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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散文|故乡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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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14 14: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九甲岭
九甲岭是阳明山南面群山中的一座小岭,在清水桥和平田之间。岭脚形状像张开的鲸鱼嘴一样支开,下颌(北面)依山崖而建的何家院子,上颚(南面)是房子已经建在山坡上了段家院子。山的背后这一头,西边岭脚是小段家,几户人家板栗叶子一样簇在一起,无声无息,自自然然的隐在岭脚的茅草、竹木的青色中,春夏秋冬,不知岁月长。东边是东干脚,在山崖下像一只碗,盛着东干脚的几十口人家和缕缕烟火。
九甲岭是一个长坡,从永连公路边的坡尾自西向东逐步上扬,从段家岭、阙家岭,到达最高处九甲岭,像用淡墨划了一条断断续续的线,那些断续,是岩石,或是枞树。九甲岭是座石头岭,石头质地与附近相邻的界迹岭截然不同,这边的石头是青石头,并且分层,一层一层,相叠相拥,当地人称大理石。一边是灰白的石头,舔一下舌头上有淡淡的涩味。九甲岭最高,山上有一条灰色痕迹的山道,像东干脚长出了一根辫子,自下而上,左弯右弯直上,又左弯右弯,到山腰上层层相连的台阶,台阶间有空隙,左奔右突,可以上到山顶。山顶是一排大大小小的石头,最大的一块石头像船。很早以前,村里的人就把山脖子上一层一层扁担宽的台阶开成了荒土,利用了起来。

三岁的时候,爷爷去世,棺材埋在界迹岭山腰的平地里。我跟随父亲上过山,山路是在山上种地的人,砍柴的人,放牛的人,和牛一起走出来的小路。父亲拽着我,到了坡险弯急处,一骨碌跪下来,用行动恳请抬棺的“金刚”多出一把力。山腰上有块大平地,毫不例外的垦做了荒土,种花生,或红薯。爷爷的坟墓就在山地里的边边上,在山下是望不到的。“金刚”放下棺材后,我穿着孝服,还在棺材上爬上爬下。爬不动了,还趴在棺材盖上,完全没有意识到跟爷爷已经永别了。小孩子眼里没有生死。小时候真是好。六岁多,上学前夕,我还跟着父亲上过一次九甲岭。上山的时候,我气喘吁吁,父亲一边在荒土里帮我找“鸡腿”——一种地里长出来的甘甜的零嘴儿,一边跟我说,这九甲岭原来九甲人的,我们东干脚的是十甲人。后来我们搬出了平田院子,平田院子才把九甲岭分给东干脚做家山。东干脚的人有了天大的好事,或者实现了不能实现的愿望,出乎意料,得意外之喜,有人就怂恿爬上九甲岭上去笑,分享给四面八方的人家。盖因九甲岭最高,站得高,才传的远。我出生以来,没见过有人上九甲岭欢欣鼓舞。“爬上九甲岭笑”,完全是不能实现的愿望,不是爬不上,而是农村里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实现大愿望。岭上的土披在一阶一阶的石板上,是岩缝里生成的黑土,种上红薯长势很好,却不能用力掏土,不然一锄头直落,直接磕在下面的石板上,那声音从手掌传到耳朵,仿佛是牙齿咬到了一块石头,胳膊麻,脑壳懵。父亲一阶一阶整理薯藤。我看着右手山腰,那里有我爷爷的坟墓,几块乱石,一堆荒草,悄无声息。看了一会,心里害怕起来,提着锄头挖石头缝里的“骨碎补”。十几锄头,才挖下指头大小的一块披着棕黄色绒毛的“骨碎补”。父亲在头上的台阶上上上下下,发出的声音就像水牛穿过芦苇丛一样悦耳。到太阳当顶,父亲从石山缝里猫出身子,扶着岩石下来,收拾地上衣服,问我,你看到你外婆家没有?我抬头,离岭顶还远着呢,山下阳光遍地,地上的村庄像是刻镂出来的一样清晰明媚,却看不到外婆的院子。父亲说,你看斜对面的那座大山,长满枞树的那座,你外婆的院子就在大山下面。那大山披了一层厚厚的阳光,蒙蒙的,只有一个灰色的轮廓,我仍是记下了,外婆住在长枞树的大山下。后来一个人去外婆家,就以那座大山为指引,在山的牵引下,路自然就出来了。

我上九甲岭,最高的地方,就是跟父亲上去,在山腰盘红薯藤。
放牛的时候,牛上九甲岭是不用人跟脚的。在岭下,往山上一望,把山上挂着的那些石头数一数,移动的就是牛。山脖子上岩石与岩石之间的路太窄,牛不会上到山脖子上的荒土里吃草。它四个蹄子也上不去。即使上去了,也很难找到路下来。只能在那一层台阶上反复转悠,甚至抬头看山下,找帮助。这个时候,更不用管它,一个时辰不行,就两个时辰,它总会找到适合的路下来。大家不搭伙上山放牛的时候,界迹岭下山脖子上的土地种上了山苍子,九甲岭太陡,上下不易,荒废了,长了一层红蔸巴草。那个时候,村里人不知道山苍子可以做调料,只知道能榨油,榨房还安在水上,工序繁琐,所得不多,又恰逢天旱,山苍子不耐旱,枯死不少。生产队觉得无利可图,又响应号召改种油茶树。九甲岭太陡,土虽好,上下不易,终是荒废了。
除了九甲岭,我还上过大岭。

东干脚东边八里地远有一座大岭,平时充作东干脚的气象台。岭上干净,无云无雾,大晴天,十天半月不担心天变。岭上集云,赶紧行动,还在路上,天空已经电闪雷鸣了。十三四岁的时候,我们一帮小小少年跟着村里的专业打柴人九哥,早上出发,过河流,走田埂路,走庄稼地,过了三个村子,又走山脚的田埂路,过山下渠道上山——上山的泥板路边的沟槽里,居然霍洛霍洛有水下来,感觉神奇的不得了,用水掏来喝。九哥说这个水是生水,喝不得,喝下去走几步,肚子一响就一裤子屎。那水清澈凛冽,止渴正好,捧在手里,却不敢喝。进了山,路迹隐没,杉树层层,密密麻麻,林涛轰轰,一下子就把我们淹了。我跟着堂哥,朝着大岭走,九哥说大岭上有火烧木,雷打的,遍地都是,捡回去,直接可以进灶膛。我和堂哥顺着守林人走的小路,一路上,不是脸被杉树刺刮了,就是手被杉树刺刺了。疼,还不敢大声喊。茫茫林海,只有我和堂哥,像大海里的两只虱子一样渺小。那些伙伴,九哥,隐入山林,都像蚂蚁一样消失了。汗从额头上流,从背上流,从胸口上流,腰上的皮带湿漉漉的,手掌心也是湿漉漉的。走出杉树林,走进大岭的杂木林,路不再是黄泥路,路面有了一粒一粒光滑的黑色砂石。兴奋起来,上到岭顶,以为捡两抱火烧柴就可以回家了。堂哥举了钎担往上冲,自以为胜利了。上到岭顶,一块大平台,砂砾遍地,一毛不生,空空荡荡的。踩上去,走一步,就霍洛霍洛一阵响。看四周,都是拇指大的杂木,青娇娇的,哪有一根干透了的火烧柴?我四处望,一眼看到了三四里外的朱家山和远一点的田野。看向东干脚,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九甲岭横在天底下,要多远有多远。心里发怵,一扭头,堂哥也不见了,不知道他去哪找火烧柴了。叫了几声,就向往青草里呲尿一样,没有一丝回应。我一个人,慌了,根本没有心思捡什么火烧柴了。看了几次九甲岭,定了方向,吸取了一点家的能量,赶紧按原路下山,走出这片林子,先到山脚下等他们。在茫茫的林海里,一个人什么也不敢想,只管喘气走路,下得山来,才发现两个腿肚子在发胀打晃。

年前下雪,一片白皑皑,封山封地,真叔、茶叔闲得无事,便到我家,撺掇我父亲上山捡野鸡,捡野兔子。
一听到说捡,就知道不靠谱。

但呆在家里没事做,还要烧柴烤火,去山上转一转,还能活动筋骨。父亲便穿上了水鞋,拿了一根棍子,准备和他们一起到山上转转,打发时间。我跟着父亲换了水鞋,跳起来跺了几脚,才感到脚和鞋合适了。跟着他们,先往界迹岭走。界迹岭顶上,有一片石林,其中一块岩石下有水。大雪封山,野东西或者到那岩石下面喝水,说不定耗子撞上死猫,能遇上野东西也不一定。我们沿着砍柴的路上了界迹岭。我是第一次才知道,这岭顶上有一片黑黢黢的石林,而且还有水。父亲一边走,一边嘱咐我小心,滑倒磕在石头上,这个年就不好过了。我便一步一步,踩得鞋下噗噗作响。雪里的石头冻得像老人脸一样萧条冷缩,石头边的茅草枝枝僵硬,和箭一样坚挺。哈着白气,左攀右援地上了分界线的陡坡,头上便是石林,一个一个像秦俑一样站立,两个一起,三个一堆,连成一片,披了雪,或被雪水濡湿,黑得更为深沉。石林之间的空地,被何家院子的人垦成了荒地,种烤烟,周边种高粱,残存的几杆高粱,像败兵抓着的长戈。几个人在石林里转悠,最后确定了水源的位置,石头下,有一个干巴巴的凹槽,里面铺着一层不规则的石子,印着水的刻痕。

这么干巴,老鼠都没一只,还有野兔野鸡?有你们的魂哟!父亲抹了抹鼻子下的鼻涕,笑着说真叔。
落雪天,在屋里架起二郎腿也是耍。上来看一下也好,好多年都没上来过了。茶叔裂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鼻尖通红通红的。大家哈着白气,开始说界迹岭。界子岭就是东干脚和何家院子的界岭。石林以前躲过土匪,八百土匪,土匪头子有个金碗。我是不大相信,岩石下时有时无的水源,别说八百土匪,八个土匪都养不活。

三个大人边说边走,径直往九甲岭去了。我这才发现,正面上九甲岭,路陡,石头多,弯弓七八窍,出力不讨好。如果从界迹岭横着过去,难度小多了。九甲岭北面,不像南面石头累累。北面是一面平缓的草坡,坡上的草一支一支,在雪上面支着,像大地的耳朵,捕捉着天地间任何一种声音。上了九甲岭,天地豁然开朗了。在界迹岭的石林里,只能看到周围团团转转的石头。石头立在泥地上,披星戴月,茫然无情的立了千年。而在九甲岭上——我体会到了村人说的“爬上九甲岭上笑”的意思。何家院子、段家院子像两个小口袋挂在一侧,东干脚、小段家也像两个小口袋,挂在另一侧。向北望,阳明山巍峨高耸,披着雪衣,和灰白的天空结为一体。最远的邓家院子,村头坊、凤仙岭、老瓦西、新坝头、横龙山、万家、清水桥,像狗爪子在雪地里刨出的洞,黑乎乎一个一个。清水桥边的小河冒着白气,河上枫杨树根根如肋骨;永连公路黑乎乎的像条湿漉漉的绳子,路上的小车就是绳子引导的甲壳虫。往西一看,天底下隆起一线的是阳明山的余脉,从清水桥背后的大山延伸出来,一直向南,曼曼然,像一堵巨型水坝,起起伏伏几十里。山脚下,西塘、沈家、岭脚洞,前面的田野里,罗坝、板利园、牛轧秋、唐家洞、马头上、大坝口、牌楼里、神山下,像一张一张干巴了的红薯叶子打湿了巴在地上。西舂水上一条白烟,宛然如龙,岸上一行枫杨树像大地伸向天空的手指。往南,是平田院子,是柏家坪镇子,谢家、双井圩、礼仕湾、花桥、李家铺。它们紧紧贴着永连公路,像一条带子串起了一挂葫芦。往东看,勒桑里、朱家山、碟子塘、冷水源、七里坪、泌水岩,这些小院子,就像一根一根砸进大地的钢钉。收回眼光,这个大大的斜坡,平平整整的,犹如父亲的犁弓。抬头,灰色的天空,不知底里藏着多少雪。这么开阔的视野,一眼看尽宁远北路的村庄风物,在宁远北路,罕见。在这里笑,声震四方。然而,寂寥一片,我们四个人,大声说话都没有。

后来,我去过九疑山,上过九疑山的舜源峰。九疑山与阳明山是完全不同的高山大岭。九疑山的山,单体独立的多,拔地而起,千姿百态,像秤砣、像土豆,像红薯,像城堡,像馒头,像宝塔……人间能觅得的,一应俱全。阳明山的山逶迤连绵,汹涌奔腾,无边无际,磅礴大气。像牛群,像奔马,像城市,像云朵,像浪涛,人间所有的奇险,在这里都有着落。然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遗憾,只见山,不像站在九甲岭上满眼人间。后来,我有幸爬过南方的白云山,越秀山,处处都是人工痕迹,根本找不到自然发出的一丝气息。爬过北方的魁山,见识过鲁中南山群的莽莽苍苍,雄浑壮丽,却风尘太厚。我在泰山脚下经过十几次,在山脚,在火车站广场上仰望过逶迤壮丽的泰山。泰山借各朝天子与天空达成协议,在史上恣意汪洋,在大地上奔放如浪。作为一介平民,我无法义无反顾追随旅游大军去亲近它。或者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有一年冬天回去,天降小雪,茶叔说跟我上九甲岭玩去。

他知道我爱在家乡乱走。然而,我婉拒了他。真叔五十岁,正值壮年,在田头猝死,已经二十年。父亲当年七十有余,生活好转,他身体不好转,于二零二零年带走了一个向暖的春天。我怕一上山,一眼看见他们立在山坡上的“堆头”。他们有多少话要说,我不知道。他们已经被岁月抹去,被这天地点化成石头,成了家山的一部分。我有多少话,都沉甸甸在心里。要去面对他们,总有伤心惋惜和惶然,像蚂蚁一样爬上心头噬咬。
2024.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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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15 16:27 | 显示全部楼层
当年明月
那些年的月光很好,让人怀疑现在的地球、月亮、太阳不是当年的铁三角了。当年穷,上天垂怜,入夜,把月亮赐给地球,把月光赐给我们当灯光了。还派出了无数萤火虫装扮平淡的生活。

双抢时节,吃了晚饭,暑气退却,天气凉爽,宝金婆婆带着两个女儿下到田里,借着月光,要割半亩禾田。大伯父赶着明天牛有空早点犁田,村人净睡了,他还一个人在月光下捆稻草,嘻嘻哗哗的,声音很细,却声声如波纹般不含糊。月光像一面镜子一样照着人和物,样样清楚。

村里的孩子和少年在沙和土上踩着月光,披着月光,听着蛙声和水响,蛙声哗哗,水响哗哗,聚在一起,做各种朴素、原始的游戏。前边的吊柏树有点阴森,外面的田野铺着柔软明亮的白月光,黑色的沟浍、灰色的田埂和白天一样勾划出许多不同的形状,纵横交错。四野明亮,四野安静,四野神秘而祥和。

大人们聚在一起聊天,聊东聊西,很少聊伙食怎么样,吃了什么,很少聊自己,也很少聊村里的事。聊的都是一些听来的人和事儿,一边说一边还可以加工一下色彩和效果。无论怎样编排,都不带起矛盾和烦恼。好听,乐呵乐呵,不好听,或者讲得干巴枯燥乏味,就闭上嘴听人家讲。人多,抢着讲,夜阑人静了都讲不完。到月上中天,要下露水了,大地寂然,困意上头,没精神了,没兴致了,舌头打卷了,自动偃旗息鼓,甩着澡帕拍几下后背,接着自个儿主动说:嗯,想打眼皮了,回家睡了。今夜的"话平伙"就算结束了。

我和玉儿都喜欢坐在大人身边听山南水北的新闻逸事,他还喜欢帮抽烟斗的大人装烟丝。大人散了,我们还意犹味尽。可能只出耳朵,不动脑筋,不耍嘴皮的好处,就是精神状态好得久一点吧。

有一次回家睡得迷迷糊糊,听到玉儿一边敲我家的后坎门,一边压低嗓音叫我的名字。我问什么时候了?玉儿说天亮了我们去放鸭子了。他养了九只红麻鸭,斤把个,我养了六只"靠鸭"(番鸭、水鸭的杂交鸭),斤多个。我们都想在八月十五之前把鸭子养大,到时候就可以上街卖了,买新的小鸭回来养。想,这样循环下去,生活将变得更为轻巧美好。

我坐起来,看到落在地上的一窗亮光——天果然亮了,便下床开房门,又到堂屋开大门。两个人碰了面,看了看外面的田野山川,明明朗朗的,是天亮了。玉儿回家赶鸭子,我打开鸭笼门放出鸭子,找出长竹棍,把鸭子驱赶到门口的石板路上与玉儿汇合,按前一天协商好的,把鸭子赶到村前面一里外黑竹山的旱土里,让鸭子去吃草籽。花生收了后,地里的野草疯长,结了一层草籽。鸭子吃饱了,可以省两斤谷子!

我们赶着鸭子出了村,过了桥,走一截河坡路,河里的河水波光粼粼,镀了一层银子一样闪亮。进了田埂,在曲曲弯弯的田埂上走了一段,又上土坡,在庄稼地和荒地之间的砂石路上走了一段,到了长满野草的花生地。鸭子嘻嘻嘻地沟通后,四平八稳进到地里,张开扁嘴刷野草上的草籽。我和玉儿在土埂上坐下来。庄稼地空荡荡的,四处看不到一个人影。山脚下的东干脚,一团漆黑。后来路上来了一个人,却是我的父亲,还没走近就骂:你这个鬼崽崽的,把堂屋门打开就不关了,这么早跑到这里来放什么鸭子啊!玉儿说天亮了,早一点来,用不着跟人抢。我父亲骂:你们两个大头鬼,如今才四点多,你们睁大眼睛仔细看看,西边的月亮还没落山呢!

看向西边,果然在干净澄蓝的天空里看到了一个好大的月亮,像张脸一样得意的在向东边的浅白告别。

玉儿发愣了。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多好的月亮!

过了好一会,玉儿说鸭子都赶来了,不回去了。

我看向父亲。

月光里的父亲披着一层薄薄的莹光,面色却祥和,仿佛在童话世界里一样。

父亲说:鸭子就放在这儿,你们先回屋睡觉,睡醒了再来,鸭子吃饱了,自己会在草里找个地方做窝趴着。没事,鸭子吃饱了不会乱跑。

玉儿还要坚持,我父亲说,你不回,等会你爹看不见你,就要在屋里打你娘了。

我和玉儿拿着棍子,跟在我父亲后面,踩着月光,还没走到水田,两只脚却已经浇湿——露水上来了,在月光里像珍珠一样闪耀,又像眼睛一样柔弱。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那么皎洁明亮把黑夜照得透亮如昼的月光了。直到去年七月半鬼节烧纸,无意中抬头,看到东边山顶上大如轮盘的红色月亮,心里咯噔一下——好大的月亮,可看着地上一堆一堆燃烧着的纸钱,而我形单影只,鼻子开始发酸。玉儿和我父亲,已经在今夜,在另一世界看这月光了。玉儿在四十年前就成了鬼,而且是水鬼;我父亲在四年前也应命运安排完成了生命的闭环。四十年前,一个下午,还是放鸭子。这一回,我们分开了。玉儿在河的上游,我在河的下游,直线距离三里路。秋初,二禾泛青,田水花花。秋天的阳光很好,空明通透,一切平安顺利的样子。傍晚时分,玉儿一头栽进河里,捞出来就算走完了一生。那时,他才十六岁!他就学了屈原,学了朱湘。

我的父亲患了结肠癌,小心翼翼的,最后却死于原发性肺癌,电影都不敢这么拍,然而,命运的编剧却把离奇编成了正常。

玉儿肯定没有计划和预料到,他的生命会在十六岁嘎然而止,而且结束在水里。因为超出意料,他的死,一直像一朵乌云一样笼罩在每一个认识他的人心头。玉儿带着他的梦去了另一个世界,而另一个世界完全不需要他的梦!这让我极为震动和不安,并且慎重考虑生死。我将如何生,又如何面对死?

无论你年纪大小,你身边始终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死神。每次眨眼睛的时候,他都会出手一次。眨眼太快,他很难得手。如果犯困犯傻,他的成功率就高很多,甚至直接扼住脖子掐断呼吸。活着,不仅要努力,还是一个技巧活。什么技巧,命运安排。

热爱生命,一边还得打起精神,防着意外。活着很累,但充满新鲜,迸发激情,累便是应该付出的代价。一个人感觉不累的时候,生命或者像一朵落花,感受不到希望和压力了,便也是告别的时候了。落花很美,人死却很惨。热爱生命,不是一辈子的事,是时时刻刻的事,唯有这样,随时死都心无遗憾。

患了脑梗死后,我跟太太,也跟儿子交代,如果我濒临死亡,或者抢救回来会成为一个废人,你们就什么也不要做,让我死好了,死而无怨,并且乐于赴死。死是活的圆满,没什么可怕的。真的可怕的,是半死不活的折磨吊着活人,生成为社会和家庭不好舍弃的累赘。

反而,玉儿那种猝死法倒显得干净痛快了。

看着灰蒙天空里硬币大小的月亮,我感叹世界变了,地球、月亮、太阳变了,然而,人的发展却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追求一生得一个完美的结局。

2024.2.6

 楼主| 发表于 2024-3-18 15:56 | 显示全部楼层
栏外梨花


上了村前长长的斜坡,进湾井,穿过铺鱼鳞石的街道和小巷,过一铁匠铺,绕过长炭炉上坡再折右,末端有一小片桔树,下坡,前面便是九疑山学院曾借用做教室的仓库,一个快要朽掉的木门承受着不能承受的重压,摇摇欲坠,或者一只野猫爬过,抑或是一只飞鸟撞上去,那墙都要坍塌。屋墙侧畔是一方绿水幽幽的池塘,池塘南面是斑驳泥墙,记载岁月风霜;北面是平整的泥路,周边的草受了池塘的养护和浸润,茎蔓密集,叶子肥肥的,给池塘四围镶了一道绿领。池塘东边是一条机耕路,石子、砂子、泥土和在一起,被来往的农民踩得光滑平整。路下,是一溜规整的水田,中间田塍上居然铺了青石板,给这水田戴上了青镯子一样好看。青石板路通向前面的水渠,在土陂之上,水渠边的空地有一眼古井。青色石头的井栏外表被时间啃噬过,筋骨显然。井栏之外,土坡边上,长着一棵水桶粗的梨树,其干黢黑如铁,树身凭空向外倾斜,北边枝叶茂盛如云,像公鸡尾巴一样羽毛厚实饱满;南边树枝短促,像母鸡尾巴那样秃噜。而整个树冠看起来,像一朵正在飘向北边田野的云儿。

湾井在九疑山中,居民却没有什么"山气"。说话的口音跟几十里的县城一样,软糯温软,还带点痞气。男人身上能看出一点山的味道,保守,勤耕苦做,朴实憨厚。女人比县城的女人还多一份"水色"——盖因湾井虽在山坡上,但四面都是水,东面更有一条汹涌嘈杂的湾井河,像大蛇一样舒展,向着南边的下灌、冷水、县城游去,一点也不慌张的在两山低洼处恣意前行。湾井四周的渠道小蛇一样游过房子檐外,游进田野,一路向东,最后归于湾井河,轰然有声。浆衣洗物,在家门口就能完成。在沟渠的每一个缺口,都有水泥埠头,埠头上蹲着几个年轻的姑娘,在心无波澜的洗菜,或者在清水里有条不紊地浣洗衣物,提溜起来落下一串水珠,还空出一支手来,把落在胸前的黑发柔和地拢过肩头,披在背上,那种温婉从容,好像是经过训练似的。

湾井姑娘得了水的滋润,一年四季都是水灵灵的小家碧玉。

我是九月走进湾井的,一个月下来,就被这个两千人的泥瓦村庄给迷住了。

当时学校初创,宿舍不够,我们住在民房。而我所住的房子,在南边,屋外就是水田。门朝东,是老式的木门,在两屋之间,是铺着卵石的空地,整齐有致,有鱼鳞一样的韵味。走到空地前端,脚下就是水田,一眼就看见黑色的井、青灰玻璃一样的水、灰白的井栏和树冠北重南轻的大梨树。它的岁数比村子里最老的老人还要大,故事充满传奇。一个梨核从一个挑水的男人手里随意扔岀来,落在斜坡上,——抛下它的人,万万没想到它会发芽、生长、葳蕤,一个比一个春天高大。在一个一个意外中,它长成了现在的模样。它的热爱获得了肯定,它的韧劲却因为它的庞大被忽视了。就像现在,我只当它是一个创造愉快生活的场所。

东干脚也有一棵梨树,长在村东屋后,和两棵棕叶树纠缠在一起,互相争抢空间,开花后,杂在棕叶树蒲扇般的大叶子里,凌乱不堪,结果是青皮梨,状若葫芦。而井边这棵梨树,树冠倍于东干脚的梨树,东干脚的梨树叶是心形,而井栏之外的梨树,叶子是圆形,而且厚实,根本不透光。更多的是,我们是看田塍上的石板路,看石板路上姗姗走过的姑娘,或挑水,或提着白铁桶,或端着菜箕,平静优雅,一点也不像山里人。她们的装扮,或绿或红,没有一点泥土味——眼里或者有一丝淡淡的青砖味道,朴素又温暖。

有好几次,我们借着打水、洗衣服也故意去到井边,和她们杂在一起,感受不一样的青春氛围,像一群聚在一起的蝴蝶。

井壁是石板,沾满泥尘,井水很清澈,井底荇草飘飘,仿佛草底有气在吹出,吹得井底灰色的荇草飘飘欲仙,直想挣脱束缚游上来。井水从水槽流出,补充了沟渠的水量。我们在洗衣石板上揉搓一会,便抬头看对面的石板路,有没有新的成员来加入。其实,田上的湾井,渠下的水田也很美。湾井周边的檐外都种有树,棕叶树、桔子树,椿芽树。棕叶树、椿芽树笔直的树干像桩脚一样把黑瓦流泻的村子固定下来了,而屋间空地上的桔子树胶水一样把左右摇摆的房子粘合起来了。一节一节的石板路像锁链一样左绕右弯地把村子固定在山坡上,是那么柔和,又是那么牢固!而渠下,梯田像一块一块鱼鳞一样贴在长长的土陂上,缓缓而下,低洼处便是闪着一道黑光的湾井河。河那面,又是不规则的梯田,一块叠一块,一块接一块的,把水田推到山坡上,推到村子门口的石板路边。油菜花开的时候,便是一条花的河谷。而大河四周,大山如笋,如剑,密密麻麻,和天上的白云一样,一重一重又一重,隔绝了外界。稻田黄时,简直是一片逶迤壮丽的云落到了地上,黄澄澄的,空气中充满了浓郁的香味。这是收获季节的味道,这是大地对耕耘的回应,这是汗水升华后的味道!湾井在灿烂的阳光里围上华丽的色彩,却是一年最为忙碌的时候。

其实,我爱湾井,是爱湾井的安静,爱安静的湾井悄然发生的变动。

一个冬天,我在湾井街上没有遇到一个家乡来的熟人。然而,在放假前,年关近的时候,在街上我居然撞到了东干脚边上的邻居,他们来湾井卖朝天椒和干辣椒。外界的人知道这里,在关注这里,湾井并不是躲在山里遗世独立。虽然县城的公路到此为止,虽然在大山之中,湾井的味道,还是传了出去,像是一朵山花,插在山巅。

春天,阴雨中,我们在门前湿漉漉的卵石地上,眺望过几次低洼里的湾井河,浑浊的河水像稠浓的泥浆, 显着土黄色,拥挤不堪。

我们躲在窗后,耐心等待倒春寒的结束。

当一缕白光照亮窗子,推开窗,问外是一地轻柔的阳光,在源源不断的发送着春天的温暖气息。走出门来,看田里的油菜花开了没有,却被井栏外土坡上的那棵梨树震住了!

在通透洁白的阳光里,梨树上栖满了白色蝴蝶一一这样的比喻,还是有点糟蹋了那一树梨花的繁茂与晶莹,比披了一树雪花冰晶更为生动闪亮,比蝴蝶更生机蓬勃,比冰雪更灵动。整个土陂,整个田野,整个山谷,不,整个天空,都因这一树梨花而豁然开朗!

我左右张望,然后确信,这是湾井唯一一树梨花,又看向对面的垛山和周家院子,又确信,这是湾井河两岸村子里唯一一树梨花!

这是一棵孤独的梨树!

花开如此美好,像极了整个春天,但它却是孤独的。

井栏里的井,是看它孤独的眼。

树和井,水和人,花和风,我们在一起彼此关注,在这个春天就都不是孤独的,大家都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我想,世界因为这些和谐而庄重、灵活、美丽、温暖。

很多个早上,我都改走门前的石板路,就是为看一眼梨树,和千枝万蕊打一个照面。

梨花让人不寂寞。

梨花落的时候,春风鼓荡,落花的眷恋被几只灰色的小鸟察觉,吱吱叫着,惊惶地飞过梨树澄碧的上空。

我看见了枝头缀着的一簇一簇新出的梨,圆溜溜的,顽皮地在风里闪躲,又顽皮的看着坡下的田野,仿佛在冲着犁翻了的油菜花扮着鬼脸。唯有井水汩汩,照见了这伙计的肆意的行径。每一片扬起的叶子都像手掌,要拍向风的脸蛋,哗哗哗地唱,唱大地的主题曲,唱生命的主题曲,从春到秋,只要风起,便唱起来,要抓住这打扰安宁的风。春天的油菜花,夏天的稻浪,汩汩的井水,都赞同这是一个好主意。

而石板路上来往的人已经跟往常的春天一样了。

像花朵一样美丽、纯洁、脆弱,却又怀揣一颗野心;像果实一样圆滑,善于伪装,却有一颗带着孕育希望的种子。你看她们的眸子里,既有大山的纯朴,又有朝霞的红艳,她们在想什么呢?她们的表情又那么平静自然,青春在按部就班绽放,管它什么花逃不过风,人逃不过命运呢!

我如何在挥霍青春的掩护下,走到她身边,为彼此擦去惊喜的泪水,或者把脸上的尴尬化为嘴角的笑意?

其实,每一个人都想像那一棵梨树,土养水润,临空而立,但每年春天,都能风华绝代,都能揪住路人,都能代表九疑山的春天。而作为世间行人,我只需要刹那芳华,像一朵梨花一样也罢,像星星一样晶晶亮过,能得到太阳的抚摸,能伴随春风,能光华乍现,一世浅浅,又何妨呢!

离开湾井四十年了,遇到过南国北国花开,见了形形色色的人,看到过生活的美好,也感受了时间的狰狞,经历了许多荒唐,也知晓了热爱的力量,却再没有遇到像湾井那样既单纯又热烈的地方,再也没有遇到过一树雪白的梨花在野外水边激情盛开的那么凄清华丽卓绝,见证了我最好的人生片段,告别之后,心扉再也没有那么亮堂过,柔软过,神思飞扬过,再也没有想过烂漫无边!

生活并不因我离开湾井,而变得宽松,或拥挤。但那树梨花,证明我美好过,冲动过,向往过。

2024.3.11

 楼主| 发表于 2024-3-21 14:2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根桃枝



一根桃枝神经一样长在了我脑子里。

一根紫红的桃枝,握在一只苍白无知的手里。

村里有一个习俗,人死之后,要“抢地气”——把尸体放在地上降温,让尸体冷却,僵硬。放入棺材之后,身体不容易变形。那天下午响过鞭炮后,冯奶奶的哭声像歌一样飘出了巷子,左邻右舍围拢过来,不是看热闹,而是去看看有什么地方需要人力,搭把手。没有事做,也站在一边,给主人做个伴。我当时是个小屁孩,也跟着大人进门了,一眼就看见摆在地上直挺挺的金伯公,崭新的青衣青裤,黑布面布鞋,只是鞋的白底薄薄的,有点敷衍的意味。金伯公戴着崭新的黑布帽,漆过一般,大方脸上盖了一张黄纸。冯奶奶哭了几声,看了看金伯公,发现金伯公双手空着,便叫小儿子进厨房,在饭锅里抓一坨冷饭塞进他老子右手,又要儿子出门,在对面的废园里折一枝桃枝,塞进金伯公左手里,让他抓着。

大人说,这就对了。

我看着那桃枝,那铜鞭子样的桃枝是从我的桃树上折下来的。

我问茶叔,为什么就这对了?有的人是往死者手里放两个铜钱呢。

茶叔说老辈人好多规矩,讲不尽。人死了往生,路上会遇到小鬼和恶狗,冷饭喂狗,桃枝赶小鬼。这事到底有没有,谁都不晓得。活人这么干,做给活人看,为的图个安心。

金伯公抓桃枝的手指被团在了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指散了,桃枝就搁在了金伯公掌上。没有握住,能赶狗赶小鬼么?

没有人再上前帮金伯公把手指合上。

我一个人睁大眼睛看着金伯公撒开手如簸箕,搁在地上,直到殓棺——四个人,两前两后,扶手抬脚,把僵硬的金伯公放进棺材,盖上盖子。盖子下面,前后放了两根竹棍,撑着棺材盖板,留下一条缝,让死人听见人们的留念和心痛的哭声。

在人们心里,死人和活人一样,有一个世界。

死人的世界充满凶险和关隘,所以活人要挂念和祝祷。

人们似乎从没想过,活人的世界却要那么一个凶险世界的逝者来保佑。

当天晚上我便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睡在金伯公朱红色的棺材旁边,与棺材里的金伯公并列躺着,我还看到了金伯公手里的紫红色桃枝,吓醒了,后怕不已,又很庆幸,自己还能醒过来。听到父亲均匀的呼吸声,听到过路风轻拍窗板的啪嗒声,还能听到这个世界的静谧,像无数小虫子在低吟,感觉很深邃,很无依,很无力,很弱小。我便把父亲挠醒,我要尿尿。只有父亲醒过来,这个世界才是活的,我才有胆量出去尿尿。父亲清喉咙的哇哇声,便是我的保护罩。回到床上,父亲靠着床头,没有熄灯,过了很久,都没有熄灯。我又拽父亲的脚,拽醒他,要他熄灯。煤油灯黄色的光,把墙壁照得凹凸不平,明暗的光构成各种画面,吓人。想起刚才的梦,便又提心吊胆,生怕一睡过去,又睡在金伯公身边。

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的虚空,虚空里,飘满了尘埃一样的星星。

我听见了一种密实的声音,嗡嗡的,尖利的,人犹在水里。

安静黑暗的世界,夜在忙碌。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来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蚊帐洁白,床草馨香。窗板掀开了,暗淡的屋子里,泥地上有了一窗淡雅的晨光。我活着,有点庆幸。

金伯公的棺材上涂了一层桐油石灰油漆,盖上,严丝合缝,被“八大金刚”抬上了后山。

世间再无金伯公。

金伯公是个不光彩的投诚兵,投诚后,领了钱,直接回了东干脚。他留给我唯一的故事,就是某天中午,我们去找他的小儿子,一起到坝上洗澡。金伯公拄着拐杖,坐在侧面边,这里能看到千倾稻田,稻浪的风光,就是生活的风光。金伯公说,正午去洗澡,正是水猴子水鬼找替身的时候,一跳进水里,就会被拿住。你们十个人,也不是一个水猴子的对手。他靠着墙,面色平静,说得风轻云淡。水火不容情,他怪我们年轻人不知死倒,生怕我们上了当出个短长。我们人多,没有在意他的话。然而,我却记了下来。与这个世界有关的,我都感觉到新奇,不可思议,兴致勃勃。

水鬼的故事,我没少听说。我不知道,有没有另一个世界?

以前站在门前,在夏天,每逢雨夜,在闷热了,风一起,在雨里就能看到不少的灯火,白白的,灯笼火一样,圆圆的,淋着雨,在雨里随风飘荡,速度极快,才在东边,倏忽间又到了西边,聚在一起,火树银花一样。父亲看呆了,不出声,我在窗边,更是瑟瑟发抖。后来改造,在那片土地上挖了又挖,鬼火的世界就不再现了。父亲说,鬼是人变的,并不比人聪明,每一个鬼都像一个人,鬼就变化无形,人怕了。

说到鬼,我就想起了金伯公手里的桃枝。

茶叔说过,那是赶鬼的。

谁看到过鬼呢?

德爷、茶叔、我父亲,都说鬼是大人编出来的瞎话。这世界有鬼,那还得了?人死一堆泥,还鬼,纯粹是懒汉想出来的。好鬼、恶鬼,都是人演的。

我心里仍然犹疑。这世界,怎么看,都是鬼鬼祟祟的样子。

现在的读书人说,我们身边有无数平行世界。

然而,活着的人是不知道的。死了的人,也没有再出现过。死活平衡,就像阴阳平衡,就像人一样,吃喝拉撒正常,生活才稳定平安吧。

奶奶说,小心地活着,多行善,得善果,得心安,死就死吧,没有人逃出这个轮回。死的时候舒坦点,痛快点,我想,那是最大的福报。没有人知道死后有没有一个崭新的世界。无论有没有,闭上眼睛,都是黑暗,黑暗里用心灵去感受,便只是一个梦的世界,人可以像水一样自由变幻,不需要冷饭,也不需要桃枝,更不需要思考。

脑子里深刻的那根沾染了死亡气息的生桃枝,红亮亮的,几十年,从未淡化,是警醒,也是鞭策。警醒一路的是生活凶险,活着就好;一路鞭策的是生而有限,当戮力前行。

2024.3.11

 楼主| 发表于 2024-3-25 16:14 | 显示全部楼层
向天再借5年


我从广州租了专车,赶山赶水,八百里路一刻未停,赶到宁远县人民医院的时候,已近黄昏日暮。湘南二月的潮湿和阴冷依然如故。

其实父亲已经插管,躺在简易的ICU病房里。

我进去之后,护士示意我不要惊动病人。

妹妹在一旁说,善善好好地,父亲就胸口疼了,压都压不住,手脚都用布条子捆在了床腕子上。

我看了看戴着氧气罩的小脸平静的父亲——或许他折腾累了,刚刚睡过去。灰紫的皮肤像失血的麋鹿身上的黑点。这就是一个在土地上耕耘了一生的农民。我伸出手,伸进被子,捉住父亲的右手,轻轻握住。父亲立马醒了过来,睁开了小眼睛,湿漉漉的,眼珠定定看着我,有点惊惶,有点怀疑,用舌头不断顶着插管,要说话。然而血氧度不足六十,我不敢让护士取出父亲嘴里的插管。我只让护士解掉绑着父亲手脚的布条子,用力握了一下父亲的手掌,对父亲说:你什么都不用说,你听医生的。你以前给我说的话,我都记着,一句都没忘。你放心。护士问我:你决定你父亲不会乱动了?我确定。护士解除了绑着父亲手脚的白布条子。我伸手过去,想把父亲屈着的腿弄直。弄直了,手一离开,父亲又把腿蜷起来。或者他觉得这样姿势舒服。便不再管他,缩回手握着他的手。父亲让我握着手,闭上了眼睛。他的手有一丝丝凉意,不再像以前那样热力充沛。

我小的时候,爱乱跑。有一次,跑到五里外的亲戚家,准备在亲戚家过夜。天黑了,倾盆大雨,大地像一块被声音淹没的黒瓦。雨小一点,父亲就来了,裤脚卷的老高,露着的腿肚子赤红,踏着一双皮草鞋——板车轮胎割出来的,什么也没说,抓了我的手,就出了门。这是我家记住的唯一一次父亲抓着我的手,热乎乎的。亲戚追出来,要给我们雨具,父亲说不要,头都没回,就扯着我走出了村子。

父亲闭着眼睛,眼窝深陷,鼻头高挺,灰白脸上的皱纹如同蚯蚓。

我在回想着父子俩以前唯一的那次牵手,父亲虽然怒气一腔,但并没有训我,只是拽着我前行,出了村子,就把手放下了。让我跟在后面,他在前面蹚路,自顾自的往前走。我的领路人,现在躺在床上,一点反抗都没有,干巴巴等着命运的裁决。

看床医生见了我,做了一个手势,让我出来,他有话跟我交代。

我松开手,父亲仍然没有醒来。

我看了一眼血氧仪器,血氧度还是五十多。

在走廊里,和医生打了招呼,医生带着我往前走,开门走进消防通道,立定跟我说:你父亲的血氧度一直上不去,一天了,都五十多。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点了点头。

医生完成了交代,转身走了。

他们的冷漠,让我记起判官。

我一个人在消防通道里,想起了几天前跟父亲告别时,父亲说的他还想再活五年,就心甘情愿死了。分别的时候,他还能下地转悠。一周不到,现在直面死亡,而且没有一点回旋余地!泪水夺眶而出,无声滑过我的脸盘,在下巴上集结。父亲中年的时候,患过一次肺结核,咳嗽咳了大半年,我们只当他吸烟太密,肺部发炎了,却完全没有想到父亲日咳夜咳是得了肺结核。父亲熬了半年多,不咳了。我们都以为没事了。临近七十岁的时候,又查出了结肠癌,切除肛门做人造瘘,便一直遵医嘱吃药,到去年八月,又开始咳嗽,到长沙中医研究所检查医治,发现肺部有了转移的肿瘤,做穿刺,检查发现已经转移到骨髓。保守治疗,做介入。做胸模、做放射,每次父亲都很配合,从没有流露出一丝痛苦和不满。父亲跟我讲,他只想再活五年。我知道父亲再活五年的意思。一个是他这些年省吃俭用,存下了一笔养老钱,温饱没有压力,心安了;一个是父亲还有个心愿未了,东杰是留守儿童,从小到大跟着他,现在大学还没毕业,还算未成人。在父亲心里,东杰就是他的任务,东杰还没有成家立业,他的任务就算没有完成,他就不能死。所以,再活五年,东杰学习有成和成家立业了,他就心无挂碍了,可以安然赴死了。所以无论是介入手术,还是肌肉注射,还是喝中药,父亲一概主动配合,还宽慰同病室的病友:我已经做手术五年了,现在还好好的;乐观点,在搞五年也没问题。他说完还笑,虽然笑的有些勉强。他不知道人生最好的编剧会怎么编排他,他不相信命运,他相信人定胜天。但他没有十足把握。我们在长沙辗转了几家医院,三进三出湘雅二院,不见好,最后做基因检测,检测出他是原发性肺癌。残酷的是左肺已经完全纤维化,右肺只剩巴掌大一块还有生机,结果是尽人事听天命,他的完美的命运编剧给了他一个痛苦的结局——我们不敢告诉他,他一听说有什么进口药对肺癌有效,就让我们买,1800元一盒的日本进口药,我一气买了十盒——我只是让他不怕,安心治疗,这么多药备着呢。然而,这一次,过不去了,上帝已经撤去了今天与明天之间的桥。父亲死命挣扎,磨蹭,但还是要踏空了,插着管,还讲不出再见。

妹妹找过来,说医生问:什么时候出院。

医生此时成了死神,而不是与死神对抗的天使。

别说五年,多活五天,或者五个小时也好啊……

然而,在死神面前,人类就像软弱无骨的爬虫。

2000年2月初一凌晨两点,人类进入了一个特殊时期,父亲戴着插管,在我们面前,把血氧仪器里波动的曲线拉成了一条直线。三十六个小时里,父亲自始至终戴着插管,二十四个小时里,父亲自始至终闭着眼睛。现在,父亲解脱了,身子软塌塌的,一点也不听使唤,像一根软糯的面条。把父亲从床上抱下来,放在地上,我半跪在父亲身边,握着他的手,努力想把他的手合上,让他握着拳,握着手掌里的一叠纸钱的时候,父亲真撒手了,把他的手指合上了,只要我松手,他的手指又原样张开。或者,他真的知道自己死了,这个世界的东西,用不上了。

我从没想到过,我亲手第一个送走的人,竟是自己的父亲。

死亡让人通达不争。面对死亡,我坦然了。每个人都有一次,每一个人都不例外,什么时候轮到我?命运的编剧什么时候在我生命的日记本上写下一个句号,完全在我们的意料之外。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惊慌失措和害怕。看着父亲安详的面孔,这是一个病了六年的农民,其形状却如酣眠。问心无愧,才能走得安详吧。

父亲心愿未了,但并不影响父亲人生完满。

父亲的新坟,是一堆干净的红土。

时间落在父亲坟上,犹如灯光落在凝固的悲剧上。

这不只属于父亲,这属于人类。

父亲成了物的一部分,大地的一部分,时间一样永恒了。我是物的主宰,大地主人,时间的同行者,但我的心里,住着一个温暖的永恒的父亲,住了一个一辈子勤勤恳恳的人。

时光落在我们身上,我能感受到阳光温暖,月光清幽,能睁开眼睛,能看到这个新鲜的世界,能感觉到痛——这也是活着的一种乐趣。而父亲,却成为了这新鲜世界的一部分,成了四季的一部分,成了人间一面无机的镜子。这是归宿。每个人,或不紧不慢,或狂奔,或淡忘,无论是什么姿态,最后都归于这个黑暗深渊。我们虽无力阻止宿命一天一天享受着我们鲜活的生命,生命顺应安排一天一天老去,一天一天扑跌进宿命。这是一个悲剧,但我不能有父亲的奢望和遗憾,既不想向天多借一天,也不设想亲人或人类未来如何美好或者如何凄惨。于我,过好今天,所有的日子都幸福吉祥。人生百年,不过草木一春。春光落在草木上,一片新鲜,生机勃发,而生命理应时时不负韶华,不亏不欠。

人,为自己拥有灵魂而活。

从此,父亲已经“付清”因果。

父亲于我,已经成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名词。

哪怕,在尘世,我想着父亲,走着父亲走过的路。

2024.3.5

 楼主| 发表于 2024-4-8 10:33 | 显示全部楼层
坐在医院的窗户边
近来每晚上床休息,不是双手垫巴在脑后,就是双手抱头,或者向脑后伸直一条手,胳膊当枕头。稍后便感到双腿热,把另一头的被子踢开,过一小会,感觉凉,又把双脚挪进被窝,安静一会儿,又反复几次,睡不着,颈子还胀胀的,有时候起来喝一支安神补脑液,有时候起来吃一粒褪黑素,刚开始几次效果还挺好,尤其是褪黑素,服下半个小时后起效,在肌肉里窜来窜去的兴奋被药劲彻底压制,脑袋发沉,眼皮发沉,鼻息开始均匀,腿脚逐渐发沉、放松,然后在不知不觉中睡过去。当两个晚上吃褪黑素都不顶用,迷迷糊糊到天亮,整夜失眠的时候,我决定去医院体检。

我母亲高血压,我由高血压引发了脑梗死。

我父亲得过肠癌,最后生命终结于原发性肺癌。虽说最公平的是死亡,最不公平的是生活。然而活着的生命充满太多不可知。感到不适,我想到了遗传,更觉得身体处处都有毛病潜伏了。恰好清明,我提前回乡,先去县人民医院检查身体。我想要一个确定的结果。

父亲生前最后一段时光是在人民医院住院度过的。母亲前后两次做心脏支架手术都是在人民医院心内科完成的。他们住院的时候,我都曾在他们身边。我对人民医院不陌生,还认识了好几位医生和护士。我到人民医院做检查,没有障碍。

现在办入院手续真是越来越方便,护士站办个住院证,扫一扫上面的二维码就交了住院押金。虽然不像以前那样跑来跑去,跑上跑下,问东问西,但在医院,心情还是不那么漂亮,尤其是不知道身体哪个部位出幺蛾子,心里更是不踏实,抱了受冲击听噩讯的准备。一边又安慰自己生死看淡,深信人命天定,仍是奢望命运能稍稍善待自己一点。

我们这一代农民,刚从学校出来,还没下苦力,一点谋生经验都没有,就赶上了去南方的潮流。呆在乡村的土地上服苦役一样起早摸黑的扒拉,无论如何都扒拉不开生活的空间的时候,明天像今天一样刻板,便预知了乡下的生活成了一种禁锢,生命受到了跟父辈一样的安排和压抑,无由绝望,如终身监禁,离开樊笼,去尝试,去冒险,去擒获自由,便成了我们唯一的选择,并且热血沸腾。南方乱糟糟的,尘土飞扬,各路人马如战士,在深圳、东莞、广州征战,有时候为一份工作,有时候为一口吃的,有时候为一个落脚点,有时候只为安全路过,简简单单的诉求,都要赌上一生的运气。外面的天地已不同于乡下的农耕,广阔了,繁华了,矛盾了,危险了,却让人在各种挑战中受训成长,试图驾驭起伏不定的生活,尝到不一样的人生味道。人在他乡,每天都陌生、新鲜、刺激,所以离乡的人大多数选择了不回头,在他乡陌生大地上开始刻画自己的角色,红的是血,黑的是一头青丝,弯弯曲曲的征途,满城灯火是那一颗不安的心反复涂抹出来的生活理想。从车间白天黑夜不熄灯火的流水线,到尘土飞扬搅拌机哗啦的简陋工地,从穿梭的大车小车,到菜市场和工棚,每一个日子都汗淋淋的,每一个日子都是归向澎拜大海的涓流。

如果不去检点做过的工种,不去回想工作过的地方,真不记得岁月是怎么流逝,人是怎么沧桑的。如果不去出差,不拿身份证,我已经忘了身份证的有效期限。生活有一千万只手,而应付生活的人只有一双手。在生活面前,人的精力总是不够用,总感觉在左支右绌,一直用疲惫掩饰狼狈,用皱纹掩饰沧桑,直到山穷水尽,不知不觉被死亡裹住头壳,生命如尘殒落,方知世上只有健康最是无价。我们这一代农民为了美好生活而奔波劳碌,最后一头栽进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中,来来往往,不舍昼夜,最后又多是碌碌无为。活下来的人,彷佛已经看穿了生活的本质,生活亦不再戏弄,还他们以平静和安宁。

我当年被死亡困住过,好在医生把我的生命续上了。

死如秋草一样容易,这让人胆战心惊。

我相信医生,就像相信父母兄弟。

在护士的指导下,空腹,抽血,量血压,去医技楼做彩超、CT,看到了部分结果,高血压、高血脂、肾囊肿、脂肪肝、尿肌酣100多……我突然想起了门前的半棵桃树,一半在开花,在长叶,在结果,在吐露生机,在挣扎;一半已经干枯,长满虫洞,干枯的树皮上挂满了黄色粉末,或者再经历一些风雨,就朽掉萎地了。我现在的情形,就如那半棵勉力生长的桃树,用一半绚烂,坚持对生命的信仰,勇敢面对一半生命的枯朽。什么时候寂灭,听天由命。不过,我有医院,有医生,有亲人,有延续生命的丹药,当然,我和树一样,一面在阳光里喜悦,在黑暗里吸取能量,一面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在等待血常规检测结果的时候,我离开忙碌的护士站,踱到病区外的电梯大厅,坐在7楼窗户边的条凳上,对面坐着一个陪床的老人在抽烟,干巴巴的身子如一个枣树疙瘩。一身仿迷彩服,有点古怪。眼睛浑黄,头发胡子都白了,像初冬的芦苇花。他一只手搁在横在中间的条桌上,一只手夹着香烟送到嘴边不停地吸,又很快吐岀来,脸上没有焦急,但他频频吸烟的举动还是没掩饰住他内心里的焦急和无奈。我们彼此瞄了一眼,他漫无目的,脸如苦瓜,让我想起父亲生前百无聊赖的样子。他们一辈子不是为自己活,他们像工具一样支持了上一代老人和下一代子女,而忘了自己到了风烛残年。他时而看一眼烟头,时而看我身后的白墙,为了不打扰他,我侧头,我们便一起看玻璃窗外的建筑。

宁远飞快地发展了十几年房地产,县城从一个几万人口的小镇,发展成了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小城。时代这个花姑娘狂野起来,一发不可收拾。窗外,高高低低的建筑群落,冷漠、高傲、生硬、冠冕堂皇地扩展着城市的边际线。楼群中的脚手架吊车在半空中呜呜作响,不时轰咚轰咚,给这个小城添砖加瓦。而盖好的房子,房顶上有各种颜色的彩钢瓦,有的矗着水塔,有的摆着太阳能热水器,有的装了金黄的琉璃瓦墙,有的房顶装了遮阳的铁皮,锈色斑斑,有的高高的新楼鹤立鸡群,有的低矮的一片如秋后荒凉的田亩。所有的房顶组成了一个五颜六色的卖场,这,就是这个时代发展几十年的样子。

再往外,是春天迷蒙黏糊的阳光,是天边一层薄薄的块状白云,是铁桶一样的天空。

这是我身份证上的家乡。

家乡跟外面的世界一样。

我的心还像当初那样悬着,我却不再是当年的我。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懵懂脆弱又幼稚无知的孩子。

当年意气风发的我,已经成了现在惜命怕死的我。

当年追求梦想的我,已经成了现在顺其自然的我。

世界还是那么精彩,在温暖的阳光下,像画卷一样铺在天底下,我却走在告别世界的路上了。

医院有身体透镜,更是人性戏台。在这里我看清了自己的身体,看穿本质的,不是肉眼,是那些嗡嗡响的仪器!窗外五颜六色的世界,依旧那么淡漠含糊,染着风尘,遮掩着真实。我和它隔着一层窗玻璃,如同生死隔着白色帷幕。医院过滤一切杂质,唯有生命一直渴望如花绽放。拥抱知天命的自己,和拥抱窗外凌乱的世界一样真实。

春天正缓缓经过人间,医院是它华丽裙裾上的一粒纽扣,把它和夏秋冬连成世间一个圆满的整体,像大地上的生命韵致。

2024.3.29

 楼主| 发表于 2024-4-10 16:01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湾井大街上
离开湾井三十五年,一直做着再回湾井的梦。

清明前,在县城遇到坝子头李华、东安头李子墨,言及九疑山、下灌、周家坝的十里画廊,春天的风景如何如何幽美,其实,我最想去的地方是湾井。跟二李一说,子墨安排先到东安头中餐,餐后畅游东安头、湾井、路亭和周家坝、下灌、景安背的十里画廊,再返回县城晚餐。我同意,大家同意。子墨先回东安头“搞晌午”,土鸡土菜安排起来。我同李华诸人在县城逗留了两个小时,认了冷江商场的临河老街和南门桥——县城里唯一一座老迈沧桑的风雨桥,之后便径直向南,出宁远县城。

当年年少,无处可逃的时候,县城就像燕巢一样盛放我摇摇晃晃的青春。范叔的一楼小仓库几乎成了我唯一的据点。三十年打工生活,范叔今何在,无处觅踪迹。当年的地方已经建起了高楼。想想,范叔若在人间,已经七十多了。想着范叔当年的无私庇护,我仍觉得自己是少年!宁远县城经三十年建设和发展,翻天覆地了,老破旧已经被高楼代替,城市边界不断向外扩张,周边的村庄,已经成了县城某某社区。幸?不幸?估计三十年后才有定论。而在当下,如这八十码的车速,估计一时半会停不下来。那就继续跑,无论担心,还是兴奋,前方总有新鲜风景。看到车窗外的九疑山湿地公园,总是觉得换了人间。或许,这就是建设者们日思夜想的成果。

九疑山的美,一是美在天上,九疑山上的白云是飞翔的,或飞鸟展翅状的,一块一块,一片一片,一群一群,一层一层,既轻柔,又宽广,静静的笼罩了千里之广的九疑山。九疑山的美,一是美在地上,地上的山像笋子一样,秤砣一样,一座一座,挨挨挤挤,却不黏连,各自顶天立地,微微向着舜帝陵倾斜山峰,像赶集的农民一样密密麻麻络绎不绝。一是美在人间,美在人情。九疑山的人真诚好客,就说子墨,每天为生意忙忙碌碌,一听说我想去湾井,便立马应承。他家人都不住村里,他的堂哥主动办席来招待我们。对朋友,九疑山人热情善良,融融恰恰,绝不排外。在舜帝故事、壮元故事的熏陶下,天下人,家里人,与儒道深度契合。

酒足饭饱后,在子墨的引领下,我们去看了东安头的全国文保单位“壮元楼”,唐时湖南唯一壮元李颌便出自这里。状元楼正在封闭维修,遗憾不能登堂入室;门前池塘十亩见方,水草丰茂,中筑小岛,草木蓊郁,池塘边上,石楠花开一树芬芳。沿村道向南,看三荐峰下的景安背,问子墨,西边山坡上院子是哪个村的时候,子墨说是“湾井院子”。记忆中的湾井像一顶经风历雨久置发霉的棕丝斗笠,发霉的空气里弥漫着人间烟火的香味,缓慢而凝重。而眼前的湾井,白瓷高墙,一座一座,一排一排,一层一层,沿山而上,直到山顶的枞树林,像一朵盛开的白牡丹。想起旧识,心里咚地一下,心里有石头不停下坠。当时顺田叔五十出头,张伯六十出头,雪梨二十出头,婷宝二十不到……三十五年了,我不敢说大家都好,而只能祈盼还能找到旧巷,能遇到五十出头的人——也只有和我年龄相仿的人,才能叫出当年的人名,熟知当年的人事。

子墨开车,从东安头出发,走“村村通”公路一一宁远的乡村公路在像带子一样松散地穿田过野将乡村连通了起来,不一会就到了湾井。当年的瓦房已经不见了,卵石路不见了,木板墙不见了,看门的黄狗不见了,当年最为简陋的一条巷子,现在处处都是一模一样的楼房,巷子两边都是一模一样的铺面,店铺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红红绿绿的商品。沿坡而上,到达当年的“闹子市场”,空旷的广场不见了,圆顶的瓦屋仓不见了,瓦盖的集市不见了,集市边的白灰大礼堂不见了,往事历历在目,却都被随处可见的几乎一模一样的楼房掩盖了。站在大街上,一切如常,我却四顾茫然,在各个巷道寻找熟悉的标志物,卵石路、木板墙、黄泥墙都找不到影儿了。湾井已经跟上了时代的步伐,每一栋楼房都有相似的店面,路两边的水果摊、鸡摊、酿豆腐摊,摊子后面坐着的男人女人,都有一样的眼神,看着过往的行人,充满欲望。门侧坐着的黄狗对过往的陌生人保持警惕,商贩把每个过往的行人都当作顾客。

我离开李华、子墨,径直穿过街道,记忆中,往西,下坡,走到水渠,折向南,就会见到一眼古井和梯田,古井外的大梨树,那一树梨花此时该凭空向野,在人间展示热爱,也让人热爱春天的暖意与美好。我顺着弯弯曲曲的水泥巷子,加快脚步,一路向下,走到了湾井河边——这一片原来是水田,田呢?井呢?梨树呢?水塘呢?我望着那一栋一栋坚硬的楼房,非常熟悉的样式,却找不出一丝熟悉的味道。我知道了,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回不去了,一切将变得越来越现代,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坚硬,越来越趋近人心。看了看黑色的湾井河,芦草沉默,一蓬一蓬,在午后的阳光里呆立,依如我一样不知所措。掉头回走,与门里坐着的老妇人四目相对,从那问询的目光里,依稀可见湾井村民当年朴素的热情。走回大街向北,通向县城的道路一点变化都没有,这让像攀岩一样四处寻找抓手的我终于找到了一些熟悉的地方,农资店、小旅馆、汽车站、银行、邮局、我心爱的姑娘家的小瓦屋,在花花绿绿林立的商店中,依稀能辨出影子。这是我当年每个黄昏徜徉徘徊北望家乡的地方,心爱的人已经嫁给了陌生人,房子里住着陌生人,沿坡而下,公路边最具特色的风景——两排高大的苦楝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及人身高的樱花树,羞羞怯怯的开着稀疏的绯色的花朵,站在空旷的路边,像新来的陌生人一样局促不安。回头,坡上的湾井,坚硬的楼房,装着坚硬的商业味道。

这是熟悉的场景。

这是陌生的湾井。

我是湾井的路人。

我心爱的姑娘,已经嫁出去了。

那些曾经温暖过我的人,已经有了不同的故事。我已经沧桑,跨不过隔着的三十五年的分别。我就这样悄悄地来,看一眼改头换脸的湾井,便悄悄地离开吧。

湾井的大街上,到处都是熟悉的商业味道。

湾井的小巷里,坚硬的水泥路上,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车缓缓下坡离开湾井前往路亭,看着车窗外店里那些熟悉的脸孔,却没有找到一个相熟的人,心里很是意外,我生活过的地方,终究面目全非了。不过,若有机会,下回我还来,在僻静一处,坐在山影里,想念离开了的人们和消失了的朋友,悼念我们曾经一起拥有的苦涩却又美好的青春!

湾井,再见。

再见,湾井。

2024.4.2

发表于 2024-4-11 09:45 | 显示全部楼层
难忘故乡之美!为你好文点赞!

 楼主| 发表于 2024-4-11 18:00 | 显示全部楼层
萍水 发表于 2024-4-11 09:45
难忘故乡之美!为你好文点赞!


 楼主| 发表于 2024-4-11 18:01 | 显示全部楼层
城里那座老浮桥


城里那座老浮桥,于初来乍到的我,却是新风景。

站在南华大酒店十九楼,捊起窗帘外望,扑入眼帘的便是江面上锈红的老浮桥和城市里千篇一律的高楼。

我目测了酒店到老浮桥的距离,并且仔细地观察了酒店门前的公路,斑马线、巷子口、沿江路……规划好了之后,便下楼来。

三十年前,青春在握天下我有的我,告别家人和心爱姑娘,告别田野,一心奔赴远方的时候,大哥、柏宣、我,曾经在夕阳西下大地朦朦胧胧的时候沿江而走,江水悠悠,我心滔滔,江水去哪我不管,我手里捏着去南方的火车票,匆匆地,便错过了这一座连接北岸南岸的浮桥。

三十年后再来冷水滩,我依然是新人。河不见我的沧桑,我不见河的滔滔,大河在天底下流淌,我在人海中徜徉,我们都那么温和安静。我不见它的咆哮,它不见我的慌张,我们都如初相见般,何况,黄昏时光是那么轻柔,天空是那么蔚蓝,城市是那么安静,一切都像安排好了的样子。只是,黄昏短暂。

南华酒店问口的马路并不车马水流,而是三三两两,时密时疏。在斑马线,没有红绿灯,却有交警引导,凑到一定人数,便鸣哨打手势,来往车辆自觉刹车避让。这边的交警带着行人过去,对面的交警带着行人过来,很人性化。过了马路,向北行走,过永州书城,折进旁边小马路,沿斜坡而下,到沿江路,路边便是数米之高的江堤,堤上路面硬化铺砖,旁植绿化树,密密实实,如墙,将江与城隔离。上得江堤,视界豁然开阔,江里绿水清波悠悠,带着自己的节奏缓慢向东。东边不远处就是大桥,两侧尽是摩天高楼,展示人力塑造的雄姿,在天底下,犹如停泊无数大船。而上游,目力尽处,亦是大桥,桥脚两侧沙滩草甸黄绿分明,两侧高楼整齐耸立,画出城市的天际线。沿江堤而上,行十数米,便见关楼,走进圆形城门,便可看见清波织文之上的浮桥,拾级而下,是水泥江碴,再下几级,有方木桥与浮桥相连。站在岸边,看浮桥边的钓鱼人,毡帽牛仔衣,饵料箱当凳,静如塑,一丝不苟地望着江面。听到我的脚步声回头观望,发现钓者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闲闲散散的,与《江雪》中的钓者有云泥之别。在一旁兀自观看了许久,都不见中鱼,便抬脚下到浮桥。浮桥上铺陈的一层方木条吱嘎吱嘎,似在轻微移动。抑或浮桥与江水呼应,在轻微起伏。看两岸,江堤斜面上,断断续续地蹲着钓者,或青衣,或黑衣,在凝神静气观察鱼情。而身边擦肩而过的,老者,少者,甩着两手,都放慢了脚步。更有三个女学生一一透明胶袋里装着字帖,趴在钢筋栏杆上,一边望着江水,一边在交淡,一边指着东流的江水,仿佛发现了大江的秘密一样兴奋。

对面是仿古的城墙,中间有阔大的城门。

我想走过去,去对岸看对面的江堤,或有新的风景。

走到浮桥中间,浮桥上铺了一块黑色的橡胶皮,仿佛遮掩了什么,并且脚下有轻漾的感觉,两边江面宽阔,水天一色。浮桥摇摇晃晃,惊得我心里麻麻的,有坠江的恐惧。有点想止步停下来,而迎面走来的老妇甩着两手奇奇怪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扭头看向宽阔的江面,江面寂寥,我居然想到了陈子昂的《登幽州台》,而并没想到永州圣人柳宗元,或许,这是在冷水滩,不是在古城零陵,两处虽近,风景却大不相同。那里是潇湘合流,气象万千。而这里,仅仅是冷水滩新城一浮桥,人们将其保留下来,不仅是保住了一种民间风情,更是为南北两岸的行人提供了方便,也为外地游客提供了一个休闲去处。在江心站立良久,冷水滩已经不是当年灰尘仆仆的样子了,但路上稀疏的车辆、身边稀疏的行人,脚下干净如玉的水面,似乎又在讲述内陆城市的安宁与尴尬。

夕阳如矜持少女,缓缓向西。

高楼厨窗映着夕光,平静如镜。

尘埃在天际蒙蒙雾雾,凝成黄昏。

这是家乡,这是他乡?

侧耳倾听,没有听见火车的汽笛,只有大江轻微的哗哗流声。

三十年前的初夏的黄昏,我和大哥、柏宣一起穿过凤凰园街上的人流,踩着地上苍黄的夕光,告别家乡像落荒而逃,想起前方又像冲向战场的士兵,故作镇定踏上南行的火车,眼里却满是对未来的惊疑。一幕一幕犹在昨天,那时我还是心怀梦想的少年!现在,我如脚下浮桥上的一根方木,被各种脚步摩擦,伤痕累累,一声不吭,仿佛这就是践行使命,没有了任何多余的心思。

南来北往,西来东去,这就是生活。

头上,依旧是蓝天。

移动脚步,生怕踩疼了浮桥上的方木。

那是我的样子,无人问津,却扛着责任。

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再走到这头,感受了老浮桥的古意,生活真好,历史真善!

爬上江堤,一美少妇推着儿童车迎面走来。

路边的茶花一树嫣红,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人间将重发新姿,我将去向哪里?其实不用问明归处,人生就如老浮桥,一直就在那里。

黄昏暮晚城市的璀璨灯火在两岸的高楼里次第展开,我张望着,想到明天便将离去,还是迷茫,这里是家乡,还是他乡。

2024.4.3

发表于 2024-4-12 09:41 | 显示全部楼层
继续阅读,继续欣赏!故乡是生命中的一部分,永记心中,永不忘怀!

发表于 2024-4-12 09:43 | 显示全部楼层
00探海松.jpg

这是我的故乡:黄山探海松……


 楼主| 发表于 2024-4-19 10:14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家乡大地上

向西

何家院子原在永连公路东边,一不觉得,房子就侵过了公路,在公路西边的田野里冒了出来,在往西边晓睦堂的乡道边排成一排。清水桥的房子南移,蒋家坝的房子东移,中间夹杂着几间木材厂,竟把何家院子、清水桥、蒋家坝往常不搭嘎的院子连接了起来,二广高速如河,车辆如舟,从中穿过。

这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何家院子到蒋家坝,之间是平展的稻田。

何家院子、蒋家坝、清水桥之间,有河,有广阔的田野,有挺拔的枫杨,现在,房子不可抗拒地长了出来,而且装修的还精致,白色的瓷片,披着春雨滑过的水痕。

走到蒋家坝,看到大桥下的舂水,心安下来,舂水从坝上飞流下来,还是如当初那样激越,轰轰然,净化器能过滤空气,这河水的轰鸣能净化自然,将人从俗世中隔离出来,心灵为水流的鸣声所漱洗。只是清明雨一阵一阵催人,不然,可以在桥上凭栏一个上午,看舂水在广袤的田野里如蛇游动。

过桥,爬陡坡,光滑的陡坡,如果不是有车代步,或者要仰仗拐杖。

爬上大坡,南望,罗坝、板利园、马头上、沈家的房子在烟雨里,却一点也不萧瑟,仿佛就是淋了硫酸,也无损房子坚硬的城堡模样。

往山上一望,吓一跳。

这本是荒山,石头如熊、如牛、如舟,直达山顶。草如水,从山顶流漫到山脚。现在,枞树、翠柏、桂花树连成一片,直到山腰。树林里,坟头成堆,成排,成片,每一个坟顶上,插着白的、黄的、红的绢花,大过牡丹,鲜艳夺目,在山林里忽隐忽现。细看,还用黑色、金色滚了边,看起来更为妖魅、扎眼。

什么时候,这山成了坟山?

只往上看一眼,便不再看,太瘆人!

转过山头,便看到了西山脚下的西塘。

西塘村口有口大塘,大塘边上有棵车轱辘大的吊柏树。吊柏树下有口四方井,正对着西塘院子里的郑氏祠堂。祠堂周围,黒瓦累累,层层相叠,漫上山坡,炊烟连接山岚。下车一看,西塘院子、罗家坊、罗坝连在了一起,房子钢筋水泥楼房合纵相连,看不出生气,也看不出凋敝,千篇一律的红墙,像雨里扫墓人紧绷的面皮。

扫墓人在怀念先人,住这些房子的人,会怀念那些被取而代之的瓦房?

下得山来,路边是烟田,一望无际,草与烟苗淋着雨在田畴里齐长。种烟人雇了人,趁雨松土。我想了很久也没明白,这是下雨天啊。估计季节不等人,烟苗等着松土施肥催长。那些匍匐在烟苗上,穿着透明塑料雨衣的劳动者,不是青年,不是壮年,也不是中年,而是跟我母亲一样的老年人。半蹲着,挥着小铲,沿着烟垄,缓慢移动。裹着白色的雨衣的身躯如蛹,我看了看后山,插着各色清明花的坟头实在恐怖,栉风沐雨地活着,多少还有希望。希望,就是驱动身体的动力。无论老幼,活着,就得在一条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路上前驱,直到扑跌不再起来。

雨水清凉,大地焕发新机,而维护这春色的,却是一帮年逾古稀的老人。

西边,原来独立而居的晓睦堂、泉井眼、塘面背、杨家、木家院子、金刚堂,房子受了乡道的蛊惑,纷纷靠拢过来,你接我,我接你,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连接了起来。如果不看路边的标识牌,外人已经无法辨清哪里归哪个院子了。路边的房子一模一样,三层楼,带小院,我感叹这里的土地充足。在东干脚,能盖一座宽大的房子已是难得,根本不可能如此随心所愿的盖带庭院的房子。那些打开门的大门边,或空洞洞的,或摆着条凳,坐着三个两个老人。他们望向我,一脸好奇,以为我是谁家的来客。或者只是看雨,或者看雨里的烟田,想着烟的生长,或者再猜这雨还要下几天。我们一路向西,过了金刚堂,路边的房子还是带小院的楼房,一座一座,齐整的排在路边,彰显着财富的气息。我们几十年的热爱与梦想,落在地上,无论在市镇,还是在西山脚下的乡村,都是一个模样,那就是火柴盒一样的房子。我们的一生,好像就是为此奋斗。赚了钱,回来盖房子。钱花完了,出去赚钱回来,装修房子。房子长成以后,上有老下有少,还得鼓足干劲出去挣钱养家。而这些房子,只是成了承载我们人在他乡思乡的窝巢。我们一生,在这房子里安然度过的时间并不多。看着那些高大的房子,感觉世界真变了,然而,我却并没有感到多么温暖或兴奋。又郁闷,这是我们这一代人改天换地所赢得的自豪。

在变化莫测中,最好的选择就是别出声。

一路往前,只在洞开的大门中,看到一些老人外,在那些紧闭大门的庭院中,我们也看到了里面停放的小车。生活是不是在好起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们在越来越接近自己的热爱与梦想。我们不是在路上,我们已经抵达了一个时代的驿站。未来已来,还是未来还远,现在都得停留,捋一捋这一路的风尘仆仆值不值得。

在路上,我一直留神一口大水塘。

那是木家院子的标志。

那是我年少时候,在这片土地上见过的最大水塘。

水塘之上,住着表姑、石青叔、火亮表叔、水亮表叔。他们的木房子、泥砖房子在山的挤巴下靠向水塘,人们在水塘边上种了几兜柳桩才算稳住村子。正是柳庄发芽的春天,让我记住了四面环山的木家院子。这太阳落下的地方,水波之上,鹅鸭凫水,柳枝侧旁,鸡鸣狗叫,道路一边,烟村如画,山如人立。来过一次,还想来的,奈何石青叔跑了广东,抓钱营生去了。表姑作古,几个表叔不相来往,一别,我点了四根手指头,四十年前,这些村庄如山群里的星辉。四十年后,山还是当初模样,从阳明山跳脱出来,如一排怒涛,在半天起伏着,滚滚向南,势不可挡。村却毁了,推倒重来,看了半天,新起的每座房子几乎一模一样,要不裸墙,一墙粗粝的红砖,要不贴了瓷片,一墙亮白。相同的是,大山安静,大地安静,雨如歌谣。

越往前走,心里没底,便倒了回来。

车窗外是熟悉的烟田,要劳动的人,岁月无阻,风雨无阻,在土地上,一如既往那样佝偻着扒拉着,机械,麻木,还是如初恋,还是当成责任,无法得知。

从连成片的房子出来,我问开车的德顺,木家院子的水塘填埋了?一路都没看见。

德顺说:你看西边,最大的那座岭下,就是木家院子的水塘,房子遮到了。要不要倒车回去,我带你去看看。

我说不用了。

我并不是怕看到我不想看到的,而是这世界确实变了,在由陌生变得熟悉,在由新鲜变得司空见惯,由浑浊变得清澈见底。还没有变化的,就是田间地头那些劳动的老人,不管热爱与否,也不管世道沧桑,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着着实实劳动了一生。这是我熟悉的,而这春雨激荡的声音,我希望是一曲赞歌,给那些劳作不息的人。

过了蒋家坝,雨未止,模模糊糊的车窗外,那些耸立的建筑,是我们小时候课本里描绘的童话世界。

2024.4.10

向北

回到东干脚便和颂德联系,告知我回来了。

颂德是我在舂陵中学的同学,睡上铺的兄弟,在镇医院上班,白大褂。

隔天,颂德休息,约我出去走走。

颂德长得有点像欧洲人,皮肤白皙,头发自然卷,不过遗憾的是一副五短身材。他开车到东干脚接我,说:附近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向北,去双龙水库。东干脚周围是村庄和田野。有古村落,有穿过田野婉若游龙的河流。古村落的瓦房被扒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坚硬的水泥壳。青砖墙、石板道、老房子已经湮灭作古。当然,人也少了,空洞洞的,如废园。水田改成烟田,河里黑色成扎的育苗垫随处可见,尼龙袋、塑料袋、胶瓶子到处可见。人们为了贪图方便而忘了举手之劳的义务,令人无语、愤怒,又无奈,干这些的事的,都是熟人。西山太高,可望,无须及。爬上去,看到大地上起伏奔腾不停地阳明山,和开车去双龙水库看到的景象,应该无二致。而且,我对双龙水库有个情节,我父亲年轻的时候,生产队抽调他去修过双龙水库。当然不仅如此,东干脚的劳力,几乎都被抽调去修过双龙水库。双龙水库修建成功之后,改变了宁远北路的生产面貌,季节河不再断流,旱田成水田,让粮食生产得到了发展,丰收了,大家不在饿肚子。

双龙水库离家三十里。

此前,或者很早之前,父亲攒钱给我买了自行车,解放双脚的时候,第一个愿望,便是出门向北,去看双龙水库,看父亲和乡亲们的劳动成果。听茶叔说,那些战天斗地的日子,每个人都激情澎湃,干劲十足,郑家院子的某某拉土方,一天拉四十几车,累得自己屙血了都不休息。工地上都是比赛的号子声,重要的是每顿还能放开肚皮吃。出得门来沿永连公路向北,大的村庄小的村庄一路相连,而永连公路上,车辆少,人少,走几分钟,才在村口见到几个人影。过清水桥,过小塘铺的黑松林,过唐大历县城座堂,过吕家桥,山扑面而来。茶叔说双龙水库在上龙盘进去五六里,上岭都是盘山公路。过风干脚,过刘家坪,上大坡——足足两里路长的大斜坡,下来推车,到半山腰,对面是怪异的黑色石山,棱角分明,像王冠,像大海涌起的浪花。这边山腰上有房子,简易楼房,零零散散,屋前水泥水池哗哗地往外流水。转过山头,是大桥横亘。大桥之下,是深渊,大桥之上,大山之顶云雾蒸腾。桥那头,永连公路蜿蜒而上,松树林密不透风。在大桥上歇了半晌,不见车,不见人,不见烟,山水、林涛把我包围起来,冷清得不得了,便转身回走。

后来,建平兄弟骑摩托车,载我到候坪寻亲,才知道,过了大桥,上山,在山上树林里走几个“之字路”,见到天光,路还在半山腰上挂着。山下的凼谷里,盛着的就是候坪。再往北,桐子坳、双牌、接履桥、零陵、潇水、湘江……

颂德约我去双龙水库,他以为我是去过双龙水库的。

其实,我心去过,而人走岔了路,从未到过。

路边的村庄跟宁远他处的村庄一样,不仅被时代摧枯拉朽,还被时代改头换面。当然,推动时代的是被解除束缚的人。很多都是熟人,他们都是老实的种田人,身份疆域打破之后,他们一部分还是作田,在老家躬耕,一部人摇身一变成了打工仔、手艺人、生意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认知,不同的作为,不一样的选择,结果就是现在路边连在一起的高高低低的楼房。从何家院子、清水桥、横龙山、万家、成立坊、邓泡士到小塘铺,不见一片黒瓦,楼房连成了一片。如果不是路边的房子单薄,从巷子口一眼看到屋后的田园,还以为是在城里穿梭。这些地基原来都是良田。无论怎样,这是一代人的选择,那些隐忧,先放在一边,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继续发展。不停下来,才有可能抵达目的。

到大斜坡下,颂德不上坡,右转上山,直走,说,上去就是上龙盘,再过桐木漯,上几座大山,就到双龙水库。

这是正北方向。

我以前,走了西北方向。

上龙盘,我其实很早就来过。建平兄弟的爸爸在桐木漯乡政府做司法员,就带我来过,还去圩场买过山里人(瑶人)养的旱鸭子,回来做炒血鸭。建平爸爸是我们村里的酒神,到了他工作的地方,吃饭的时候,我们还喝了两壶山里人酿的“瓜箪酒”(玉米酒),入喉甘冽,易醉。

想想,建平的爸爸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年了。

不仅如此,与我同龄的建平兄弟,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十年有余,回到东干脚,没有人再陪我疯了。

过了人烟稠密的上龙盘,我感叹自己当年的荒唐无知,又深刻地领悟了一遍方向不对,努力白费。山路两边,竹林、松林间杂,在低洼处,偶见一两处漆黑老朽木楼。桐木漯乡是瑶族乡,我们叫山里人,以前靠山吃山,卖树子换粮食,生活其实已经汉化,不遇节日,很难见到他们穿青衣扎花帕戴顶板了。

公路蜿蜒,颂德专心开车,我专心看外面的景致。

这里已经接近阳明山的腹地,离阳明山的标志万佛寺估计二十里。

双龙水库取了阳明山里大源、小源两河作为水的来源,故名双龙。水库在两山之间筑坝蓄水……正在我想当然的时候,车穿过连山夹峙的单行道,冲到水泥平台上,面前豁然开朗,一张着铁丝网的大坝,一弯无尽绿水,一瞭望塔立在绿水上呈现在面前,颂德说到了。我却为刚才的想象感到尴尬。双龙水库不是两山之间,而是在群山之间。群山对峙,生出一条峡谷,而正好大源、小源两水在此交汇——老师说文章本天成,其实,水库也是天作,人发现补遗而已。

停好车,在小山包上,看到了两个巨大的花岗岩石碾,一半埋在土里,露出的一半,也生了青苔。有一吨重吧。我问。颂德看了看,说还不止。看面前的大坝,二百米长,六十米高吧,呈梯形,绿草漫布。下面是一方平地,有四座长方方形的青砖瓦屋,荒草丛生,周围植树,绿竹、松树、青冈、腊叶。铁丝网内,是绿色水面,水波如鳞,瘦瘦的,随山形弯曲,看不到边际。或者已是深秋,一切生机都在隐藏之中。水也不例外,山凋零,水随山性。两只吨重的石碾,每天靠人力拖拽,这需要多大的力量、决心和勇气?我想只有农民,只有穷怕了饿怕了的农民,才敢战天斗地无惧生死。水面平静,群山如牛趋向水面。水的尽头,群山掩蔽,云烟如墙,遮挡了视线,也挡住了天。我和颂德在大坝上张望,他想他的,我想我的,他找他想看的,我找我想看的,不说一句话。夕光轻柔地披在山岭中,暮色在远处游荡。日暮乡关,故人之地,往事既温暖又荒唐。想起茶叔说的为修水库累的屙血农民,已经一丝痕迹也找不到,而看大坝陡峭的梯度,又彷佛有这种奉献精神的人又无处不在。双龙水库三十几平方公里的面积,是当年柏家坪区十万人民一点一点拓展堆垒出来的。这是那个时代颁给父辈的勋章。而那些战天斗地改变山河的先人,消散了,像山间的云,堆在双龙水库的上方俯瞰。

父亲离开人世了。

我的一个遗憾就是,在他生前,没有带他来看一次他们亲手建造的双龙水库。

父亲在双龙水库出工的时候,每天黄昏休工,都要上山砍一担棍棍柴,到次日黄昏休工再送回东干脚。山路,公路,小路,百十斤重担,三十里路,父亲反反复复走了多少回,我摇摇头,自叹不如。双龙水库建好之后,柏家坪、清水桥两镇成鱼米之乡,可有多少建设者重返双龙水库,欣赏他们当年亲手创造的杰作呢?

青山不老我不闲,半生蹉跎已惘然。

我在人间兜兜转转,也是在四十年后,父亲故去四年后,才来双龙水水库,践四十年的诺。四十年前,一个疯踩单车的少年,一心寻觅双龙水库的我,在人间兜了一个大弯,终于回到了这里,北斗星亮起的地方。

只记美好不记怨,方不辜负此世间。

我想继续往里走,去看看,这件藏于大山的宝贝到底有多大。

颂德看了看天色,犹豫了,说里面还有几十里,都是山路,一时半会走不完,下回早点约几个同学同来,一起热热闹闹。

确实,大山寂静,人烟荒芜,半个下午,在坝上,我们只遇到一个骑摩托车的路人。

下回,下回是多久?

这次见双龙水库,我足足费了四十年。人生有几个四十年?暮云似乎融进了我眉间,看哪,都是推却的味道。那就下回,活着的时候有个念想,就多一分力量。对双龙水库有念想,回家就会多一分寄望。即使不能再来,北望,心思也多一个明白落处。

无论天涯与海角,大抵心安即是家。

离开的时候,轻抚绿色的铁丝网,天低云垂,那一湖平静的水停在群山之间,如我平静的眼眸,所有的波澜都在心底涌着,等着,藏着。

2024.4.11





向南

揣着过与农村不一样生活的心情,向南,到县城寻找机会,却过上了一段最为荒唐的日子。

范叔下乡在我家住过,英明精气,结实壮巴。原来凭关系进了县里某局,后来遭清退,回到社会,自谋职业,开大货卖沙子。买沙子的多是建筑大户。我自认为范叔至少认识很多包工头,在工地给我找一个小工的活,应不在话下。其时我已经厌恶了农村了无生机的生活,一切都太慢,又太穷,从春扒拉到秋才有收入,而所有的收入合起来,还不够买回一辆单车。很多劳力都闲着,闲不住,一个劲地开荒挖地,种植创收,而街上,白菜一毛钱三斤。这让人发狂。在这绝望中,县城开大货的范叔犹如星光,让我自以为找到了方向。

县城在南边,离东干脚三十八公里,八毛钱车费。

六月阳光当空,我心激动,以为找到范叔,就找到了打开生活一把的锁匙。

在阙家路口拦了过路客车,激动地上了车——那时候,坐车的机会太少了,村里很多老人一辈子没去过县城。在虚妄心机的鼓动下,我都不屑于和家人说一声。范叔不是我的救命稻草,是我倚靠的大树。甚至幻想,找到工作,无论做什么,都不挑剔,只要不受农事束缚,每天都有收入,这一趟冒险便是值得。看到河畔的平田院子、荒山、野岭、柏家坪寂静的街道,荒野,大河,我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已经不属于这片土地,感觉自己心中的那只箭已经脱弦,疾驰而出,比车还快,不管不顾地射了出去。

在沙场找到范叔,范叔胖了不少,已经有些邋遢,还是那么热情,就如当年。他将我带回家,在东城,在刚在出城往冷水的路口边上,老武装部对面,向西走几步,就是南门桥。县城里唯一的风雨桥。一边是城关税务局,隔河,那边是庄稼田园,远山如眉。河堤上,种着稀稀拉拉的几棵水冬瓜树。风雨桥下,是平静的泠江水流,微黄的水面流纹如织。桥上木头的风雨廊道被岁月啃噬,筋巴鼓鼓,在勉力支撑,其上的瓦片却整整齐齐,一副见惯风雨的样子。我只看了一眼,没想到以后,却成了我闲时唯一的去处。范叔住六楼,把我安排在一楼杂屋,屋里有床有桌有风扇,有厨房有洗手间,配套齐全,就是狭小了一点。范叔无私地接纳了我,他的心比这间屋子宽大可靠多了。范叔在买卖场上已经奋斗了数年,见惯了算计,对我却十分真诚,安排晚饭,和他的爱人、孩子共进晚餐,并商量明天带我去见包工头。他认为我一米八的身子做一个小工,绰绰有余。

我陪他出车,在南门市场卖掉沙子,坐着他的大解放——在沙石路上,车有多大,就有多颠。走环城路去北门欧家,找他相熟的包工头。路上,我基本摸清了县城的东西南北的标志物,感觉县城像一个比柏家坪大了好几倍的集镇,最重要的县城中间有一条江。县城的房子几乎聚在江水两岸。离开江,东南西北,都是农村,有零星的红砖楼房,更多的是跟老家一样的瓦房,一层一层,堆叠在一起,蓄势待发。在城北一片工地停下车,工地上空荡荡的,只是一块杂草零星的荒地,在炙热里散发着泥土的腥味。我和范叔下车,穿过坑坑洼洼的工地,在那头的村子最前面的瓦房子中间找到了包工头的家。路上,范叔脱了汗衫,挂在胳膊上,裸着上身,一边走一边叮咛我不要怕,这家不要,找下家。见了熟人,进了门,一问,工地是有,在等上面批钱下来开工。这话就像一根牙签,一下子将我心里鼓起的泡泡戳破了。一起喝酒,喝了一大碗酒,都没有喝出酒味来。两个人喝得面红耳赤告别出来,范叔的小眼睛发现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票子,抽出五十元递给我,说先拿着生活,你就住我一楼,工作再问。拿了范叔的五十元,心里却渺茫起来,心情像路边樟树上晒得蔫里吧唧的碎叶子。

范叔出车,去道县拉沙子。

我留守杂屋,等他消息。他早出晚归,有时候行情不好,一车沙子几天都出不了手,脸色不好。我便不找他,一个人在小城里漫逛,自己找找机会。宁远县城其实很小,我靠脚力就能东南西北走个遍。南边的宁远汽车站,九疑路,往北一点,就是泠江市场,我买菜的地方,一斤白菜一毛二!我曾想过当菜贩,一问,那些卖菜的都是附近的农民,菜是自己种的。过了新五拱桥,便是供销社,聚集着城里的时尚美女,供销社对面是新华书店,我虽爱书,但在生计无着落的时候,书和砖头无异。往前便是文庙,红墙碧瓦,文庙北边,粮食局、交通局,往西一点,宁远一中,人民医院。向南过老五拱桥,在桥上看,西边远一点的是三中的白楼和木材厂浅蓝的厂棚。桥边则是运输公司的车场,及对面环境幽雅的宁远卫校。往前走,是居民区,供销总社、城关中学、建设银行;往东,有一些新开的饭店旅店,没有见到用工的牌子,继续往东,回到宁远汽车站。汽车站对面有一栋宁远最高的大楼,八层还是六层,芙蓉大厦,宾馆商场混合。那一侧是一溜新开的民营商店,衣服电器五金百货,以服装店最多。中间夹着宁远二中。过新五拱桥,直走,是县委县政府,向东,便是我住的地方。一遭走下来,大概需要四十五分钟。除了新建筑和商业街,房子基本是瓦盖,熟悉、亲切、温暖,又让人绝望。

我们村里的某某在供销社上班。

父亲的熟人某某在桐山区政府上班。

我一个远房表姑在城关粮站上班。

我把家里的关系梳理了一遍,脸都不熟,熟悉的只有一个名字。我便想,初中同学王航飞在城关中学读书,郑颂德、欧阳文平在宁远卫校读书,在四中认识的欧阳新在一中读高中,还有一个本家欧阳金辉在猪头山上的文理学院读民办大学。其他的熟人朋友,要不在老家,要不就不知道在哪儿了。认识的这些人,都是穷学生,靠家里供给,比我还穷。但是偶尔去蹭一顿饭还是可以的。我读过书,我知道。

去一中找欧阳新,一个很精明又聪明的本家,中和的,读书厉害,而且还很能打,在混混中经常能充当头目。我去找他,好不容易找到他的班级,却被他的眼镜同学告知,欧阳新一个星期前就离校了,听说是到西安倒古董去了。高中生,古董,这是哪跟哪!离开学校,漫无目的地走过人民医院,盘算去哪的时候,走到了交通局门口,迎面走来一伙学生,六七人,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有壮有瘦。擦身而过之后,突然有人揪住了我的脖领,一看,是个瞪圆了眼睛戴眼镜小胡子四方脸的陌生年轻人,身材高大。范叔说我一米八,而这人就有一米九,高我一头,他回头问:你认清楚,是这人么?一个小年青走拢来,指认了我。我也认出了,在四中的时候,我们的兄弟伙和他发生了摩擦,我露面了。这小伙子的哥当时在四中教书,暗中找了不少人对付我,我以为过去了,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两年后,竟然又在这里碰见了!他们六七个人,而我一个人。他们的一个兄弟在交通局门口被人打破了头,送进了医院,他们出来寻人,没想到寻到了我,他们把我围在中间,挟持到医院,先去看他们的兄弟,然后再对付我——其实不过想敲诈一笔钱。到了医院,遇到我在一中找欧阳新时遇到的眼镜同学,他问我怎么也在这儿?当年不对付的那个小伙子说他让抓的。欧阳新的眼镜同学还是挺够义气,说这人是欧阳新的兄弟,你们也搞他?他们一听我是欧阳新的兄弟,顿时面面相觑,给我递烟,道歉,邀我去学校吃饭。我看了一眼斜躺在病床上满脑袋缠着纱布的人,说没事我走了,我就走了。

出了医院,才发觉衣服被汗打湿贴在了后背上。

不过因为欧阳新,我又觉得这些没什么大不了,在困境中,总会有一股力量潜藏在身边的。

后来,我去过城关中学找过王航飞。城关中学的学生多是县城子弟,气质与乡村中学截然不同。我又羡慕航飞,身子雀鸟一样瘦小轻便,眼睛比熊猫眼还深邃,鼻子也像老鹰鼻子一样尖利,整个人拼凑起来的一样,却有一个好家庭,和一副好心肠,不过得不到发挥,因为在家里,他不讨喜,也就得不到欣赏和鼓励。我和他像天涯沦落人,每当我转到了城关中学门口,便进去看他。我绿衣黑裤,大摇大摆,无人敢拦。

我还去猪头山上的文理学院,在他们几十人睡的大宿舍睡过几夜,跟着金辉进过教室,帮同学填空位,听过身材干瘪的花甲老师兀自讲《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煞有介事地翻过大学课本。

工作虽然没有着落,小县城被我像老鼠一样絮叨了一遍。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愈发觉得这个小县城不适合我。

每次去猪头山,都要经过风雨桥,这样可以抄近路,在田埂路上走几段,就会到猪头山脚下。通过金辉,认识了民办学院的胡功达、孙新武、陈慧萍……他们觉得家乡不适合他们,应该去远方,去闯荡,去建功立业。

更多时候,我一个人在风雨桥上趴着。

上午,菜农挑着硕大的尿桶过来,在机关单位收集了粪便,吱啊吱啊的挑过桥,踩得木质桥板咚咚咚,隐隐然带着节奏。过了中午,阳光落在顶上,河风清凉,有穿半截裤的汉子趿着污浊拖鞋过来,脱下衣服朝桥板扇扇,便一屁股坐下去,靠着桥栏杆打盹。到了黄昏,有精神矍铄之青衣老者白衣老者,一手提了钓竿,一手提了小捅,在桥上找了位置,或在桥头,或在桥中,从铁桶中取出马扎和鱼饵,坐下专心钓桥下的鲫鱼。我时而看看南边,时而看看桥中,时而看看一脸肃静的钓鱼老人,一个下午,也钓不上几条鱼。我甚至怀疑,他们端坐如塑,不是为钓鱼,而是为练功。我看他们,他们从不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为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我一个大男人穿着花衣服?

六月过去,学校放假,我的工作还是没有着落。

范叔不好赶我走,其实我已经开始自己厌恶自己。

我是大丈夫,却沦落至此,非我所要,我能干什么呢?我什么不能干呢?就在这种膨胀中,一个黄昏,我关好门,一个人去车站,什么也没带,坐上了南下广东的客车。命是用来改的,人生在世,不推翻自己几回,是很难在人生路上走远的。我什么也没有,怕什么!

那年是一九九二年。

这回我走远了,而且因为不信命,在南方海边足足漂泊了七年,从工地、码头、石场到流水线。风一样没有着落,穿过地火与炼狱,才看到正午地阳光穿过阴霾隙罅,落在我的生活里。我庆幸,一切还来得及。我虽然沧桑,我的心还和当年一样,不为现实所限,跃跃欲试。

或者,不服气的农民,通常都是这样,一生补现实的课,读社会的书。

2024.4.12

 



 向东

往哪个方向,都是生活。人间不平路,各有各的苦。

吃过早饭,茶叔便问我,吃不吃笋子?吃不吃蕨?我说吃。茶叔便笑了,一切在他的意料之中。又说,我带你去扯,顺便看看菌子生出来没有,捡两朵菌子回来打汤喝。我说走啊。他又问:你不换鞋子?你那鞋子进了野地,攀了露水,一下就湿完。

这回我没听他的,休闲鞋轻便,换高筒雨鞋,走路不得劲。

茶叔拿了一只黑料小泥桶,出门向东,过桥,向着林子,在前面领路。

这是我最为熟悉的一条路。

在平田院子读书的回来放鸭子,后来回家务农,种西瓜、种烤烟、种红薯,走的都是这条路。从这条路出发,一路向东,最远的地方,我还去过东边的鲤溪和永安圩。

其中两次便是茶叔带去的。

那时候穷,人不耐穷,就得想法子。农民除了一把力气,就只有寒酸。为了改变这一点,父亲给了几块钱本钱,让我跟着茶叔到十几里外的鲤溪、永安圩挑豆子,清水桥赶圩的时候,再挑到清水桥街上卖,一斤赚五分钱差价。当时东乡(我们习惯把鲤溪、永安叫做东乡)出产一种黑豆子,据说磨豆腐出豆腐多。清水桥这边还没有人种,物以稀为贵,我们便舍了力气,用微薄的本钱,靠力气挣几个零用。我当时人嫩,十五六岁,一次只能挑三十几斤,回来的路上,还要歇好几肩,回到家,脚抽筋,几天走路蹦蹦跳跳,脚后跟不敢着地。茶叔挑六十斤,放下担子,还挑水做饭,蹲在大门口和我父亲聊天,轻轻松松,一点事儿也没有,方知姜还是老的辣。

当时同去的还有石枸伯夫妇,他们去买土猪回来喂。据他们访问,永安圩的猪崽,一斤比清水桥便宜一块,比双井许便宜八毛,三十几斤两只猪崽,去永安圩买,能省二十三十块,是一笔大数。买了猪崽,连竹夹笼也要了,夫妇俩一路轮流换肩,仍是汗流浃背。我们歇肩,他们歇肩,一放下担子,石枸婶捡干净地方坐下来,便一个劲地捶小腿肚子,骂它们不争气,走不了十几步就酸就软。石枸伯黄蜡脸一脸茫然,再走,就不换肩,自己一个人挑到屋。在村里,大家都知道,石枸伯是最怕老婆的男人,受什么气,只是扁扁嘴儿,声音都还没出,就算过去了。

去的时候,很兴奋,从这条路出发,向东,过勒桑里、朱家山、叠纸堂,大小和东干脚差不多,几堆瓦房,十几二十户人家。进了院子,一路狗叫狗追,人们见怪不怪,任由黄狗黑狗大狗小狗在我们身后跟着龇牙咧嘴狺狺狂吠。我们的扁担提在手里,狗不敢跟得太近。那些人在看我们,究竟敢不敢打狗。在他们的地盘,打狗就是惹事,惹事就得赔钱。好在我们手里的扁担维持了平衡,过了几个村子,都相安无事。

去永安圩的路其实不好走,新田马路刚修,泥沙路,地上的坑比箩筐还大,偶尔路过的大汽车,像跳霹雳舞一样左摇右爬,屁股一路冒黑烟,费劲得很。我们走山路,一路却兴趣盎然。每一个村子都有故事,每一处崖坟都有传奇。而这些,守在东干脚的茶叔都知道,讲给我听,就像数豆子。石枸伯也听着,偶尔骂一句“臭X叫”,骂茶叔瞎编。茶叔和石枸伯一直言和意不和,一听石枸伯呲他,便红了脸,说“我臭X叫那你臭X叫一下,看你能叫的多好!”石枸婶在身后打圆场,说石枸伯“讲古人(故事)就是编,你当什么真咯,没见识!”经此一闹,茶叔就不再讲沿路各村的掌故,怕石枸伯认真挑毛病。大家埋头赶路,一路没遇到一个行人,一口气走到枫木山。在山嘴上,俯瞰山下的二禾,才开口说“永安圩这边和我们那边差不多,才插完禾,水还满田。”石枸伯也不说话,直到永安圩,买了东西,找了饭店吃午饭,坐下来,各人用脚踩着物件的绳子,才唤来老板娘问有什么菜。石枸伯爱吃鸭头,开口便问还有没有鸭头,老板娘说还有鸭屁股。石枸伯也喜欢。茶叔就笑了,露出缺门牙,想说什么,却没说。石枸婶却皱了眉,说“鸭屁股那么骚你咽的下?”石枸伯认真了,说“女人家,懂个卵,吃什么,管什么管。”

我又觉得,他们夫妻俩生活其实很幽默。

石枸伯怕老婆、爱老婆是混在一起的。这是一门学问,有的人一辈子都糊涂,打打杀杀;有的人一辈子自得其乐,磕磕绊绊。

走进东边林子,茶叔就在空地上俯下身子,像地雷兵一样。

这是蕨茅地,有蕨。

我也佝下腰,还在地上捡了一根朽掉了叶子的杉木枝,捏在手里扒拉,一个是横在面前有刺条,一个是地上有堆叠的干茅草。茶叔佝着腰,说这里好多,一片。问我看到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只好继续扒拉。在刺蓬下看到数根嫩刺青苗,壮壮的,便伸手掰了过来,去皮,尝尝这春天的味道。咬一口,脆,水分足,有一丝淡淡的甜味。面前是高过我几头的油茶树,想起茶泡、茶耳朵,这正是季节,不找蕨了,抬起头,在油茶树枝下转了一圈,只看到细碎的叶子,灰灰的天空,没有看到婴儿拳一样的茶泡和一叶臃肿肥嫩的茶耳朵。问茶叔哪里有茶耳朵。茶叔说掰了蕨扯了笋子,带你去油茶林,包你摘不完。

茶叔就像这片土地的精灵,哪里有蕨,哪里有笋,哪里有苦菜,哪里有棉菜,哪里有蛇,哪里有鱼,哪里的新坟埋的是谁,他都知道。他在这片土地生活了快八十年了,这片土地就像他的一双手,他了解这片土地,就像了解他手掌上的硬茧。

石枸伯作古多年,我父亲也离开人世多年,茶叔一起长大的朋伴,十去六七,他自闭了一般,不与人来往,不凑热闹,一个人居家,一个人赶集,一个人种地,一个人出出进进。我们从外地回来,像唤醒了他一样,才聊发少年狂,春天带我们去野外掰蕨、扯笋子、掐苦菜,夏天带我们捉鱼、捡雷公菌、摘枇杷。这些他以前经常干,用来谋生,现在,便只是同我们娱乐,他让我们见识了这一片土地的丰饶和无奇不有。我甚至想,以后我要带自己的孩子,踩着他的脚印,去掰蕨、扯笋子、掐苦菜、捉鱼、捡雷公菌、摘枇杷,记住我们的家乡,家乡僻静,但无所不有。

沿河而下,我和茶叔满头大汗,收获也不少,有了小半桶笋子和蕨菜。

茶叔说河那边有一片蕨地,也不经我同意,兀自过了单板水泥桥。

我当年在家放鸭子,这桥就是在的。不过,不像今天,这桥在河面上横着像一条三节棍,河中心用形状各异的青石板随意堆砌起来做了桥墩。茶叔过的时候,我发现他人稳稳当当,桥却有点晃动,轻微倾向桥下几米宽的水面。桥面两个巴掌宽,即使不晃荡,眼一花,都有可能失足落水。水深不至腰,但在这荒山野岭中坠河,无论如何是件惊魂的事。茶叔过去了,我也得过去,四面八方,都是新坟旧坟,像馒头一样。我不跟过去,内心不安。因为这些馒头里,不少都是故人。前一节有点晃动,很轻微,中间一节,晃动的幅度有一个手指宽了,中间青石板堆砌的桥墩在颤动,我怕其中一块石头泻出去,桥墩、桥面一起倒进水里,心里麻麻地,问茶叔,勒桑里的人出出进进不走这桥么?

茶叔一听便数落勒桑里的人起来,没一个好东西。上面河有一架好好地桥,这三根便是中间的一块桥面。勒桑里的人把上面的桥拆了,一块桥面抬到了吕仙岩井边搭桥,一块桥面抬到了这里搭桥,出出进进像耍杂技,绝了,真的要绝了。

我跑起来,冲锋似的过了桥,又担心,回去怎么过桥。

我不怕水,而是怕落到水里,团团转转周围那些“馒头里”的熟人看我笑话。

在林子里佝腰俯察,林地上其实有不少好东西,笋、蕨菜、苦菜、刺苗儿,不期而遇。以往,要吃到这些新鲜,要走很远的路,去到荒山野岭,才能有所收获。现在,人力局限,土地抛荒,种上了林木,少了人畜干预,荒山野岭上的野菜跑下来,不到十年,就跑到了家门口。如果村子荒芜,不到十年,村子也成为野菜藤蔓荆棘的地盘,拥抱自然。

我在担心回家怎么过桥的时候,突然听到了铁器与石头巨大的撞击声,如平地起惊雷,要把天震出一条缝来。

桂新高速(桂阳新田)到二广高速的延长线开工了。茶叔说施工队已经在这片林地里清出了一条路。以后到东乡,到新田都是十几二十分钟的事了。

我们以前到永安圩挑豆子,来回五个小时脚程,回来要歇两天。

只是,我还没有去过一次新田,没有看过新田的武当山,没有触摸过新田的黄土地。

新田,在永安圩东边,太阳升起的地方,距离多远,我还没概念。宁远以前跟新田一样穷,都是山里的贫困县。宁远修了永连公路,直通广东连州,后来又借道二广高速,直达珠三角腹地,劳工市场繁荣,不少人创业,经济发展,摘掉了宁远的贫困帽子。新田就惨了,县域内没有一条省道,别说高速了。贫困的帽子一直戴着,直到国家发力,才摘掉贫困帽子。想致富,先修路。这不,为了新田发展有后劲,将桂新高速延长到二广高速,修成之后,新田人可以借二广高速直达珠三角腹地,人货高速流通,地域经济就不再封闭了。

新田在最东边,边上有金洞林场,有宁远湘军发祥地石家洞,新田过去,就是郴州桂阳。

我知道。仰起头,却只能看到自己头顶的这方天,灰灰的,穹窿盖顶。

四周林木密密麻麻,在春风里轻涌着,嗡嗡着,嘤嘤着,吟唱着,酝酿着。

大地常新,人却是一代一代,前赴后继,继往开来。

看到团团转转荒草里的那些“馒头”,想到回程上的那摇摇晃晃的水泥桥,皱眉之后,又释然开来,茶叔在身边,冥冥中那些人也在身边,有的已经历了,完成了使命,走了。有的人在路上,在缓缓而来,在体味着岁月变迁,在欣赏着这片土地,迟早,如河,要归大海。恐惧,不过是人生的味精。

2024.4.13

 楼主| 发表于 2024-4-19 10:15 | 显示全部楼层
萍水 发表于 2024-4-12 09:41
继续阅读,继续欣赏!故乡是生命中的一部分,永记心中,永不忘怀!

发表于 2024-4-19 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 发表于 2024-5-12 18:05 | 显示全部楼层
父亲的犁



到老瓦房搂柴,见到屋檐下放着一张犁,有点诧异,十二月,阴雨不断,怎么会把犁放在屋檐下经风受雨呢?这是父亲的犁!一张完好的犁!我不解地把犁提进去,靠着板壁放好,低下头,看到地上竹扫帚扫过的划痕,这是父亲生前扫地留下的痕迹。父亲生前,做不来体力活,便收拾屋子里外。这间老瓦房是姑奶奶传下来的,是村里最有年代的房子。我们用它做过牛栏、猪圈、鸭窝,父亲生前养鸡,六七只蛋鸡,又在里面做了一鸡窝。鸡窝里铺稻草,鸡下蛋絮窝,鸡出进,弄了不少稻草到鸡窝外。鸡下了蛋,钻出鸡窝,喜欢站在窝外边表达喜悦,粪便也排了出来。父亲每天早晚都要打扫房子,不劳动不得食这话一直挂在嘴边,比和尚念阿弥陀佛还勤。鸡窝旁边就是木柴,全是父亲生前从后山搜罗下来的枯枞木,劈开,墙好,日积月累,楼上楼下都是,散发出浓浓的枞香味。

父亲一生俭省,爱惜东西,从不浪费,包括钱粮和时间。甚至交朋友也极简,最好不交,个人心安就是好。振振伯一直想和父亲“迎老庚”,结兄弟之交。他们所见略同,因振振伯嗜酒,父亲拒酒,皱眉不允,直至双双癌症殒命,成为憾事。振振伯靠帮人犁田吃饭,父亲只做自家犁耙,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在田野上耕耘一生。命运却并不因你付出多了就变得公平。他们两个死得都拖泥带水,饱受痛苦折磨。想想,做人还是顺其自然好,自然生,自然死,顺理成章,心安理得。可是,有多少人能得自然呢?想起他们的痛苦,我心里满是遗憾。

春后,母亲说老瓦房漏水,地上已经有了不少雨水漏下来砸出的孔洞,木柴也有地方湿了一片。她有些心痛地对我说你爹在世的时候,你爹管,如今你爹不在了,轮到你管了。我应承,虽然这房子很有年代,不堪大用,但是先辈传下来的,不应该垮在我手里。即使它空着,也不能垮,我自以为对它负责任,就是对前辈们负责任。我想,他们肯定不希望我成为败家子,尤其我父亲。想起父亲,我彷佛看到了父亲那双能看透世事洞穿人心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看着我,让我精神为之一振,不能懈怠。

走进巷子,左折直行,到屋檐下,檐沟杂草丛生,一片翠色。抬头看看,黒瓦似乎有点松动。转到后面,在狼藉的泥砖地上,看房顶,人字形木结构已经如发霉老脸,皱纹巴巴,有点狰狞了。而泥墙脚下,居然靠着我正月里搬进屋子的铁犁,犁尖上湿了一片,犁鞋潮湿。再不收捡,就得长霉。我揽起犁弓,把犁提溜进屋子,抬头看屋顶,果然找见几个漏光的孔眼。屋子里也潮湿,有淡淡霉味和土腥味。看了看墙边码垛整齐的枞木,怎么使劲凝神,也没闻到枞木的浓香了。

从巷子里走出来,心情格外不好。

老瓦房对面,人家的房子,原来住着两家人,黑瓦泥墙,屋里木板壁护着家的馨香。老瓦房后面,原来住着一户人家。靠山,山壁上爬满使君子藤蔓,夏初使君子花一片火红如绸。山壁下有桃树,有棕叶树,或婆娑,或亭亭。现在,旁边的房子倾塌,泥瓦遍地,只剩下一个大门门脸在倔强屹立。后边人家已经不知去向,泥瓦不存,地上盖着一层靛青的何首乌藤子,中间的桔子树下,趴着几只黄鸡,看见我,立在原地,梗着头,不知所措。头上,天空平静无云。

巷子里,不见一人。

走出巷子,村子里亦不见一人。

村子里年轻人十人九去,留下一堆老人。他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习惯了村里的节奏,也习惯了起早做饭,饭后赶集,赶集回来下地,种几垄蔬菜自食。在他们那看来,什么日用都可以买,唯有粮食和蔬菜不能买。做农民,如果粮食蔬菜都要街上供应,那是懒出精了,自己对不起自己庄稼人身份,还要受人白眼。在地里挖几锄头,浇点水,就能得茄子辣椒。自己吃的那份,不能靠子女。只要闲下来,老人们便手挽黑胶桶,去到地里侍弄。如果还有体力,就去做零工,给烤烟苗松土,编烤烟什么的,一天下来也有一百多块收入,够自己几天伙食。只要能自立自强,他们宁可自己风里来雨里去,也不会轻易向子女伸手要一分钱。他们用劳动保护自己的尊严,不喜欢倚老卖老“等靠要”。

回到家给母亲汇报,说老瓦房确实有几处漏雨,不过也得等到秋天,等人空闲了,请师傅把瓦捡一遍,加一些瓦进去。

母亲却说,我把犁扔出去了,谁又把它捡回来了。

我说是我。

母亲又问:上次也是你捡回来的?

我说是我。

母亲不悦地说你捡回来做什么?现在又不种田。就是种田,请的也是犁田机拖拉机收割机,哪个还要犁?村子里如今一条牛都找不出来了。

我说父亲用过,看到能想起父亲生前一些事。

母亲还是不悦,说:就是你父亲生前用过,我才把它丢出去。上次放在门口,没人捡。这次放到屋后,还是没人捡,你还捡回来。放到屋外,哪个爱要那个要。放到屋里,看到了愁得慌。

我明白,母亲把铁犁丢掉,是为了少一点思愁。父亲母亲一辈子相向而行,在这片土地上耕耘扒拉,春种秋收,风吹雨淋,几十年如一日,没少吃生活的苦,没少吃自己的苦,缺油少米,简直苦不堪言,硬着头皮过的日子,那种伤足够警醒一辈子。现在生活好了,时代也不同了,睹物思人,心里还难过,留着也不实用,丢在外面,任人捡去,便不见不烦。我说给母亲听,是不是这样。母亲还是说农村现在哪还用上牛犁田,看到还愁得很。

我说以后就不要扔了,放在那里吧。

其实我也明白,时代不需要了,但心里对父亲遗物的尊敬保护之情,却不是可以用时代这个词能说清楚的。不管什么时代,也不管什么生活,栉风沐雨的父辈,永远都是尊敬的楷模。而父亲的铁犁,是父亲战天斗地耕耘一生看似平庸却实在伟大的生产工具,是一种生产方式的缩影,浓缩的不仅是一个时代,还有父亲劳动的一生。现在虽然已经落后不用,但仍然有生活的温度。经历过困苦的人,都不应该忘记父辈匍匐前行的身影和倔强不服输的品性。他们就像大门,给每个人以归处。

铁犁在屋角蒙尘,如父亲在山头沉默。

一个已经被时代抛弃,一个已经离开人间。

犹记当年,我在远行,在他乡,在底层扒拉,如犁负重前行;父亲的关爱无处不在照应,无时不在照应,悠悠然,唤我“小心”。

2024.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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