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市坝
我读小学那二年，老家神潭溪街上当场天最热闹的地方就数猪市坝了。
猪市坝其实就是猪崽的买卖集市，因位置在南江街讨口子滩头的大石坝上，所以人们习惯将其称为“猪市坝”。猪市兴起于何时，街上没人能说出准确时间，听街上爱摆龙门阵的江杰奉说，他爷爷的爷爷就曾经在猪市上做过“中人”，——就是给买卖双方讲价的“掮客”。如此说来，神潭溪的猪市坝至少有超过百年的历史了。
集市的形成一定有自己的规律，要不神潭溪的猪市坝就不可能持续兴旺上百年。听老辈人说，上游三十里地的石板公社从解放前的伪政府时期就想搞一个自己的猪市，可到解放后二十多年间就一直没搞成，辖地百姓的猪崽买卖大多背到猪市坝，于是，包括神潭溪在内的周围五六个乡镇的猪崽交易都汇集在了猪市坝。听在猪市坝收税的陈铸金说，每个当场天买卖的猪崽平均都在三百头左右。如此说来，当场天进出猪市坝的人少说也在五六百，这对于一个只有两条加起来不过一公里长的小小乡镇来说不热闹才怪！
小时候我贪玩喜欢热闹，如果当场天碰巧是个星期天，我就喜欢邀约发小去猪市坝看热闹。买卖双方拉着“中人”来来回回砍价对我们小孩子来说基本没有吸引力，我们主要喜欢看的就是那些油光水滑的小猪崽，肉嘟嘟的不仅样子可爱，奶声奶气的尖叫更让人生出几分怜悯，当然偶尔也来点恶作剧。
看着猪儿可爱，就忍不住用脚或者拿一根树枝去磨蹭它的肚子，然后看小猪侧卧地上一副特别享受的样子。虽然偶尔也会用力踢一脚或戳一下猪肚皮但并不会连续，小猪大多只是嘴里哼哼两声并不会从地上站起来。见有小孩喜欢自己的小猪，猪主人不仅不会干涉，甚至还会鼓励我们耍小猪，以展示自家小猪的好动和精灵来吸引买家的关注。
发小党娃子的家就在猪市坝上边，别说当场天站在自家的吊楼上就能看见众多的猪崽和人群，就是坐在房间里关上门也能听见猪市上的喧嚣，所以本能地对猪有些讨厌。见我们逗小猪，党娃子便从家里跑下来和我们一起玩耍，但他的玩法显然比我们更有技巧。见我们除了用脚蹭就是用小树枝点戳小猪肚皮让其躺倒在地做享受状，党娃子很有几分看不起，说他有办法只消往猪的某个部位轻轻一捅就能让猪立即从地上弹起来不说还会一个劲地尖叫。
见我们不信，党娃子顺手从青元子手上扯过那根长长的桤木树枝条，对着正躺在地上等人蹭它肚皮的小猪尾部胯下的生殖器狠狠地一捅，就听见小猪“嗷”的一声刺耳尖叫后四条腿一抽背一躬弹起身来。小猪的尖叫和反应来得太迅速，不仅把我们吓了一跳，就连手牵栓绳子的猪主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搞得不知所措。待主人家反应过来，党娃子早已跑出几丈开外看着我们几个一脸惊慌的样子讪笑不已了。
那以后，我们也学党娃子的样，时不时在主人不注意的时候用细棍子桶小猪的生殖器，但不知是没有得要领还是力度不足，小猪基本没什么反应。党娃子的耍猪小把戏不仅让我们一帮发小对他刮目相看，街上还有人据此给他起了一个诨名“猪骚精”。诨名叫得多了就叫顺了口，现而今党娃子早已有了孙子，可我们发小相见还忍不住叫他“猪骚精”，——虽然名头不雅但戏谑中却更有几分亲近。
虽然每个当场天猪市坝都要交易几百头小猪崽，但市场秩序却忙而不乱。开市之前，首先来猪市坝的是“市管会”——也就是“工商管理所”——的管理人员张树成，他要在人们进场之前将一杆“公平秤”和一张收市场管理费的桌子搭好。随即入场就是税务所请的零工陈铸金，他负责收取买卖双方的交易税；兽防站的兽医兼站长陈首章，他负责小猪崽的检验检疫；林场和二大队几户离街道比较近的农户也陆陆续续挑着粪桶来猪市坝，他们会不失时机的将猪屎猪尿收集起来，那可都是上等的有机肥料，施在自留地里，无论什么瓜果蔬菜都长得飞快。
不知是不是属猪的原因，我小时候对猪很喜欢，特别是那些看上去很呆萌的所谓“双月猪”。十来二十斤，用手抠抠它的小肚皮就会乖乖地侧身卧倒在地，任由你或手或脚在肚皮上抓绕磨蹭。那时候街道居民几乎家家都有猪圈，我家在老戏楼的楼底下也有一眼猪圈。1972年春季，我妈打算买只“双月猪”回来喂，对此我很高兴还主动说放学后去扯猪草。
一个当场天，我妈叫我去请郭伯子——我家的远方亲戚——请他带我一起去猪市坝买猪。郭伯子当时应该有六十多岁了，因为经常在食品点的杀猪场打零工，对猪的习性比较了解，不少街坊都请他帮忙买过小猪崽，口碑很好。吃完早饭就兴冲冲去郭伯子家请他，但郭伯子说去早了上市的猪少，要等到上午十点左右再去，那时赶猪市的基本都到了，不仅可供选择的小猪崽更多讲价的余地也更大。
出发前妈就征求了郭伯子的意见，郭伯子给妈的建议是买条内江猪的“牙猪”，因为“牙猪”比“奶结子”长得快，内江猪的肉质更嫩更香。大人口里的“牙猪”“奶结子”，其实就是阉割了的公猪和母猪，除非是专门预留用来作种猪或母猪，喂来吃肉的猪无论公母在生下后的五至十天内就要阉割。至于“牙猪”是不是比“奶结子”长得快、肉更嫩更香，按兽医苗长青的话说就是“你认为那种猪好它就好”，言下之意就是并无多少区别。
将妈给的二十块钱用一个脏兮兮的手帕包好，郭伯子就带着我往猪市坝走，刚过小河沟的古石桥就能听见猪市坝的人欢猪叫了。郭伯子是街上的老街坊，刚走进猪市坝，代收猪税的陈铸金就过来和他打招呼，得知他帮我家买猪，陈铸金便指着不远处的几个买猪的给他推荐了起来。正在我们往那几个卖猪仔的农户走去的当口，兽防站的陈首章也走过来给郭伯子说，进场的猪他都检查过，个个油光水滑肚子吃得滚圆滚圆的，可以放心挑选。
按当时的行市，猪崽一斤的价格在八毛到一元钱之间，至于成交多少完全看买卖双方讨价还价的技巧和耐性。走到几条小猪跟前，郭伯子并不理会它们的主人而是径直弯腰用手逐一摸了摸每条小猪的肚子，这才站起身来和主人说话。在听了要价一块二一斤后，郭伯子笑了笑说：“猪呢还是几条不错的猪，只是都是‘梅胡子’。”
“梅胡子”是梅山猪的俗称，虽然繁殖力强不挑食肉质也不错但却属于体型较小类型的，最大也只能长到一百四五十斤左右。见买主识猪，一个卖主便开始扬长避短：“要是自家买了当喂年猪，‘梅胡子’的肉是最香最好吃的了，买回家去喂到年根上杀了吃肉正合适。如果你有意买的话，我就说个实价，一块钱一斤，你看咋样？”郭伯子对卖主点头笑笑没回答而是拉着我往另一处走去。
一处一处地走一处一处地看，郭伯子总能挑出小猪崽的毛病，什么“耳朵盖脸，一顿只吃一碗”，什么“脚杆长尾巴短，再吃肚子都长不满”，什么“长白猪没尾巴，再喂都是个囊巴巴”等等。知道他长年在杀猪场和猪打交道熟悉猪的习性，但一路听到郭伯子嘴里那些对猪评头品足的顺口溜，我虽然不知道啥意思但还是觉得很有趣。好长时间以后我才知道，“耳朵盖脸，一顿只吃一碗”，是说猪不肯吃或吃得少不长肉；“脚杆长尾巴短，再吃肚子都长不满”是说猪肚子小肉少，猪肚子最好要贴到地上，那样的话不仅猪肉更多猪板油也要多好几斤；而“长白猪没尾巴，再喂都是个囊巴巴”指的是约克夏猪的瘦肉型白毛猪，虽然生长速度较快，但却是瘦肉型猪，——“囊巴巴”就是老家人对瘦高个头人的俗称。
跟在郭伯子身后在猪市转了一大圈，看了差不多四五十只小猪崽也没有一只被他看上眼，我便有些烦了。见我心不在焉，郭伯子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对我说：“为了证明自家的猪没有毛病，卖猪的在走之前都要给猪做一顿好吃的让它把肚子吃得饱饱的。猪肚子里的大粪少说也有五六斤，那可是肉价钱啦。我走这一路其实早就选好了，就是最开始我说的那几条‘梅胡子’中的一条。看起来像‘梅胡子’其实是条内江猪，我给你妈说了，内江猪肉好还好喂。我一直在留意看着呢，再过一会儿等猪屙了屎我就过去和卖主讲价，就算每斤一块钱一扒屎屙完也是好几斤要少好几块钱呢。你这娃儿，你妈挣钱不易啊。”
说起拉屎拉尿，我很快就注意到那几个手拿粪瓜瓢穿梭在猪市坝捡粪的农户。每个人的眼睛不停地在猪身上扫描，看见那条猪在翘尾巴就马上跑过去用粪瓜瓢不是接屎就是接尿。这个过程中，卖猪的也有人主动招呼捡粪的，示意他家的猪快要拉屎拉尿了。看见捡粪农户忙碌的身影，我这才意识到，怪不得我们夏天常去洗澡的那段猪市坝下面的河滩干干净净，原来猪市坝每个当场天产生的大量猪屎猪尿没有直接进入下面的河岸或者河道也没有产生多少秽物臭气对咫尺开外的街道产生多少影响，这可都是捡粪农户们的功劳啊。后面听人说，当场天想去猪市坝捡粪是有条件的，就是必须负责清理猪屎猪尿和打扫猪市坝的卫生。
好不容易等到那条内江猪拉了屎尿，郭伯子这才装着随意地再次走到猪主人旁边。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一番对话之后，郭伯子虽然知道对方也清楚那是一头内江猪，但还是找出来几个让对方不得不降价的理由。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双方最终同意每斤九毛五成交。将猪拿到公平秤上过了称完成了交易，然后就看见市场管理员张树成和收税的陈铸金一前一后走过来向买方收取两毛钱的市管费和向卖方收取五毛钱的交易税。在回家的路上郭伯子给我说，那两项费用一般买卖双方都要收取，而生猪交易税的比例是按百分之五收取的。人熟了收费也比较随意，这就是为什么买卖双方对收费都还比较主动的原因。郭伯子说，曾经有收费人员很逗硬，结果就是买卖双方谈好价钱就离开猪市坝到场外付钱，你又不能人人都跟着，到头来一分钱也收不到。
改革开放后，农业收成一年比一年好，农户喂猪的热情也更高，三天一场的猪市坝比我小时候更加火爆。听人说，最火的八十年代中后期，每个当场天的猪崽交易甚至达到过五百头。九十年代以后，随着农村青年外出打工街道青年陆续参加工作离开家乡以及猪肉供应的市场化，喂猪的人家逐年减少，猪市坝也开始萎缩。2000年以后，随着外出打工的农民工越来越多，他们中不少人把老婆也带了出去，如此一来农村大多只剩留守老人和儿童。那时候，市场上猪肉不仅量多质量也好价格也很公道，大多数家庭也就不再喂猪了。喂猪的人家少了，来猪市坝买卖小猪崽的人也就跟着少了。
后来，有回乡创业的农民工在村子里开起了养猪场，既喂肉猪也喂种猪，还有专门的检验检疫作保障。因为是工业化生产，价格也比自由市场便宜，加之村村通工程的陆续完成，交通极大的方便了人们的出行。于是，还在坚持自己养猪的少数农户所需的猪崽便可以直接去养猪场挑选，价格公道不说健康也有保障不满意还有包退换的承诺。如此一来，去猪市坝买卖小猪崽的人就更少了。
2011年秋天的一场特大洪水把高桥两条街道大部分民房冲毁，这其中也包括猪市坝的大半个石坝，终于，苟延残喘了多年的猪市坝在悄无声息中退出了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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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5 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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