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艺术] 微小说：营长之死微小说：营长之死

文/侯德云

张厚福死了。死得蹊跷。四年一班的气氛立马变得怪异。是秋天，杨树的落叶随着风向，在操场上跑来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叽叽喳喳说些什么，就像我们上体育课那样。

张厚福是大个子，比班主任李老铁还高出一大截，差不多有一米八。我们跟他说话，得仰起脑袋，像看星星看月亮；他跟我们说话，得低着头，像看沟渠或者自己的脚尖。我跟他吵过一回嘴，吵得很辛苦，不是嘴巴辛苦，是脖子辛苦。他扬言要打我，拳头举起来，像锤子一样悬在半空。我赶紧躲开。好在，他很少主动攻击别人。好多人说他有神经病，我看也是。他面无血色，身子稍稍向前弯曲，平时独来独往，还不爱搭理人，一看就不正常。

一米八的大个子，怎么能跟我们同班？这事说不清楚。他是半路插班进来的。一天上课前，李老铁把他领进教室，说，这是新同学，叫张厚福，大家鼓掌欢迎。我们鼓掌，掌声零零碎碎。张厚福像是被零零碎碎的掌声吓到了，一只手抬起来，摆出躲避的姿势。我们笑了。在我们的笑声里，李老铁对张厚福说，你到后排的空位上坐下。

几天后我们才知道，张厚福是张秀英她哥。

姜专政问过张秀英，他们说你哥是神经病，你哥到底是不是神经病？

张秀英说，你哥才是神经病。

赵洪亮也问过张秀英，姜专政说你哥是神经病，你哥到底是不是神经病？

张秀英说，你哥才是神经病。

我也想问问张秀英，知道问也白问，就没问。

有一天张厚福兄妹俩都没来上学。第二天也没来，第三天也没来。跟他们住一个屯的圆脸女生说，张厚福死了，张秀英在家里哭，没工夫来上学。我们都很着急，围住圆脸女生，问，张厚福是怎么死的？说，他家院墙倒了，他从墙上栽下来，摔死了。都纳闷，张厚福那么高的个子，怎么会摔死。院墙才多高啊，一米四五撑死了，从一米四五的高度栽下来，怎么会死？这里边有鬼啊。圆脸女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一个劲摇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五天后，张秀英来上学了。我们赶紧围上去问，你哥是怎么死的？

一问，张秀英的眼泪就下来了，咦咦咦，边哭边说，断断续续，一截一截，说得乱七八糟。我们把乱七八糟的一截一截，按时间先后连接起来，都傻眼了。

情况是这样。星期天，早晨刚睁开眼，张厚福躺着被窝里，跟他妈要新衣服穿。他妈在灶房做饭，不理他。他扯着嗓子喊。他妈听得不耐烦，一边絮絮叨叨地骂他，一边翻箱倒柜，给他找出一套干净衣服。他不要，说衣服是旧的，旧的不要。他妈说不要拉倒。话刚说完，他从炕沿上往下一倒，呼嗵一声掉到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号啕。

他爹气得不行，跳到地上，一连踹他两脚。没用，还是滚，还是号啕，号得像杀猪一样。号啕声惊动了邻居，不少人站在院墙外边，往屋里瞅。他爹没法子，到邻居家借了一辆自行车，去皮镇给他买了一套新衣服，一套海军蓝人民服。穿上海军蓝，他笑了，脸上有血色，对他妈说，我想吃肉。他妈说，我也想吃肉。他说，一块吃呗。他妈说，吃你奶奶个小脚，我上哪儿弄肉给你吃。他说，不吃奶奶的小脚，我要吃肉。说完还要打滚。他爹吓一跳，赶紧从身后抱住他，说，祖宗，别闹了行不行？我这就去买肉，撑死你个鳖犊子。

中午，张厚福穿着新衣服，吃了一顿好饭，吃得眉开眼笑。我问张秀英，是不是大米干饭炒鸡蛋，猪肉粉条一大碗？张秀英点头说是。这就对了，我心中的好饭就是这样。可是可是，吃了这么好的饭，干吗去寻死？

饭后张厚福上了自家院墙，把墙当马，一手按住墙头，一手扬鞭，嘴里喊着嘚驾嘚驾。他妈嫌他糟蹋新衣服，推门出来，正要骂他，院墙却轰隆一声倒下去。张厚福摔到墙外，脑袋磕在一块石头上。送到皮镇医院，医院说，没气了这人。

同学们议论纷纷。张厚福是不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不年不节，穿什么新衣服，吃什么好饭，很反常啊。班里除了陈红，谁的衣服不是打着补丁，谁家不是整天玉米饼子玉米粥，吃得半饥半饱。我们的结论是，张厚福行为反常，他肯定是预感到自己要死了。

张秀英那阵子让大家问得不耐烦，这个问完那个问，弄得她哭一场又一场。

有人给死去的张厚福起了一个绰号，营长。我们把埋死人的地方叫茔地。他埋在茔地里，就是营长了。我们不知道茔字怎么写，以为就是营。

这绰号旋风一样传遍整个班级，又旋风一样传到别的班级。

我们故意在张秀英面前议论她哥，一口一个营长。张秀英听不下去，想躲开。周围全是同学，她怎么躲得开。营长营长营长，这个叫完那个叫，直到把她叫哭。

张秀英天天哭。有时捂着脸哭，有时趴在课桌上哭，哭得肩膀一耸一耸，哭得脸上花花搭搭。

把张秀英弄哭，成了我们最热衷的游戏。没人在乎她的感受，也没人制止这个游戏。

突然有一天，张秀英没来上学。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来。怎么回事？问圆脸女生，她说不知道。

李老铁去家访，带回消息说，张秀英退学了。得知这个消息，教室里一下子静下来，静得让人心慌。

张秀英退学后，我们谁都不提张厚福的事。那个在我们嘴里活跃了十几天的营长，终于离开了我们。

（《微型小说选刊》2022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