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到耄耋 她用半个世纪诠释血浓于水花季到耄耋 她用半个世纪诠释血浓于水

　　他的目光一直在地上搜寻，发现半粒瓜子壳，就很认真地捡起来，精准地投掷到垃圾桶内；他又看到一片纸屑，再捡起来，扔进垃圾桶……你千万别以为他是爱干净讲卫生，如果正在吃饭时，他看到地上有垃圾，同样会拾起来直接往饭碗里扔。五十四年来，他扔东西，捡东西，扔扔捡捡，周而复始。他不知道饱饿，饭盛多少他吃多少；它使用的饭碗必须是不锈钢的，如果是瓷碗不到半顿饭的功夫会摔碎好几个……可是，这个呈现在我们面前，既不会上厕所，又不会穿衣脱帽的七十三岁男子，每天却衣衫整洁，面如少年，体检所有指标完全健康正常。

　　成都市青白江区清泉镇花园小区这位失智失能五十四年的男子叫严山金。成就他半个多世纪有尊严地活着，健康地活着的，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是一位从青春花季走到耄耋之年的姐姐含辛茹苦付出。



　　2022年3月1日下午，成都市青白江区清泉镇花园小区一个普通的小院。小院的主人秦洪林和八旬父亲秦遇刚坐在院坝里，秦洪林把剥好的杏仁一颗一颗递到舅舅严山金手上。严山金把手上的杏仁塞到嘴里，不停地支支吾吾念叨着什么。

　　朋友秦洪林邀我去他家作客。洪林七十八岁的母亲严山秀最近住院，妻子在医院照顾母亲，他和父亲在家照顾舅舅。
　　我问严山金：严叔叔，杏仁香不香？他回答：香嘛。
　　我又问：洪林对你好不好？他说：好嘛。
　　这样的交流，不是很正常吗？我想。秦洪林马上问舅舅：这杏仁难吃不？严山金说：难吃嘛。洪林又问：你外甥对你恶不恶？严山金说：恶嘛。
　　我接着问：洪林是哪个？严山金低下头，缄口不言。
　　秦洪林说，舅舅只会机械地顺着别人说话。

　　大家正聊着，双手一直不停搓动的严山金突然停了下来。秦遇刚见状，就像战士接到冲锋的命令，将一把尚未剥掉的杏仁重新放回果盘，从凳子上“嗖”地站起来，把小舅子带往厕所，为他脱裤子，让他半蹲在茅坑，末了，再耐心地用纸为他擦拭屁股。



　　1968年，19岁的严山金因为帅气阳光，勤恳踏实，被同乡一位漂亮的姑娘看上，并很快面见双方父母，举行了订婚仪式。双方在热切地期盼着冬去春来，早点步入婚姻殿堂。

　　那年初夏的一天，严山金感冒头晕。为了多挣点工分，让以后的小日子更加幸福，他忍着身体的不适，和同一生产队的社员一起，步行到几十里外的成都购买海椒苗。从成都返家途中小憩，他看到同行的老乡正在服用“感冒药”，想到自己也感冒头晕，便说：把你的药也给我吃点。吃过别人的“感冒药”后，第二天严山金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大小便失禁，家里的人一个也不认识了，平静时胡言乱语，狂躁时摔东西打人。

　　严山金的18岁未婚妻以泪洗面，精心照顾，希望奇迹出现。一年，两年过去了，严山金的病情非但没见好转，反而愈加严重。严山秀拉着未婚弟媳的手哭着说，妹妹，你另外找人吧。山金的病一时半会儿，看来是好不了了。

　　严山秀的母亲去世后，为了照顾年迈的父亲和失智失能的弟弟，严山秀和丈夫商量，把父亲弟弟从娘家清泉镇北宁村接到夫家秧田村居住。



　　半个多世纪，严山秀深切地体会到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弟弟给自己带来艰辛。严山金不认识姐姐姐夫，不认识所有的亲人，整天喜怒无常。他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自言自语。有他在身边，家里人说话声音不能太大，说话时间不能太久，否则严山金就要暴跳如雷，摔东西打人。挂在墙上的电视，不敢播放争吵的节目，否则他抓起东西就往屏幕上砸。

　　姐夫姐姐家里的东西被损坏，不会受皮肉之痛。如果在外面惹了祸，是绝对没有“好果子”吃的。

　　初夏季节，玉米尚在挂须，剥开玉米壳，玉米粒还是一包水。三岁小孩也知道，这样“青黄不接”的玉米，尚不能食用。严山金哪里知道，他一个人不慎跑出家门，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就把别人家半亩地的玉米棒全部给扳在地上。严山金被人逮个整着，五花大绑在树上，面临一阵狂揍。严山秀找到被绑在树上的弟弟，她像母鸡护小鸡似的护住弟弟。未免弟弟受到伤害，她给穿开裆裤孩子下跪磕头：我的弟弟是傻子，他不懂事，我求你们饶了他吧！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那年春耕，秦遇刚和严山秀夫妻俩在田里插完秧苗。夜幕降临，她带着弟弟回家。半路上，严山秀一眨眼，身后的弟弟就没了踪影。在那个交通靠走，通讯靠吼的年代，全家打着灯笼火把，掘地三尺，也不见严山金的影子。

　　弟弟无法跟人交流，没有独自生存的能力，一想到这些，严山秀就伤心欲绝。秦遇刚一边安慰妻子，一边把目光望向猪圈的方向。那时家里唯一值钱的，就是这头只有一百来斤的“肥猪”。

　　“要不，我们把肥猪卖了，多请一些人找找山金吧。”秦遇刚拿出了男人当家的魄力。当晚这头猪就被送进了屠宰场。他们雇请了北宁村和秧田村的好几十号人四处寻找弟弟，整整寻找了四天，他们终于在离家二十公里外的金堂县境内找到了严山金。从那以后，严山秀就再也不让弟弟离开她的视线。

　　从睁开眼睛到晚上睡觉前，严山金就一直在屋外摘树叶，扯草，捡这样扔那样。一旦停下来，就是要拉屎了。只要家里人打个晃眼，屎就拉倒裤裆里。严山金是一个全天候需要照顾的人。秦遇刚和严山秀夫妻俩在照顾严山金的事情上，有一个基本的分工：严山秀主要照顾他的衣食起居，确保身体所需的营养膳食；秦遇刚则负责小舅子每天起床睡觉，穿衣脱衣盖被子。秦遇刚担心小舅子掀被子感冒，他就在一间屋摆放两张单人床和小舅子同住一屋。

　　一日三餐，秦遇刚和严山秀轮换着把饭送到弟弟手中。严山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不认识包括姐夫，姐姐，外甥在内的所有亲人。严山秀的付出，没有听到弟弟说一声“谢谢”，没有听到弟弟叫一声“姐姐”，没有看到弟弟一个笑容。在照顾弟弟的五十多年里，她所扮演的角色，既是姐姐，更像是母亲。

　　甚至，严山秀生了三个孩子，没有落下月子病，却被弟弟弄得满身伤痕。

　　十年前的一天早上，严山秀给弟弟洗脸。严山金磨磨蹭蹭，不想洗脸，严山秀说，不洗脸就不准吃饭！

　　这句话严山金似乎是听懂了。他突然扔掉毛巾，挥动拳脚，将毫无防备的姐姐打倒在地。严山秀被送医救治，肋骨被打断好几根。虽施以手术，但是从那以后，每到冬天，严山秀的伤处就会出现锥心的疼痛。她怕儿子责怪、担心，故从来不愿跟儿子说起。



　　失能失智，是因为意外伤害或者疾病导致身体或精神上的损伤，从而丧失生活和社交能力。而最明显的特征是记忆障碍，妄想，呆滞，精神错乱，语言障碍。吃饭洗澡，穿衣上厕所等日常生活需要他人协助，或者完全依赖他人才能完成。这些特征，严山金有过之而无不及。

　　严山金离家两百米外，是找不到回家的。

　　2017年10月，青白江区清泉镇迎来了历史上最好的发展机遇——建设欧洲产业城。当地的乡亲们欢呼雀跃：一来从此将告别散居旧房时代，将要住进宽敞的电梯洋房，二来农转非后到龄就可领社保。

　　那年七十三岁的严山秀家面临拆迁，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连续两天难以入眠。儿子秦洪林是秧田村的村委会主任，拆迁要带头做表率。严山秀哭着对儿子说：你可不可以不当这个村主任？家里的房子可不可以不拆？实在要拆，可不可以晚几年再拆？你舅舅在这旧房子里生活了五十年，如果换了新环境，他出家门找不到回家的路，这可怎么办啊！

　　“妈妈，即便我不做村干部，这房子我们还是要拆迁。否则，我们就成了清泉镇发展的‘绊脚石’啊！”四十多年来，从来没有拥抱过母亲的秦洪林，一把抱住母亲，泪如雨下：妈妈，我保证再也不让舅舅走失。

　　曾经在外经商的秦洪林担心拆迁过渡期，会因为租房居住导致频繁搬迁，影响到舅舅的生活。于是，他和妻子商量，在清泉场镇近郊的花园小区购买了一套二手安置房。房子不大，秦洪林看好两点，一是在一楼，舅舅不会因上下楼增加摔伤的风险。二是屋外有一个小院，除了室内，还有户外活动空间，这样就会尽可能低减少舅舅因为活动空间狭小闭塞产生的焦虑暴躁。但是，另外一个问题让秦洪林犯难了：户外小院没有围墙，舅舅一出房门，走失的风险加大。再说，母亲那么一大把年纪，身体又不好，即便是看到舅舅外出，也追不上啊。而根据小区管理制度，又不能砌砖围墙。

　　正在犯难时，一天早上，严山秀高兴地对秦洪林说：儿子，我昨天晚上看到电视上播放了一个小院的画面，小院周围是用一种叫做紫什么荆的树藤编织成的，那树枝很坚实，花开得非常漂亮。秦洪林急忙在网上找到紫荆花的图像问母亲：是不是这种树？严山秀认真看了看，高兴地说：就是这种。

　　下单，购买，打窝，种植，编织，秦洪林和父母一起，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在小院周围种满了紫荆树。小院虽不大，可铁树，春芽，香菜，莴笋，陈艾，祛瘀草，牛皮菜样样都有。小院里，各种杂草被严山金扯的干干净净，各种种植的小生命被保留得完完整整。

　　秦遇刚和严山秀夫妻俩育有三个子女，他们都已成家。按照农村的习惯，成家后都会分家，而这个大家庭却从未分家。用严山秀的话说，这个家之所以温温暖暖，完完整整的。就是因为我这个不知冷暖饱饿，不知春夏秋冬的弟弟。

　　最近，严山秀的心脏时不时地疼痛。他担心丈夫儿子儿媳照顾不好弟弟，不愿意住院。儿子再三向她保证，她才勉强住进医院。但是到了晚上，说什么也不在医院过夜。她说，万一弟弟有个什么不测，她会自责一辈子。

　　夕阳西下，洪林还在为舅舅剥着杏仁。母亲严山秀被儿媳妇搀扶着，从医院回到了家里。母亲的左手上，还扎着输过液的留置针。大概是走过一两百米路的原因，严山秀急促地喘着粗气。从早到晚，她一天没有看到她牵肠挂肚的弟弟了。她坐在弟弟身边，把他头上歪戴的帽子戴正，问他：今天听话没有？

　　严山金说：听话了。

　　严山秀说，听话了就好。严山秀从屋内拿出一袋瓜子给弟弟剥——每天只要睁开双眼，严山金双手就要动着，扯草，摘树叶，捡拾垃圾。为了让他的手保持相对的卫生，家里买了很多瓜子，每天拿出一两斤瓜子让他慢慢剥，以此打发时间。他不能把剥过的瓜子进行壳粒分离，而是全部仍在垃圾桶。长年累月的捡拾，剥壳，使他的手指甲变得坚固如铁。

　　父母都是年逾八旬的老人了。这一辈子，他们留给我们弟兄仨最大的财富，就是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就是对生命的尊重，就是一种值得传承的好家风。一个人做一两天好事不难，做三五年好事也能坚持，可是半个世纪如一日的坚守却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我是一名党员。在别人眼里，父亲母亲就是一对没有文化的普通农村老夫妻，可在我心里，在我的子女心里，我的父母，孩子的爷爷奶奶就是我们的榜样，就是我们为之敬仰的平民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