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员和他的嫡传“弟子”
许 龙
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总会遇到另外的一些人，他们的思想、性格、行为和爱好，或多或少会对这个人产生微妙的影响，甚至影响他的人生道路。
我从新兵连分配到汽车某团修理连电工班当战士，第一天就遇上了这样的一个人。他是连里负责汽车电器电路维修保养工作的技术员雷鸣，武汉籍技术军官，连里独一无二的大学理工科本科毕业生，毕业于全国有名的武汉大学。
汽车团下设四个汽车营，一个培训驾驶员的教导队，一个修理连。修理连负责全团800多台汽车的大中修任务和平时维修保养任务，有时也帮助维修进出西藏路过驻地的兄弟部队抛锚车辆。
修理连设在雅安城东距城中心约两公里的郊外一个占地约20亩的大院子里，背靠小山，前大门连接着长年车辆川流不息行驶的川藏公路，西面与雅安大站（团级兵站）一墙相隔。大院中间砌着一道砖墙，把大院分隔成两个面积不等的长方形院子。东面的大一些，大门正对，不设门的三面墙内侧，三排砖墙瓦顶中式平房靠墙而建相互连接。16间平房间间三面密封，面向中间停车场的一面敞开着，每间设宽敞明亮的修理车间一个。西院略小一点，隔墙开两道小门与东院相通，中间是篮球场，围绕球场有三排中式平房建筑，里面住着全连的120多名官兵。
电工车间设在东院西北角，拐角丁字形，西面和北面的两长排修理车间在电工车间处丁字形相交。车间面积约80平方米，面对停车场的丁字形外墙两面，开着大大的两堵玻璃窗子，后面墙上一小门与墙外堆放蓄电池并有充电设施的临时搭建屋子连接。正中摆放一个长4米、宽2米的长方形木桌，供电工们维修操作使用；四周，零零散散地竖立着一些大小不一的修理机械。车间拐向北面一侧用墙隔出了一间15平方米的小屋子，墙上开有门窗，门边挂着一副木牌子，上书“技术员室”四字，小屋子供技术员一人使用。
第一天走进车间，一切都感到新鲜，特别是对大房子套着的那间小屋子好奇。小屋中间长2米、宽1米的木桌上，摆放着几台等待修理的油迹斑斑的发电机、马达和修理工具，桌面干净整洁；靠墙摆放一张办公桌子，大大小小的书籍推放上面，一本本码放的整齐有序；水泥地面坑坑洼洼，却清扫的一尘不染。给人的印象是，这屋子不像是汽车修理的场所，更像是一间特别讲究的小书房。
不一会儿，一个穿四个包包绿军装的干部进来了，他边走边向我们点点头，然后快步走进了那间小屋子，换好一套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开始鼓捣起桌上的电器来。看那来头，一定是那位大学本科毕业的技术员雷鸣了。
不等班长和老兵介绍，我的眼光开始向小屋子扫去，想看看这位大学生军官，与一般军人有什么不同。我的眼中，技术员身材高大，大约1米7左右。四方脸上，长着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上有透着英气的浓黑眉毛，下有挺直的带着两道勾纹的鼻子。两片嘴唇紧抿，自信中奇怪地流露出一抹忧伤神情。
通过观察和接触，我对电工班的人员有了初步认识。班长姓张，1962年入伍的老兵。老战士7人，入伍时间1～5年不等。新兵4人，除了我以外，其它3人来自江苏省的溧水县。技术员是连管干部，和电工班没有隶属关系，只是工作间设在电工车间里，全团与电有关的电器维修和线路维护任务都由他管，电工班的技术指导他全权负责。
笫二天上午，班长主持召开班务会，除技术员外，全班12个人一个不缺。一番客套话后，班长安排了一周的工作，指定4名老兵和4个新兵结对，为每个新兵指定“师傅”。和我结对的老兵姓蒙，入伍三年，1米6的个头，胖胖的身躯，圆圆的黑黑的脸上，挂着一副严肃的表情，这是他第一次带“徒弟”。
当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电工班的兵从“学徒”练到“出师”，一般要用两年时间。第一年的任务主要是“看”，即看老兵实际维修保养操作，从看中粗略了解与其相关的器材、线路及其操作技能。除了看以外，还要“听”，也可以“问”，但一般不操作，即使操作也只是给老兵打“下水”，干重活、脏活。当然，打扫卫生，整理车间，端茶送水，也是新兵该做的事。第二年的任务才是“学”，即进入正常规范的学习期，和笫一年不一样的是，“徒弟”们可以动手操作了。而这个操作，也不能离开“师傅”，是在老兵的指导下进行的。这一年，由于又有新战士分到班里，原来的重活、脏活干的少了，打扫卫水，端茶送水的事则完全移交了出去。第三年新兵成了“老兵”，学的好的可以单独执行维修保养任务了，更好一点的还当“师傅”带新兵，学的慢的只能算实习工，只是不需要“师傅”再带了。
我上高中时数理化成绩就冒尖，对机械、电器修理尤感兴趣，爱把家里的小电器、小机械拆了又装，装了又拆，经常拆下来装不起，挨了父亲不少的骂。班务会开过不到一个月，我发现需要我们维修保养的汽车电器比家里的小玩艺儿复杂多了，什么发电机，起动机（马达），点火线圈，调节器，喇叭，各种照明指示灯，指示仪表，应有尽有；还有那复杂的线路，在车里绕来绕去，让人目不暇接。两个月后，我对车用电器、供电线路以及电工承担的维修保养工作，有了一定的了解。同时，思想上也产生了疑惑，怀疑是否真的需要“看”一年才能进入“学”的阶段。
我想到了雷技术员，也许他能给我一个“答复”。原因么，是发现他越来越关注我，听我提的问题，看我做事，忧郁的脸上时不时还会露出一点笑容，不像蒙“师傅”一样总板着个脸。于是，我开始想方设法接近他，而且找到了办法。技术员的工作间，一般人是进不去的，卫生也由他本人打扫。屋子里十分清洁，但墙上的玻璃窗却是例外，平常没人擦洗，这给我创造了机会。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下班时间，轮到我打扫车间卫生，那天的重点是擦洗小屋子窗玻璃。窗上油污斑斑，好在当学生时擦窗子有经验难不住人。我先用滴有洗涤液的温水反复清洗，后用毛巾擦干，再用废报纸擦拭脏迹，最后用干净毛巾再擦一次，一小时后，窗玻璃变得透明锃亮起来。
下一个星期一的早上，技术员一走近工作间，视线就被变得明亮的窗玻璃吸引住了。
他问班长：“谁把窗子擦的这样明亮？”
班长愕然，无言以对。
我凑上去：“还有哪里不干净，我再擦洗擦洗？”
知道擦窗子的是我后，技术员笑了。
机会到了，那天下班时，技术员把我叫进了工作间，我成了进入那间小屋子的第一个新兵。简短对话后，我道出了自已的疑惑。听了我的陈述后，他当即表态同意我提前进入操作学习阶段，但为了不影响其它人，所有的操作必须经他同意并在小屋子里进行。同时，技术员同意我拜他为师，接受了我这个“弟子”，对外委以杂务“协办”的名义，方便进出技术员室。
第二天班务会上，班长宣布了这个安排。从此，技术员室的卫生转由我这个“协办”打扫，空闲时也可以进小屋子鼓捣放在里面的电器。对这个新弟子，技术员答应不懂的地方，可以当面请教，打开了我的进步大门。
一天下班前，我正在打扫小屋子的卫生，还没离开的技术员问我：“小许，你有什么难题要问吗？”
“有啊，比如我们团的大道奇车，供电线路至今都没弄清楚。还有，如何绕、嵌发电机的线圈也是难题”，我连忙回答。
“一个一个解决么，发电机的问题以后再说”，雷技术员边说，边拿出一本书，从中抽出几张纸。原来，纸上画的是他早年亲手绘制的大道奇车电路图，他把图纸给了我。当天，我就手绘了那张电路图，把老图还给了他。
技术员的关照，除了加快了我的进步步伐外，在战友中还引起了议论。连我原来的蒙老兵“师傅”也吐开了“泡子”，私下里向班长倒苦水，流露出带不了我的意思。
大家的不满，自然反馈到了技术员那里。又是一个星期天，他带我上了一趟营区外的面馆，两碗鳝鱼面下肚，又带我散步到面馆后面的青衣江河畔观景。青衣江是从雅安城中穿过，流向下游岷江的一条大河，水面宽阔，波涛滾滚。坐在河边的我，把手伸进河中戏水，一股刺骨的寒意直刺心窝。回头看看技术员，发觉他那和蔼可亲的表情消失了，脸上黑的挤的出水来。半晌，才从他的嘴里冒出一句“听到班里同志的反映了吗”，接着朝我泼过来一阵连珠炮式的批评，让人没有一点机会解释。
一阵急风暴雨过后，技术员强压下心中的怒气，讲了一个故事给我听。故事的大意是，中国人和德国人用不同的方式教育孩子，德国人要求孩子做事一丝不苟，中国人更多的是让孩子得过且过，就是这个差别，让我们落后了若干年……
寓意深远的故事让我的心灵受到一次从未有过的震撼，虽然在这次风波中并设有什么明显的不对，但我内心深处确实有一种自满情绪在滋长着，原来是国人对人对事要求不严格，标准不高的恶习在我身上的反映。于是我向技术员表示，请他放心，今后会向德国孩子一样对待前进道路上的一切，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低位做人，扎扎实实做事。
打这以后，我以技术员为榜样，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钻研技术和熟悉业务上。星期天还请“师傅”蒙老兵和几个战友，一起加班研究修理技术。遇到难题，又带大家去向技术员讨教。师徒和好了，同志关系融洽了，大家的业务技术也得到提高。通过刻苦专研，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可以独立维修车辆了，提前完成了两年的学习任务。
一份耕耘，一份收获。1969年10月，电工班长复员退伍，分到班里一年两个月的我破格提升为班长。事后连长透露，之所以当上班长，除了看我的进步和表现外，技术员的力荐起了重要作用。为了感谢技术员和连队领导的信任和帮助，我在新的岗位上更加卖劲地工作。1970年5月17日，党组织批准我入党，成为中国共产党组织中的一名党员。12月中旬，在创建“四好集体”“五好战士”活动中，电工班成功创建“四好集体”，我评上“五好战士”，出席了团里的学习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1971年11月，团里安排我随汽车连进西藏，单独一人执行战备运输车辆电工维修保障任务。临行前，技术员用半天时间传授我线路故障突击检修方法，讲怎样处理发电机线圈短路问题，补上了发电机修理一课，让我掌握了不少野外应急修理技术。在川藏线上奔波的一个半月里，我克服天寒地冻、高原缺氧等种种困难，为连队的美式大道奇车排除电器故障，疏通电路，圆满完成了任务。如果没有技术员任务前的应急技术传授，我真不知道那次执行任务的结果会是什么。返回驻地，突然听连长说团里在我上高原期间下了调令，调我到团政治处工作。这个调令来得太实然了，说实话，我真的不愿意离开修理连，不愿意离开喜爱的技术工作，不愿意离开我的“师傅”雷技术员，那怕到政治处意味着不久就会提干。可是军令如山倒，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不得不服从调动命令。
实际上技术员早就知道了此事，他也不愿意会这样，听说我不能不走，躲在工作室的小屋子里偷偷掉眼泪。为了安慰伤心的“师傅”，答谢他的恩情，也为了解释我不是自愿的，我在城里定了一桌酒席请他，连长和排长相陪。席上的主菜是雅安名菜砂锅魚头，菜肴中的雅鱼肉质细嫩鲜美，与雅女、雅雨并称“雅安三绝”，人称川味上品。可那天4个人没有一个吃出名菜的应有美味来，一则是不情愿的分别是令人不快的事，更让人伤感的是技术员给我们诉说了他的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故事发生在十一年前，雷鸣当时还是武汉大学的一名青年学生。那年七月，他大学毕业，一个人从武汉到成都访友。晚9时许下的火车，不知为什么，朋友没有站接，只好去赶公共汽车。刚走到站台前，一阵雷鸣电闪，豆大的雨点扑面而来。站台上站着一位打着黄色油布伞的20多岁故娘，不时转过头来，看看风雨中的雷鸣。雨越下越大，眼前一阵蒙笼。正在手脚无措时，一把雨伞伸了过来，打伞的正是那位故娘。年轻的雷鸣感激万分，却不好意思正视旁边的好心人。等了一会儿，公共汽车到了，两人上了车，等对方买票时才偷看了一下。姑娘身高一米六五左右，短发齐耳，瓜子脸上露出两个红红的小酒窝，水汪汪的大眼睛下有一张樱桃似的小嘴，穿一件十分合身的白色连衣裙。一种特殊的感觉油然而生，雷鸣的心跳变快了，可还没等他道声谢谢，姑娘到站了，把伞塞到了他的手里，说了句“伞你拿去打吧”，匆匆忙忙下了车。等雷鸣清醒过来，姑娘已经消失在雨幕中，可他连女方连姓啥名谁都没问过，更不晓得她家居何处。雷鸣后悔不已，其后几天他不再去寻找请他来成都玩的朋友，而是拿着黄色油布伞，每天坐着公共汽车打这条公交线上来回，盼着能再遇到那位姑娘，至少把雨伞还给人家。
回武汉后不久，秋季征兵工作开始，雷鸣报名到四川当兵，被分配到雅安，几年后提干当了技术员。那个年代大学生当兵的很少，他选择这条道路，是因为雅安离成都近，见到那位心仪姑娘的机会多。入伍后遇上节假日，总爱请假到成都坐坐那路公共汽车寻找寻找，虽然那像大海捞针一样不容易。久了，也有点灰心丧气，脸上忧伤的表情越来越浓。随着年龄增大，父母和战友十余次给他介绍女朋友，可他一到相亲现场，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位为他打伞的姑娘，结果次次失败，婚事至今没解决。
在父母的多次催促下，雷鸣申请转业回家，解决个人问题。部队领导答应了他的请求，但要找好接班人才放他走。于是，他全力培养我这个“弟子”，为的是接他的技术员班。谁知成功在望时，团里却把幸幸苦苦调教出来的“接班人”调离出了修理连，自己能否转业一下子又变成了未知数。虽然“师傅”也为我提干高兴，但他又不甘心出现这样不称心的结果。
令人难以接受的往事和今天不情愿的分离，给本应该热热闹闹的感谢宴蒙上了一层阴影，让人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抑，也让我这个“弟子”深感内疚。为了帮技术员回家寻“爱”，下来我找了团长、政委，又托当副政委的张叔叔出面帮忙。多方的努力下，当年“师傅”终于转业回了久别的家乡武汉。1971年12月28日，我正式提干任团政治处宣传干事，后几年又在新闻工作、秘书工作等政治工作岗位上就职，再没有接触过喜爱的技术工作，没让“师傅”孜孜不倦培养我，让我接班的心愿实现，成了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分别后，我试着给“师傅”写了好几封信，但一次也没收到回信，也许他还不能原谅我这个“弟子”吧！
我设有丝毫的责怪之意，因为他是我的恩师，是他教会了我怎样为人处事。他的品质，他的学识，他对人对事的态度，他的认真，他的细致，他的过分执着甚至洁癖，都在我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我的性格和愛好，或多或少受到了他的影响。
弟子永远怀念“师傅”，虽然师徒联系不上，但我时时都在祝福，找到他的心爱，一辈子幸幸福福地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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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25 12:57
发表于 2018-2-25 15:5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