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物件系列——檑子
不管你信不信,我小时候吃的米按现在的标准绝对算得上绿色、无污染、无农药化肥、纯手工加工的健康胚芽糙米。这样的米要是放在现而今的超市,其品质不说比日本的“金芽米”好,但肯定不比它差。金芽米,一斤的售价就是上百美金,六七百块人民币,饭量大的人一顿就能干一斤,你说,该有多高的收入才能吃得起啊。可几十年前,我老家神潭溪街上的居民却天天吃的都是这样的米。
能天天吃健康糙米是因为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前没有机器,加工大米只能靠手工,且使用的主要工具之一就是——檑子。我小时候,周围三四个乡镇只有神潭溪有个属于粮管所的加工大米的作坊,名字就叫“檑坊”。每当粮管所需要加工大米,檑坊就派人从仓库领出谷子。出库的谷子先要经过风车去除灰尘,然后通过檑子进行脱壳。将谷子倒入檑子顶部的漏斗中,随着两个工人手把推杆转动檑子,谷粒在重力的作用下被檑子的硬木齿条带入檑腔,在旋转的过程中通过檑子施加的压力和齿条的摩擦力使谷壳达到破裂的目的。
谷子经由檑子将谷壳破裂,就可以上碾子碾米以去除谷壳。檑坊有一副靠牛拉的大碾子,因为主体是一圈直径至少五米的石条沟槽,所以被叫做“槽碾”。檑坊的“槽碾”一次可以碾四五百斤被檑子加工过的谷子。为了防止米粒被碾子碾碎,谷粒进碾子前还需混合一定比例的谷壳,——老家人通常将其叫做“粗壳子”。混合了粗壳子的谷粒通过碾子的碾轧,谷壳便能去除百分之九十以上。碾好的谷子从碾槽里取出,就可以通过风车分离大米——其中也包括少许谷子、碎米、米糠、粗壳子甚至沙粒。
手摇风车,产生的风将重量较重的米粒、没能脱壳的谷粒和混入其中的少许碎石子沙粒从风车前面那个靠风轮最近的大口吐出,重量较轻的碎米碎谷则从风车背后离风轮较远的小口吐出,重量最轻的谷壳、米糠和尘屑则从风车尾部的出风口喷出。大口出来的大米因为混有少量谷粒碎石沙子,还需要经过筛子进行筛选将其尽量去除,剩下的才是可以拿到粮管所门市售卖的大米。
手工加工大米的流程虽然有些复杂,但檑子却是整个过程中最重要的环节。檑子的重量有限,通过摩擦挤压让谷壳破裂的同时大米的营养表层和胚芽也能最大程度地得以保全,加之那二年生产队种庄稼很少使用农药化肥,无意中成就了一宗“天然无污染纯手工胚芽糙米”。只可惜,当时的人并没有这些认知,反倒是每次从粮站买回来的米,我妈都要用细筛子再次筛选,将筛出来的谷子拿来喂鸡,碎米儿用磨子磨成粉拿来煮米糊糊,也就是老家人口里的“米烝烝”。“米烝烝”煮好后加入切细的莴笋叶青菜叶,再放点盐调味,吃起来味道也还不错,甚至还可以作为半岁以上婴儿的辅助食物。但我对“米烝烝”很讨厌,固执的认为就算用碎米儿煮干饭,也一定比“米烝烝”吃起来舒服得多。
檑子的外形,就像是两个大鼓垒叠在一起而成。下一半的底部固定了三条木腿作为“定子”,上一半的顶部做成漏斗形就是“转子”。“转子”和“定子”的接触剖面上,有一圈镶嵌在檑子实体上的按大约一厘米间隔排列的高约十五厘米宽约二十厘米厚约一厘米的木片,木片上方的间隔处镶嵌了硬木条,形成的纹路和石磨接触面的齿状纹路基本相同,起作用就是在檑子的旋转过程中,谷粒能被木齿条引导进檑子。为了让檑子的结构更紧密更耐用,还要分别在“定子”、“转子”的两端困扎两道篾箍。
正是因为檑子的结构比较复杂,制作工艺要求较高,老家的木匠行当中还派生出了专门的“檑子木匠”,檑坊的檑子就是由一个姓蒋的檑子木匠负责制作和维修的。制作檑子在老家被称作“箍檑子”。之所以被叫做“箍”,在我看来应该和檑子上必须套上篾箍才能保证其长时间使用的缘故吧。听老辈人说,蒋木匠是营山人,除了箍檑子手艺有口皆碑外,“割木头”——也就是做棺材和做家具的手艺也不错,只是他箍檑子的手艺太过高超,另外两门手艺反倒被人冷落了。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中期,三十岁出头的蒋木匠就一路替人做家具箍檑子来到了神潭溪。那时候的神潭溪是个比较繁华的水旱码头,一个有十几副檑子的檑坊,负责给两条街的两个米市加工大米。1、4、7是神潭溪的集市,两个米市每场都要卖出四五千斤大米,而这些大米基本都是檑坊加工的。加工任务重,檑子就容易受损,于是蒋木匠便在街上定居了下来并成了檑坊的专职檑子木匠。说是专职,不过就是檑坊需要箍新檑子或修理檑子的时候,就固定请他,除了按件计酬外并没有固定工钱,于是,没有檑子箍或修的时候,蒋木匠也要去替人做家具“割木头”才能维持生计。
小时候爱看木匠做手艺活儿,只要见到木匠做家具我就喜欢观看,这其中尤其对蒋木匠修檑子特别感兴趣。和别的木匠不同,年近六旬的蒋木匠性格孤僻不善言辞,但凡看见,他都总是扳着一张脸,无论遇到多好笑的事情,都不能让蒋木匠的脸上有一点舒展。街坊甚至拿蒋木匠的脸编了一个“言子”:“看到蒋木匠笑——会发财”,可见蒋木匠的笑是多么难得。一脸冷峻也就罢了,蒋木匠还有一个令我们小孩子发怵的行为,就是只要他干活,就讨厌有人靠近,特别是小孩子,只要发现哪个娃儿向他靠近或拿眼睛看他干活儿,他就会横眉冷对,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酷。
不知是不是因为性格原因,蒋木匠在神潭溪街上和街坊都比较冷淡,几乎没什么朋友。听老辈人说,刚来神潭溪的时候,街坊同情他,在江西会馆“万寿宫”里给他腾了一间房子让他居住,好歹有了个栖身之所。我四五岁的时候,“万寿宫”已经拆除并在那里修建了粮管所的粮库,蒋木匠才经人撮合去为街上死了丈夫的周老太婆“管闲”。
“管闲”多指男方到寡妇家上门,这种既不扯结婚证也很少办席的事实婚姻多是男女双方为了相互依靠而自愿为之。家境艰难的周老太婆被蒋木匠“管闲”后,大儿子就跟做蒋木匠学箍檑子“割木头”,日子倒也能勉强维持。好不容易在步入老年的时候有一个家,可蒋木匠却又疾病缠身。“割木头”挣钱较多,但需要强壮的体魄支撑,虽然蒋木匠的手艺被人公认,但请他“割木头”的人家却渐渐稀少,于是,给檑坊箍檑子修檑子就成了蒋木匠维持生计的唯一来源。
修檑子挣钱不多,蒋木匠的身体又每况愈下,别说挣钱帮助周老太婆,他自己反倒成了人家的“累赘”。在给周老太婆管了不到一年的闲,蒋木匠就搬了出来在檑坊附近租了一间房子。这时候的蒋木匠,看上去显得更加苍老老,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也更多更深,只是在发现有小孩看他干活时,眼睛发出的光依然还是凶巴巴的样子。
因为特别喜欢看蒋木匠修檑子,所以无论他多不喜欢有人在他干活的时候靠近他,但却经不住我对他的锲而不舍。慢慢地,他对我的靠近不再大声呵斥,虽然还是拿眼睛盯我,但总算不会挥舞双手驱赶了,一来二去,我甚至还能在他修檑子的时候靠近并站在他身边观看。见蒋木匠没有进一步动作,我便在他取工具或物件的时候猜测他的需要而提前递给他。渐渐的,我成了半条街上唯一一个可以在蒋木匠修檑子的时候能靠近他,给他递工具的小孩。
檑子最容易坏的地方就是檑子的接触面,几乎每个月蒋木匠都要给好几个檑子更换不少“檑齿”木条——类似石磨上被錾子凿出来的棱状条纹,只是檑子的棱状条纹是用木条镶嵌出来的。将檑“转子”卸下来,放到两条并排靠拢的长木凳上,用工具将“篾箍”褪下,檑子紧绷的齿面就变得松弛,维修起了就比较从容了。
把磨秃、破损和断裂的硬木齿条用铁夹子去除,把檑盘上开裂的木片更换成新的,再把新的硬木齿条卡入,又重新将篾箍套在檑子上,用木槌沿着篾箍一周由轻及重一阵敲击,以确保篾箍固定紧实。随后,蒋木匠用钉锤敲击新齿条使其和木片贴合得既紧密又牢固,再用凿子和一把小推子对新换的齿条、木片边缘进行修整。修整完成后,蒋木匠还要低头眯缝着一只眼睛对檑齿表面来一番扫描,确认平顺了再用他那布满老茧、青筋突起的手对修复面来一番摸索,认为平滑了他才最终舒一口气。
听懂行的匠人说,别看蒋木匠修檑子漫不经心,但木片排列的顺序,木条高低的调整,以及篾箍安装的位置都很有讲究,弄得不好,别说谷子不能破壳,甚至谷子都不能被带到檑子里去。正是因为蒋木匠修檑子的手艺高超,工作又认真负责,且经他维修的檑子用起来又很顺手,他才一直被檑坊作为专职檑子匠人对待,可即便如此,修檑子的收入也只能勉强糊口,至于看病抓药,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1965年秋,神潭溪粮管所安装了柴油机、打米机,从此后粮站的大米加工有了更高效的加工方式。柴油机打米机的使用,首先受到影响的就是在檑坊做工的街道居民和檑子匠人蒋木匠。因为机器的效率是檑子碾子等手工方式的数十倍,两台机器加上两个会操作机器的工人,不仅可以完全取代整个檑坊,且大米的质量也超过手工一大截。
很快,檑坊就开始冷清了,本来就一身病的蒋木匠更是雪上加霜。檑子,没人找他修了,棺材,也因为身体不好没有力气做了,生活从此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好在管过闲的周老太和家人还时不时前来照看,街坊们也能尽些力所能及的帮助,这才让蒋木匠挨过了1966年的春节。春节后,因为工人对机器的操作变得熟练,檑坊关了张。
对檑坊关张的消息,街坊们刻意隐瞒不告诉蒋木匠,但几天后,蒋木匠还是离开了人世。檑坊里由他亲手箍的和维修的那十几副檑子,一部分还能使用的被作价贱卖,剩下不能使用被拆卸后,被檑坊的工人东一块西一块地拿回家当柴火了。
神潭溪檑坊的檑子,从此便成了我们脑海中的一模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