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马路的老乡

韦平 · 发表于 2019-5-14 09:26

扫马路的老乡

我家后面不到四百米就是深圳梧桐山国家公园，负责梧桐山恩上公路清洁的，是来自四川三台的一对夫妇，我第一次见到他们大约是2007年秋天。老公姓郭，老婆姓张，老公个头不高，四十七岁敦实，腼腆，言语不多；老婆四十五岁，瘦小精干，衣着朴素整洁，大嗓门，为人热情大方。两口子都是心地善良老实厚道的人。

无论天晴下雨，两口子天见亮就进入恩上公路打扫卫生。老郭从半山腰拐弯处的凉亭那里一路扫向山门，老张从水库一路往下清扫。中午时分，老郭再回到半山腰拐弯处的凉亭并在那里与老婆汇合。歇息片刻，就开始他们的午餐。午餐很简单，或是馒头就泡菜或是开水泡饭外加油豆瓣。俩人坐在石凳上，老张从随身带的一个硕大不锈钢保温瓶里给老公和自己倒上一杯热开水，四目相对，一口馒头一口咸菜，粗茶淡饭他们吃得却格外香甜。饭后，俩人将碗筷水杯装进一个布包，再步行到恩上村，从村边一间放清洁工具的小棚子里推出一辆两轮铁皮箱架子车，一路向下捡拾路两边被人丢弃的垃圾。老郭在路两边爬上爬下，把凡是看得见的垃圾捡起来装进口一个大黑色塑料袋，装满了就送到架子车旁。来来回回一路捡到山门。老婆将袋子里的垃圾倾倒在铁皮箱里，再按照可回收和不能回收的进行分类。从恩上村一路捡到山门，就已是下午三点钟了。

在旁人看来，每天足足十个小时的工作且每周只有一天休息，很是辛苦。可这两口子却乐在其中。老张常常对我爱人说：深圳好多餐馆、私企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每个月只有两天休假。听得出老乡对他们的工作很满意。扫地时，见到在路上散步休闲的人，不管认不认识，他们都喜欢打个招呼。老郭比较腼腆，见人走近，会停下手中的工作以免树叶尘土被扫帚带起溅到身上，然后颔首微微一笑以表示歉意，等人走过了他又才重新开始清扫。老张性格开朗，见人不仅爱打招呼，遇见熟人，她还会聊上两句。不同的人她有不同的称呼，大叔大妈、大哥大姐，兄弟妹子，不一而足；见到一些衣着比较正规的中年男性，她称呼得最多的就是“老总”。操一口夹杂着四川方言的川普，热情地招呼着熟悉不熟悉的人，让人感受四川人特有的热情。特别是一帮老年人，听了老张诸如年龄大了走路慢些，腿脚不便注意不要摔倒了之类的关切语，更是喜欢这位扫地的中年妇女。学生娃年轻人不走寻常路，爱钻小径树林，只要看见了，老张都会关切的对他们说些诸如坡陡路滑注意安全之类的提醒。虽然都是些耳熟能详的警示语，可在你气喘吁吁爬山途中，听了总让你有一种被关心的情切感。和老公一样，老张扫地时会随时注意周围有无行人靠近，有人走近了，她一定会放慢清扫速度甚至停止清扫好让人干干净净地通过。

我们与两位老乡认识得比较早，见面总要聊上几句家常。他们两口子叫我爱人“何姐”，其实我老婆比他们至少小两岁；叫我“老总”，开始我不让他们这样叫，一介打工仔，被人喊着“老总”心里发慌，可他们总也不听就随他去了。聊得多了也就知道老乡的一些家事。她们家有三个小孩。大儿子前些年在深圳打工。结婚后就回老家与儿媳妇一起经营一个农家乐。两个女儿都在龙岗打工，大女儿已经出嫁。目前只有小女儿的婚事是她心中最大的牵挂。他们1996年就来到深圳并一直在恩上公路打扫卫生。每逢周日，两个女儿和大女婿会到沙头角来团聚，一家人好不开心！

老张甚至还向我们透露，他们两口子每月的工资加起来有7000多元。路上捡的垃圾每月能卖500元左右。卖垃圾的钱够支付房租，他们住的是清洁公司给他们提供的两间小房子，租金比外面要便宜些。大儿子开的农家乐有他们15万入股，但她没说每年的分红有多少。

老张对未来有个清晰的规划。她说，在深圳再干几年，就和老公回老家与儿子一起开农家乐，把小女儿也带回去一起干。从老张那满足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一位朴实农家妇女对生活的憧憬和家人的关爱。

2008年春节刚过没几天，我和爱人去超市买菜，在天桥处遇见老张。要不是她冲我叫了一声“老总”，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老张，更瘦更黑满脸憔悴，背驼了皱纹深了头发也白了不少，整个人都脱了“五形”。她脚边放着一个装满豆腐的大篮子，看样子是在做“串串儿”卖豆腐。（串串，挑着单子走街串巷的小贩）

我急切地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张张张嘴，欲言又止，眼里似有泪光。爱人见状，忙伸出一只手，扶着老张的肩膀，想让她心情平静些。老张看了看我和爱人，良久才轻声地说：“没什么大事，何姐老总，年前病了一场，现在好了。唉！扫不动路了，现在就做点小生意，卖活水豆腐。”老乡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

“你老公还在上面干？你女儿们都好？老乡，有什么事给我们讲。我们是老乡，有什么需要就说话”。爱人用扶着老乡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说。

“都好，都好。多谢你们，何姐、老总。你们都是好人，有事我会找你们的。”边说边伸手从篮子里拿出两块豆腐递给我爱人。“何姐，送你两块尝尝，我自己做的，比市场里的好吃得多。”看得出，老张极力在掩饰着什么，所以想尽快结束与我们的谈话。人家不想说，问也无益。我忙从口袋里掏出四元钱递给她，可她死活不收，我硬将钱塞进她的衣兜里，拉着爱人快步离开了。

老张的表情让人费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短短几天不见，老乡就变成这个样子。她到底得的什么病？是得了病还是别的事情折磨着这个性格开朗的人？她为什么不在恩上路扫地了？难道是因为她生病了，清洁公司就把人家给炒了？这样的事在深圳的私企里倒是经常发生。于是在回家的路上，我和老婆便开始声讨清洁公司的不良。人家兢兢业业在上面扫了十多年马路，有了病就把人家给辞了，还有没有点人情味啊。

之后一多年我们没有再见到老张。

2009年夏天，因为深盐二通道在沙头角开了出口，恩上公路下半段车流量陡增。原本在上面散步的人只能改到别的地方去晨练。有天早上我和爱人在海边栈道走了一大圈后正往家走。路过皇家海湾酒店门口时意外见到了老张。一年不见，眼前的老乡神清气爽，脸色红润皱纹少了头上的白发也少了，人显得年轻。老张手拿扫帚，看来是在附近哪里做清洁工。果然，老张笑嘻嘻的对我们说。她在酒店别墅区作保洁员。这里的活比恩上公路少，工资还稍稍高点。

我趁机问她一年前的事。她对我们叹了一口气，语气平静地说：“老总，去年老郭死了。你当时问我，这样不吉利的事我咋能给你们讲嘛。说喜事让人家沾喜气，悲事是要倒霉运的。你不晓得，那天碰到你们我就像见到了亲人，就想拉着你们的手伤伤心心地哭一场，可我不能，我只能憋在肚子里。”善良的老乡处处都在为别人着想。

老郭死了，看上去那么健壮的一个人，这太让人吃惊了！

从老张的叙述中我们得知。2008年2月20日傍晚，她和老公正在屋里吃饭。吃着吃着老郭头一歪就栽倒在地上。老张心急火燎把老公送到附近的盐田医院，很快就确诊为脑溢血。老张当即就晕过去了。老公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整整抢救了十八天，最终也没能抢救过来。“老总，何姐，好好的日子说没就没了。那几天我就想随他去了。看一眼儿女，我又想就这样走了不值得。把老郭送走后我又开始在上面扫马路。可只要一走进恩上路，老郭的脸就在眼前晃。路都走不动哪里能扫地。我也不想为难清洁公司，老郭住院的二十来万元医药费也是公司给我们买的保险报了的。我就自己把辞工了。人总要吃饭啦，就开始做豆腐卖。卖了几天豆腐，实在是挺不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那里还能做豆腐。大儿子过来把我接回四川。住了大半年，总算挺了过来。大儿子在老家开的农家乐生意不错。特别是夏天两三个月，生意好得很。一年下来比他们原来在深圳打工的收入高好多。大女儿一家今年春节前就回家了，也在我女婿老家那边开了个农家乐。小女儿不愿回去，我也不能丢下她。过了年我就和小女儿过来了。来深圳第二天与女儿来这边看航母，就看见这里在招收清洁工，试了一下就把我留下了。这边还提供一个小房间给我免费住，活儿不多收入也还好。”从老乡的话语中我听得出，她已经从失去丈夫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了。

“老总，何姐。你看，啰里啰嗦地耽搁你们散步了。我还没干完活儿，不好意思，我要去扫地了。”说着老张向我们招了招手就回去扫地了。

看着老乡手握扫帚扫地的身影，一股由衷地敬佩从我心底生起。丈夫的突然离世差点将她击垮，可面临如此大灾大祸，她并没有怨天尤人一蹶不振，而是努力面对坚忍不拔！短短一年便从灭顶之灾中恢复过来并再一次踏上生活之路。

支撑她的到底是什么？虽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但我想，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对生活最基本的信念其实很简单：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