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老师冷姨
64年，阳春三月，春光明媚，鸟语花香。高桥小学后面梁边上的松树坡中，一群五六岁的幼儿园大班的孩子围坐在身材消瘦衣着素净的女老师冷远志周围，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被他们称着“冷姨”的老师给他们讲故事。
“．．．．．．哪吒左手抓住老龙王的角，右手高举乾坤圈狠狠地往老龙王的头上砸。他一边砸一边教训老龙王：‘你动不动就要老百姓给你进贡，稍不满意你不是暴雨洪水就是干旱风沙。你这个坏东西，以为老百姓是好欺负的吗！我今天就给你点颜色看看，看你还敢欺负老百姓。’老龙王被哪吒的乾坤圈打得头皮流血眼冒金星，一个劲的求饶：‘哪吒爷爷，我再也不敢了，以后我要再干坏事，你就把我打死吧。哎呦，哎呦呦，痛死我了，哪吒爷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哎呦．．．哎呦．．．’哪吒打够了，看着龙王要死不活的躺在海滩上，才从龙王身上跳下来说：‘滚回你的龙宫去吧。记住，一定要保证这里风调雨顺，如果再向老百姓要东西，我一定打死你！’老龙王连连点头保证，然后慢慢地游回了海里。从此，陈塘关这个地方真的风调雨顺，老百姓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冷老师绘声绘色地模仿着哪吒和龙王的声音，娓娓地给孩子们讲述着这个古老的故事。
故事讲完了，所有的孩子却都还沉浸在精彩的故事情节中意犹未尽。
松树林分布在窑厂坪梁边上一处大约五亩地的缓坡上，这里空气清新，景色宜人。不太浓密的大小松树从石缝中长出，阳光从松树的缝隙中倾泻下来形成一道道光柱，一阵风吹过耳边就会响起阵阵松涛。松树林里到处都铺着一层厚厚的松针，即便摔倒也不会跌伤，惹得一些好动的孩子在上面打滚翻筋斗。站在松林坡的边缘，山脚下的小河、高桥小学、两条街道和一座石板桥尽收眼底。于是这个松林坡就成了冷老师带她的孩子们进行课外活动的极好去处。在这里，“小英雄王小二”、“小兵张嘎”、“鸡毛信”、“哪吒闹海”、“鹊桥会”、“狼外婆”、“熊外婆”等故事成了孩子们最喜欢的启蒙教材，而“冷姨”为此付出的辛劳至今还被好多当年的孩子们铭记在心。
虽然从小学到松林坡直线距离不过400米，但蜿蜒在陡坡中的羊肠小路就有一大半。二三十个五六岁的孩子，要把他们安全地带去再带回，对一个身体瘦小的女老师来说是一件非常劳神费力的事情，但冷老师却常常乐此不疲。在她心中，真真切切的把这些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这也难怪他们进校门不久就会发自内心把冷老师叫做“冷姨。”
冷老师对孩子的关爱和耐烦心在神潭溪是有口皆碑的。无论小孩是胆大胆小还是爱哭爱闹，也无论小孩是安静多动还是调皮捣蛋，只要到了冷老师的手里，不出一个月大都能在她的耐心调教和呵护下变成一个守规矩有礼貌的好孩子。
冷老师是52年秋天来到神潭溪小学做老师的，当时她只有23岁。虽然这位来自达县的年轻女子的身上笼罩着一层对神潭溪百姓来说很是神秘的面纱，但她娇小的身材、和蔼的面容、礼貌的谈吐和对学生倾注的关爱很快就让她融入到了神潭百姓之中。
因为有国家正式教师的身份，也因为冷老师还是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子，所以自从她来到神潭溪后，街上一些热心人就一直在私底下为她介绍对象，对此冷老师既不拒绝也不接受。冷老师的这一态度更增加了人们对她的好奇和猜测，而这种好奇和猜测随着54年她从达县接来3岁的女儿时到达了顶点，——冷老师居然结过婚而且还有个女儿。于是，人们对她的家世更加好奇。很快，神潭溪街上便流传着好几个关于她丈夫及家庭的假设和想象的版本。可无论别人怎么询问，假设和想象，冷老师从来都是不置可否，和蔼可亲地对待同事和街坊，一心一意地呵护学生和女儿；不与人扎堆闲话，更不议论和评价他人。渐渐地人们对这些猜测和设想失去了兴趣，喜欢操心冷老师个人问题的好事者也慢慢地没了热情。于是，冷老师每天上课下课，时不时地带孩子们去松林坡给他们讲故事，孩子病了送他回家，孩子没来上学上门问询。天天月月年年，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过着，而在这期间冷老师也与好多街坊建立了较深的感情。
然而，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展开却将原本循规蹈矩的神潭溪给搅乱了。
68年暑假期间，高桥食品站的造反派岳润生等人将高桥小学的几位老教师如饶继碧、赵锡贾、魏一政、魏全德和在解放前担任过巴中中学校长的刘仲铭老先生等当成牛鬼蛇神进行批斗时，人们惊讶的发现冷老师也在其中。如果说其他几位老教师被打成牛鬼蛇神要吗是因为在解放前教过书要吗是在旧中学任过职。可在神潭溪人的眼中，冷老师自从来到街上的这十五六年里，始终就是一位对工作尽心尽责，对同事邻里亲近礼貌的好老师，她怎么也成了牛鬼蛇神呢？很快，人们的疑惑在一张大字报里有了答案。大字报上列举了冷老师的三条罪状：
1、 通过学生向家长施放糖衣炮弹，妄图拉拢并分化瓦解革命群众；
2、 以讲故事为名向学生灌输封资修毒素，疯狂地与革命阵营争夺革命接班人；
3、 念念不忘被人民政府镇压的反革命丈夫，企图向革命政权反攻倒算。
因为冷老师对这些罪名拒不认罪，她被岳润生等人五花大绑地带到食品站设在高桥公社所在地天井一侧的零时营业点里。岳润生要在那里当着下两区食品站来的造反派头目“拍冷远志的火焰”——也就是体罚式批斗。
冷老师柔弱的身躯跪在土屋的中间，岳润生坐在前面一把木椅上，他的身后是里三层外三层拥挤的围观者。对着已经低头触地的冷老师，岳润生声色俱厉的呵斥：“冷远志，你是不是一直念念不忘你的反革命男人，企图向革命群众反攻倒算？！”
“报告岳主任，我52年来到高桥教书，绝没有反党反人民的任何言行，岳主任可以调查。”冷老师低着头，吃力的回答。
岳润生从椅子上跳起来，站到冷老师跟前，左手抓住冷老师的头发将她的头拉仰起来，右手抡起巴掌扇了过去，立即冷老师的右边嘴角开始流血。
“好你个死心塌地的反革命婆娘！常常向学生讲些封资修的东西毒害他们，你敢说你没有？！”岳润生没有坐回去，站在地上吼道。
“报告岳主任，这些故事都是正规校外读物推荐的，我不过是将这些推荐书籍上的故事讲给学生而已。”
“啪”的又一声脆响，冷老师左边嘴角开始流血。
“向革命群众施放糖衣炮弹，妄图分化群众，是，不，是！”岳润生的有些声嘶力竭了。
冷老师这回没有说话，只是吃力地摇头。
可能是觉得冷老师的不配合让他在区里来到造反派领导面前丢了面子，岳润生居然恼羞成怒的一手抓住冷老师的衣领一手抓住她的裤腰，将她从地上举了起来。周围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岳润生究竟要干什么时，却见他将冷老师举过头顶，然后将其摔倒在地上。在疾风暴雨式的运动中，像这样残忍的体罚式批斗并不少见。高桥小学女老师魏全德，也是被食品站那帮造反派们认为拒不认罪而被活活打死的。
不知是冷老师的体重较轻，还是岳润生在摔她时良心并未完全泯灭而并未用全力。几分钟后，冷老师居然自己缓慢地从墙角爬了起来，然后自己爬到土屋中间再一次跪在那里。因为问来问去也没有个什么结果，批斗会只好草草结束，冷老师带着青肿流血的脸颊和腿脚多处的伤痛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在这次批斗会上，街上的人们虽然知道了冷老师的丈夫是被人民政府镇压的反革命，可又陷入更多的迷茫中。既然丈夫是反革命而被镇压，那她为什么她不离婚？如果离了婚，为什么不改嫁？如果没离婚，为什么还能被人民政府安排工作？就算政府给出路让她工作，可为什么还安排她当老师教书呢，——这可是教育下一代啊？无论人们有多少疑问，冷老师依然对此保持缄默，虽然那时候她已经不再教书而是分配去打扫厕所和帮厨择菜。
70年，在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联合发出《关于大、中、小学校复课闹革命的通知》的第三个年头，全国所有学校才基本恢复正常的上课秩序，虽然那个年代的课程基本上还是延续了文革的全部风格。因为缺乏老师，一些被打成牛鬼蛇神的老师被启用，冷老师也在这时被指派到高桥公社六大队，俗称“西台寺”的村小学教书。虽然身上还背着牛鬼蛇神的印迹，西台寺的村民却对冷老师很是尊重，因为他们中间有好多人曾经就是她的学生。冷老师也对能再次站上讲台非常珍惜，虽然每次回家要走十几华里的山路，但女儿乖巧懂事且已经能自立，所以冷老师在西台寺一直工作到84年退休。
78年文革结束时，高桥小学领导考虑到冷老师的年龄和身体状况，想让她回公社小学，但那时的冷老师已离不开西台寺的孩子和村民了。也就是在同一年，她那个一直与舅舅生活在达县万家乡的儿子被安排在高桥小学做校工。也正是因为这个儿子的出现，人们对冷老师的身世再一次发热，这一次他们终于从正规渠道知道了冷老师在达县的家庭。
冷老师是达县万家乡人，16岁毕业于绥定中等师范学校，之后在万家乡小学任教员。48年经人介绍与时任万家乡乡长的丈夫结婚。49年解放时，冷老师的丈夫作为“伪职员”被人民政府解职。本以为在旧政府任职时间短且并未从事任何反对共产党的历史劣迹更没有命案附身，所以丈夫并未听信同僚的建议离家外逃，而是安心在家准备自己做点生意养活妻女。1950年冬季，为了粉碎国民党“东山再起”的美梦，新中国在全国范围开展了镇压反革命运动。运动打击的重点是土匪、特务、恶霸、反动门道会头子和反动党团的骨干分子。然而，这一运动由于各种因素在运动初期被扩大化了。51年底，冷老师的丈夫因为伪乡长的身份被逮捕并很快予以枪决。这时，冷老师的女儿还不到两岁，且自己还怀有身孕。
很快，镇反扩大化问题引起了中央的高度重视，1952年2月21日根据中共中央的要求，国务院正式颁布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镇反扩大化得到了有效制止。考虑到冷老师的生活问题，万家乡政府保留了她的教师资格，但冷老师却决意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以此来慢慢淡忘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堪往事。就这样，冷老师在52年秋天，将2岁的女儿和出生几个月大的儿子留在万家乡哥嫂家中，自己一个人徒步5天来到了神潭溪，做了一名小学老师。
韦平 2018年8月3日 深圳碧桐海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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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27 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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