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月葬在离家不到两公里的地方。安妈妈不时沿着山路,到墓前和唯一的女儿说说话,就像母女俩生前每天会做的那样。只是现在女儿不会再问,妈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和我说说。耳边只有墓园里循环播放的佛经。
待在家里对安妈妈来说太煎熬了,每个角落都有女儿的痕迹,她的结婚照、母亲节给自己买的衣服、单位朗诵比赛的荣誉证书,甚至八岁的外孙女身上都有她的影子。一年多时间过去,她始终无法触碰和女儿相关的回忆,一提起就泪水涟涟。她想不通:“恨死我了!她怎么就自己走了这条路。这一老一小咋办?”
如果没有选择结束生命,安月将度过自己三十六岁的本命年,拥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和高中就在一起的老公,从家乡青海到四川,共同抚养四位老人,在德阳这座生活节奏不快的城市,做一名体面而繁忙的儿科医生。
然而这一切在2018年的夏天戛然而止。8月25日下午,她和家人说外出有事,独自驾车出了小区,在车里吞下500片扑尔敏后离世。起因是一场发生在泳池里的纠纷,安月和丈夫吴飞的个人信息被对方放到网上,随后无数谩骂汹涌而来,眼看着和对方的调解迟迟无果,她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伤痛没有随着生命终结。失去女儿的母亲,失去妻子的丈夫,懵懂的孩子,各自舔舐悲伤。过去安月是这个家庭的粘合剂,如今黏合剂失效。悲伤之外,生活还在继续,撕裂的家庭正在面临更复杂的困境,他们需要学习如何告别伤痛,或与之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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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泳池纠纷发生时的监控截屏
泳池里的意外
冬日的德阳被阴沉沉的雾霾笼罩,好几日不散。吴飞陷在沙发里,面容憔悴,妻子刚出事的那几个月,这个快一米八的西北汉子瘦了近三十斤。一年半过去,提起妻子离世前几天的遭遇,“还是浑身哆嗦”,他掏出烟盒,手指急急地敲击着,抖出一根又一根烟,两个小时掐灭了六个烟头。
安月生前不让他抽烟。几年前因为心梗,吴飞做过一次心脏搭桥手术,因此戒了一段时间烟酒。妻子离世后,烟抽得更凶了,酒成了助眠剂,一到晚上各种念头涌进脑中,一团乱麻,“不喝点酒睡不着”。被记者围了一圈,吴飞再次一点点回忆妻子走向死亡的细节,他苦笑了一下,“每次采访都像在接受审讯”。
从纠纷发生到安月自杀,仅仅相隔五天。即使许多次回忆起那几天的遭遇,吴飞还是想不通,妻子怎么就钻了牛角尖。
一切源于游泳池发生的一场小小的冲撞。去年8月20日晚上,安月一家三口去家附近的酒店游泳。夏天的泳池挤了许多人,在同一条泳道,安月和当时13岁的男孩小宇撞上,小宇和另外一个男孩对着安月,原本靠在泳池边的吴飞看到小宇冲着妻子吐口水,扑过去把小宇的头冲水里按了一下,并用手拍了他脸部。
小宇的母亲来了,进入更衣室,此时安月正带着女儿冲洗,随后进来的还有小宇母亲一方的另外两名女性,几人扭打在一起。具体发生了什么没人说得清,吴飞只记得,从更衣室出来的时候,双方身上都是伤,妻子看上去更严重些,他“当时火大得很”,想去理论,被妻子拉住了。
当晚在派出所,吴飞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男孩只有十三岁。如果调解不成,可能会因为“殴打未成年人”面临行政处罚——拘留、罚款。他觉得自己有错在先,选择道歉,妻子身上的伤也不追究了。
在警方的询问下,两个男孩表示“接受”道歉。吴飞听见大人们在询问孩子,有什么要求赶紧提,警官问了两次孩子也没说什么。这时候孩子母亲站出来,要再说两句,吴飞接过话茬:“不好意思啊,叔叔就是太爱阿姨了。”话还没说完,“对方就炸锅了”。那天晚上两口子在警局待到凌晨两点,直到警方告诉他们,“调解不了了,对方已经走了”。
吴飞记得,当天浑身是伤的妻子一直在劝他,“没事,都是皮外伤,算了”。在朋友和亲人的印象里,安月一直是个温柔的人,说话小小声,几乎不和人起冲突。当天晚上回家后,夫妻俩没有向别人提起这件事,当时回了青海老家的安妈妈也被瞒着。在吴飞心里,这只是个邻里纠纷,很快就会过去。
然而,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第二天,男孩家属先是到安月的医院和吴飞工作的公务部门去闹,要求开除他们的党籍和公职。当晚泳池的监控被对方家属传到网上,随后泄露的还有夫妻俩的家庭地址、姓名、工作单位、联系方式、证件照。
不大的德阳城藏不住秘密。信息从德阳内部的一些微信群,到微博上蔓延开,网络上的谩骂涌来,吴飞的战友郭铭曾看到,有网友说要去医院专门挂安月的号,看看是什么医生这么“恶毒,打小孩”。
安月两口子那几天一直在聊这件事,想了无数的办法,试图平息风波。去找警方立案,警方说管不了;找中间人联系男孩家调解,对方时间一直定不下来;咨询过做律师的朋友,也想过通过媒体解释,尽管警方建议不要接受采访,安月忍不住在派出所旁边的茶楼和记者聊了两个小时,吴飞还是觉得,不要报道了,以免引起舆论把矛盾激化。
精神压力太大,那一阵安月每天睡不好,常常哭,在警局门口哭,在采访的时候哭;夫妻俩怕影响到孩子,每天下班不敢回家,在楼下车里商量对策的时候,她也哭。吴飞的情绪也不好,那一阵俩人一碗面条要吃一个小时。
似乎没有办法了。眼看着事情要遥遥无期拖下去,安月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当天原本和她约好了晚饭的闺蜜江辰,等来的是她的微信语音,安月用断断续续带着哭腔的声音告诉她,“我睡不着,我一直都睡不着,我想安静一会儿,让我睡一会儿”。
最后的时间里,她给调解纠纷的张警官发了一条短信:“张警官,对不起,是我做错了,我对整件事负责,一条命顶一个心理创伤应该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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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安月的墓园
最后一根稻草
安月死后,闺蜜江辰才复盘许多细节。她是安月在德阳相交了十年的朋友,直到安月自杀前一天,她才从网上的新闻推送中猜测出来,朋友遇到了麻烦。晚上九点多,她给安月打了电话,约好第二天晚上吃饭,一起想想办法。然而,没能等到这次晚饭,吞药后的安月在家附近的旌湖边被发现。
没人能说清压垮安月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陷入困境的那五天,除了向一位律师朋友咨询外,安月几乎没有向身边的任何亲人朋友倾诉过,包括从青海赶回来的母亲。
安妈妈每天看着忙忙碌碌的女儿出门前都要用遮瑕膏掩盖脸上、身上的伤痕,心里着急,想冲出去和对方理论,“心疼啊,从小到大我都没打过她。”女儿和女婿宽慰她,别担心,我们来解决,叮嘱她看好孩子。夫妻俩每天躲在楼下车里,商量到很晚。
事发前没有人察觉到特别的异常。事后,亲友们细细回想分析,似乎已有一些隐秘的信号。
自杀前一晚,安月和吴飞在楼下车里坐着,安月又哭了,她担心调解不成,丈夫受到行政处罚需要拘留怎么办?她提出想回青海老家。在闺蜜江辰看来,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她本身是很谨慎小心的人,不会张嘴胡来,说这个话可能因为她真的受不了了。”
事发当天,安妈妈和女儿一起出门给小雪买书,新学期快开始了,安月帮女儿填开学登记表的时候,突然对安妈妈说:“常家这家人不咋地,帮我把孩子看好。”填完表,她独自坐在房间里看手机,安妈妈叫了她三次,安月也没有出来。
大约过了半小时,安妈妈听到响动从房间里出来,安月正准备出门。
“妈,我下去一下。”
“你干啥去?”
“有点事,我下去买点东西,一会就上来。”临走的时候,安妈妈看到女儿是笑着的,和往常没有区别。
但这一次成了永别。
江辰再次见到安月是在急诊室里,门外隔着哭得站不住的吴飞和安妈妈。她看着病床上的安月,“人已经不行了”,身上的牛仔裙因为有些紧,在做心肺复苏和注射的时候被剪破。她和另一位朋友连夜去安月家里拿了一件白色裙子回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变得僵硬,已经穿不上了。
郭铭几天后从成都赶到德阳看到昔日一起在西藏驻守过的战友,“太突然了,他不相信发生的是真的,那段时间一直精神恍惚”。偶尔通话的时候,他听到吴飞不停咳嗽,“估计烟又抽多了”。
大人的伤痛不敢让孩子知道。安月去世的当晚,安月的女儿小雪被接到了朋友家,后来转到江辰这儿,前后待了一周时间。她们告诉小姑娘:“妈妈临时被抽调去国外执行任务去了,那儿信号不好,手机卡也用不了。”小雪不解:“别人妈妈在国外也可以联系,为什么我的妈妈不可以?”
十月初,安月下葬,来了不少亲戚朋友同学战友。参加完葬礼,郭铭第一次在事发后见到了小雪。临走前,小雪突然抱住另一位战友的妻子,半天不肯下来:“阿姨身上有妈妈的味道,我好久没见到妈妈了,让我再抱一会儿。”
爸爸的难题
直到安月下葬,吴飞都一直没敢告诉女儿,安月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一切。女儿常常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不打电话写信给我?某天从学校回来,她向吴飞抱怨:“我们班有个女孩是个大喇叭,她到处说我妈妈不是出国了,是去世了,好烦人哦。”
后来小雪就很少在吴飞面前提到妈妈了,她知道提到妈妈吴飞会难过。郭铭记得,吴飞有段时间“很烦躁”、“很恼火”。他从吴妈妈那里听说,儿子不停地抽烟喝酒。
那一阵,吴飞忙着处理妻子的案子——安月离世后,吴飞以“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向警方报案,认为在网上泄露的个人信息促成了安月的死亡。此后他再也没见过小宇一家,也不想接受任何调解。
8月27日警方正式立案后,案件进入了漫长的审理期。先是交到德阳市旌阳区检察院,原本应该转交当地法院,由于对方家属与法院有关联,为了避嫌,又转交到绵竹市检察院,然后上交绵竹市法院。
被复杂的程序拖得烦心,吴飞容易变得暴躁。女儿小雪练琴的时候有抵触情绪,想玩,吴飞就着急,脾气上来,把女儿训一顿,小雪哭起来,他的心情更糟糕。
以往女儿的学习生活主要靠安月操心,女儿小时候,吴飞还在部队里,前两年女儿都是跟妈妈一起睡的。在江辰眼中,安月是“贤妻良母”式的女性,为了组建家庭,安月辞掉了在江西稳定的体制内工作,在人生地不熟的德阳重新开始。吴飞做了心脏手术之后,每次出门交际喝酒,安月都担心他在路上突然心梗,会一直在家等到丈夫回来。
安月离世后,很多时候,吴飞和女儿需要直接沟通,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学、盯着孩子的作业,这些原来妈妈管的事情落在了他这个父亲身上。这种相处方式,对父女俩来说并不熟悉,在江辰看来,孩子“心思有点重”,不太轻易显露自己。前一阵,孩子突然开始掉头发,去医院才发现是斑秃。
小雪生日头一天晚上,江辰把她接到家里住。她专门找来一本书,讲的是妈妈去世后,孩子怎么和后妈相处的。江辰搂着小雪,两个人坐在床上,她问:“想不想妈妈呀?”说着说着,孩子流下泪来,“肯定很想”。
春节时,吴飞决定告诉女儿安月去世的消息。那天他陪小雪在玩耍,看她心情比较好,把她拉到跟前,说:“妈妈回不来了,上天堂了。”听到这话,孩子没什么反应。他继续问,你听懂了吗?孩子说,懂了。
安月怎么去世的细节,家里还是瞒着小雪,只是告诉她妈妈突然生病离开的。等到女儿再大一些,吴飞将面临一个难题,什么时候告诉她全部的真相?他担心,如果女儿从别处听到,而不是自己解释,“我怕她恨我”。
问题被暂时搁置起来。小雪把想妈妈的时候画的画、写的小诗都藏在大人找不到的角落里。一次,她悄声问姥姥:我最近新写了一个你要看吗?然后递给姥姥一个厚厚的活页本。混在孩子写的许多小诗里,中间有一篇,题目叫“妈妈”——
“我的妈妈曾是一名医生/她/为百姓服务/现在/她不在了/大家的心里都有她/也有每一位医生/我的妈妈/就这样离我而去/我好想她呀!”
开庭前的等待
周六晚上,从兴趣班接完女儿,吴飞和朋友约好了一起吃饭喝酒。“出了事后一个人带小孩,很累,朋友时不时找我聊下天,坐一下,放松一下。他们总觉我一个人,要出问题。”
和朋友们喝酒的时候,他还能感觉轻松点。平时工作日,为了女儿上学方便,他带着女儿住在出事前就租好的房子里,每到周末,就带着孩子去岳父、岳母家。
事情过去一年多了,一家人每次坐在一起,常常陷入一种沉默的氛围。安月在家里变成了一个禁忌的话题,没有人敢轻易提起,揭开这个伤疤。
唯一的女儿去世之后,安妈妈一直穿着一身黑色衣服,“不敢穿带色的”。原来她还跳跳广场舞、游个泳,现在也都不去了,吃饭也随便对付一下。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女儿,忍不住眼泪就掉下来。她拒绝了许多次媒体的采访,“我一看到你们年轻人,就想我女儿。”
逢年过节,她就会离开德阳,躲到别的城市去。每一个节日都有和女儿有关的记忆,有时候是女儿给她买衣服,有时候是家人团聚的记忆。上一个春节,安妈妈在老家青海,和自己的母亲一起度过。
原本安月的死是瞒着老人的,只是一天小雪突然哭了:“今年真没意思,没有我妈,过年心情不好。”看到孙女哭,安妈妈也忍不住哭了。老人觉得不对劲,不停追问,安妈妈只能撒谎说,女儿突发心脏病走了。之后不到半年,老人也去世了。
短短一年失去了母亲和女儿,安妈妈没有了精神支柱,只有在看到孙女的时候,心里才热乎点。“可孙女终究不是女儿呀。”每每哭泣的时候,小雪就会来安慰姥姥:“我是你的女儿的女儿呀,宝宝天天陪着你。”
这一年多,吴飞因为妻子的案子在检察院、法院、警局之间来回跑。期间,对方家属通过旌阳区检察院给吴飞递话,试图调解。许多人来给他做工作,他最终愿意谈一谈。第一次调解回来,代理律师跟吴飞说,对方没有诚意,条件是赔偿三十万,对方可以道歉,但道歉信由吴飞自己拟好,他不能接受。随后几次调解也都失败了。
深一度记者联系男孩小宇一方的亲属,对方表示不作回应。
去年十月,吴飞收到了行政处罚决定书,拘留十日,罚款五百元。决定书上的执行期限是2018年10月26日至11月5日,但截止目前也没有执行。
几经周转,直到今年夏天,绵竹市法院终于对泄露信息的三人正式提起公诉,开庭时间至今未定。吴飞隔一阵就要给法院打电话询问,等待成了一种常态,他期待“把公道讨回来”。
处理家庭关系,以往是妻子在操心,现在也成了他需要面临的问题。之前的母亲节,安妈妈和安月会互买礼物送给对方。而今年,安妈妈收到了安月所在医院主任发来的祝福,女婿却没有什么表示,她一赌气给吴飞发了条微信:飞飞今天啥日子你知道吗?吴飞安抚岳母:敏感话题不敢说,怕您受不了。母亲节快乐,您和爸好好的。
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他们即将拥有一套新房子,上下两层,等装修好,吴飞会带着孩子住到那儿去,他邀请岳父岳母一起去,被拒绝了。安妈妈有自己的担忧:“我在这儿还能陪陪我女儿。要是搬过去,如果以后有了新的人住进来,我看着更难受。”
吴飞曾就这个问题和女儿聊过一次。那天放学父女俩一起回家,进门的时候,他问小雪,如果有一天有个阿姨,比较喜欢你,你也比较喜欢她,他愿意当你的妈妈的话,可不可以?小雪的第一反应是,不要,“我有妈妈了,有你陪着我就可以了”。吴飞跟女儿解释,我肯定陪着你长大,但是爸爸一个人也很累,你又是个女孩子,这样能有个人来陪你,爸爸也能轻松一点。小雪想了想,说好嘛。
隔了两个月后,吴飞接了放学的女儿正要骑车走,小雪突然冒出一句:“爸爸,你什么时候给我找个新妈妈?”“这个东西哪说得准啊。”八岁的女儿接过话茬:“你要找一个漂亮的妈妈。”
(文中安月、吴飞、江辰、小雪、小宇、郭铭均为化名)
新成立的德阳市监察委应该成立调查组
为什么王苇没有满一年可以拿到律师资格证德阳市司法局因为什么颁发的?应该监察委进入!
为什么视频可以放在网上?如果游泳池没有给,那么请问派出所有没有?如果有监察委不进入也是渎职
如果真的像传说中的那样,二重厂高官子女后代不敢动那么就真的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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