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渡口（小说）【丹枫】渡口（小说）

作者：方仲贤 游戏积分：0 防御：无破坏：无 阅读：631发表时间：2022-10-15 15:03:12

　　 五十年前经河南门坎一条木船停在河边渡口，桨篙架在船帮两侧，横跨一根用竹片编的粗绳，横架木船，散发着古旧漂白的光，搭在两边供人靠坐的木板歪歪斜斜。船舱里，稍翁是当地生产队社员，肖大爷，是个秃头。大家叫他肖光光。每天拉送乡下人从这儿上岸进城赶集。一晃到了一九六四年，外地桥工队来这儿修桥。肖大爷便下了岗，回家种地去了。
　　 距离渡口不远处的地方架起了一座钢筋水泥的桥梁，虽然不够宽阔，但是已经足够行人和车辆通行。人总是喜新厌旧的，桥修好了，那上千年的渡口便旧了，只好留给苔藓和虫鸟。是否真的像有人说的，因为失去童年，我们才知道长大；因为失去岁月，我们才知道自己活着；因为失去，我们才知道时间？
　　 废弃了的木船，废弃了的渡口。看来时间是不能改变的，废弃了的要永远永远地废弃了，就像远走了的永远不会再回来。那船却并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尽管已经没有了竹绳牵系，但它却恋恋不舍地固守在它行走了千遍万遍的渡口。由于泥沙的淤积，流水未能将它带走。
　　 过去我总喜欢在河边行走，一直走到五宪乡白云庙。感受岸边田里的稻香和庙内那种禅味般的静。有时我固执地认为，禅门修行其实是修的一种静，让自己的肉身和心平静。平静了的心和身体最终才会达到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境界。我的河边行走实质上也是一种修行，摆脱世俗杂念纷扰喧嚣，让心静了，境界也就变得弘远宽阔了。
　　 五十年前，我来过这个渡口，那时我从小坪山很陡很峭的山上下来，渡口边古老的水麻柳黄绿黄绿的，吊着一串一串的青绿色荚，蝉在树叶间充满生机和情欲地吼叫，像是烦躁不安却又春情荡漾的汉子在远山里吼唱山歌吸引进城赶集的山里姑娘妹子。远远的，我便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山里妹子跨上那条船，她美丽的身影在河水里晃荡。油黑小辫搭在肩上。两个杏眼清澈明亮，阳光照射着她那高高耸起的胸脯，使我一下子想到著名作家沈从文《边城》中的翠翠，深深地吸引了我，二十岁的我第一次萌发了爱的冲动。她见我直勾勾地瞧她，一下红了脸，低下了头。从那天起，只要是赶集天，我便守在渡口岸边来回走动，与其说是散步，不如说是在等候像翠翠一样的姑娘。远山里不时传来几声清亮悠远的斑鸠，布谷……像是故去的传说一般空远。渡口也就显得愈发静谧而富有神秘的神韵。
　　 我并不是要从这里渡河的，因这个渡口给我一种挡不住的诱惑，每月城里赶两次集，我都要提前赶来，可自从七四年桥工队来这儿架桥，很快就能凭借现代的交通工具快速地打乱了我的日常生活。木船安静地停泊在三关塘，承受着阳光的洗礼。渡船的姑娘不知到哪里去了，船上的木板也就被阳光晒得温和。我静坐在船上，看着流水从上游两山的夹缝中间挤出来，喧哗而柔顺，在黄花滩上波光粼粼，像是万千银鱼在晃动。脚下的水很深，看不出水的流动，仔细看确是那种叫做凝动的流逝方式。岸边浅水下的水草在摆动，石头反射着阳光，一些细小的麻鱼和红尾巴及桃花鱼在水里晃动。偶尔有几只白鹤快速地用尾羽拨动水面，不知是在滑水还是在捕捞午餐。我斜靠木船高翘的尾巴上，正好能够看到马耳山的山峰。山峰上是蓝得让人感动的纯净的天空，没有云影来捣乱，天空碧蓝高远。时间就在这一刻凝固，我便如同进入了悠远的旷古，穿行于时空之中，而心早已在高天上飞翔了。这岂止是苏世独立，而是自由于苍穹八极，忘己忘身了。
　　 五十年后来渡船的人来了，已是一个半老的妇女，她背上背起一个娃儿，右手又牵起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女孩。天哪！几十年前在渡口上见到翠翠那样的渡船姑娘。而今却变成这样，脸色苍白，杏眼已凹了下去，还带几丝血丝，嘴唇因长期缺乏营养而裂出了口子。她用那双蜡球似的呆滞眼睛望着我。听说那年，她被公社书记强暴后怀了孕，被迫嫁给了他。她为了我曾几次想从这渡口跳下去，可想到孩子，还是活了下来。而今在中国的乡间，可能最着名的渡口该是边城茶峒的那一处渡口了，最着名的撑船人也该是湘西边城那个渡口上的翠翠和她的老爷爷了。但是这些都已经让沈从文先生早就定格在了那部著名的《边城》了。我到过湘西就知道，而今的渡口上能够留下的至少是翠翠的妈或婆了，翠翠早已进城打工，不在山里挖闷土而在城里打工挣钱，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我想那些年如果像现在，她再不会这样麻木地活着。我有些时候的思绪有些混乱，混淆了古今，混淆了现实与文学，但冷静思索，这文学也像人生这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在过往的年代，荥经这样的一处渡口，枯燥而单调，不准摆小摊，更没有像今天这么多人在这儿奏乐歌唱，载歌载舞，小时候我在这样的渡口上行走过无数次，夏天河里涨了水，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总会有一条船横在深水里，等着把此岸的人渡到彼岸去。而经河上的木船也来这里稍作停泊，等待上行的人上船。年少的我为了每天能看到那山里像翠翠似的山里妹子曾经有过做这拉船稍翁的幻想，想自己拥有一只船，然后把它撑到岸边。我能够用竹篙轻松地将船渡到对岸，一手抓着船绳，一手牵她上船。但却一直没实现操作桨橹，因为修了钢筋水泥大桥，经河上很快就不行船了，木船也破烂了，再也见不到渡船的她了，我的稍翁梦也就很快破灭。
　　 回想年少与她相识之事，心里总是乐滋滋的，有次她在船上提着一大篼鲜红樱桃去城里卖，我尾随她在街边摆着，我第一个照顾她，给她买了两斤，给她一元，她应补我四角，我没等她补我钱，转身就走了，故意留给她一个像小说的悬念，让她去思考，去回味。
　　 记得一天下午，几个街娃抓了她好几斤樱桃不付钱就走。我一见，立即冲上前，打得他们抱头就跑。她点头感谢我，并对我说出了她的姓名和地址。当我笫一次来到她家门口的时候，我只好站在门外，感叹了。陷入了情网的我又有些后悔和惧怕，万一同她在这儿安了家，我怎能做这重活挣工分养家糊口，从此我再也不愿坐到对岸去了。如果那样，这只船会装满我的酸甜苦辣的各色人生，我想上大学，想当作家和我写文章的才华只有种在地里。再也发挥不出来了。后来我上了船，回想与她走过了流动的岁月，只好咬牙回到岸边，回归泥土，可蒿草和灌木掩饰着岁月留给她的伤痕与皱纹，在星月、阳光、雨露和风霜的伴随下，她想我的梦就这样淡淡地睡入泥土的怀抱，年复一年，又一年……
　　 假若一百年以后，三百年以后，还有人能够读到我的这篇文字，他可想象得出什么叫做渡口？那埋于泥沙之下的木船要是还没有朽烂，人们可会像我们今天惊叹一些重大考古发现那样，激动，惊喜，内疚……流水去了，木船远了，渡口去了，可是时光的痕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