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作为我国文艺界至高无上的荣誉,中国文联终身成就奖历经多年的积淀与发展,已经形成了深厚的文化内涵和社会影响力。这一奖项的设立,不仅是对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的最高褒奖,更是对他们在文化艺术事业中做出的杰出贡献的认可。2023年的中国文联终身成就奖(戏剧)聚焦在两位卓越的艺术家身上——京剧表演艺术家赵燕侠与剧作家徐棻。
本期专栏,我们将带您走进赵燕侠和徐棻的艺术世界,回顾她们为艺术事业所付出的努力及做出的贡献,感受她们独特的艺术魅力。让我们一同为杰出的老一代艺术家的艺术人生喝彩,向中国文联终身成就奖的获得者致敬!
中国文联党组书记、副主席李屹为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赵燕侠(家属张雏燕代领)、著名剧作家徐棻(成都市川剧研究院院长蒋明睿代领)颁发了“中国文联终身成就奖(戏剧)”的奖牌和证书
剧作家徐棻:戏剧是我一生的主角
徐棻
2023年11月,中国文联终身成就奖授予剧作家徐棻,90岁高龄的她成为继魏明伦之后又一位获此殊荣的剧作大家。
2024年1月20日晚,四川艺术中心座无虚席,第十届中国京剧节的闭幕演出《主角》正在上演,7排1座坐着的是徐棻老师,这是她领衔改编的作品。她在台下看戏,全神贯注,我远远地看着她,目不转睛,很有几分卞之琳的味道——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作者与徐棻先生合影
我认真地问徐棻老师,什么是你生命的主角?老人家认真地回答我,你这个问题太大了,我不知道什么是我生命的主角,但是这一辈子让我终生铭记的很多事情,好像都和戏剧相关联。
2023年12月3日至4日,“徐棻先生荣获‘中国文联终身成就奖’庆祝活动——剧本与表演研讨会”在成都召开
最初的记忆是抗战时期,她不过五六岁,祖母爱上了京戏,用养老钱买来全套家伙什,锣鼓胡琴一应俱全,要求孙子们都唱戏。家里男孩多,面对“无旦不成戏”的严峻形势,徐棻被迫学习了全本《坐宫》《玉堂春》,折子戏《贺后骂殿》《武家坡》《霸王别姬》《凤还巢》……念了高小,她又碰到了一个喜爱歌舞剧的音乐老师,老师用一架旧风琴,教给她《小小画家》《月明之夜》《葡萄仙子》《麻雀与小孩》,而这一切都还远不如大哥对她的影响。大哥迷恋话剧如痴如狂,学生时代就成立了剧社,组织同学们演出,将所得收入全部捐赠“抗战后援会”,开创了学生为抗战义演的先例。抗战胜利之后,大哥痴心不改,在重庆抗建堂演出了话剧《风雪夜归人》《天国春秋》,在市中心的江苏同乡会演出话剧《日出》。作为组织者的妹妹,徐棻自然有得天独厚的看戏条件,只要有点空闲,她就奔进剧场看戏,有位子就坐着看,没有位子就站着看。看着看着,就能把剧中每个角色的台词都背下来;看着看着,就把每个场面的调度都记在心里,把每个演员的动作、语气、眼神都记个一清二楚。不能进城看戏时,她就会在家里的穿衣镜前或者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把全本戏一幕一幕地“演”下去。
一直到现在,只要静心一想,《风雪夜归人》中项堃演的李连生、路曦演的玉春;《天国春秋》中舒绣文演的洪宣娇、章曼萍演的傅善祥、陈天国演的杨秀清、项堃演的韦昌辉;《日出》中魏鹤龄演的潘月亭、欧阳红樱演的陈白露、张鸿眉演的小东西等,他们的音容笑貌,都会清晰地浮上心头。“我哪里是用眼睛在看,我是用‘心’在看。当年,项堃演出李连生和韦昌辉,这两个人物一好一坏。我看见他把这两人都演得那么好,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在我独自一人的对镜‘演出’中,我曾把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物,单独‘拎’出来演出过。每当有人夸我演得好时,我真是开心极了,觉得自己简直差不多和项堃一样伟大了——瞧,好人、坏人,我都能演得不错。”冬日的阳光从她的身后照射进来,老人家眯着眼睛说起往事,脸上的表情一派天真,仿佛依然还是80年前那个穿衣镜前顶顶得意的小姑娘。
“小时候的生活当然给了我戏剧的童子功,但是,最重要的是在实践中告诉我一个艺术的真理——无论什么样的作品,我记得的都是一个一个生动的人物。所以当我写剧本的时候我就知道,无论写什么样的作品,写人是最重要的,而且是写不一样的人,写矛盾冲突中的每一个人物,让观众有看头、有想头,演员有演头。每一个作品,我一定都挖空心思地想写出这个人物的不一样。我写第一个戏《燕燕》,原作是个喜剧,我把它搞成一个悲剧,因为我有独特的思考和发现,看到那个时代女性的悲剧命运。我写《王熙凤》,我看到这个贾府第一能人风光背后的心酸,内心深处的苦涩。所以我觉得剧作家必须有一双时代的眼睛,把对世界、对人的认识变成作品的个性与创作的意识,要勇于学习,不断更新自己,不断突破自己,不断提升自己,保持对社会、对生活的敏锐和独立思考的能力,始终保持自己的审美品格。”
2023年12月3日,《徐棻和她的梅花们——折子戏专场》在成都演出
徐棻老师的作品至今已经培养出12朵梅花,涵盖了晋剧、桂剧、川剧、舞剧、秦腔等多个剧种,从首届获奖的晓艇开始,徐棻老师的作品就是梅花奖演员“争梅”首选的作品。《目连之母》培养了陈巧茹、虞佳师徒两代梅花奖,《马前泼水》培养了秦腔李小青、桂剧伍思亭两个剧种的梅花奖,并为晋剧名家谢涛所演绎,川剧名家田蔓莎、陈巧茹更是通过她的作品《麦克白夫人》《死水微澜》获得“二度梅”。徐棻老师对此有自己的理解——剧本作为戏剧文学,文学性固然不可失,但是剧场性、表演性更需要关注,剧本要给演员提供细节、提供情感支撑,还要把剧种的特色包括绝技都尽可能地放进去,让演员有得演,有展示的空间。所以,写戏的时候,务必心里有观众,最好的戏剧文学剧本应是有学问者见其深,引车卖浆之人见其浅。所以当年在川剧院工作的时候,每每新戏演出,她就会要张工作票,拿上笔和纸头在观众席中坐着,听观众的议论,观察观众的反应,只要观众说得对,说得准确,她马上就改,特别是帮腔,因为方便改词,经常一场戏下来,侧幕帮腔的演员手里拿着一把小纸条,都是台下徐棻递上来,临时改的词,所以川剧院的帮腔演员看到她就说:“徐孃哪里都好,就是太爱改词!”
她1949年意气风发地参军,1951年雄赳赳地跨过鸭绿江,1958年回到四川,冥冥之中好像她的人生总是被戏剧牵引。20世纪60年代,阳翰笙老为了观看《燕燕》,专门从外地赶回北京,结束后安排了家宴,请她和川剧院的同志吃饭,专门为了《燕燕》敬她一杯酒。而《秀才外传》进怀仁堂演出后,周总理安排演职人员在紫光阁请吃饭,从此留下“女秀才”的名号。20世纪80年代,看了她的作品,曹禺先生引千古名篇《洛神赋》给她题词“荣耀秋菊,华茂春松”,到1996年,她已经三度获得“曹禺戏剧文学奖”。每个时代,都有她的作品,都有她的声音,笔力老到,举重若轻,嬉笑怒骂,不着痕迹,她始终是时代的,是现代的。
川剧《红梅记》
川剧《花自飘零水自流》
晋剧《庄周试妻》
滇剧《马克白夫人》
徐棻创作的部分剧目
在人生的回忆中,她最最难忘的片段,也还是与戏剧有关。当年在朝鲜战场上,她一人身兼数职,忙得不亦乐乎。她有个创新的节目叫“卖梨膏糖”,演出这个节目的时候,她点着台下连长的名字,唱着“某某连长吃了我的梨膏糖,带领全连打胜仗”“某某吃了我的梨膏糖,立功喜报寄回乡”等,每到这时,被点名的人开心不已,旁边的战友也兴奋不已。唱到最后,徐棻就把准备好的糖果向台下撒去,战士们欢呼雀跃,抢到糖果的剥开糖纸,里面还有徐棻提前包进去的小纸条,纸条上写着“祝你立功”“向您致敬”等祝福的话,这时气氛每每进入高潮,台上台下一片欢腾。神奇的事情发生在22年以后,徐棻已经回到了成都,有一次奉命去雅安下面的荥经县采访知青点的情况。刚刚下过雨,山路泥泞不堪,她背着沉重的行李,在山间小路艰难地行进,只觉得背上的行李越来越沉,前面的山路越来越远。半路上,她碰到一个同行的中年男子,走了不大一会儿,男子忽然问她——同志,你是不是当过兵?你是不是在12军,你还到过朝鲜?徐棻惊讶不已,回答:“是啊,你怎么知道?”对方比她更激动,“我原来是101团的战士,我……我……我吃过你的梨膏糖!”说罢男子一把抢过徐棻的行李背在自己身上,一直把她安全送到她要去的知青点。那一刻,她觉得5年朝鲜战场上的出生入死,炮火硝烟中的艰难困苦,一切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件“路遇”的小事让她终生铭记,她说,那是她一生至高无上的荣誉,是对她军旅生涯的最高奖赏。
她获得的第一笔“巨款”也是由戏剧而来。1962年,《燕燕》《秀才外传》随成都川剧院进京演出,并巡演津、沪、宁、汉等15座城市。1963年,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了她的《秀才外传》单行本,稿费300多元,当时她一个月的工资40.5元,对她来说,这笔稿费绝对是“天降横财”,当时家里顶顶重要的东西都买了一遍,具体有哪些,她现在已经说不清楚了。从单位回家的路上,路过春熙路,她还买了一个蛋糕,全家人分而食之,那份甜蜜记忆犹新!
“徐棻老师,您获得终身成就奖的奖金准备咋花啊?”我“不怀好意”地问她,老人家哈哈大笑,我们约定,不管买什么,也一定再买一个蛋糕,到时候会在微信里发图请我吃一块。
从28岁的风华正茂到90岁的耄耋之年,63年不离不弃的是戏剧,从烽火硝烟的朝鲜战场到人文书香的未名湖畔,从天子脚下到天府之国,一生相伴的是戏剧。小的时候,父亲对她的期望是要成为冰心,希望她不要成为一个简单的花瓶,要有自己的工作,要有自己的追求。她没有成为冰心,却和冰心一样,有了一份终生与文字打交道的工作。并在这份叫作“戏剧”的事业里成长为一棵茁壮的树,芳香迷人。
(作者系《剧本》编辑部主编、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