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不是江南（听听擦鞋人和钓鱼人嘴里的全国卫生城市南江）南江不是江南（听听擦鞋人和钓鱼人嘴里的全国卫生城市南江）

每一次，当我居住的海滨城市中的朋友听到我说起我家乡叫“南江”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一脸迷惘：“这么美的名字，那地方应该是个风景秀丽的像江南水乡一样的地方吧？”对此，我心内纠结，只能不置可否，——留下一点悬念，让他们去猜吧。但我清楚，心中的南江是个什么样子，——但，——无论如何那毕竟是我故乡的县城。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还是知青身份的我，在 “柳贵公路”修建结束后被选派到当时南江县城唯一一家也是全县第一家国营汽车修理厂当“亦工亦农”的工人。厂里的同事大多是专业军人和从县农机厂、机具厂调过来的老师傅，这其中就有唐本建。唐本建是厂里唯一一名八级技工唐师傅的儿子，因为出生不久患脑膜炎留下了后遗症，说话有些口齿不清，反应也比较迟钝，全厂人包括他的父母兄弟都叫他“唐建娃子”。虽然智力有些底下，好在唐本建心地善良，特别能吃苦。在父亲长时间耐心指导下，唐本建慢慢学会了修理汽车底盘，按当时几位修底盘的老师们的话说：唐建娃子的修理技术并不比别人差。因为修理技术得到汽车司机的认可，加之唐本建吃苦耐劳、对人从来都是一张傻乎乎的笑脸、且脾气极好很少与人发生争吵，所以，他顺利转了正，成了当时人人羡慕的国营单位的正式职工。

之后的几年，我因为读书离开了汽修厂，毕业后又分配到南江邮电局工作。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家已经实施改革开放政策，县城范围内个体汽车修理厂大量开张，县汽修厂因为效益每况愈下已经有好多人被迫下岗，其中也有唐本建。从之前的同事口中知道唐本建下岗的事后，心里还真的为他担心过：没了修理工的工作，他今后的日子该咋过呢？！

一个阴冷昏暗的冬日下午，我下班走在满是尘土的街道上，脚上那双早上出门时才擦过的黑皮鞋还没走过红星桥就已经被厚厚一层黑乎乎的灰尘覆盖了。那时，红星桥靠老粮站一侧的那段街道，被几十个在街边摆擦鞋摊的人一个挨一个形成了一个长约二三十米的圆弧形。虽然擦鞋摊多，要擦鞋的人也多。每个擦鞋人都低着被乌黑尘土粘成一团乱发的脑袋，双手在客人的皮鞋表面上下飞翻飞卖力的擦拭着。而客人便坐在擦鞋人面前的矮凳上，将一条腿伸到擦鞋人觉得适合的位置。在一溜看不出颜色的被满是灰尘的衣服覆盖着的弯着腰的后背上，我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唐本建，本来没想擦皮鞋的我下意识走到了他跟前，然后站在一旁看着他舞动那双粗粝且满是鞋油的双手。

将近十分钟的劳作终于结束，一双锃光瓦亮的皮鞋在唐本建那双完全看不出一点肉色的手中诞生了。接过客人递过的三毛钱，唐本建木讷地朝那人笑笑后，随即本能地招呼我坐下。在认出我之后，一丝惊讶略过他那张同样看不到肉色的消瘦的脸。因为之前有过共事的经历，虽然唐本建说话比较含混，但却不影响我们聊天，——尽管整个聊天过程中，他没有一刻停下手中的活计。

从我和唐本建并不连贯的交谈中，知道他还在汽修厂上班时就结了婚，八十年代初还有了一个儿子。下岗后为了生存，几经周折最后才在红星桥头摆起了擦鞋摊。虽然每擦一双皮鞋的工钱不过几毛钱，好在县城实在太脏，晴天浓厚的尘土雨天到处黑色的泥浆无论你多么小心地在街上行走，只要你出门，几个小时不到就能将你脚上的皮鞋弄得一塌糊涂。这样的环境又正好合了那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老话，很快，县城就催生出了擦鞋这个行当。于是，唐本建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擦鞋，然后加入了擦鞋大军的队伍。按唐本建的话说，每天平均能擦二十双皮鞋，可以挣六元钱，一月下来平均能挣百把块，这比我当时的工资还高出一大截！难怪，那几年整个县城随便什么地方都能见到擦鞋的路边摊儿。

今年十月我回了趟县城，当年红星桥那片地方早已变了模样，老粮站被一座宏伟的新县医院门诊大楼取代，当年在街边摆摊的擦鞋大军也没了踪影，于是心里想又着唐本建现在该靠什么生活呢？正在我用双眼搜寻记忆中曾经的擦鞋摊位时，居然发现了三个擦鞋摊。正准备上前打听唐本建的下落，却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从我前方不远处向我走来，定睛一看正是唐本建。脑海中固化着擦鞋人黑兮兮外表的印象，却发现唐本建穿着褚红色夹衣和蓝色裤子，除了因年龄原因看起来脸上皱纹多了一些头发白了一些外，整个样子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不仅衣着整洁整个人看上去也神清气爽。在认出我后，我们俩就站在他的擦鞋摊前聊了起来。虽然有几十年没有听他说话了，但我依然能够从他含混的发音中明白他说话的意思。已经三十多岁的儿子早已成家，孙子也上了初中，前两年办了退休，闲不住，一直坚持擦鞋，虽然现在擦鞋的人越来越少，好在价钱涨了不少，每天好歹擦几双，不为挣钱只为有个事做心里踏实。正在我和唐本建聊天的时候，旁边那位擦鞋人可能是闲的发慌而主动接过话头和我聊了起来。他一开口就抱怨开了：“妈的，现在做这一行实在太难了！前些年擦鞋生意多好啊！我一天最多可以擦六十双皮鞋，平均每个月可以挣四五千块钱。自从县里搞什么卫生城市，短短几年下来，到处都搞得跟自家歇房屋一样干净。你说你搞卫生城市把看得见的大街呀广场啊还有那些机关单位门前搞干净，上头来检查一下，过了关签个字，给你发个全国卫生城市的牌牌，你当官的几爷子能得奖金的得奖金能升官的升官不就行了吗。可那些人不晓得咋个就那么卖力，把以前那些多年都屎尿遍地臭不可闻的个把月都莫得人走的旮旮角角都给弄得像他娘的歇房屋一样。以前吗，皮鞋不说天天擦，两天擦一回那是肯定的。可现在倒好，一双皮鞋穿日妈十天半个月也不见脏，再加上现在的年轻娃儿些又没有那几年那些人那么讲究，个个待在家里玩手机，你说，还要不要我们活了！你县大老爷倒是挣上了全国卫生城市了，可我们这些靠擦鞋为生的人就倒了霉啦，日妈一天擦不到十双鞋，一百元钱都挣不到，你说，我咋过办嘛？”

擦鞋人冲我两手一摊，好像是我砸了他的饭碗一样。听到这样奇葩的抱怨，本来还想开导开导他，但我欲言又止。正当我收回目光打算和唐本建道别时，那位擦鞋人又说话了：“我开玩笑的，老乡你别当真哈。哪个不爱干净呢，政府花那么多钱和精力，不就是让我们普通老百姓有个安逸的生活环境啰。其实，我和唐建娃子一样，前两年买了保险，现在每月也有钱领。我又不打麻将，也不跳坝坝舞，擦皮鞋也就是找个事情好打发日子。经常听那些出去旅游的人回来动不动就说啥子美国啊欧洲啊香港深圳上海啊咋个咋个干净，一个月都不擦皮鞋。这样说来，我们南江好像也差不多哦，不说一个月不擦皮鞋，一周十天不擦应该莫得问题，你说是不是，老乡？要不这里加上唐建娃子就我们三个擦鞋匠，日妈一天也擦不到几双鞋。要是还像那二年靠这个活路养家，我看婆娘娃儿不饿死才怪！”

同样的话题，我在一位发小的口中也听到过。发小打小就喜欢钓鱼，随着年龄的增加，这一爱好变得越来越强烈，常常是带着装备和帐篷开车到很远的僻静河湾整天整夜的守在安放在河滩的多根钓鱼竿前。今年十月中旬有几天，南江下了几场中雨，原本清澈的河水逐渐变得浑浊。那天上午，发小打电话叫我和他一起去钓鱼，说是难得河水变浑，好钓“黄角浪”。虽然对钓鱼不感兴趣，但并不排斥在雨天和他在干净的沙滩上坐在他的帐篷里聊天。半个小时不到，发小就将车开到钓鱼目的地。一阵忙碌后，五六根钓鱼竿就在河岸边架好。雨已经停了，久违的太阳也从云层中露了出来。明媚的阳光，干净的沙滩还有两岸被茂密树林覆盖的山峦，置身其中让人心旷神怡。本以为发小也会被这样的天气所感染，却不料他却一个劲地抱怨开了：“完了完了，天晴了河水很快就要变清，看来又钓不到‘黄角浪’了。”看着我对他的话表现出来的诧异，发小说：“你晓得的，只有在浑水时才能钓到‘黄角浪’。而这几年因为退耕还林和响应“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号召，全县的植被得以持续恢复。你晓不晓得，听人说目前全县的森林覆盖率已经超过60%了。以前一场持续个把小时的小雨就能让河水持续浑浊十天半个月，那时河水那个浑哦，简直就是泥浆子！可如今哪怕是一场持续几个小时的大雨，河水最多也就浑他妈一天；有时候遇到持续下雨，河里的水居然涨到涨到就变清了。更要命的是，现在浑水和前几年的泥浆子相比所含的泥沙量已经大大下降，说起是浑水，充其量就是个“半透明”，“黄角浪”是很少潜伏在这样的“浑水”中的，一天下来钓不到几条。我还说今晚上请你吃‘黄辣丁’呢，看来你莫得口福了。”

发小是搞建筑的，我知道他的“牢骚”不过是个玩笑，并不是真的抱怨。果不其然，还没等我反驳，他就笑着接着说：“河水清得快肯定是好事。我去过成都的黄龙溪，那个古镇因为一年四季都有清澈的河水吸引了好多游客。知道不，等红鱼洞水库修好后，水库的调水功能就能起作用，南江县城一年四季的水流量就能控制在一个合理的位置。到那时候，县里要规划个像模像样的‘古镇’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见我听到认真，发小干脆劝我在县城买套房子搬回来居住，说这样我们可以经常在一起钓鱼摆龙门阵。类似发小这样的建议，我听过不止一次。说实话，我甚至还去红塔新区另一位发小居住的小区实地考察过，房屋布局、各种配套设施和小区内部绿化等等和我居住沿海一线城市并没有太多差别，更重要的是房价不过三千多元每平方米，加上好多至爱亲朋都生活在这里，回老家来居住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项。

然而，当我想到一件事情，心里对在南江买房变纠结起来。

在南江停留期间我去老家神潭溪表哥家住了几天。表哥是森工局的退休职工，子女都在外地打工，孙子辈也都大学毕业自食其力，生活本来无忧无虑，可他却对现今的“人情账”大发牢骚。按表哥的话说，他时常都在为各种找上门来的诸如婚丧嫁娶、子女参军读书、新生儿满月百日周岁、老人祝寿、乔迁新居、甚至生病住院之类的请客办酒席送礼而发愁。毕竟每年两万元左右的礼金是他全部退休金的将近一半，这实在让他有些难以应付。按表哥的话说，自从他家小孩结婚以后的这二十多年时间里，因为对借办酒收敛钱财的做法深恶痛绝而没有再办过任何形式的酒席，但对于那些仅仅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的邀请却感到十分无奈。不去吧，人家三番五次盛情相邀；去吧，送出的礼金又逐年上涨，目前，即使关系最一般的熟人，少了三百元也不好意思拿出手。同样的抱怨，我在南江县城的发小和朋友那里照样听到了很多，有的甚至抱怨说，请客送礼已经弄得一家人的基本生活都受到了严重影响。

一笔沉重的“人情债”！你不请人，架不住人家请你；多次被“请”之后，你就不得不考虑找个话题办酒请客，以此收回你曾经放出的“人情债”。长此以往，“请”来“请”去，恶性循环，何时是个头啊！于是，想在南江买套房子的念头最终还是取消了。即便如此，我还是为我家乡的县城感到高兴，除了绿水青山和全国卫生县城之外，更重要的是，如果今后有人再问我你的家乡“南江”是不是江南的南江，我不会再不置可否，而是会信心满满地说：“家乡的南江不是江南，但胜似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