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 路 人
詹义君
1984年秋天,一个外乡人来到蟠龙村。他向遇到的每一个人重复同样的询问,满以为可能会给他的期待一样:“李玉民家在哪里?”
他随身挎了一个军用帆布包,破旧、空瘪,与他整个人极为般配——时隔三十年后,当我偶然想起这个意外地进入我少年视野里的外乡人,我坚持地想他带了一个挎包:一个异乡人远天远地徒步寻到蟠龙村这块山高皇帝远的偏僻角落,我不忍心让他在我的回忆中一无所有。
实际上,他带来了那个年代村民语言库里几乎找不到的奢侈之物:友情。
我不知道他是在问了多少个人之后,终于到达他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我所居住的小林盘。我的家和李玉民家同在一个生产队。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与生产队里的几个叔叔大婶交谈。从他激动而显得零碎啰嗦的谈话中,我听明白了:他和李玉民是老朋友。这里,我之所以要强调这个“老”字,是因为他们多年前就相互认识并意气相投,再就是他们已经好多年没有通音讯了。
我看出来,那几个与他攀谈的叔叔大婶都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他,明显地闪烁其词,像是始终不想给予他急切地等待着的答案。
我表现出一个懵懂少年的愤怒,很有些瞧不起叔叔大婶们的支支吾吾。我径直走到外乡人面前,说:“我知道李玉民在哪里,我带您去!”
我带着这个满怀期待的老人来到一片小山坡,确切地说是站在了一座坟墓前,李玉民的墓。李玉民死去已有大半年,他坟头上的草都长出一尺多深了。
我已记不清那个秋天,那个外乡人在他多年未见过面的老朋友的坟墓前做了些什么,嚎啕大哭?还是长久地沉默?也记不清这个怀着期待和喜悦来,带着失望与悲伤走的人,离去的落寞背影是怎样消失在蟠龙村弯弯曲曲的山道间的了。
1984年秋天,也就是13岁那年,我做了一回带路人。好长时间里,我都暗暗为我在那个秋天里某个时刻突然表现出来的热情所感动。
这份微末的感动有一天戛然而止。在我终于脱离稚气而对人生有了切肤的体验并懂得思索的到了中年。今天,当我再次回首,找到这份在我算不上丰富的经历里并不起眼的记忆,我一下子为我曾经的自我感动而羞愧。或许那几个看似不诚实的叔叔大婶,他们才是对的。我只不过做了一回蹩脚的带路人,在我引以为豪的热情里隐藏着蒙昧的残忍:我用一个少年单纯的热情,将别人带进了岁月冰冷的陷阱。
其实,在1984年那个秋天,面对那个意外闯入的外乡人,我,还有叔叔大婶,完全可以编造一个善意的谎言:比如李玉民到亲戚家串门了,或者出远门去了。
那个曾经身挎发白的旧帆布包短暂进入过蟠龙村视野的外乡人,恐怕也早已不在人世。他和李玉民之间的故事肯定也随同带入了漆黑的坟墓,不会有人记起——实际上,我也是一无所知。但是,我怎么老是对这个外乡人念念不忘?哦,是友情!是的,我再次说到了友情。这种至老不渝的友情,让我期待和羡慕。
我在想,我可不可能有幸遇上这样的友情?——在我感觉自己开始老了,老得可以敢谈论身后之事了(打小起,我所接受的教育都在重复加深一种告诫:一个在世的人谈论自己的死是犯忌的)的今天——某一天,我死后,还会不会有人远天远地一路问来,在我的坟头烧上一炷香,说说当年的相遇和后来多年人海茫茫两无消息的殷殷牵挂……会有吗?在这个信息技术高度发达而人间真情急剧淡薄的时代,恐怕不会有了。
时代已经不会给另一个少年以带路人的机会。
2016.1.15临邛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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