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 | 曹 东
诗评 | 辛 夷
黄昏从四面包围
天空垂落
一棵树抱起整个旷野
只有好人压低翅膀
回到裂缝中的人世
——曹东
曹东，1971年1月生，四川武胜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许多灯》《少数诗篇》《白夜记》。曾获第九届四川文学奖，第十六届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首届四川省十大优秀青年诗人奖，第十二届四川日报文学奖。
图：多年之后
诗意生成与精神领地的延展
——曹东短诗鉴读
辛夷（四川）
诗人自我存在的意义，应是把人类的精神领地扩大，向纵深延展。曹东的诗多为短刀，刀尖快速划过夜色，飞一会儿，不经意地发出光芒。其诗风格独特，鲜明，简短，悲悯，立意高远，向读者呈示出时而沉郁悲凉，时而冷静孤独，时而敏锐细微的情感，意在探视当下现实人生隐秘的精神领域。
空阔悲凉与精微的诗意生成。诗人将文字滲入到事物深处，宏大与细微并存，意象捕捉与表达异常精微。曹东之诗，可以感受到诗歌意境中高远的思想情怀，以及人物内心的细致，那种内心的荒凉，绝世，孤远，正所谓“致广大而尽精微”。
曹东的短诗《白夜记》，不过八行，节奏铿锵弹跳，纵横的空间开阔，呈现传灯者的精神内涵。“三千繁星，两千露水/一路虫声催促心跳/那夜行人，用夜色的枝条缠绕/乡村薄如蝉翼”，大空间的意象镜头变化，天地空无安静，星野辽阔，一路虫鸣强化悲凉气氛，仿佛奔赴遥遥无期的真理之路，像堂吉诃德般固执地追寻。随后转向特写，一个与命运相搏的“夜行人”呼之欲出。
“灌木的花冠在燃烧，就这样通往黎明/从天空垂下巨大的酒杯/他们仿佛饮下了/前世今生”，“花冠的燃烧”隐喻内心的鼓点，“夜行”暗示独自面对前路。意象偏向夜，“夜色”烘托“燃烧”，神秘有如神的隐喻，萌发出生机感，总体呈现浪漫而悲凉的诗歌意境。“从天空垂下巨大的酒杯”更加突出地呈现一种“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精神追求与悲凉心境。《白夜记》的意象“繁星”、“露水”，虚无感与现实感相融，构建出大而精细的美。
《西行》也只有短短几行。曹东可以让诗意在短短几行中弹跳，蹦跃，像古诗一般以有限之文字，展无限之诗意。诗人写到“万物归于沉寂/在念青唐古拉山顶/我和一只蚂蚁/分食半吨白云”。前两句是空阔的，悲凉的，此刻需要闭上双眼，用心去感受诗歌中的意境：万物沉寂，天地间只有自己脉搏的声音，而高原的白云一朵紧挨着一朵，仿佛安静打坐，此情景下诗歌的意境格外空阔，空阔外是诗人的孤独，没人可以分享的孤独，所以悲凉了些。在空阔与悲凉外，后两句的出现把诗歌意境推向了精微。
只能与一只蚂蚁“分食半吨白云”，诗歌从空旷的天地突然转到了特写镜头，如摄影图中的微距，表达与一只蚂蚁分享无限诗意的喜悦与自嘲。同样的还有《如是愿》，“选择一个小国/选择一座小山/选择一座小庙/庙里一个人/人身上养一粒虱子”，前四句清冷悲凉，第五句精微荒诞，你刚想沿着诗人诗意的镜头前行，想要与诗人一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未料诗歌后半段的细微与荒诞，“虱子立在头顶/被满界的月色照得/透亮”。这就是曹东的诗歌，简短，空阔，悲凉，细微，荒诞。
禅意呈现与象征的意味表达。曹东的诗简明，极简风格符合东方美学，具有禅意，简约而不简单，自省，领悟。短诗字用得少，对节奏的把控尤其重要，否则易造成诗歌肌理的干瘪，缺少意韵，很考验诗人对文字的驾驭能力。曹东做得极好，用很少的文字把握了节奏，诗性跳脱，用极简手法表达出了诗感、诗韵、诗意、诗境。
试看曹东的短诗《高原》：“明月悬挂前方/硕大/圆润/与方向盘几乎重合/让我瞬间/产生了幻觉”。高原的“明月”与手中的“方向盘”，相互重合，天与地，高与矮，意象与物象，相互对比碰撞，然后迅速跳转，衍生一种划破天际的孤独感。 “仿佛独自坐在地球上/手持月亮/驾驶着整个尘世/颠簸前行”，此时的“我”，孤独地拥有一整个星球，诗意在瞬间突破而出，优美，出世，入世，美而忧郁，呈现东方的禅心禅意。诗的下半段开始反转，诗歌镜头从诗意的远方回到现实，回到事物内部的矛盾中来。
其短诗《许多灯》： “许多灯，在我身体的房间/亮着。我轻轻走动/它们就摇晃/影子松软，啮咬一些痛觉/我上班下班，挤公交车/陪领导笑谈。十年了/竟无人发现”。那些“灯”隐喻自我的良知与对真理的认知。王阳明说“知行二字，即是功夫”，诗人小心翼翼地守护内心那些“灯”。“只在一人时，我才小心地打开/并一一清点，哪些灯已经熄灭”，诗人告诫自己，坚守本心，同时也从侧面反映出了诗人之深爱世人的仁厚天性。整首诗简短、利落、反转，气息均净，象征的意味极为浓郁。
反讽意趣与荒诞的矛盾诗思。诗最重要的基础是真，情怀真诚，善与美才有基础落地。曹东的诗有悲悯在默默地打动人心。诗人把目光投向了弱者，投向了众生，希望普通人能有尊严地活着。经济快速发展，历史的车轮把一些人抛下，诗人关注到了，用文字写下，为平凡的、真实的个体赋上尊严。现实往往残酷，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多少人，多少事，多少伤痛，多少卑微，不能轻易改变。诗人的笔尖有时充满激烈的反讽，构成强烈的荒诞感。
诗歌象征意象是以表达观念、哲理为目的，以象征为基本艺术手段的具有荒诞性和审美求解性表意之象，以表意性、象征性、荒诞性、求解性为其基本特征，并达到人类审美理想境界的艺术形象。曹东的《人间颂》《在西关乡睹尽夕晖》《送葬》《散场》等短诗中的大量意象表征都同时指向了一个维度——悲悯众生。《人间颂》里写到“毒药也是解药/疼痛也是安慰/套索也是方向/此曲终了/我们不再有隐私/把我们都上交吧/连同我们的婴儿/连同我们的内分泌/上交吧/多么美的集体”。荒诞，象征，隐喻，呐喊，最终也是悲悯，为人的尊严悲歌感怀。
《在西关乡睹尽夕晖》写到：“飞鸟披上天空/我披上了黑夜。/黑夜并不黑 /黑夜运输着星辰。/一千只乌鸦运输着/一口收殓人世的棺木”，荒诞不羁，直刺人心，为所有的麻木不仁，为所有的明哲保身，为所有的鹿马不分。 《送葬》中的“一群人抬着一个人的尸体/走在离开的路上/也可以说，一个人的尸体带领一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反讽，荒诞，揶揄，不得不让人感叹，在一群毫无灵魂的人中活得太清醒，会不会太累？基布尔认为“（诗）反映了人的一辈子的性格，反映了心灵通过长期联想而熟识的种种趣味”。曹东这类诗歌的悲悯维度也让我们能够了解到他内心深处的追寻。
贺拉斯在《诗艺》中提出：“一首诗仅仅具有美是不够的，还必须具有魅力，必须按作者的意愿来左右读者的心灵。你要我哭，首先你自己得感觉悲痛”。曹东的诗具有如此能量，如他的《散场》：“ 一个人在大街上走/走着走着/就哭了/那么多人/闹麻麻/那么多人还是孤独的/人越多越孤独/眼泪越少越悲伤”。《毛诗•大序》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首先内心要有感发，然后用语言表达出来，这是诗歌孕育的开始。
叶嘉莹先生言，一首好诗，除了有无感发的生命这一项衡量的标准外，最重要的就是你有没有把这感发的生命传达出来，使读者也受到你的感动。《散场》触发了我的内心，那种一个人走着走着就哭了，哭得一塌糊涂的孤独感，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感受到那种心灵伤感与凄切的。“那么多人还是孤独的/人越多越孤独”，这种孤独沉陷于徬徨的矛盾内心世界中，很可怕，作为人类个体，又必须直视。这就是曹东的短诗，反讽，荒诞，矛盾，沉思。
哲理思考与精神领地的纵深延展。诗人需要去探索深幽细微抵达极致的内心世界，把人类的精神领地扩大，走向纵深。英国诗人艾略特说：“最真的哲学是最伟大的诗人之最好的素材；诗人最后的地位必须由他诗中所表现的哲学以及表现的程度如何来评定。” 艾略特的《荒原》就是某种哲学观念的诗意表达。曹东的一些诗带有智性与反思，探究并偏向细微之处，一层一层，一字一字地趋向深远，从哲学的视角去思索与表达这个世界，并不断延展精神领地。
“原谅我活得没有尊严/我活着，每天抄袭你们的活/我死时/也不得不复制别人/完全用过的方式，去死”，这首《道歉》延续其一贯的利落风格，手起刀落，锋过见血，意象鲜明，指向明确。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书里面有这样一句话：一个不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为了心中追寻卑微地活着，大概是这首《道歉》于诗歌之外的衍生意义。
其诗《抽屉》：“从黑夜缓缓地抽出白天/摊开在面前的生活/不过是一些杂乱的物件/举起又放下/生活的抽屉/悄无声息合拢”，反思与警醒，诗人用另外一双眼睛观察自己，提醒自己，也提醒每一个人，时间就像“抽屉”一样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每一个人。他也会发出受挫般灵魂的拷问 ，比如《献辞》：“黄昏从四面包围/天空垂落/一棵树抱起整个旷野/只有好人压低翅膀/回到裂缝中的人世”。这种早有答案的问询其实是对自己发出的，拷问自己能否独自坚持下去，能否即便遍体鳞伤也要坚持一条良知之路，成为心中向往的存在。
原载于《广安文艺》第92期
曹东短诗11首
白夜记
三千繁星，两千露水
一路虫声催促心跳
那夜行人，用夜色的枝条缠绕
乡村薄如蝉翼
灌木的花冠在燃烧，就这样通往黎明
从天空垂下巨大的酒杯
他们仿佛饮下了
前世今生
高原
汽车在高原行驶
明月悬挂前方
硕大
圆润
与方向盘几乎重合
让我瞬间
产生了幻觉
仿佛独自坐在地球上
手持月亮
驾驶着整个尘世
颠簸前行
许多灯
许多灯，在我身体的房间
亮着。我轻轻走动
它们就摇晃
影子松软，啮咬一些痛觉
我上班下班，挤公交车
陪领导笑谈。十年了
竟无人发现
只在一人时，我才小心地打开
并一一清点，哪些灯已经熄灭
送葬
一群人抬着一个人的尸体
走在离开的路上
也可以说，一个人的尸体带领一群人
走在回去的路上
散场
一个人在大街上走
走着走着
就哭了
那么多人
闹麻麻
那么多人还是孤独的
人越多越孤独
眼泪越少越悲伤
抽屉
从黑夜缓缓地抽出白天
摊开在面前的生活
不过是一些杂乱的物件
举起又放下
生活的抽屉
悄无声息合拢
不断反复
生命被抽空
像一张抹布
在擦亮几件东西后
蜷缩在角落
擦亮的部分
能够保持多久不会生锈
西行
万物归于沉寂
在念青唐古拉山顶
我和一只蚂蚁
分食半吨白云
念青唐古拉山是座庙宇
风为倒下的石头
念经
人间颂
毒药也是解药
疼痛也是安慰
套索也是方向
此曲终了
我们不再有隐私
把我们都上交吧
连同我们的婴儿
连同我们的内分泌
上交吧
多么美的集体
道歉
我的脸颊抄袭父亲
我的胃疼抄袭母亲
我的第一封情书，抄袭星空的孤独
第一次用指头牵你的手
抄袭鸟儿出壳，轻柔的
那一下磕碰
对不起，我必须道歉
原谅我活得没有尊严
我活着，每天抄袭你们的活
我死时
也不得不复制别人
完全用过的方式，去死
在西关乡睹尽夕晖
飞鸟披上天空
我披上了黑夜。
黑夜并不黑
黑夜运输着星辰。
一千只乌鸦运输着
一口收殓人世的棺木
......
......
献辞
黄昏从四面包围
天空垂落
一棵树抱起整个旷野
只有好人压低翅膀
回到裂缝中的人世
辛夷，本名李春苹，四川省诗歌学会会员，成都市作协会员，《秦风诗简》主编。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等，获第八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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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16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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