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成都市区圈圈儿还小，今天的一环路，那阵都是乡坝。
后来，新东门外修建设路，挨倒人工开凿的沙河边，从北向南，陆续建起刃具厂、420、11厂等”信箱厂矿”(这是习惯说法，信箱指单位通讯代号，据说这门子是为了保密，实际上只有厂，没得矿) 这一带 统称为东郊工业区。
代号106(本地读成：幺洞陆) 信箱的红光电子管厂和周围的” 国光” 、”亚光” 、”宏明” 、”锦江” 差不多，除了外迁而来的领导层与技术骨干，都是从川内旋招的”新毛桃儿” ，坊间戏称” 红眼睛兔儿哥” ，即徒弟娃儿。
到六几年，一般”鸭子工”(2级工) 央企的 每月工资三十八块七毛四；打戳戳的临时工每天一元零一分，昵称”幺洞幺” ，一个月以25天半计算，月工资25元7角6分。
当时，吃的不贵，但有限制；耐用商品价格昂，一部永久牌自行车卖160元左右，全钢上海牌手表120块1只。师兄日子过得如何，要看各人咋个操了。
厂内青工男多女少，成都女娃子拽得很，不容易朋拢。
因此，只有少数干部、个别技工能够在厂头或者就近解决个人问题。
更多伙子回老家带个村姑来，区上扯证，领导默许，兄弟伙抽合，挤占个小房间，散点儿糖果香烟，成其好事。
婚后，村姑变家属，在屋头缝补浆洗带娃娃，因无固定收入，与双职工家庭相比，要矮好几篾块儿，低调勤俭成为习惯。
这些厂离赖家店、龙潭寺不太远。逢场天，小镇上看手相，点痣，取牙齿，卖耗子药的起堆堆；糖油果子，凉粉儿凉面，杂七杂八的小摊摊儿摆闷。临近响(读作扫) 午 ，达到高峰，一路上，东山土广东话乱飞，人挤爆。
毗邻场镇为避免互相影响，不打重台，各自按一四七、二五八或三六九顺序滚动，三天赶一场。
那些租不起门面的流动商贩，为供婆娘娃儿，”寒天”也不停歇，在附近几个场镇之间连轴转，即所谓赶溜溜场。
赶场是农家的购物节，大爷买叶子烟，二哥剃脑壳，姑娘家结伴而行，逛广货摊，挑选小镜子、橡皮筋扎鬏鬏儿；朋友三四老地方打茶围，灌苞谷酒；暴蔫子青沟子偎堆堆，看跑滩匠扯场子，拍心口儿，跳乱坛……
此外，还有专门从城头来闲逛雀(瞧)相因的，其中就有红光厂资深家属王婆婆。
王婆婆当然姓王，但这是夫家的姓，她本人姓啥不醒豁，只晓得是王大爷老家合江乡坝头的，比丈夫个子高些，还要小好几岁。
听说自来读书不得行，在家务农，经介绍，与回乡找对象的王哥结了婚，育一男两女。
八几年，儿子长大，在农村老屋成家。王嫂带着两个女儿到成都依傍老王，在集体宿舍边边上搭个偏偏儿，安顿下来。
若干年后，大女儿接父亲的班，二丫读得，高考去了远方。
王婆婆年轻那会儿很跳颤，敢上房捡瓦，下河摸鱼。嫁到王家后，搬蜂窝煤、爬梯子、换灯泡之类打蛮活路都由她做，按现在的说法，” 男人婆” 一个 。
抱憾的是，有时天道未必酬勤，王婆婆命芯儿没长满，一辈子都算编外闲散劳动力，最正式的工作，六十出头，经试用，成为某地段承包人属下的一名街道临时清洁工。
由于娃娃多，负担重，也就精打细算，时常背起老家带来的背篼，到附近赶乡场，趸买咪儿红苕、刨堆堆的罢脚菜，要便宜很多。
近年来，她家老头儿涨了退休金，两个女子都要给点儿钱，家境有好转。即便太婆满七十被弃用，不再扫地，也还过得起走。
赶场与扫街都费力，该休息就休息吧，可是，王婆婆自叹命苦，属猴的，在屋头蜷起样啥不做，反而觉得毛焦火辣，总想到处走走。
王大爷嗤儿她：”你耍不来嗦？”
王婆婆辩解：”看不懂麻将，跳广场舞不合拍，踩倒别个脚，闷坐起一身要痛得嘛，那咋个整？”
老头晓得太婆生性好动，爱凑热闹，也就随她的便。
于是，王婆婆又像从前那样，到处赶场。只是策略有变，以逛耍为主，碰合适才买，乐在其中享受过程。
有些年，跳蹬河边，建设南路，川棉厂宿舍区等地，出现过自由市场，啥都卖，很兴旺。
新华公园南大门对倒，曾经一整条街，两边铺面不说，路中间全是摊位，热卖山东煎饼，河南蒸馍，蔬菜水果，日用杂货……这些地方镶满了王婆婆的脚板儿印。
然而，千禧年后，一些农贸市场因阻碍交通，或有损城市形象，逐渐被清理，消失……
赶场专业户有些抱怨，也没法，只好找替代，转向外曹家巷原省建二公司地盘。
大院内的”回”形通道脏兮兮地，红砖老房子租金不贵，商品卖价也就要低些。
外曹片区靠北门府河，一环路内，过去是建筑工人宿舍，很老旧。
卖油娘子水梳头，周边大厦林立，它却自惭形秽，一拖再拖，后来，终于有幸在城市最后的”棚改” 中得以拆迁，至此，众客户与老市场依依惜别。
随着时间推移，赶场地点外延，采购用的家什也从网兜、塑料袋、挎包升级，鸟枪换炮。当下，大爷太婆手拉各种简易小滚滚儿购物车，浩浩荡荡，四处巡游。
城里的最后”据点”是万年场，在” 成发” 老厂区附近。原先有个卖菜大棚，旁边搭建简易平房扩展为市，维持多年。或因口岸好，太招摇，终于晚节不保，在二零一几年关门大吉。
甩腿一族并不甘心，又战略转移，过成仁路口，直奔二环外东光小区一侧的沙河边，踏着晨露，远程奔袭，享用最后的晚餐……
花褪残红春去也，而今，平民化接地气的市场已不多见，王婆婆也老了，满头白发，不再赶场。盛夏，常在树荫下枯坐，冬日，坝坝头晒太阳。
有一天，她跟着大女儿、外孙女去SM广场买东西，面对众多商品，人流涌动，朦胧中，太婆彷佛听到有熟悉的乡音在耳边回荡：”走过路过，机会不要错过……”
王婆婆左顾右盼，脸部神经末稍不免有反应……
外孙女喊她妈：”你看，外婆在笑----”
她妈说：”外婆过去供你妈和幺姑，累惨了；这是在回忆，等它，你把外婆牵好就对咯。”
小姑娘很听话，赶忙把王婆婆的手杆挽得梆梆紧，即便踏上自动扶梯，也没有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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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7-22 1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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