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拾趣》家乡篇之——鹿角垭严老大家的炖腊猪脚杆

韦平 · 发表于 2021-12-28 09:29

鹿角垭严老大家的炖腊猪脚杆

炖腊猪脚杆实在好吃！除了有些咸外，挑不出别的毛病。年轻时口味重，吃起腊猪脚杆来一坨一坨的就没个够。厚实软糯的皮、劲道弹牙的筋、绵密酥烂的肉，还有炖在其中的或干洋芋夹或干四季豆或干笋尖，别说吃，光是想想就让人回味无穷。

我小时后，腊猪脚杆是稀罕物，大多数家庭都是珍藏起来等到过年或是给坐月子的小媳妇发奶才会煮猪脚杆。每到过年，只要看见我妈把腊猪脚杆从灶头背后的墙壁上取下来，我就开始兴奋。在灶门前用明火把腊猪蹄那层老皮烧透，放在热水里浸泡个把小时，用刀仔细刮去那层焦黑的皮碳碎末后，就看见猪脚杆那层焦黄的肉皮和切口处显露的只有腊肉才有的那种交织着灰白色油脂纹路的深红色肌肉，每当此时，我头脑中就开始对猪脚杆炖烂后的滋味和吃法有了各种想象。

改革开放后，腊猪脚杆渐渐变得普通，只要想吃拿钱就能买得到，于是就开始对腊猪脚杆浓重的咸味有所挑剔，心想，要是腊猪脚杆不那么咸，味道是不是更完美呢。还别说，那一年冬天，我在一户农家就真的吃到了特别好吃咸味还不是太重的腊猪脚杆。

1983年11月，作为县邮电局员工，我随工程班正在架设从县城到赶场区的电话线而把零时工程驻地设在一户农民家中。那户农民姓严，是大队支书，我们都叫他严书记。为了感谢工程班租用他家的房子，严书记请我们全班人员吃晚饭。严书记为人热情豪放，一桌子大盆大碗，里面装的基本都是腊肉香肠腊猪勃。二十几岁的年纪，整天干的又是体力活，大块吃起腊肉来不仅觉得特别过瘾，还感觉严家的腊肉少了些苦咸多了些浓香，但我却感觉有些遗憾，腊肉虽多却没有我最喜欢吃的腊猪脚杆。见我们个个吃得认真，严书记不无自豪地说，腊肉都是他家大女儿一手操持的。

严家大女儿那年25岁，长相虽然很一般，但身体壮硕，特别能干，给人的感觉就是那种整天很少说话只知任劳任怨埋头苦干的人。那些年，农村女青年结婚一般都在20岁左右，25岁就属于大龄青年了。身体健康、吃苦耐劳、心灵手巧、善良正派再加上让人羡慕的家庭条件，严姑娘找对象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啊，再说了，脸蛋虽然一般般但却并不难看啊。在农村，像严书记家的条件即便在当时也差不多属于小康水平了，父亲又是支部书记，可25岁的大姑娘却还没出嫁就有些让人产生一些猜想，但很快我们就从班长口里知道了些内情。

严家大姑娘早在六年前就和山脚下一户农家的小伙子定了婚。当年小伙子就参军入伍去了东北，说好第二年完婚的计划只好推迟。小伙子家虽然有六姊妹，但却只有他一个男孩。姐姐们都已出嫁，小伙子一走，多病体弱的父母生活过得非常艰难，好在有了严家大女儿这个未过门的儿媳的全力帮助，才让老俩口的生活没受多大影响。三年前，小伙子考上了军校，读书期间又不能结婚，这一拖又是两年。好不容易等到小伙子军校毕业提了干，就在严家高高兴兴为女儿准备婚事的时候，却发现小伙子有了悔婚的苗头。

了解了严家大女儿婚事的内情后，我对她便有了一些同情，就想着要帮帮她，于是我便和严书记套近乎，想知道他女儿婚事的更多情况。严书记为人直率，我又是个话痨，没事的时候爱看书还爱写几句打油诗，这些在严书记眼里都成了我的优点，于是我俩很快就成了忘年交。想要帮帮严书记女儿的婚事，我看似无意但却有心地给他讲起我曾经帮朋友和他女朋友重归于好的事。见严书记听得认真，我添盐加醋地说起帮朋友给他吵着要分手的女朋友写信，女朋友看了之后如何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末了我还现编词儿，声情并茂的背诵。还别说，算得上半个文学青年的我，现编的词儿还真的就让严书记若有所思了。

不出我所料，第二天晚上，严书记就把我叫到他屋里。让座后，和我坐在同一条长板凳上的严书记沉默片刻后缓缓地开了口：“哎，是我对不起大女子啊，要是当年我让她读书，她读个初中也不至于让人家拿‘下眼皮’看她哦。

“当年我在生产队修堰塘把脚杆整断了，她妈一个人管四五个娃儿，哪里忙得过来呢。大女子那时读小学三年级，别看只有十一岁，做啥子都跟她妈差不多了，思前想后最终还是给她退了学。要是我不受伤大女子就不会退学，姓杜那小子还会‘想精想怪’想退婚吗。”听严书记的口气，“姓杜那小子”应该就是当兵那小子。

“我女儿苦苦等了他六年，为了帮他父母，姑娘几乎隔天就要去他家帮着做事。虽说隔得不远，但上坡下坎来回也将近十里路啊！受累流汗出钱出力让你爹妈平平安安地过着我们不计较，现在提干了就想别的啦？哼，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跟你说啊，韦同志，这些年我帮他父母、资助他读军校、女儿去他家做事，样样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就算退婚，他也要把这些都给我退回来。利息就算了，光是现钱、物资和女儿去他家做事算下来的工钱全部加起来至少也有上万，掐头去尾你总要给我一万元吧！”一万元，这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我当时的工资每月不过38元，一万元已经差不多就是我三年不吃不喝的全部收入啊！最后，严书记告诉我，要我给他的未来女婿也写封信，还一再强调，如果姓杜那小子执意退婚，他不但要他退还全部彩礼还要写信去部队告他是个“陈世美”！

严书记要我写信让我很兴奋。在我就信的内容和他一番探讨后，他转而赞同我的意见。为了达到预期效果，光构思就花了我两天时间。在信里，我没有按照严书记的意思对男方有任何指责和威胁，而是刻意强化女方的相思之苦，对体弱多病的父母看见未来儿媳为他们受苦受累而帮不上忙的种种心态进行详述，最后又加上了一段很煽情的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言辞切切细致入微。信的内容是否能打动男方我不敢说，但当我念给严书记夫妇和他大女儿的时候，还没读到一半我就看见他老婆和女儿眼里噙满了泪花。

信是通过挂号的方式寄出的。为了感谢我花了两个夜晚写好这封信，严书记说要请我吃饭。那天下午，严家大女儿没有下地干活，专门在家准备晚餐。看见严书记将好大一根腊猪脚杆从墙壁上取下来的时候，我心里一阵欣喜。要知道，腊猪脚杆在农村，大多是拿来招待初次登门的女婿或者给月母子催奶，我不过就是帮着写了一封信就受到这样的待遇，让我对晚饭期待的同时也对严书记的慷慨心生感激。

为了表示隆重，班长也被邀请作陪。几样下酒的小菜后，接着就是一大盘洋芋丝。看着严家大女儿将那盘洋芋丝放到桌子上时，盘中那洋芋丝的纤细让我特别惊叹。偌大一个土盘，洋芋丝细如头发且根根整齐并无一根参差。包裹着浓稠芡汁又被红色泡椒颗粒和翠色青葱点缀，别说吃光是看着就让人不得不感叹严家大女儿的一双巧手。

几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就在班长和严书记拿我当半个文学青年吹捧的时候，炖好的腊猪脚杆终于登场了。热气腾腾的满满一大钵碗腊猪脚杆刚一上桌，一股浓浓的只有腊猪脚杆才有的腊香气味就扑面而来，因为汤里加入干洋芋夹和干四季豆，又让这香味多了洋芋的醇香和四季豆的干香。没等主人招呼，看准一块猪脚叉就拿起筷子夹到碗里，虽然已经炖得稀烂，但外皮那焦黄的颜色和骨头间被红亮肌肉包围的白嫩的蹄筋却分外诱人。筷子捻起猪脚叉放到口里，轻轻一吮那层厚厚的外皮就吸入了口腔。随着牙齿轻轻咬合，软糯伴着粘稠，致密更有咸香。猪脚叉皮固然好吃，猪蹄筋又别有风味，一口咬下，虽然富有弹性但牙齿却能轻松将其穿透，细细咀嚼，弹牙中更有柔软，细腻里多了缠绵，嚼到后来，满口都是细小蹄筋颗粒，感觉既好吃又有趣。

看见牛高马大的班长只顾拿筷子从碗里挑选没有骨头的猪蹄膀肉，喜欢啃骨头的我暗自高兴，拿起筷子将一块包了好多肉的腿骨拈到碗里。暗红色的肌肉被油脂浸润，看上去有些闪闪发光；细密的肌肉纤维因为炖得稀烂而变得松散，夹在筷子上就有了往下滴落的观感，可吃到嘴里却依然能感觉到肌肉纤维的存在，慢慢咀嚼，油脂被唾液分解成氨基酸和多糖，在厚重香味里又感知到了丝丝甘甜。间或吃一口洋芋夹和干四季豆，融入了腊猪脚杆浓香的干菜，又是别样滋味。真是“肉烂自香”啊，虽然那晚上的腊肉香肠剩了不少，但腊猪蹄却被我们吃了个精光。

半个月后，就在我们要搬到下一站的两天前，严书记很高兴地把我叫到他屋里，说姓杜那小子春节要回家和大女儿完婚。听到这个消息我由衷地为他大女儿高兴，严书记也拍着我的肩膀说，这件事有我一半的功劳。听了严书记的话，我一边自谦地说着客气话，心里却在想着他女儿为这个当兵的小伙子苦苦等上六年，到底值不值。

在我看来，以他女儿的能干和勤劳，别说在农村，就算在城镇又有什么样的小伙子找不到呢，别的不说，就冲她切得那么末末细的洋芋丝和炖得那么好吃的腊猪脚杆，能娶到她的人该是多有福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