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蚕嫘祖代代传唱》视频
我出生在金鸡太阳沟,亲眼见过唐碑,我就是唐碑的见证人。
解放前,我家很穷,父亲去世早,哥哥姐姐没上过学,觉得很痛苦,才决定让我这个老幺到金鸡丝姥山私塾里去识几个字。
我读的第一本书是《人之初》,接着读了《共和国文》一至六则,还读了一本《大学》,都是背包本。全家人见我读书专心,于是接连送我读了四年,不仅读完四书五经(当时的传统教科书),还考上了高小。读高小,家里不同意。我外公姓邱,射洪县仁和镇油房坝人,他把我接到他家去上完两年高小。毕业回家后,大哥已分家,二哥病死,大姐出嫁,家里只有母亲、幺姐和我三口人,吃饭都很困难,不能再读书了,但我仍然不死心。
金龙寺对面王家坝,有位余明渊先生,是金鸡一带最有学问、最有名气的人,都说他连高小也没上过,于是我就去向他请教。他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娃娃求教于他,很是高兴,便对我说:读书不一定要上学校,社会就是大课堂,也是一本大书。无论走到哪里,你都要留心一切有文字的地方,比如石碑上、柱头上、墙上、门上,只要有文字,都要去看一下,好的,哪怕是一句话,一个词,一个字,把它记下来,不懂的一定要问,把它弄懂。比如我们常见的路边树上贴的“小儿夜哭”,你也要去念一念,念到你也能写为止。其次还要注意学以致用,学来的东西能够使用,就是自己的才能。
他的话,对我启发很大,从此走到哪里学到哪里。有一次赶高灯,见一家烟馆门上贴的封条写着:“盗匪麋集,特此查封”。“麋集”一词没见过,第二天赶金鸡,就去请余先生给我作讲解。我就这样在家里劳动了三年,也学习了三年,不知不觉也是十六岁的人了。这三年我学到了许多东西,凡农村的一切应用文都会写。
民国三十五年冬月十八日,我和青龙山王金元的女儿结了婚。岳祖父叫王映章,读过不少古书,见我谈吐“不凡”,很喜欢我。腊月初八接我去过节,酒过三巡我问他,你们这里的地名怎么尽不称职?他问啥叫不称职,我说“你们这里的地名都叫罗村山、罗村坪、罗村嘴,连祖先的坟也叫罗祖坟,怎么一家姓罗的都没有?”
我这一问,弄得他哈哈大笑,连岳父岳母和姨妹都笑了起来。他说:“是你弄错了,我们这里的‘嫘’,是‘嫘祖’的‘嫘’,不是‘四维罗’。因为黄帝的元妃嫘祖就出生在这里,死后又埋葬在这里,所以有座‘嫘祖坟’”。接着他又说:“是轩辕的孙子颛顼,最早在这里给嫘祖建庙立碑,还有座纪念嫘祖的四方碑。这就是我们这里的地名都叫‘嫘村山、嫘村坪、嫘村嘴’的缘故”。他这一说,我半信半疑,但也暗暗产生了要去看一看那座四方碑的念头。
腊月二十四,岳父家杀年猪,又请我去吃泡汤。族长王寿轩,拿来三张红纸叫我给他写春联。我想,凡是族长,都在同姓人中树立了德高望重的形象,夸他忠孝、勤劳、肯吃亏他才喜欢,于是那幅大门对联就给他这样写:“处世和平,但得吃亏终是福;传家忠孝,兼之勤俭自有余。”他看了忙说:“好,好!我就是这种人。”他立即把我公喊到我旁边说:“他愿意教书吗?青龙山明年还没找到先生哩!”公给我讲了,岳父也来促成。一石米就嫌少,要求添两斗。王寿轩说:“衡全三我也才给他一石,他总比你教得好。”其实衡全三老师也正因为嫌一石米少了,教两年就不来了。我岳父接着就下宰子,“一石就一石,三顿饭在我家吃,不要你一颗粮,全都交给你去还账。”我这才答应下来。第二年(民国三十六年)正月十八,我便走马上任,开校行课了。
开校后,我就想着要去看望那座四方碑,但因初出茅庐,深怕人家说我不称职,因而一连六周都未放过星期假。在第七周上,到处有人挂清明。星期六放晚学时,就叫学生明天都不来,放天星期假,我要去要粮。
管学校财粮的学东有两人,一个叫王天鹏,一个叫王金友。王金友我喊大爹,住在轩辕岭;王天鹏我喊大公,住在丝织坪。这天我先去找王天鹏,他答应明天把米给我送来。我便没再说什么,忙着要去看那座四方碑,从他家出来,下个小坎坎就到了。
碑身坐北向南,共三层,从底盘到顶尖,高约一丈五尺。上层正面刻嫘祖轩辕像,后背刻王母像,左右的碑板四角,刻有殿堂云彩等条纹,还配有无名无题的七言四句。中层正面刻着“嫘祖圣地”四个大字,四周配有龙凤朝阳图案。左右和后背三方,刻着赵蕤撰写的碑文,字有核桃大小。下层正面刻着一些类似朝臣左右排列的人物像,后背刻着建碑首事者的姓名,左右碑板刻的是养蚕缫丝的图样。两层阳台的边,都向外伸出四寸左右,边沿朝下盖,呈房檐遮雨形,四角微翘,顶端碑帽,四角高翘,正中帽顶为大、中、小三节葫芦状。碑身的许多连接处已出现裂痕,肉眼已能看出在倾斜。基脚石已七损八缺。整个碑身凡显露在外作遮风挡雨部件的,都布满黑色的苔藓。
碑上的七言四句我没多注意,注意的只是那篇碑文。因为我见过的碑文很多,开始都是某公某母,生年殁月云云,而这篇碑文的写法却是我初次所见。
初读这篇碑文,很是吃力,因为无标点。有些字已风化还能辨认,有几个字已经完全脱落,无法辨认了。另外,还有少许古字难认。比如那个古写的“法”字,是我后来在康熙字典上才查出其读音的。
我一连读了三遍,终于弄懂了它的内容,心情十分激动,没想到黄帝的元妃嫘祖果然出生在这里,开始我公王映章这样说,我还不相信呢!这里有唐代的碑文,明明白白地刻在石头上,那就不能不相信了。况且碑文内容乃“据前碑所志”,那么,赵蕤所据前碑应为文翁“大加阔筑”之碑,文翁之前蚕丛“补建”,蚕丛之前颛顼在嫘村山为其祖母建立庙堂。难道颛顼还不知道他的祖母生在哪里,死后埋葬在哪里吗?由是证之,嫘祖圣地,实属无疑。
我在那里站得很久了,抬头看,日已西斜,只好快步返校。这是我第一次去看唐碑。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许多古籍文献,对嫘祖的记载历史都只几句话,没想到在嫘村山的沟沟头,还有唐朝人留下的石碑,记录了嫘祖大量的业绩。”嫘村山的老人们,能摆出许多嫘祖的故事,都很敬仰嫘祖。当时,我想自己身为教书先生,为人师表,应当像余先生教导我的“学以致用”,我应该去把碑文抄下来自己学习并教育他人!想到这里,就轻松入梦了。
第二次去看唐碑,是两周以后,学生家长王柳堂请我去吃栽秧肉。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因而整齐了抄誊碑文所需的一切用具,把学生也放了,叫他们回去过忙。吃了午饭,主人还要留我晚上喝酒。这正合我意,推辞几句就留下了。从他家出来,过两道地边,就来到了唐碑跟前。
我念一句,抄一句,完全写正楷书,也免错了跑二趟。抄完了,又逐字逐句地进行对照,那几个脱蚀的字,也把空位留起。直到完全没错了才收拾笔墨。正要回走时,才发现柳堂已经站在我背后。他问我抄那有啥用。我说,为了欣赏。回到他家,栽秧的六个人都坐在桌子上等我一个人。晚饭后,明月当空,我喜滋滋地回到学校,心想,今天才是酒醉饭饱,满载而归。
第二天,我拿出抄来的碑文进行圈点。“殁于”后边脱落三个字,“育蚕殿”后边又脱落一个字,最后“开元二”后边又脱落两个字,一共脱落六个字。仔细推敲了一下,“殁于”后边脱落的三个字,一定属于地名,“开元二”后边又脱的两个字,一定属于时间数字。这两处脱落,对研究历史文化有一定影响,但对理解文意无影响,因而没去管它,让他空起。只有中间一个“茧殿”,缺了一字很难念,想把它补起来。我见农民打丝,都在灶头上把茧子煮了才打,于是就给它补了个“煮”字,叫它“煮茧殿”。这种随意补字,实属不严谨,是幼稚行为,但就算错了,也只此一字,无关大局,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第三次去看唐碑,是民国三十六年七月初六的中午。七月初五晚上,刚吃罢夜饭,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一声霹雳,震得地动山摇,瓢泼似的大雨,下了一夜,早上六点左右,才雨止天晴。就在这天晚上,唐代人民为纪念嫘祖给我们留下的那座四方碑倒塌了。王天相、王天润、王烈光都很婉惜地来对我讲这件事。族长王寿轩说:“这是不祥之兆,祖先的碑倒了,天要垮下来。”听到这个消息,犹如晴空一声霹雳,震得我心头一颤,我要去看它,一定要去看它!
放了午学,我戴上草帽赶到那里,只见一堆方的圆的石块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再见不到碑了。那个葫芦形的碑顶滚得最远,到下边包谷地去了。心想,是怎么倒了的?是风吹倒了的?是水冲垮了的?又打那么大的雷?我在那里站了好久。我无限惆怅地回到学校。
晚上,虽是三伏天,内心却很悲凉。好一部价值连城的历史文献,竟然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间。它在那里蹲了一千多年就象蹲在世外桃源里,外边的人谁也不知道它,想来想去,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提起笔疾书《吊唐碑》:
怀抱真经降人环,风风雨雨越千年。
知音难觅谁共语,国运衰微孰与传。
冷落孤身冰霜泣,凄凉岁月云水寒。
填膺怒火化雷电,终在去时发冲冠。
但还余意未尽,又提笔写了几句:洪荒谁作主?草木有本源。沧桑千古是,冷暖也堪怜。
唐碑没有了,那篇唐人赵蕤撰写的碑文,我不仅背得烂熟,还把它用于实践。家住高灯大石头的马明友是我姐夫,他为母打碑,我给他写的碑文,就是照套唐碑的格式来写的,以介绍我自身开头:穷经读史,孤馆舌耕。坛小室陋,惟吾德馨。污泥不染,乐无穷矣。当是时也,姐夫为母圆坟立碑,乞序于余,余不负其重托,爰为之序曰:“马母王氏,素有贤名,生于白象山,殁于大石头,遵属葬于场镇垭之左……”这样一直写下去,颇觉有点新鲜味。当地保长彭明华看了夸我写得好,有“才华”。而我口中不说,心头在想,我有啥子“才华”,是在抄唐碑,照葫芦画瓢。
解放后的1966年,大破“四旧”时,我又想起了唐碑,我很庆幸它在十多年以前就倒了,要不然,是难逃斧铖之苦的。此后,对于唐碑的记忆,便渐渐地淡了起来。
1993年11月20日,有人送我一本《嫘祖研究》的书,我眼睛一亮,而今在研究嫘祖!这恐怕是自唐代以后还不曾有过的壮举吧!研究它,对于弘扬民族文化,有着极其深远的意义。要研究嫘祖,就离不得唐碑上赵蕤撰写的那篇碑文,没有它,是研究不出所以然的。这碑文,只有我才有,在我肚皮头,肯定再无第二个人。要是我把它献出来,说不定还会给我说个“所以然”的。
我连忙翻目录,眼睛专注在“唐碑”二字上,很快就找到了“唐碑考证”那章。我翻到39页,不看其它,专看碑文。我慢慢地逐字逐句往下念,硬是和我抄的那篇碑文一模一样,一个字也没错。缺损了的字还是六个,已作了填补,都加有补字符号。原来的古字如“法”,都改成现在通用的字了。再看其它文章,才知道这篇碑文是我岳父家门王映维同志在少年时期,见此碑行将倒塌,出于仰慕圣贤,保护乡邦文化之心抄录下来的,他的出发点很值得人敬佩。
我重读这篇碑文,好像久别的故友相逢时在重谈往事一样,真感到有说不出的亲切。
我有了《嫘祖研究》这本书,经常都拿出来看,可是竟有人对唐碑表示怀疑。我要说,那是真的,真有那座唐碑,我就是唐碑的见证人。(本文选自《首届海峡两岸嫘祖文化研讨会文化选》)
责任编辑 吴中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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