足不了需要,而且比较危险。如果一旦洪水暴涨,人们只能望河而兴叹。
修一座大桥,飞架南河两岸,解决往来交通问题,邛崃人一直做着这个梦。终于在清嘉庆十一年(1806年),政府决定修桥,次年开始动工,并请了建南道的官员题名,命名康济桥。桥的设计是,长七十八丈,一十五洞,马道宽三丈五尺,高约三丈,但到了嘉庆十七年,五年了,仍未完工。当时政府“曾议劝捐,”但是“未竣其事”,只修起了石礅十余而止。一直到了道光壬辰年(1832年),州牧宣瑛,州人罗泗龙,开始重启工程,阅二十月而成之。其桥高五丈,宽三丈,长一里,十五洞,桥头建坊,桥中建亭。从建桥史来看,宣瑛他们应该是延续了嘉庆康济桥的工程,所以嘉庆建的这座桥,本名其实应该是康济桥。老百姓把它叫做道光南桥。修这座桥,经历了两个皇帝,耗时27年,真是不容易。
为了建这座桥,邛崃人还付了巨大的艰辛。建桥的石头取自上游十里远的松安桥,据说,这是邛崃产红砂石材最好的地方。当时的石工,就在这里喊着号子开石,嗨约嗨约地把石头抬上船,顺流而下,运到南桥工地。前些年,我到那里去拍照,发现崖壁上道光年间建桥的题记,推测当时提供石材的是新盛厂。其中有一题记,却使我非常震撼,它写的是“南桥工血顺江流”,这显然是修建南桥石工们在悲愤血泪中题下的,我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但从这短短的七个字,可以感受南桥工程的艰苦。
我看过州人在光绪八年画的这座道光南桥的图,胡立嘉先生临摹了这幅图,再参考文献记载下来的桥的尺寸。即使用现代人的眼光,道光南桥也是一件浩大的精品工程。可以用雄伟秀美来形容之。首先,这座桥很大气。道光这座南桥,后来毁于洪水。现在的南桥,为光绪年间修的,我用它的数据与之进行比较,大家就可以想象这座桥的宏大。
现在老南桥(光绪)桥高一丈,而道光南桥桥高五丈,是其五倍,老南桥(光绪)桥宽一丈八尺,而道光南桥它桥宽三丈,是其近一倍。老南桥(光绪)的长是七十余丈,道光南桥它桥长一里。老南桥(光绪)的桥墩是三十三个,道光南桥它桥礅只有十五个。
道光南桥的桥型也是非常漂亮的,文化气息浓厚。它呈弧形,而采取类似平乐乐善桥的十五个桥拱组成,桥头两边有坊,桥中有亭,曲线的柔美与直线的刚毅互应,可以想象,构图非常漂亮。在坊上有对联,最有名的是,“江山如画,长安北望三千里;风月无边,天府南来第一州”的对联。老百姓传说,桥修好后,从十方堂河面角度望去,镇江塔像一支利箭,南桥像一张强弓,箭搭在弦上,跃跃欲射,仿佛马上直击苍穹。这成为当时南河一景。
这座桥的建成,使州牧宣瑛十分得意,他修了一座偌大的牌坊来纪念它,这就是现在还存在的川南第一桥碑。他挥毫洒墨着近一米大的巨字,张扬着心中满满的自豪。他称的第一,意思还不只是桥的地理位置的第一,其实还宣示,桥的规模,桥的美丽,也是第一。邛州,也是天府南来第一。
桥建成了,天堑变坦途。正如川南第一桥碑上的四个字描述的,达到了“利济康庄”的目的。这是一个历史性事件。伟岸而盛装的康巴汉子来了,腰佩嵌满宝石的藏刀,他牵来的马背上驮满了土特产,在桥上含笑点头与人们打着招呼,直奔成都而去。一行背夫过桥来了,背夹上堆满了高高的藏区的必需品。他们匆匆忙忙走过桥南的牌坊而去,他们今天要赶到平乐歇脚,他们进入藏区来回,要半个月的时间。南桥上马蹄叩叩,人声沸沸。南桥以及邛州,一派热闹和繁荣的景象。
通过邛崃南桥,巍峨的高山与坦荡的平原在这里拥抱,喜马拉雅山的朵朵白云与成都的丝丝风雨在这里际会,藏民族激扬高亢的歌声与汉民族的幽柔低沉的古琴音在这里和鸣,从这里往北送去紫禁城的需要的麝香,往南运去布达拉宫的猎猎的经幡。。。。 邛崃南桥为西南民族和谐,经济交往,文化交流,功不可没。
这座桥,服务了五十八年,光绪戊子年(1888年),被一次大洪水冲毁,光绪己亥(1899年)开始重建南桥,它选址紧靠道光版的桥址上游50米左右,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老南桥。不过,光绪南桥与道光的不一样,它总结了道光南桥的经验,基本采取了平桥的形式,而且更像是一座漫水桥,采用三十三孔的桥墩,大洪水时,让洪水漫桥而过,避免了山洪带来的树木杂草淤阻的危险,以减轻对桥墩的冲力。据现在考证,在修光绪南桥时,大量使用了原来冲毁的道光南桥的旧石材。 光绪的南桥继承了道光南桥的作用。而且战略地位越来越重要。据说,解放初期,国民党军队曾经想炸掉南桥,以河为据,退守西康,负隅顽抗,但未得逞。后来,解放军挥师进军西藏,就是从南桥过去的,再后来的川藏公路的修建,西藏平叛,中印边界反击战,西藏的民生建设,所需的巨量的人员,物资,也是经南桥进去的。南桥是川藏线的咽喉要道。那时候,南桥上的运输汽车引擎轰鸣,烟尘滚滚,一辆接一辆,昼夜不停。
这座光绪南桥已经用了115年了,在它上面,曾经轰隆隆地跑过坦克,炮车,几十吨的载重汽车,真是佩服古人的智慧,到现在居然还在使用。一直到1995年,国家在它的下游修建了一座钢筋混凝土的新南大桥,才取代了它的地位。而它的名字也由南桥变成了老南桥。
今年仲夏的一个傍晚,我又来到了老南桥,夕阳透过云缝向南河投射着神秘的云隙光,霞光万道,南河波光粼粼,跳金耀银,几只打鱼船的驶过,划破了水光,留下了长长的尾迹,大榕树的清晰剪影把遥远西山的衬托得更加雄浑苍茫,华灯初上,在灯光与霞光交相辉映下,老南桥泛着金黄而微微透红的光晕。很多人在河滨散步,享受着河风的凉爽。
几个摄影爱好者正架着三脚架,在老南桥边拍摄, 老南桥是一个出大片的拍摄好点位, 它有白皑皑雪山的远景,宽阔的大河,沧桑的古桥,古碑,古塔,华盖般的大榕树,在晚霞里撒网的渔舟,朝晖与夕阴。。。。众多摄影爱好者青睐这个地方,几乎天天有人在这里拍摄,也拍出不少美轮美奂的照片。
我站在川南第一桥碑前的江边,听到了江水拍打道光南桥残存石墩时发出的低语声,看老南桥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在道光南桥的桥头残壁处,100多年了,长出了一棵巨大的榕树,枝干遒劲,翠叶苍苍,它和川南第一桥碑一起,在邛崃的一些老人心目中,已经成了神灵。老人们把孙儿孙女们的安危和长命拜托给它们。他们把川南第一桥碑叫将军碑,在上面挂上用柳枝弯成的弓箭,说是可以射掉娃娃们犯着的煞星,他们要孙儿女拜大榕树为“干大”,他们说,大榕树已经百多岁了,仍然还郁郁葱葱,也一定会保佑自己的孙儿女长命百岁。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在老南桥和这些大榕树下,停泊着很多木船,船上复有弯弯的黑黑的船蓬,每到晚上,船老大们亮起了油灯,灯光洒在江面上,闪闪烁烁,影影绰绰,伴随文笔山梦花庵里传出的幽长的钟声在夜空中的回响,真有点“枫桥夜泊”诗中身临其境的感受。
现在的南河上,已经架起了几座大桥,上游有邛名高速的南河大桥,黄坝大桥,下游有318国道的新南桥,宝林大桥。老南桥与它们比起来,显得羸弱而苍老,短小而低矮。曾经有人提出要拆除老南桥,重建一座更高,更大,更漂亮的南桥。我不知道将来老南桥的命运,但我知道,从1832年道光南桥建成,近200年的中国近现代史上,邛崃南桥对于藏区,对于西藏,对祖国于西南边陲的经济发展,社会安定,国防建设,文化交流立下了丰功伟绩。
老南桥可能终有一天会消失,但它的历史光辉将永远长存。
我想,这滔滔东去的南河更不会忘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