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秀群：我的修行女爷尹福兴

大石 · 发表于 2018-11-6 12:28

我的修行女爷尹福兴

曾经陪伴我生长的女爷尹福兴，是一位出家修行的道长，也是象林寺的最后一位住持，已经离世23年了。她在我心里，渐渐变成遥远的记忆。可是，女爷尹福兴干练整洁的形象和与我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仿佛就在昨天一般明了。

女爷中等身材，清瘦，经常穿着自己做的蓝色或者深灰色的斜襟棉布衣服，腰上拴成带着花型的青翠色丝绦。脚穿自己做的麻线底子的平底布鞋，头上包着整齐的黑纱帕，银白的头发从头顶或者耳朵后方悄悄地钻出来。她干干净净的脸，明明净净的额头，神光熠熠而又显得内敛的目光，整个给人以亲和、雅致、庄重的感觉。

在我的心中，女爷是个勤劳，睿智，明理，豁达，超脱，有信仰，处惊不变的人。

女爷是个成天呆在庙里（家里）的人。她除了有事赶场或者偶尔到她侄儿那里耍几天，其它地方几乎不去。平时不是在家里忙碌着做家务，就是坐在堂屋前的屋檐下细致地削着香签，要么就做着冥银或者用精细的灯草裹着蜡烛。如果看见有人到来或者我们回到庙里，她就赶紧笑眯眯地迎出来，边慰问边把我们让到前面去或者并排着往堂屋里走。泡茶、闲谈是必不可少的内容。她还逢人就把亲人或者朋友送给她的罐头或者其它零食拿出来给大家分享，告诉他们：这是谁谁谁送的。吃完了，就煮糯米饭或者甜醪给人家吃，告诉人家：这糯米是父母给的，这甜醪是自己做的。对于一个几十年不沾一点荤腥的人来说，着实她最高档的礼遇了。她和来人谈笑风生，然后一起烧香点蜡敬神或者给人作法画符治病。她从来不提出收钱，她也从来不讲某人的不好，因此，她在时，象林寺人缘极好。在许多信徒心中，她就是长寿的神仙，人们都称她“尹矜仙”，就是在破除迷信以后的香火也算还好。

女爷告诉过我：她小时候，名叫尹大昆，家在浦江西来。家里也算有钱人，父母也很痛爱她，可是，她总是不断地生病，父母为她请尽了医生，吃过很多汤药，甚至人参鹿茸这些名贵的补药都吃过了，病仍然不见好（母亲说她帮女爷洗澡搓背时看见她背上有许多已经好了的深深浅浅的沟壑样疮疤痕迹）。父母去给她算命，算命先生说：她只有出家才能好。父母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忍痛卖了一部分田地，给她买了柜子箱子等一套家具，还带着许多熟肉和一些钱，出家到了象林寺，当时的女道长和住持张玉成就成了她的师父，给她更名为尹福兴，然后按戒律赌咒发誓，肉也就没有吃成了，从此，多年不见好转的病也痊愈了。当年，女爷只有13岁。就在师父的引导下，和她那些10多岁出家的贞姑娘（互相称师兄师弟）一起全心全意地修行了。两年后，女爷的师父张玉成得道成仙，成为了不腐的肉身菩萨。于是，女爷15岁就接任了她师父的主持职务，成为庙里的“当家师”。带领她的师兄师弟们修行作法、念经、练轻功，还要带领她们在属于庙产的地里辛苦劳作、养猪、打草鞋卖钱以维持清贫的素食生活。女爷还和自己的表婶王领办（我母亲尹显分的奶奶王骆氏）一起从大川等地筹集木料俢了大殿的板楼。女爷还说过她修过庙子的其它地方的事，可是我记不清了。

女爷在世时，道法高明，人缘极好，香火鼎盛。象林寺的课期是每年3月3、6月24、9月19（后来同玉岭山的课期一样，改为3月3、6月6、9月9），每逢这几天前后，信徒蜂拥而至。烧钱的，还愿的、看病的、求平安和求财气的人络绎不绝。正课当天，香烟袅绕，烛光闪烁，纸钱飞舞，磬声悠远，乐声飞扬。信徒们唱着诵神的歌或者念着道德真经，在庙子周围几华里的椭圆形道路上顺时针行走，场面热闹而壮观（以上两段摘自作者《伴我生长的象林寺》）。

解放后，象林寺被解散，道姑们或走或还俗，只有我的女爷因为信仰佛家和道家，依然留在象林寺。那时的女爷，才40多岁。一个人在山上太孤单了，生活也很不方便，她就寄养了堂妹王尹氏（我外祖母）的大女儿尹显芬作为自己的寄女。后来，我父母结了婚，先后生下了我们姐弟四人。我家就成了7口人的家庭。由于父母要拼命地挣公分维持7个人的口粮，总是天天早出晚归，经常半夜还在劳作。所以，大部分家务活都落到了女爷身上：煮饭，扫地，喂猪，照顾我们的生活，还要教育我们怎样做人。

记得我还没有读书的时候，第一次跟着女爷和母亲走在到沙坝赶场的途中，走上大路时，看见前面一个小男孩拉着线边跑边放白纸糊的方形风筝，风筝不好看，也不爱飞，还掉到了我的脚边，我随手抓了一把，风筝乱了，小男孩哭起来。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对他的哭声也无动于衷。可是，女爷和母亲一起边走边训斥我，说我太不像话，人家又没有犯着我什么。问我为啥要这样无礼，我一句话也回答大不上来。

到了街上，他们给我1毛钱，我买了5个红双喜的水果糖，那是街上唯一的糖类。我边走边吃，本想给妹妹留两个。可是最终经不住糖的诱惑，最后将它们吃光了。糖纸红红的，很好看；气味香香甜甜的，嗅着很舒服。我怎么也舍不得丢，就把它们揣在衣袋里，回家又拿出来和小妹妹共同欣赏，谁知又被女爷和母亲狠狠斥责了一顿，她们说：“你咋个不给妹妹留点？不留也就算了，你还要把糖纸纸拿给她看，你说你像话不像话！”训得我一点也说不出话来！

女爷平时对我们很和蔼，她教导我们，和气相处，不要锋芒毕露，大的要让小的，强的要让弱的。遇到有人欺侮要还击，还击不了的要忍耐。为长的要照看并管理好小的，要带着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劳动。父母很辛苦，要做好饭等待他们，让他们回来就有热菜饭吃；如果菜饭好了还没有回来，要等待他们；实在等不了，要先舀些饭菜留下，放在锅里，加少量水，盖上锅盖、锅里用红灰盖着火石子蒸着。

每当我们赶着牛羊回来，女爷总是做好了饭，扫干净了地，还给牛羊准备了一大木盆盐水，夏天是冷水，冬天是热水；每当我们背着两捆柴或者高高的一背牛草或者猪草回来，女爷总要夸我们很能干；每逢父母要打我们，女爷经常挡着。可是有时候，我们犯了较大的错误，巴望着她快来救我们，可她好像没有看见一样，等我们被父母打了一顿，她才出来当好人，把我们拉到她身后；有时候母亲骂我们，我就还嘴，女爷不斥责我，反而斥责母亲，说大人是不该骂孩子的；有时候父母过分了，女爷就把他们吼开。

女爷时一个是非观念很强的人，也是一个有办法的人。父亲当过好多年队长。遇到自己做不了主的事，就问女爷“这样做行得通不”，女爷都凭自己的经验和智慧做出回答。因此父亲一直很尊重她，从来没有和女爷吵过一句，也从来没有对女爷说过一句不恭敬的话。倒是父母之间爱吵闹。那些年，劳动量太大了，家里人口又多，经济很困难，因此父母的压力很大，每年家里都要补给队里许多钱，两个小弟也调皮，父母有时候就没有好声气，女爷就在旁边调节或者安慰。母亲娘家在芦山县的大川公社，交通不便，全靠步行。就是走路快的人，也要翻山越岭地走上一整天。母亲想念外祖母和舅舅、姨孃，每每盼过新年时去一次，可是每逢过年的时候，不是因为没有钱给他们卖礼物去不了，就是因为我们这家人亲戚多而去不了。因此，每逢年前年后，母亲都生气唠叨，父亲听不惯了，就和她吵起来。那时候，父亲方方正正的脸，直直的身材，健壮的，看着很帅气，再加上是生产队最好的劳动力，他很自信；母亲身材高挑，年轻貌美，很能干，因此他们谁也不服输。女爷就两边劝和，或者批评过分的一方，父亲总是先闭了嘴，可是母亲有时候却和女爷吵起来，说是她本来不答应这门亲事，是女爷舍不得她才害了她。女爷就说：“我不给你说了，我拴到太阳宝都给你说不清”。每次他们都是边吵着边劳动着。

记得有一年，我还没有上小学，父母大吵一趟后，父亲气得提着他心爱的枪，跑到房子后面去了，女爷和母亲都跟着去了，可是父亲就是不回来。女爷叫上我和妹妹到房子后面去，发现父亲在背对中堂的大茂楠树下坐着，他声音沉重地对我们说：“你们两姐妹也不小了，可以自己找吃的了，饿不死的了。以后要听阿爷和妈妈的话。听见没有？”我说：“嗯。”女爷开始训斥我们：“你们咋个这么笨哟！你们阿伯（我们这里的人当年就是这样称呼父亲的）要开枪寻死了！你们还不晓得，他死了，哪个供你们吃饭长大！还不快点叫你们阿伯回去！”我们就说：“阿伯，我们回去了。”父亲不说话，也闷着头不走，女爷就催我们又叫。父亲仍然不走。女爷开始斥责父亲：“你还不回去！你看你的两个女这么乖乖的，喊了你几次回去，你都不走，除非你的心是铁打的，两个娃娃还这样小，眼睛骨碌碌地看着你，你还不心疼！走！跟着我们一起回去！”女爷的话还真管用，父亲慢慢站起来，抱着枪，跟着女爷回家了。这件事就这样被女爷化解了。

但是，也有女爷化解不了的时候，有一次过春节，舅舅来了。父母又吵起来，父亲要拿枪出去，母亲说要寻死大家寻死，就拉了一根棕绳要上吊，我和妹妹拉不住，两个弟弟太小了，吓得他们放声大哭，趁着我们和母亲拉扯的时候，父亲抱着枪没有了踪影。后来母亲被止住了，父亲却不知道在哪里。那次舅舅这个大人也把他们没奈何。女爷很生气，说是不管了。天黑了，我们气闷闷地坐在家里不敢睡。后半夜，对面山上的树林里发出一声沉沉的响声——这是枪打住了东西的响声，这一声犹如晴空霹雳，震得我们都向对面山上跑去。半路上，碰见父亲抱着枪天一脚地一脚朝家里走。他告诉女爷说：“我把枪口对着自己的头，抠了几回扳机，枪不晓得咋的，总是打不响；后来对着一根树子打去，枪就响了，不晓得是咋的回事”。看着父亲无恙，我们都很高兴。女爷对父亲说：“啊！你以为没有神管的么？这里的神仙灵验得很！你的娃娃都还还小，你还没有把他们供大就要寻死，神都不同意！你要晓得：那是神不准你死！以后不要再想死了! 吵嘴一人一张嘴，吵过气就消了。你以为平时是没有神管你的！好好把你的娃娃些供大，你们在庙子里有功劳，他们都是天宫上送下来的聪明童子，以后你们有好日子过的！”父亲对女爷认了错，去睡了。

不要看女爷这么和蔼、超脱和达观，可是她也有凶狠的时候。记得小时候的一天，放学比较早。女爷在灶背后洗煮过红薯的锅，我就和妹妹在灶下的石板上用星宿灰煨着黄豆，慢慢地用小棍子拨弄着吃。越吃越香，女爷催我们赶快出去看羊子并割猪草。我们说不忙，她就大声斥责，我们居然敢和她顶着，女爷大怒，放开喉咙吼我们，我也毛了，冒天下之大不韪地骂了她一句，不知妹妹也说了一句什么，女爷气冲冲地向我们冲来，吓得我和妹妹撒腿就向屋外跑，刚跑到门槛处还没有同时挤出去，女爷的一根树枝已经“噗噗”地打到我们头上，头皮一阵疼痛，好不容易才挤了出去，回头看她高举着一根长满长刺的树枝又追了出来，她边追边愤愤地骂：“等会儿晚上，我还要给你们阿伯告，看他不打死你们这些死鬼子娃娃！”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长刺，吓得我们魂飞魄散，我们赶紧围着房子转个圈把她甩掉了。可是，摸着头上的几处伤痛，想起那些尖利的长刺，吓得我们躲进竹林深处不敢出来。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女爷寻出来，说是不打我们了，叫我们快点回去背上背篼，赶紧去看羊子，割猪草，说是再躲的话，猪和羊都吃不饱了。我们等她走后才舒了一口气，悄悄钻出来，偷偷回去挎着背篼，看羊子、割猪草去了。晚上回家，女爷气不过，向父亲告了状，父亲气得铁青着脸、头上和手臂上的血管条条爆裂起来，吃铁吐火地把我和妹妹臭骂了一顿，女爷总算消了气。

可是女爷有时也是忍得气的。她曾经对我们说起：她15岁就在象林寺当家了。师兄师弟之间有矛盾需要耐心的化解，有东西分吃，还得自己吃亏。它带着师兄弟修行，靠劳动供养生活，她后来还把她那个吸大烟被人弄死的二爸的两个小的侄儿侄女接到象林寺，为此没有少受师兄师弟的抱怨，她却不与她们分辨。除了做功修行，总是白天在外种田地，晚上在庙子里打草鞋，生活很清苦。

女爷虽然达观超脱，能忍能让，但对于原则问题却十分看中，为人刚烈。她告诉我们：她的小侄女（我的孃孃）长大了，就有人来说媒，说不好就有闲话出来，女爷记在心里，后来叫父亲把小孃孃送回大川老家。又一次，女爷到生产队的公房楼上撕玉米壳，在门外就听见有好舌之人正在说着坏话，里面的人放肆地狂笑着，女爷一阵风般冲进去，爆发出一阵咄咄逼人的吼声，那些刚才还嘻嘻哈哈的嚼舌根的人全部闭了嘴，整个下午公房里都很清静。她还教导我们：对那些嬉皮笑脸、不坏好意的男人，要铁青着脸对待，必要时给他两个耳光来保护自己，当然有时也要看情况处理。

女爷是一个很睿智的人。她曾经告诉我们，她如何想办法俢庙子，如何对待提着绳子要捆绑她缴苛捐杂税的人，怎样到茶铺子里讲掉税收，怎样为弱者说话。她说：“帮惨人说话，就是长自己的见识和威风。”

当然也有女爷应付不了的事。解放前，女爷出行，在大川的深山里被人“拉肥猪”（遭人绑架），晚上被关在跳蚤和虱子横行的楼板上受尽小害虫的气，白天又被强盗用绳子捆绑起来，吊在小柏树上，小柏树被吊得弯弯的在风中摇摆。强盗问她：“你想死还是想活？”女爷说：“想活。”“想活就赶快说出你有哪些亲戚、朋友，叫他们带着钱来取你回去。”女爷说：“那个人不想活呢？人人都想活。可惜碰到了你们，我一个独人，无亲无眷的，实在找不到人来。”“那就叫你死！”强盗把柏树拉两下，女爷痛得昏了。醒过来，强盗又说：“你信不信，今天就叫你死！”女爷说：“遇到你们了，落到你们手头，你们实在不放我，要我死，我也没奈何，只有听天由命了。”强盗把她吊了一天，实在榨不出一点油水，就在天要黑时把她放下来，丢在草草里走了。女爷说，等家里的亲人们来找到她时，她已经不能站立，不能说话了。女爷对我说“要死就死我一个人。那些棒客强盗，哪里是喂得饱的？只要你说有亲人，他们就榨干你的油水，弄得你家破人穷。我就是死也不说有亲人朋友。”女爷就是这样坚韧睿智地对待强梁和灾难的。女爷常对我们说：遇到大事千万不能惊慌，一定要沉着冷静；大路就摆在眼前，其实路是越走越宽的。

女爷虽然很忙，但总是忘不了修行，因为这是她内心的寄托和信仰。虽然解放后破除了迷信，但总是不断地有人来庙里，不是来烧香、求案，就是来看望女爷。女爷说话总是很符合每一个人的心意。来什么职业的人，女爷就和他们摆什么职业的话，大家都谈得很投机。来医生，女爷就说医生好，给人医病消灾；来信徒，女爷就说神仙好，神仙是无所不能的；来半信半疑的人，女爷就说神药两改吧……如果来人起心不良，想打听些什么，或者得到些什么古董，女爷就机警地应付，冷静地答话；如果来者说到生活的艰辛，女爷就举例安慰他好日子还在后边；如果来人哭诉被人欺侮，女爷就帮他出条打主意，如果帮不了什么忙，女爷就说“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 ……虽然女爷没有读过多少书，但相当明理达观，她记忆力惊人，能够背诵长长的经典，“小九九算法”（乘法）又快又准，能记住许多法令和咒语，可惜当年太忙，我只从她那里学到很少的东西，甚至连那点很少的东西也忘记了，现在只记得“栓羊子”（治疗淋巴结发炎）的法术和跑孩子的3、6、9岁关等个及其简单的办法了。

自从我们搬到离大路更近的蛇动坪新居后，女爷就独自住在庙子里，她的人缘很好，经常有人去看她或者请她作法治病。我们请她下来一起住，可是女爷不同意，她说象林寺离不开她，做人是不能离开自己的本分的。女爷长久地养着一犬一猫，还有两三只母鸡。她的生活用的财米油盐是父母按时给她送去的，柴是两个弟弟按时帮她捡的。每逢我们去，她总是很高兴，总要在八仙桌的抽屉里寻点东西给我们吃，要是我们送给她一点东西，她就高兴地夸奖个不停，弄得我们都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女爷实在想父母和我们了，就下来吃顿素饭，马上回象林寺。后来，她老眼昏花了，脚也走不动了。但是她总是不停的做着银子，裹着蜡烛，削着香签，坚持每天早早的起来就净手、烧香。她还教给小弟高学军一些法术和咒语，也不知小弟至今还记得多少。

我和女爷最后相处的时间，是在23年前的一个暑假。女爷病了，远远地都能听见她的喘气声，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但没有呻吟。我在象林寺的空地里割了一背猪草，又往她口里塞两颗葡萄，问她怎么了，她说心口痛。我没有在意，因为女爷在几年前的那次都复活过来了。

几年前，女爷觉得自己不行了，说是听见音乐声，八仙接她来了，母亲就守着她哭，她叫母亲不要哭，叫母亲赶紧把她寝室里的水菜罐全部搬走，母亲照样做了，女爷已经没有气息地睡着了。母亲哭了许久，突然想起楼上观音菩萨的净瓶里装着的水，倒了半碗给女爷灌了下去，一会儿，女爷神奇般地醒来了，女爷后来告诉我们：梦见自己爬梯子到一幢楼上去，结果梯子的长度不足，只差一步了，她怎么也爬不上去，然后就醒来了。

我没有想到：这次的后果比较严重，就在女爷床边放一个矮凳子，坐在凳上守着她，听着她沉重的呼吸，看着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不知所措。女爷对我说：“你就这样守着我咋办？还是快去找人来吧。”当时快到中午了，蛇动坪新居也没有人在家里。我匆匆走了约5华里的山路（当年是没有公路的），到达大队医疗站，我再三催促医生，可是医生太忙，好不容易等他看完所有病人，已经过中午了，医生挎着药箱同我一起顶着骄阳赶路。记得那天，实在太热了，太阳烤在身上火辣辣的，口也干得很，走过眼前一段平路，还要爬1华里多的陡坡。在离家还有2华里的时候，我很疲倦，医生在前面走了，我到路旁幺爸家喝了水，坐在凳子上想歇一会，结果坐着就睡着了。突然，一阵震耳的炮声把我惊醒过来，我飞快地跑回象林寺，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在。我们大哭起来，还是父亲明白，他断喝一声：“都不许哭！”，我们才停下来，父亲说：“阿爹（父亲称女爷）在的时候就说过，人刚去，不能哭，哭就把路给她哭乱了。”于是，我们开始安排女爷的后事。我和母亲都记得：那天是农历6月24日，与象林寺原来的课期同一天。

下葬的那天，最后一次开棺，我们看见女爷静静地躺在棺材里，依然是黑纱布里微微露出银白的头发，依然是深青色的中长斜襟的布衣（只不过这次是她以前从来不穿，每逢6月6就拿出来翻晒了10多年的），依然是腰间栓着花型的丝绦，依然是自己做的布底的黑布鞋。她的脸色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长久地睡着了。我们全家最后一次向这个敬爱的人挥泪告别。这是我和女爷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然后，女爷被我们葬在她生前自己喜欢的地方：象林寺大殿后面的竹林前——她那个成仙的肉身菩萨师父张玉成被人强行火化后掩埋着骨灰的后面，她永远地守护着她挚爱一生的象林寺，永远地离开了她挚爱子孙和曾孙们，追随她敬爱的师父远去了。这年，女爷89岁。

后来，女爷给我托过梦，说是需要3万银钱开路，由于数字较大，我和父母、弟弟妹妹们帮她凑了3万颗冥银。后来的梦渐渐稀少，现在，竟连梦也不做一个了。

我敬爱的女爷，在我和她相处的40多年中，从来没有看见她做过一件不得体的事，也从来没有听见她说过一句不的体的话。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她也是清醒的。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修为呀！

我的修行女爷尹福兴，她所守护一辈子的象林寺越来越破旧了，但偶尔也还有人朝拜；她缥缈的踪影已经愈来愈远了，但她干练整洁的形象，和蔼亲切的笑容，我和她相处的那些宝贵时光，却永永远远地定格在我不老的心上。

2018年11月4日于缥缈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