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时光如流,仿佛就是刹那之间,青春岁月便如昨日黄花,随着厚厚的霜色而枯萎凋敝,当我听到第一次有小青年喊我叔叔时,我并没有因为这种尊敬的称呼而感到快慰,相反,我感到伤感,它让我警觉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青春已经流逝,岁月从不饶人,日子突然变得琐碎繁杂忙碌起来,生活像一面魔镜,在我还未来得及应对它的时候,它便把它最实质最本真也最枯燥乏味的一面突然呈现在了我的面前,让我手忙脚乱让我无所适从,特别是结了婚,组建家庭,有孩子之后,每天要做的事情,似乎一下子就增加了许多,要工作要生活要买菜要挣钱,油盐柴米酱醋茶,水费电费通讯费,大到孩子入托,买房置业,小到待人接物,迎来送往,每天都是一个字忙,忙得焦头烂额顾此失彼。
在无休止的忙碌中,白发也一天天见长,皱纹也一天天见多,肩头上的担子,也一天比一天沉重,于是为了生计,为了家庭,为了老婆孩子,也为了社会所赋予我的那份责任,那个角色,我便只能理所当然地,全身心地去继续奔波,继续操劳。就像是一匹负重的老马,面对生活这驾笨重的大车,除了使劲拖曳,别无选择,苏东坡在最落难的时候,在岸边写下“大江东去,浪淘尽”,写出最好的诗句出来。受到皇帝赏识时,他的书法漂亮、工整、华丽,而且得意。因为他是一个才子,才子总是很得意的。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让很多人受过伤。他得意的时候,很多人恨得要死,别人没有他的才气,当然要恨他。但是他落难写的书法,这么笨、这么拙,歪歪倒倒无所谓,却变成中国书法的极品。此时苦味出来了,他开始知道生命的苦味,并不是你年轻时得意忘形的样子,而是在这么卑屈、所有的朋友都不敢见你的时候,在河边写出最美的诗句。
他原来是一个翰林大学士,但因为政治,朋友都避得远远的。当时他的朋友马梦得,不怕政治上受连累,帮苏轼夫妇申请了一块荒芜的旧营地使用,所以苏轼就改名叫苏东坡。苏东坡开始在那里种田、写诗,他忽然觉得:我何必一定要在政治里争这些东西?为什么不在历史上建立一个光明磊落的生命情感?所以他那时候写出最好的诗。他有米可吃了,还跟他太太说,让我酿点酒喝好不好?他还是要喝酒!“夜饮东坡醒复醉”是说,晚上就在这个坡地喝酒,醒了又醉、醒了又醉;“归来彷佛三更”则是,回来已经很晚。“家童鼻息已雷鸣”是说,当地还有一个小孩帮他管管家务,但是他睡着了,鼻子打呼。“敲门都不应”是指,苏东坡敲门都不应。我们看到他之前的诗,敲门都不应,就要发脾气了,可是现在就算了,他就走去听江水的声音,“倚仗听江声”。
苏轼变成了苏东坡后,他觉得丑都可以是美。他开始欣赏不同的东西,他那时候跑到黄州的夜市喝点酒,碰到一身刺青的壮汉,那个人就把他打在地上说:“什么东西,你敢碰我!你不知道我在这里混得怎样?”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苏东坡,然后倒在地上的苏东坡,忽然就笑起来,回家写了封信给马梦得说:自喜渐不为人知,我觉得是了不起生命的过程,他过去为什么这么容易得意忘形?他是才子,全天下都要认识他,然后他常常不给人好脸色,可是落难之后,他的生命开始有另外一种包容,有另外一种力量。所以我觉得,苏东坡酸甜苦辣咸百味杂陈最后出来的一个味觉是“淡”,所有的味觉都过了,你才知道淡的精采,你才知道一碗白稀饭、一块豆腐好像没有味道,可是这个味觉是生命中最深的味觉,你会发现他在做官的时候,从来没有感觉到清风徐来,但是从他的诗中看到,因为他不做官,才感觉到清风,我觉得苏东坡应该感谢的是:他不断被下放,每一次的下放就更好一点。因为整个生命被现实的目的性绑住了,所以被下放的时候,才可以回到自我,才能写出这么美的句子出来,他可以感受到:历史上那些争名争利,最后变成一场虚空,可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是因为他回到自我,我相信,美是一个自我的循环美到最后不管你是富贵,或是贫穷有自我才有美可言,如果这个自我是为别人而活着其实感觉都不会美。
所以这个“淡”是你经历酸、甜、苦、辣、咸以后,才知道淡的可贵,所以他写过一首很有名的诗说,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我回头看我走来的这一生,心很静也就无所谓了人生,其实像一条从宽阔的平原走进森林的路,在平原上,同伴可以结伙而行,欢乐地前推后挤相濡以沫,一旦进入森林,草丛和荆棘挡路,各人专心走各人的路,寻找各人的方向。那推推挤挤的群体情感,那无忧无虑无猜忌的同侪深情,在人的一生中也只有少年期有,离开这段纯洁而明亮的阶段,路其实可能愈走愈孤独,你将被家庭羁绊,被责任捆绑被自己的野心套牢,被人生的复杂和矛盾压抑,你往丛林深处走去,愈走愈深,不复再有阳光似的伙伴,到了熟透的年龄,即使在群众的怀抱中,你都可能觉得寂寞无比。(青衣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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