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街往事
陈瑞生
1971年3月,我斜背一个米口袋改制的白色粗布包,一搭一搭地从邛崃县城关镇(今临邛镇)正南街上段西侧56号院出门,右拐,去中段东侧的附小(师范附属小学)报名读书——当年春季招生系头年秋季推迟所致——这是提起南街,长大成人后能够清晰聚焦的景深。所谓正南街,特指从十字口到城墙的区间,过了围城马路,就是外街。托玉带桥之福,旧时,心里装着江山父老的读书人进京赶考,喜欢一顾三回头地由此下到南河码头,盼望一路顺风顺水,金榜题名。枢纽未曾改变方向,新中国成立后,县委及招待所、城关镇办公地、驻邛56086团部与家属院、大礼堂(电影院)、人民银行、邮电局、布鞋社和竹藤社等,陆陆续续落户南街,政治、经济、文化、军事所系,地望当属邛崃首善。
56号院
我住家的地方,门牌标着南街56号(曾经的九龙超市处)。说是十家院,不外乎俗称,类似北方大杂院,挤了再普通不过的六户人,归城关三居二小组管。
由于前身是清末民初的幺店子,格局谈不上规整。起初有两个天井和一个后花园。随着时间推移,中天井被孩子逐渐长大的两住户分割,盖了厨房和寝室。
两扇木板院门后,紧跟着一段黑黢黢的窄巷,眼睛还没适应,一方天井忽然出现,把光线切割得周周正正。盖着棕垫的寿木(棺材)搁在转角处,显得旧气弥漫,太阳再大,也觉阴凉。后院与隔壁的梁巷子一墙划分,集中着搭披披的旱厕。小树、杂草间还挖了个防空洞,原先要求一家一个,因局势趋缓,以及修建灯光球场需将积存的圆石拿去支援而停止。
栖居于此的大都为平头百姓,职业十分寻常,有铁工厂打铁翻砂的、玉溪河食堂跑采购的、菜蔬店称秤的、缝纫社做衣裳的。除了小孩打闹,大人一般比较木讷,甚至沉闷,即使聊天,也很少大嗓门。老见小,一概叫某娃儿或排行,如辉娃儿、惠娃儿和老幺;少对长,称呼前面往往加姓或名,如胡伯伯、欧嬢嬢、曹大大、陈爸爸、家哥、俊哥、牛哥……
一日三餐在家做,砖灶砌成双火膛。早上选择耐燃的炭锅,将一天口粮算够,打米、淘米、沥米,倒在覆有纱布的竹篦子上蒸,青菜萝卜同时放入甑脚下一起煮。中午和晚上烧柴锅,炒两样菜,把剩余的饭煎热吃。燃料堆放床底下,等风干晾透,一饼饼煤炭敲成鸡蛋大小,木柴则请乡下亲戚,一根根锯短,劈细,划成能放进灶膛的柴花子。灶火门旁搁一桴炭罐,红透的柴节闭在里面,一点点储存起来,冬天老人烤烘提子。灶门上方悬挂一筲箕和砂制炊壶,筲箕里有黄澄澄的豆沙饼、豆豉团,黑不溜秋的炊壶里温水不断。灶背后是水缸,没打压水井前,取水要过街,到另一条深巷用竹竿扯木桶,一挑挑把缸子装满。
前天井周边有两家人的开放式厨房,以及摆放在过道边的饭桌,吃什么,路人清清楚楚。能来个青豆米烧鸭难逢难遇,仿佛大事,退毛、捋下水、剥豆荚等颇有仪式感。酒足饭饱,女主人拿出铜质水烟袋,填充金黄细丝,对着草纸捻条头噗地一吹,火星变明火,放近烟碗猛吸一口,嘴里嘶嘶,神情享受,两股浓烟从鼻孔喷出,朴素的欢喜溢于言表。而多数时候,陪送白米饭的只有毛毛菜与泡海椒。
每天早上,倒马桶成为头等事;而傍晚,一般留给家长里短。其余时间相对安静,上班和读书的都出了门,老祖在天井旁吊麻绳,姑婆打壳子、纳鞋底,抽叶子烟的大姑姨不动声色踱来踱去,嘴唇颤咂不停,笑眯眯有古意。隔三岔五,收牙膏皮、磨剪子、弹棉花、箍水桶的在巷口呐喊一嗓,声音格外响亮——“补缸子爱滥尿”的俏皮话也由此流传开。
逢赶场,两床废席子铺到街沿,家家拿出一些小杂件售卖,如空酒瓶、陶瓷盅、手电筒等,最多的是旧衣裳。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给老三,实在没有接手的,或补丁打得太密实,就让进城的农民挑选,每件两三元。摆出去前,先要把这些或棉布或灯草绒的东西水里过一遍,下一扇木门当洗衣板,毛刷匀速,搓揉有力,清淘的肥皂水流向天井阴沟,然后汇入院门外的下水道。
生活垃圾有限,除了打扬尘、掸瓦虱子和扫地的渣滓,大都能够回收利用,尤其吃喝拉撒——因为城里分布着居民引以为自豪的“关着城门可以吃三年”的千余亩耕地。厨房中馊了的饭菜和沾着米粒的洗锅水,倒在潲桶里,过一段时间,不是善恶坝、铁屎坝,就是花园坝、沿贤坝的菜农来舀回去喂猪。定期担粪的,也是他们,如果饭点来,尽管桶上遮盖一个谷草把,依然让大人不快,小孩倒无所谓,争着去拿那张三角的粪票。
一年四季,春秋还好,冬夏就有点难过。数九寒天无从取暖,只得把双手缩进袖笼,冻疮生得轰轰烈烈,红肿得像包子。暑热不胜时又怕大雨,屋漏得到处安放盆子、木桶,巷道里水深齐脚肚,篾壁灰墙上印痕更多更深了。天放晴后,地气蒸腾,第一件事是请人翻房子。夜晚星空下,天井边,大人们干脆聚在一起,聊聊《一双绣花鞋》,拍打蒲扇等退凉。各家寝室的门楣,差不多都挂一匹花布帘子,一撩一放中,裹胁着灰尘、皂角和阳光暴晒旧日子的气息,这种况味或者生活方式可上溯民国甚至晚清。
道路两边
小学五年半,每天往来四趟,沿途店铺与机关单位一清二楚。早晨上学,出院门右拐,首先看见理发铺,活动木椅靠背和可以抽放的木枕,投射镜中。装了热水的木桶固定在墙柱,桶沿插根红胶管,朝低向瓷盆的脑袋冲洗。紧接的玉祥旅馆原为私家客栈,公私合营后改名大众旅馆。登记的马蹄形柜台很显眼,背后吊个小黑板,粉笔列出住店需要的手续。三合土过道宽而长,大小房间分布两边,绿色木门窗。天井周围栽盆花,放置方桌与椅子,供客人喝茶。后院有水井,附近居民不想过街就来此汲取,没人有意见。
旅馆往下,为一间修鞋小铺,木头墩上镶嵌的铁鞋掌引人注目,补好或待修的鞋堆一地,气味不好闻。胡姓师傅坐在帆布马架子上,正往鞋跟钉架架车废旧轮胎剪下的一小块。几根米钉衔在嘴里,一手握鞋掌一手抡榔头,钉完一根取一根,粘口水的钉子很容易滑入胶皮。毗邻的裁缝铺和革命大院还没走完,前头馆子热气已然飘出,其间旋点旋煮的素面远近闻名,特别是易洪林(音)勾的饷料,遇到老人叫小辈端回家吃,往往指名道姓要他经手。别的吃食也不错,抄手、汤圆和锅魁,那捞在锅沿铁架滤滴的活糖油糕儿十分诱人。
过了馆子是邮电局,门前空坝有两个防雨遮阳的阅报栏,侧墙上绿铁皮信箱十分醒目。内里一长条桌居中,摆放着浆糊、蓝水和蘸水笔。高高的柜台后出售信封、邮票,办理电报、挂号、汇款取款等。两个木板隔的长途电话间窄得转不开身,而寄包裹、订报刊有时还需从边门进到后院办公室完善手续。出乎意料,南街唯一的命案就发生在空坝上,一个木匠用凿子捅死了人。童眼世面大,直到小学毕业,再没听说其他刑事案件。
与邮局相邻,五金公司化工门市一排玻璃柜反着光,品种不多的油漆和刷子生意清淡。紧邻的缝纫社则无空闲,裁衣师傅站在覆盖粗布的条案旁,量好顾客身材,迅速将软皮尺往颈项一搭,右手拿木尺,左手捏三角划粉,麻利地在买主带来的料子上横平竖直勾画弧,再用长长的剪刀沿线走,小指头蓄的指甲长得已变弯。脚踏轮转,手挪针跳,滴滴答答中,一二十台油漆斑驳的缝纫机忙个不停。被粗绳圈护的铺板子,静静码在门面两侧。
继续朝前,就到了宋祠堂改建的人民银行。存、取、贷款业务不多,加上面阔和进深尺寸较大,光线不足,褐色柜台后的办公桌白天还开绿塑料罩台灯。黑边眼镜的职员在藤椅上悠闲,整个场所有些冷清。祠堂其他部分最初作为马店,供丝绸古道行商歇脚,后又变成银行职工宿舍。往下的菜蔬店出摊占道,条凳搁铺板,堆放各种蔬菜供居民选购。不远处的天庆街口有一家糖果店,门脸大,展柜多,除了糖酒公司配给的品种,邛崃糖果厂生产的中点、西点、饼干、米花、桃片等颇为丰富。当然,更受欢迎的无过于不要粮票的水果糖和塑料纸包裹的薄荷糖。
毗连的煤油店里,营业员一边收票一边用不同规格的冰铁皮提子,往插在空酒瓶上的漏斗倒煤油。尽管通了电,因亮度有限且供应不足,夜晚仍需借助煤油灯。过两户人家是粮店,再往下,但见驻邛部队团部的双扇铁条门,里头的大操场令人向往,因为不定期放坝坝电影。城关镇办公地就在一旁,进进出出人较多时,就晓得设在门左边的粪管所,正把居民的粪票兑换成现钱。一墙之隔的文脉巷,住着城关镇的机关干部。
距文脉巷几步,有一家文具店,所售城关小五金厂生产的削笔小刀值得一说。据流沙河先生考证,这种文具性质的小刀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闻名。文翁兴学时,每次派到长安深造的留学生,临行前都要买一些蜀布,尤其是临邛卓家冶铁生产的、刮削修改简牍的蜀刀,到都城加价贩卖,从而解决学费问题。
因文具店对面是附小,一般来说,上学就此过街。往下拉伸抵拢围城路,依次还有校址在原福音堂的南街民小,布鞋社,江西会馆一分为二改造的县委招待所和供会议使用的大礼堂(电影院),以及水巷子等,那要等假期才能打照面。
放学后习惯于从校门右拐,打街的另一边回家。沿途经过大菜园巷,里面的苏式马蹄形房屋实属高档住宅。过了此巷有一家日杂店,城关草帽厂生产的细篾竹帽不愁销路。与日杂店相邻的棺材铺中,上过或没刷土漆的十多副寿木搁在条凳上,柳、松、柏、杉、楠等质地与档次齐全。店内的地镇板低于街沿,一不小心就踩虚脚。然后是三居居委会,附近的团部家属院原为陈氏家族1931年修建的、前店后厂外加宅第的酱油坊。过了毗连的百货店,就到县委宿舍大院,里面花木扶疏,天楼地镇百叶窗十分气派。
一墙相隔的县委机关门前,几个宣传栏张贴着最高指示、党委公告、宣传画以及样板戏剧照。几十米开外的里仁街口有一间中药铺,天气好时,几个大簸箕放在街沿边,晾晒麦冬、苡仁、鸡内金、蒲公英和胖大海等,一股甘苦混合的气息四处飘散。
过了中药铺是陶巷子、理发店、裁缝铺、十家院和百货公司仓库,我通常在此过街,回家。
校园内外
南街附小由福建会馆演变而来。进双扇木门倒左,过小门,便见悬挂屋檐下的一块废铁片,那是校工陈嬢嬢用钉锤当当敲击的课铃。平房教室中,没玻璃的窗框用白纸糊着,光线朦胧。除了课堂知识,还要学工学农学军。学工安排“摏沙沙盐”(把红砂石磨细、过筛),交给土地坡的电机厂作砂型铸造辅助材料;学农则让每班喂兔子,竹笼放在教室后,清风雅静中,老师黑板上写粉笔唰唰,兔子身后啃菜叶窣窣。教室靠围墙的窗外种着蓖麻,籽粒榨油可为国防建设作贡献。至于学军,不外乎肩扛红缨枪走正步,等国庆游行、清明烈士陵园扫墓时上街表演。此外,备战备荒跑警报、忆苦思甜吃野菜,以及斗私批修办板报等各种活动比较多。
放学布置作业少,校园嬉戏打闹时间较充分。或射拱、爬树、跳沙坑,或大槐树下捡花朵,或钻入会馆无人居住的偏院,将树茂草深处的百叶窗玻璃东下一片,西拿一块。兴趣来了,翻上后操坝墙头,对有水有桥有殿堂的文庙几番张望。
路上也爱逗留,尤其是夏天,有些院门前摆着一分钱一杯的红橙黄绿荷兰水——无非一锑锅兑糖精、加食用色素的开水,冷却后每杯不舀满,上口盖玻璃,搁在刷过漆的大木托盘里,再施薄薄的凉水浸泡,一看就想喝。街沿还有卖桃李的挑子,两个草帽一前一后盖住箩筐,无需吆喝,也难免趋前围一围。
除了上学,星期天出院门得给大人请假。若在下午,当听到关铺板子的啪啪声,一定往回赶,因为牢牢记住“和尚归庙客归店”的口头禅。春来放风筝,街中间飞跑。如果站着抖上天,又顺利挽下来,且没被路灯杆上的高压线“吃了肉”(缠住),就属高手。颇上档次的要数三合土路面滚弹子盘车,大家交换推与坐。自行车少见,如果能软泡硬磨借一辆,穿心(脚跨三角架)蹬着,轮流在南街骑个来回,算是开洋荤。然而,也有乐极生悲时,得意忘形中冲上街坎,撞翻冰粉儿摊,结果赔耍档。1974年道路铺沥青,更加游刃有余。施工期间追着看稀奇,不料被喷枪溅射一滴在手背,至今留下记号。
多数时候在院里瞎费,与别家孩子分分合合,好的时候天天一起,吵嘴了,相互不理,去约邻院伙伴,到后墙根朝梁巷子使劲喊。夹壳儿,扇烟盒,滚铁环,将洗过衣裳的门板当乒乓桌,打“胎胎球”,在有限空间别开生面,玩出花样。对大人、尤其长辈很尊敬,调皮捣蛋也就见惯不怪。比如,把铁丝、橡皮筋、火柴棍和细麻绳制作的“地雷”安放过道,覆盖草灰,听见脚步声走近,一拉,噼啪的响动总要吓得胡伯伯跳几跳。
一年到头洗澡次数屈指可数,卫生条件虽不理想,但寒暑不侵,很少伤风感冒,即使生疮害病,院子旁边就有联诊所,找耳熟能详的李惠川(音)医生看一下了事。另外,磕碰破皮流血、切菜不小心割了手,都靠自己处理。取下篾壁上插的水蜡烛,揪一绺按住伤口,再用火草纸包裹,棉线拴牢。不夸张地说,比现今的创可贴还管用。
贴补家用的方法不仅成人会想,家家小孩均无例外。除捡梅核仁、柑橘皮和槐花朵晒干卖给中药铺,做得多的是编草帽辫。乡下砍回慈竹,自己破节、去青和起薄,细篾在指间舞动、跳跃,熟练到摆龙门阵不影响进度。瞧瞧差不多,就交到天庆街黄巷子的草帽厂按米计价。
逢年过节,南街一头一尾最热闹。十字口有夜市,背篼边插着铁架煤油灯,簸箕里有搁瘟猪肉、五香花生米的,有放灌香糖、爆米花的,其中,盛半勺黄糖水、米面揉的灯盏窝儿让人眼馋。躲避市管会红袖章的小孩此刻也出来了,低调的提篼盖上散放几根香烟,拆零又论包…… 城墙附近的大礼堂不定期放电影,《海港》《龙江颂》《火红的年代》《闪闪的红星》等;而团部大院往往上映外国电影,如苏联的《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罗马尼亚的《爆炸》《多瑙河之波》等。实在没片源,就把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拍摄的《西哈努克亲王在中国》放一放。1973年10月中旬某晚,拟播朝鲜故事片《卖花姑娘》,因人多票少,通道狭窄,导致相互推搡、进退两难的踩踏事件,有部分观众在拥挤中受轻伤。
每晚临睡前,总得埋头饭桌翻几页连环画《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把个中简单构图描在玻璃,放入纸盒掏空的一侧,再用手电筒照射到墙壁。这假幻灯,居然引得婆婆大娘挤一屋,边看边啧啧,扁平的嘴更见扁平。心中自然窃喜,直到眼皮打架,才小心将灯盏端进寝室,吹熄跳跳闪闪的火光,一屋子煤油烟味经久不散。
1976年9月,我升入西街五七二中,师范附小也更名为南街小学。于是,天天出了院门倒左拐,与小茶馆、东升旅馆、烟丝铺、新华书店、铁门槛,尤其是两个标志性建筑——百货大楼和崃山饭店频频相见,愈加熟悉起来……时光飞逝如电,风物面影次第远去,初衷追也追不回。如果南街像一幅素描,那么由机关、单位、部队、学校、礼堂、影院、店铺、院落、人家构成的密度,层次疏朗,空气感和呼吸感恰到好处;生活流程铺展的高级黑白灰,则虚实并行,明暗度与穿透性相得益彰。砖木的基本调子,瓦屋的参差错落,昔年诸般细节纷至沓来,全息呈现;而红尘怀缅的悠悠心事,岁序迁延的匆匆韶光,乃至临邛古城的从前以来,被保留在记忆深处,千金不换。
2019年9月
(来源临邛文化微信公众号)
•供图 | 陈瑞生 钟士奇 陈映平 彭明权
•编辑 | 三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