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薇丨沈福存之后:沈铁梅的川剧寻艺路
原创 张之薇2025年07月14日 12:40 北京
沈福存与妻子许道美有三个女儿,唯有大女儿沈铁梅继承了父母的衣钵。
1965年7月10日,伴着慷慨激昂的京剧样板戏旋律,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出生了。那个时节的山城可想而知正是大“火炉”的季节,更别说那几天重庆天气恰好是最热的时候。据许道美回忆,当丈夫沈福存听说生了个女儿后激动无比,兴冲冲跑去买营养品,没想到竟然被热得晕倒在了大街上,这也是之后的沈铁梅一回忆起父亲时首先在内心泛起涟漪的事情。新的生命总是孕育着新的希望,火热的革命年代里,沈福存给自己第一个女儿起了与样板戏《红灯记》中李铁梅一样的名字——铁梅!这个名字寄托了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希望她像戏中的李铁梅一样机智、勇敢、坚韧,当然,或许也隐含着沈福存内心那份抹不去的旦角情结。
开蒙
小铁梅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尽的欢乐,让这个小家仿佛沐浴在春风之中。安抚小铁梅进入梦乡是沈福存最快乐的时刻,他常常一边轻轻摇晃着襁褓中的女儿,一边为女儿哼起自创的摇篮曲,还是婴儿的小铁梅仿佛也被父亲那悠扬的旋律吸引,大眼睛忽闪忽闪着。铁梅出生没多久,沈福存就带着重庆市京剧团《嘉陵怒涛》的编腔任务去了北京,一走就是大半年,直到1966年才从北京回来,这时,铁梅已经快一岁了。看着大半年不见的女儿又长大了,他的心都要融化了,此刻,沈福存哼唱的摇篮曲中又多了些京剧唱段,比如《年年有余》中的“一场风波平地起……”,比如《红灯记》中时时在铁梅耳边回响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在沈福存眼中,这个女儿似乎对旋律很有感知力,每当他哼唱各种唱段旋律的时候,铁梅的注意力总是被吸引,安静享受着……所以,尚在摇篮之中的铁梅,就开始被沈福存的京剧旋律熏陶。
少年时期的沈铁梅
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下,铁梅慢慢长大,加之从小住在京剧团的筒子楼里,耳濡目染,三岁时,她就可以跟着胡琴有模有样地唱样板戏了,而且无论是嗓音、乐感、节奏,还是模仿能力都惊人地好。沈福存敏锐地发现了铁梅的艺术天分,于是他决定正式教铁梅学戏。在最爱玩耍的年龄,铁梅并不懂得父亲为什么那么执着地要她学戏,她只觉得父亲用一种近似魔鬼式的训练剥夺了她玩耍的时间。可也正是沈福存在女儿童年时即开始的专业训练,造就了今天的川剧掌舵人沈铁梅。“梅花香自苦寒来”,所有的成才都是在痛苦中磨砺的,而铁梅的戏曲磨砺开始得比常人更早些。
当年的沈福存,每天下午5点即搬上一把椅子,泡好一杯浓茶,就坐在那里等着放学归来的铁梅,而这个傍晚的固定时间段也成为沈福存后来坚持大半生的吊嗓时间。每天,当铁梅将自己玩耍的冲动压制下来坐在小板凳上时,沈福存就开始一字一句教女儿学唱京剧,而且无一例外教的都是样板戏中的旦行唱段。沈铁梅记得很清楚,“学得不专心要挨尅,唱得不认真要挨尅,叫唱时不唱也要挨尅”。沈福存还为女儿学戏定了一个严格标准:“荒腔走板那更是不允许的,非要达到有板有眼、字正腔圆、音准韵谐的要求不可。”在年幼的铁梅心中,父亲在学戏这件事上对她非常严厉。有的时候,想出去找妹妹玩,被父亲严厉地呵斥,不得不哽咽着喉咙,一边哭一边唱;有的时候,沈福存想训练铁梅当众表演的胆量,就让女儿在朋友面前演唱,而害羞的铁梅无比抗拒,待朋友走后,父亲必然对她又是一顿揍。沈福存将自己师父的教导告诫铁梅:“要想在台上有出息,台下就要豁得出去,不能要面子!”
孩子的可塑性是极强的,渐渐地,铁梅习惯了父亲严苛而高强度的练习。不懂得唱功,也无所谓技法,但是在父亲的口传心授下,靠着一遍遍地模仿父亲,将所授掌握于胸。这其实是戏曲传承最亲近、最有效的方法,也是沈福存入“厉家班”后学戏路径上自己所欠缺的,而在女儿学戏的道路上,他拿自己一生的经验来弥补,因此丝毫不敢怠慢。
铁梅学戏这件事,沈福存是坚定的。有一段时间,他声带小结了,按医生叮嘱是要噤声的,但就在铁梅欢欣雀跃,觉得终于可以偷闲一下了,却发现父亲依旧坐在那张椅子上等着她。父亲竟然改用手势和口形无声地教她学戏。手张大就是放大声音唱,伸出小指就是要降低音量,如果做出波浪形的手势是该唱擞音了。这种在童年时就开始的专业训练,无疑对铁梅未来的成才是有巨大助益的。沈福存定位清晰的培育,也渐渐让铁梅具备了坚韧的耐力以及良好的艺术鉴赏力,并成为她终生的财富。在规范的、典雅的京剧唱腔中成长起来的铁梅,此后虽然踏入了川剧领域,但是京剧的滋养已经熔铸在她血液里,也终将反哺于她的川剧艺术。
只有懂得了舞台的意义之后,铁梅才真正明白了父亲曾经内心深层的情感动机。热爱表演这份职业的演员内心对舞台都是有一份渴望的,父亲不能绽放于自己痴迷的旦行舞台,内心是痛苦的。
在沈福存的训练下,10岁之前的铁梅掌握的京戏唱段就非常多了,八个“样板戏”中的旦角唱段都可以像模像样地唱出来。在重庆市京剧团的家属院内,人人都知道沈福存的大女儿是个唱戏的好苗子。在小学里,铁梅自然也是班级里的文娱骨干,不仅参加学校内的各种文艺表演活动,还经常到街头宣传演唱。沈福存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不过也提醒女儿要学会保护嗓子,不许出去乱唱。虽然妻子许道美是川剧演员,但是沈家二代却都只爱京剧,除了铁梅之外,渐渐长大的二女儿红梅和三女儿冬梅,也都独宠京剧。当然,两人虽没有姐姐那么精通,但也经常会时不时唱一段京剧玩玩。所以,京剧团里演戏,她们三人常常爬墙头,只为了能看戏。
左图:20世纪70年代,沈家三姐妹(左起 :沈铁梅、沈红梅、沈冬梅)和母亲许道美
右图:20世纪70年代,沈家三姐妹(左起:沈冬梅、沈红梅、沈铁梅)
沈福存虽然在专业上对待铁梅极其严厉,但是在生活中却是温润和蔼,甚至是极其幽默的。在三个女儿面前,最喜欢说笑话的他,总是把孩子们逗得哈哈大笑。他经常将自己少得可怜的头发用梳子梳成一片瓦的样子,并将其从前额梳下来,很滑稽地用鼻子和嘴巴将梳子夹住,然后活灵活现地走几步。在孩子们心中,父亲就是家里的开心果,所以只要父亲在家里,孩子们就都喜欢围着他团团转。
沈福存是一个有着顽童心态的父亲,他总能和三个女儿玩在一起,而且他还用自己的细腻呵护着那个艰苦岁月家庭中的温暖。20世纪70年代的沈家,在女儿们的记忆中,父亲总是喜欢给她们制造一些小惊喜。他时不时带点孩子们喜欢的糖果或柑橘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父亲给孩子们买回的橘子都是既漂亮又个大,而心灵手巧的沈福存还能够把它变成漂亮的小橘灯,这成为物质匮乏时代留给孩子们童年时的一抹亮色。
20世纪70年代初,沈福存终于站稳了“样板戏”的舞台时,他每天演完戏都照例会有好吃的“样板饭”带回来。这对于三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来说竟然是最幸福的时刻。晚上九十点钟,本来应该早上床睡觉了的孩子们,只要一见到父亲回来了,马上光着脚下床,第一件事就是围着父亲的饭盒,充满期待地打开看看里面会藏着什么好吃的。此时的沈福存,虽然已经很疲倦,但是看到这面前叽叽喳喳的三个可爱的女儿,精神头就又来了。看着三个孩子抢着把“样板饭”都吃了个干干净净,此时空着肚子的沈福存以一小盘油酥花生米或剩菜下酒,心中也是会生出巨大的满足感。
女儿喜欢黏着父亲,还体现在早上的梳妆时间。她们都喜欢选择排排坐在父亲面前,让他给自己梳头,因为父亲梳头既温柔又舒服。在女儿们的记忆中,父亲的手很轻很温柔,当梳子滑过女儿的头发时,他总是很有耐心,遇到头发打结,也会很小心地用自己的手扯着头发慢慢理顺,最后为女儿们梳个漂亮的大辫子。父女之间都很享受这每天的特殊时光。作为川剧演员的母亲,也很辛苦,不仅要背戏,还负责收拾家务、洗衣服,经常是一边把唱本放在洗衣盆旁边,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家子倒也其乐融融……
既是父亲,又是女儿艺术道路和人生道路上的导师,这就是沈福存人生后半段的重要角色。成年后的铁梅,每一步都离不开父亲从旁的点拨,父亲既是她成长的一面镜子,又是她艺术之路上的灯塔。谁又能想到,如今台前光芒四射的“川剧女皇”沈铁梅,在她少年时竟然对川剧不感兴趣,甚至有些轻视呢?
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知识青年下乡成为组织化的行为,“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号召,让几千万初中生投入到广阔的农村中去。到了70年代末,上山下乡政策渐渐趋于尾声,尽管如此,初中即将毕业的铁梅同样也面临着下乡插队的境遇。也正是此时,重庆市文化局副局长黄启璪一次见到沈福存,对他说:“福存啊,你们要替铁梅想一想她接下来该怎么走啊!我也是有女儿的母亲,孩子下乡插队去了,这种母子分离的痛只有自己知道。现在铁梅也面临下农村,她唱得那么好,又有艺术天赋,要是孩子下乡了,想家了,孩子痛苦,你们也痛苦,你可要考虑清楚啊!”
沈福存从小家境贫寒,父亲早逝,亲情的缺失让他心中形成了朴素而根深蒂固的家庭观念——自己的孩子能够留在身边,全家人其乐融融才是最大的幸福。惧怕分离的痛苦始终藏在沈福存的心底,每每一碰触就仿佛被击打一般。记得,孩子年幼的时候,他和妻子就因为演出任务繁重,经常一走少则一个星期,多则一个月,只能把三个女儿扔在家里,托邻居帮忙照看。有一次,又是演出出发的一天,沈福存刚把行李扔到下乡演出的卡车上,人上了车,猛回头一看,三个娃娃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每一个都抹着眼泪。沈福存瞬间伤心异常,车上的其他人看到这一幕也都纷纷落下泪来。所以,当他意识到自己寄予最多希望的女儿铁梅可能因为上山下乡而远离自己的时候,他瞬间仿佛初醒,开始思考铁梅的未来。
当年的黄启璪,是沈福存最信赖的同乡,也是沈福存心中亲切的大姐,自己最尊重的卓有远见的领导。她建议铁梅报考川剧学校,因为那一年京剧团不招学员,只有川剧学校招生。有的时候,人生的选择是具有极大偶然性的,弃京从川,对于铁梅来说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理由,而这个决定却彻彻底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当沈福存将黄启璪的想法与妻子商量,并试探性地与女儿商量改学川剧的时候,却被铁梅一口否决。那时的铁梅,虽然才14岁,但是在性情上有着川女的个性,不仅有自己的主意,还十分倔强。在艺术上,沈福存对一个人才的判断是准确而全方位的。后来铁梅才知道,父亲曾说过“如果铁梅身高再高点,我就让她去学京剧了”。直到铁梅在川剧界享有盛名的时候,才越来越意识到父亲对自己的细腻考量和用心良苦。
当年的铁梅还是听从父母的建议报了川剧专业,她匆忙向母亲许道美临时抱佛脚学了一段川剧高腔《双拜月》,就上阵应考了。考取之后,沈福存了解到学生毕业是要全四川省分配的,于是沈福存当机立断阻止了女儿前去报到。直到半年后,当四川省川剧学校重庆班招生,铁梅再次考取后,才终于令沈福存得偿所愿。既考上了戏校,又留在了重庆。
求学
1979年12月,铁梅进入四川省川剧学校重庆班,开始了她的川剧生涯。向来为人处事谨慎的沈福存给女儿定下规矩,在学校要尊师、刻苦、亲和;艺术上,在戏校五年期间不许唱京剧!沈福存在艺术上是纯粹的,他希望女儿先断掉学京剧的念头,专心致志地把川剧学好。在铁梅眼中,父亲对她的要求并没有因为铁梅进入戏校而有丝毫的松懈,戏校老师严格,他比戏校老师还严格。母亲更向铁梅传达了父亲对她的告诫:“你父亲说了,如果你在戏校不务正业,谈恋爱,他就打断你的腿!”也正是如此,当年戏校的铁梅在练功学戏上是自己跟自己最较劲的那一个。
学川剧半年后,铁梅迎来她的川剧首秀《桂英打雁》的演出。值得骄傲的是,铁梅是她们同年入校的学生里首个登台的学生。这出《桂英打雁》是著名川剧男旦胡裕华老师和涂卿芳老师亲授,历来是检验川剧新生能力的一块“试金石”,因为它文武皆重,唱做兼备,很考验演员的技艺表演能力。当时的教学老师都夸铁梅有悟性,是个好苗子,表现得很不错。而此时在台下,铁梅最重要的观众,即是父亲沈福存与母亲许道美,看着女儿长大终于也在舞台上绽放,他们是欣慰而激动的,但是他们也默默记下了女儿唱腔和表演上的不足,回到家后马上与女儿对表演进行“全面解剖”。这也是成长中的铁梅与父亲之间渐渐形成的一种默契。
随着铁梅学艺之路的成长,沈福存对铁梅的爱全部体现在对她细致入微的点拨上,无论是唱腔,还是表演的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在铁梅的记忆中,挑刺只是最轻的提醒,父亲有的时候会夸大自己在身段与唱法上的问题,在当时的铁梅眼中简直是丑化,这种颇为刺耳的指摘、有些损人的点拨,对心理还不够强大的铁梅是刺激的。沈福存却说:“就是要刺激你,要你在刺激中记住教训,要你知道好演员是用汗水泡出来的!”是的,沈福存要让女儿也明白一个道理,没有谁是天才,即使有,也不是自己。唯有加倍努力,才能不断超越自己走向艺术的更高峰!
在铁梅的艺术初期,沈福存对待女儿是“牵手”而前行。这表现在,自从女儿学川剧后,为了要帮助女儿演好角色,他开始像自己演戏时一样仔细琢磨人物了。其实,作为重庆人的沈福存一直就深深浸染在川剧的大氛围中,且不说自己青年的时候就喜欢看川剧,而且妻子许道美也是一名川剧演员,他常常会在艺术上给妻子提出一些建设性的意见;他还结交了许多川剧团的朋友,与川剧名角切磋技艺,交流艺术心得更是常有的事情。所以,沈福存与川剧本来就是融为一体的。父爱如山,沈福存不仅帮助铁梅钻研她的每一出戏的人物和表演,而且只要铁梅有演出,沈福存不分大小,不是在后台把场,就是在观众席里观看。后来,铁梅发现了一个规律,如果当天演完戏在后台卸妆时没有看到父亲如常那样来后台看她,就知道这一天,自己一定是演得不够好,回家要挨一顿训了。
沈福存指导女儿沈铁梅
沈福存懂戏,会看戏,更会说戏,每次都能在细枝末节之处提出建议,教女儿怎么塑造人物、成为人物,并叫她在戏缝里演戏。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铁梅飞速成长。1981年,重庆市举行青少年戏曲会演,16岁的铁梅靠着川剧《贵妃醉酒》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赢得了山城戏剧界的关注。这出戏和铁梅的《凤仪亭》后来被业界高度评价为具有京昆雅韵。
在沈福存眼中,虽然铁梅在学戏方面成绩很突出,但是在人情方面还是稚嫩的。有的时候,面对女儿的一些困惑,他会用自己的人生经验来开导她,教她学会换一个视角看问题。
青年时期的铁梅,虽然在戏校成绩上总是最优秀的那一个,但是由于性格直率,在为人处世上总是遭遇突然飞来的“暗箭”。参加“新苗奖”比赛时,她就遭遇了人生第一次“滑铁卢”。那次比赛,铁梅发挥稳定,结果却出乎意料,仅得了第九名。更令她沮丧的是,在汇报演出环节,她却被当作成绩优秀的演员上台汇报表演,年轻的铁梅无论怎样都想不通,她的心里无比委屈,觉得那为什么不让获得前几名的演员去上台演唱呢?最终,铁梅还是上台演唱了,但一结束,她就给尚在贵阳演出的父亲写了封信,倾诉自己不公平的遭遇。沈福存很快回复了她的来信:
可爱的女儿:
你的来信爸爸已经收到,爸爸很为你高兴。
能够获奖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参加比赛的小朋友那么多,所以能够获奖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至于最终的名次,爸爸认为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经过这次比赛,铁梅得到了锻炼,得到了提高,你说是不是?至于你信中所说的不公正,也没必要太计较,最后让你上台演唱,其实不就是对你最大的肯定与表扬吗,有时老师也会犯错误的,就像爸爸有时也犯错误,铁梅不是一样原谅爸爸了吗?
其实,沈福存看到女儿的这封信内心又怎么可能不难过呢?当时的他甚至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这种心情是复杂而痛楚的,只是,他不能把任何负面的情绪传递给下一代,他唯有用温情的鞭策和鼓励来安慰自己的女儿。
对艺术的韧劲,是沈福存基因中的一部分,如今遗传给了女儿铁梅——向内,逼着自己在艺术上野蛮生长。这是沈福存自己的成长经验,现在也成为女儿铁梅的成长经验,两代人之间的潜移默化悄悄传递着。在沈福存身体力行的教育下,铁梅也认定了要用全力精进自己的技艺。可能正是这种摒弃复杂的纯粹想法,才能使演员在专业的河流上行得“万年船”吧!
1985年,20岁的铁梅从省戏校重庆班毕业,进入重庆市川剧院,当时川剧院为重庆班全员组建了“青年集训队”。初进川剧院的铁梅在艺术上的光芒就开始闪耀。1985年10月,50岁的沈福存和20岁的沈铁梅同时参加在重庆举办的雾季艺术节,正式开启了父女二人的艺术接力。艺术节上,来自北京的文艺界人士曹禺、张瑞芳、刘厚生、吴祖光等,被铁梅出演的《凤仪亭》吸引,铁梅“带戏上场”,把身处权谋旋涡的貂蝉心机表现到位,让貂蝉的首次亮相便暗藏戏剧张力。更重要的是,铁梅的《凤仪亭》突破传统高腔范式,将京剧程派“疙瘩腔”的断续音线与四川清音“吟吟腔”的灵动节奏相糅合,尤其在“秋波那一闪”的唱演中,三处下走的低音小腔配合眼波流转,将貂蝉的机敏心计外化为可听、可感的舞台语言。这种声腔革新,既保留了川剧本色,又注入了西皮二黄的细腻层次,使得这段唱腔显得清新有趣,旋律错落有致,与众不同。而沈福存与沈铁梅同台献演更成为当时艺术节上一道美丽的风景。沈福存的影响力在1983年全国巡演时早已蜚声在外,而年轻的铁梅则甫一亮相,即以大气的台风、端庄的扮相、精湛的唱功、到位的表情引来赞赏。而当北京的文艺界大家们知道这位小姑娘就是沈福存的女儿时,更加感叹虎父无犬子,尤其是当时的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刘厚生先生看了铁梅的表演后,特意叮嘱年轻的铁梅一定要去争夺北京的“梅花奖”。当时的铁梅还是第一次听说“梅花奖”的名字,她暗暗将厚生先生的叮嘱记在了心中。
父亲沈福存指导沈铁梅妆发
这部让年轻的铁梅在川内即被外界看见的《凤仪亭》,可以说是一部将川剧表演与京剧智慧深度交融的戏,之所以如此,当然也离不开沈福存对她的指导点拨。
女儿第一次在北京的专家面前亮相便获得了认可,作为父亲,沈福存当然是兴奋的,不过,他知道,铁梅的艺术还有很漫长的道路要走,继续提高是必然的。此时,拜名师对于铁梅来说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于是,为女儿择师,就成为沈福存思考的首要事情。
但是,拜谁为师呢?在重庆川剧界,有众多的名家,许倩云是一位重量级人物,沈家一直与许倩云交好,同时当时的许倩云还是重庆市川剧院的副院长。按理说,沈福存让女儿拜许倩云为师于情于理、于己于人都是合适的。但是,经过沈福存的深思熟虑,也经过当时重庆市川剧院川剧名家周继培、高凤莲的引荐,他决定让女儿拜成都的竞华为师。
为什么沈福存会让女儿舍近求远,远赴四川成都拜师深造呢?是因为,每当沈福存面对艺术时,那颗最纯粹、最完美、最执念的心就占据了上风。铁梅在重庆学戏多年,重庆当地名家均已对铁梅有过多方面的指点,此时,唯有跳出重庆川剧圈,去吸收不一样的川剧养分,才可能让铁梅的艺术实现新的飞跃。值得深思的是,沈福存与竞华老师并不相熟,他对这位川剧名旦的了解也和普通观众一样,来自一场竞华在重庆的演出。当时她出演的《三祭江》和《思凡》让沈福存深深折服,他觉得竞华唱功卓著,也极善于吸收借鉴其他姐妹艺术的音乐元素,在行腔中,竞华擅于用连续短促顿挫的小腔和装饰性的花腔来增加唱腔的韵味,从而形成自己独树一帜的风格。这一点与沈福存的艺术观念是不谋而合的。沈福存是戏曲行家,当然能够领悟到谁是最适合铁梅的。所以,认定铁梅要拜竞华为师。
当年,崭露头角的铁梅远走拜师一事,在重庆川剧界引来了一些震动,但是1987年10月10日,铁梅还是如愿拜在了自己无比崇敬的川剧表演艺术家——竞华老师门下,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竞派弟子!
很快,一年后的1988年是沈铁梅艺术人生中的重要一年,这一年首届中国戏剧节举行、“梅花奖”评选在即,这对于年轻的铁梅来说都是人生中的第一次。在来北京之前,争夺这一年的“梅花奖”才是铁梅的最大心愿,但是,她只有出演三出折子戏才能有资格争夺此奖。经过多方斡旋,铁梅终于能够在参加完首届中国戏剧节之后,再以重庆市川剧院“青年集训队”为班底单独组台在京再演两出折子戏,而这是重庆川剧阔别20多年后重返京城舞台。
那一年,铁梅23岁,青春勃发,当了解到自己最终可以在京城舞台演三出折子戏时,即开始了与竞华师父同吃同住的集训式练习,为接下来的晋京演出厉兵秣马。作为父亲,沈福存对于女儿铁梅的艺术水平是确定的,但是他也很明白现实的人为因素是难以预测的。他和妻子怀揣着对未来的不确定,与女儿铁梅一同踏上了重庆开往北京的列车。而铁梅也带着恩师竞华和各方帮助过她的老师们的嘱托,第一次远赴他乡去参赛,内心也是忐忑的。
1988年11月28日至12月16日,首届中国戏剧节在北京举行,中国戏剧人齐聚首都北京,开启了长达半个多月的艺术上的切磋竞争。这场盛会由全国三十三家演出单位参与,共演出十四台大戏、六台专场小戏,演出剧目包括话剧、戏曲(如川剧、昆曲、评剧、湘剧、梨园戏等)等多种类型。当年刘厚生先生钦点的铁梅也在其列,以一出《三祭江》参加了四川省川剧院的折子戏专场,唱响了北京舞台。紧接着,铁梅以《凤仪亭》与《阖宫欢庆》这两出折子戏在北京舞台上继续亮相,以对不同人物的演绎获得了评委专家们的认可。沈铁梅第一次赢得了中国戏剧表演艺术最高奖“梅花奖”,这也是重庆川剧首次获得这一殊荣。
1989年,沈铁梅获得“梅花奖”后与沈福存(右)、恩师竞华(左)合影
其实,当年女儿争夺“梅花奖”,最紧张的人大概是沈福存了。女儿虽然在艺术上无可挑剔,但是因为年轻,也会有一些异样的声音:“她还年轻,可以先把机会留给年龄大一些的……”当这些话语传到沈福存耳中之时,向来最是以艺术标准来衡量演员水准的他,心中的倔劲上来了,他对铁梅说:“铁梅,不要有压力,如果我们这次没有评上,今后再也不来北京了!”在生活中,总是圆融的沈福存一遇到艺术评判的不公平,立场是鲜明的。女儿的艺术,作为父亲是了解的,对女儿最强大的支持就是坚定地站在她身边给予她鼓励。
所以,当23岁的女儿如愿获得了国家级别的戏剧表演最高奖,当女儿的艺术被戏剧界国家级平台承认的这一刻,沈福存无异于实现了自己的登顶,内心感到无比荣耀。后来,铁梅回忆自己第一次得“梅花奖”的情形时也感慨道:“那时候条件非常艰苦,我的压力也很大,好在有父亲母亲陪着我一起,给我加油、鼓劲儿。我们住在灯市口的地下室,全部开销靠的是父亲的工资,记得演出前,他们还给我弄了一碗当时觉得最好吃,也很贵的加州牛肉面。”曾经的磨砺在时过境迁之后都化作了美好的回忆。
能顺利拿下“梅花奖”得益于当年的铁梅在众多竞争者之中的突出的表演和演唱能力,而这离不开拜师之后竞华师对她毫无保留地悉心教授,在此之下,铁梅的演唱发生了质的飞跃。
《三祭江》是竞华师的代表作,也是她传承给铁梅最重要的一出折子戏。这出戏是唱功戏,虽然做功平实,但很考验演员的嗓子和音乐表现力。在竞华师的改革下,《三祭江》只用【胡琴】与【弹戏】两种声腔演唱。孙尚香边唱边走,来到江边,满怀悲愤与激昂,投入滚滚长江。铁梅在表演中整体继承了竞派的声腔特点:善于使用快速连续、短促顿挫的小腔,用华丽装饰性的花腔达到润腔悦耳,使唱腔具有缠绵不绝的韵味。同时,她更是在父亲的建议下,设计新腔,逐渐形成自己个人的胡琴腔风格。
在铁梅的艺术道路上,竞华师和父亲沈福存以各自的完美追求发挥着作用。
沈福存是个从不满足于单纯依循前人的演员,因此,在女儿的艺术道路上,他也在思考怎么能让女儿将这出老折子戏唱出自己的特色来。他将京剧声腔技巧系统化融入川剧演唱体系,突破了川剧【胡琴】和【弹戏】缺少力量感的特点,如一祭的首句唱词是【二黄阴调】“纸钱灰化蝴蝶随风飘荡”,沈福存在指导铁梅唱这句的时候,提议在“化蝴蝶”这儿可以加一个从京剧样板戏《龙江颂》里借过来的“小弯”,吸收京剧青衣【反二黄】及【哭头】的旋律,让风格深沉哀婉,这个腔一下子就变得更好听了。再至“飘荡”二字时上扬放腔,到轻吟一声“皇叔啊”,经过沈福存的点拨,运用大过板的节奏处理改变了传统川剧此处无剧场效果的缺陷。沈福存还要求铁梅在演唱时要有骨头有肉,突出逻辑重音来,如当唱到“三国中恨曹操是第一奸党”,沈福存就要求铁梅唱出其中“党”这一个字的语气来。他常常告诉铁梅,演唱的最高境界其实就是说话,所以在唱的时候要吐字清晰,口腔要松弛。沈福存把自己对行腔的理解注入女儿的表演中,在《三祭江》中沈福存给予铁梅的不落痕迹的变化,竞华师都十分首肯。
《三祭江》后来也成为铁梅的代表作。在今天,我们听到的铁梅演绎的《三祭江》,既有竞华师如“工笔、行书、狂草”的声腔布局,也有沈福存结合京剧西皮、二黄行腔的经验突破了川剧固有传统的唱腔方式。从一祭刘备【反二黄】的工笔勾勒,到三祭张飞【弹戏苦皮】的狂草泼墨,每个板式转换都暗合孙尚香的心理裂变。这些都源自竞华师对铁梅的悉心传授。而沈福存演唱时则在节奏、力度、劲头,甚至乐队处理的微调上给予女儿提点,使得铁梅的《三祭江》呈现出了与川剧别家旦角不同的感染力。
如果说,竞华师对铁梅川剧艺术是精进深造,那么,沈福存对女儿最根本的塑造在于审美高度、端庄台风,更在于对人物内心情绪的把握上。在铁梅的回忆中,常常提到父亲说的一句话:“情绪对了,身段也就对了!”父亲“以情驭技”的表演哲学也深植在铁梅的内心。其实,沈福存传授给女儿的不仅仅是技法,更是如何将传统的程式美学转化成为人物服务的表演方法。
摘“梅”之后
20世纪90年代初,沈福存正式宣告息演。意外的是,“梅花奖”荣归的女儿也并未大展宏图,相反由于一些遭遇离开了重庆川剧舞台。父女二人同时离开自己热爱的舞台,陷入事业低谷,让这个平时本来气氛欢快的家庭沉浸在低气压中。
也正是1989年至1993年铁梅在重庆身处困境的阶段,她在北京的影响力却逐渐扩大,一扇一扇颇有诱惑力的“大门”向她打开。1990年,她参加了“双拥晚会”后,被总政歌剧团发现,随后总政歌剧团向她抛出了橄榄枝,邀请她参演歌剧《党的女儿》,并希望铁梅能够调入。对于这样的中央大单位,铁梅肯定是心动的。重庆文化部门的领导纷纷来到了沈家劝说铁梅不要走。与此同时,沈福存也考虑到女儿在戏曲表演上的才能,希望她能坚守在川剧事业上。他语重心长地对女儿说:“我们是喝着两江水长大的,市里的领导给了你关怀,老师给了你指教,父老乡亲给了你掌声,你要对得起家乡。”铁梅从小就极其尊重父亲的建议,于是在父亲的循循善诱下,那一扇一扇的门关上了,最终铁梅还是留在了家乡。今天的铁梅想起这一人生的插曲还略微有些遗憾,但是现在她的生命已经被川剧填满了,当初的这个选择其实也是命运的安排。
当年离开了重庆市川剧院的铁梅很快就彻底无戏可演了。20世纪90年代初,“下海”是一个热词,但没想到本来拥有似锦前程的铁梅也成了其中一分子。她只能学习做点小生意,挣点钱打发时光、补贴家用,彻底与舞台绝缘。但是这样的日子难道真的是曾经享受过舞台、感受过舞台美好的沈铁梅内心渴望的吗?当然不是!悟尽人世沧桑的沈福存不能接受年轻且前途无限量的女儿如此跌入人生低谷,他内心无比煎熬……唯一不同的是铁梅的麻辣性格与父亲的隐忍性格大为不同。
舞台,时时在铁梅的心中闪现,朋友们也不断鼓励她重回舞台。于是,铁梅决定办一场个人演唱会。这个想法获得了父亲的支持,他希望女儿能够借此机会重新站起来!
1994年10月25日,在四川省会成都市锦城艺术宫,“蜀调梅音”沈铁梅个人演唱会成功举办。又站在了舞台上的铁梅,以川剧、京剧、评剧、安徽黄梅戏、湖南花鼓戏、四川民歌、曲艺清音,甚至歌剧唱段轮番展示自己。这场演唱会综合呈现了铁梅的演唱能力,同时也体现了一位戏曲演员在声腔艺术上的积淀。许久不登台的沈福存,作为父亲,此时的支持是对女儿最大的鼓励,他与铁梅以一段京剧《武家坡》的反串表演唱响了锦城艺术宫的大舞台。那也是父女俩的首次公开合作,沈福存唱老生,沈铁梅唱京剧,将演出拉向高潮,令全场观众听得热血沸腾。那一晚,铁梅内心压抑了许久的表演欲望再次被激起,演唱会结束后,铁梅回到了川剧院。可是,父女之间的关系却因为一件事陷入了冰点。
刚回来工作不久,铁梅正在团里排演魏明伦编剧的荒诞川剧《潘金莲》。一天,铁梅在家中哼唱京剧,被来拜访沈福存的欧阳明导演听到了,他正在为寻找自己新戏的女主角犯愁,顿时对铁梅很感兴趣,认定了她就是自己新戏《神马赋》的女主角朱芳娘。《神马赋》是欧阳明导演为当时重庆市京剧团即将上马的一台大戏,而铁梅的京剧唱得如此有味,令欧导很是惊喜,于是盛情邀请铁梅加盟该戏。这对于铁梅来说无异于莫大的惊喜,自己虽然从小就学京剧,但是还真的没有登场过,京剧的戏瘾被勾了起来,她很高兴地应承了下来。
演《神马赋》,极大满足了铁梅从小就想唱京剧的梦想。可沈福存却不同意让女儿出这个风头。其实,他的顾虑不无道理。一方面,这是一部重庆市京剧团创排的戏,铁梅并非专业京剧演员,向来谨慎的沈福存担心女儿的行为会招惹麻烦。另一方面,沈福存对艺术的要求向来是高标准,女儿虽然在唱功上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但是京剧是一门唱、念、做、打的综合表演艺术,女儿真要上台演出,这可是巨大的挑战,绝非儿戏。其三方面,铁梅是自己的女儿,在戏曲圈外漂泊多年,现在终于重回舞台,他生怕女儿又因这次冲动再次断送她的前程。
可铁梅也有自己的想法,只要想干的事情从来没有瞻前顾后的。她从小就有着唱京剧的梦想,这个机会着实难得。彼此各怀心事,父女俩竟然冷战了整整一个月。
上午,铁梅随《神马赋》剧组在楼底下京剧团的排练场排练,沈福存就在楼上默默注视着她;下午,铁梅就会赶到川剧院的排练场排《潘金莲》。每每铁梅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之时,总能发现在餐桌上早已备好了丰盛可口的饭菜。沈福存不与女儿打照面,也不与女儿说话,但是他知道每天辛苦排练,营养是一定要跟上去的。父女之间的冷战,后来还是在铁梅的执着和刻苦排练的坚持下终于打破了,一个半月后,沈福存主动走进排练场跟铁梅说话并指导她的表演。父女俩的破冰,让他们在情感上更靠近了。最终,沈铁梅凭借这个戏获得了1995年第四届中国戏剧节优秀表演奖,这反倒成了沈福存到处跟朋友“炫耀”的一件美事。
直至今天,沈铁梅已经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川剧代表作——《金子》《李亚仙》《江姐》。而这每个脚印落下去,在铁梅的身旁都少不了父亲沈福存的身影。
川剧《金子》最初的名字叫《原野》。当年的四川,在徐棻、魏明伦等本土编剧的力量下,川剧现代戏已经出现了很多优秀的作品。1997年8月,重庆市川剧院编剧隆学义根据曹禺同名话剧改编,著名导演熊正堃执导,沈铁梅担任女主角的川剧《原野》上演。当时那版基本依循话剧的人物关系和结构设定,和今天看到的《金子》面貌有很大的区别。但是,看罢《原野》的沈福存以他敏锐的艺术嗅觉和判断力,意识到这出戏很有矛盾冲突,有大前景。时间跨越到1998年,沈铁梅担任川剧院的副院长,而新院长蒋中佑走马上任,他再次征询了沈福存的意见后,决定重抓《原野》。此时,编剧隆学义有了新的思路,他对自己的原剧本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改,在他的心中铁梅的演唱优势在之前的版本中并没有发挥出来,于是决定改以金子为主角,拉出了一条着力展现这一叛逆女性性格中的善良美好、磨难中的痛苦撕裂、迷茫中追求希望的心理主线,并设计了金子核心唱段。新一版《原野》在第一版基础上由胡明克执导,破茧成蝶,成为大家后来熟知的《金子》。川剧《金子》一炮而红,成为川剧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
2010年《金子》演出后,沈铁梅与父亲沈福存合影
可在创排之际,对于铁梅最大的挑战是:她从没演过现代戏,因此,如何塑造金子这一人物,如何运用戏曲程式表演创造这一角色,父亲沈福存依旧是她最坚强的后盾。可以说,铁梅在《金子》中表演上的突破,凝结着父亲沈福存的智慧。如金子的脚步问题,怎么样体现戏曲的快步、慢步,怎么样体现现代人的生活步伐,这在现代戏创作中是一个课题。沈福存用他的创作思维给女儿做出了准确的示范,比如在出场时的脚步,两步放大的圆场,随后几步放大的慢步。将两步戏曲步法和两步生活步伐结合起来,这样达成的效果是既有了戏曲程式,又有了现代人走路的感觉,如此融合就解决了现代戏创作中步法“生活化”和“戏曲化”相结合的问题。再比如第二场表现金子与情人仇虎之间似干柴烈火般的爱情时,沈福存给她示范一些脚步、撞肩和眼神、手势等微小的挑逗动作,一下子就把金子对欲望的渴求展现出来。这些细节的处理可谓在对真实生活的观察之上,于戏曲的节奏中对程式表演的创造与生发,最终上升到情感的层面。
可以说,沈铁梅塑造的金子这一形象是川剧现代戏人物谱系中的一个界碑,这得益于沈福存在表演中对性别美的重视。他告诉女儿,演女人就要揣摩女性的情态,演男人,即使是小生行也要有男人该有的性别感。从步法到眼神,再如撞肩这些所谓体现女性情态的动作,都不是完全模仿现实生活的,相反是要进行艺术夸张,要突出其趣味性和感染力,而这都是从戏曲程式中生发出来的,是在戏曲节奏和音乐性之中的。沈福存对铁梅的这些点拨在后来的《金子》中被铁梅发挥得极其到位,一个大胆的、得理不饶人的、追求爱的女性被鲜活地表现出来。
1999年4月22日,经过打磨修改,由《原野》正式更名为《金子》的川剧现代戏在重庆市文化宫剧场上演。1999年8月19日,《金子》参加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50周年全国优秀剧目献礼的开幕演出,大获成功。父亲,是沈铁梅艺术的一面镜子,还是一盏照亮前行的明灯,时刻提醒铁梅走正道、敢创新。作为一名旦行演员,沈福存在塑造女性形象上很有方法,而在女儿的艺术道路上,无论是现代戏,还是新编古装戏,其实,把自己在传统戏中沉淀下来的细腻唱做信手拈来地喂给自己的女儿,对铁梅就是最宝贵的营养。
2007年,新编川剧《李亚仙》上马,这是重庆市川剧院倾力打造的一部根据传统川剧《绣襦记》改编的新剧目,当沈福存看了剧本之后,对这个戏很喜欢,于是,重庆市川剧院聘请他为这出戏的艺术顾问。
以古人照见今人,是川剧《李亚仙》的创作初衷,这个李亚仙在个人命运选择的决绝上是崭新的。基于需要全新地诠释人物,沈福存告诉铁梅“安静地演、冷静地演、细细地演,将动静处理,人物层次演出来”。在一些细节上,更是给予铁梅手把手的指点。比如李亚仙和郑元和第一次见面时李亚仙的眼神处理,沈福存告诉女儿,要区别古代人和现代人的情态。古代女人看男人的时候,要先耷眼皮,由下往上看,对眼神,再耷眼皮,对眼前人表现出先羞涩、后思索、转身与观众交流,这一系列眼神的躲闪、对眼睛的遮挡,然后再回望的动作衔接其实是对生活的夸张和提炼,也体现出女性特有的情态。如果一见男性就马上露出笑脸,这样的表演缺乏层次,不能把女人一见钟情后内心的情绪变化过程体现出来。所以,在舞台上对性别美的强调是对生活细致观察的艺术化表现。而这些都是在戏曲规律内的创新,可谓在平淡之处见波澜,都是沈福存作为男旦演员多年的经验总结。
在李亚仙的角色定位上,沈福存告诉铁梅,李亚仙虽然是妓女形象,但是定位一定是高级的,大气的风度,可以借鉴京剧表演的派头。在唱腔音乐上,铁梅多用川剧【高腔】精髓——“徒歌”清唱,既回归了川剧的传统特色,又发挥了铁梅好嗓子的优势。沈福存时常提醒她:“一些水平不够的演员,唱戏就跟吵架,不停地洒狗血。梅儿,唱戏要娓娓道来,要轻松地唱,唱的最高境界就是说。”结合人物性格,《李亚仙》中的铁梅唱起“徒歌”来“高不刺耳,柔不矫作,腔随情变,以情带腔”。
20世纪90年代,是沈福存人生的低谷期,内敛的他很少会把自己的情绪表露在家人面前,但是一包一包的烟抽着,一杯一杯的酒独自饮着,有的时候,用打麻将的方法一天一天地消磨自己的时间,他内心的苦闷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黑洞笼罩着他,而90年代后期,随着女儿铁梅回归舞台,随着《金子》的创作,再到21世纪之后《李亚仙》的创作,沈福存几乎把大部分注意力投注到了帮扶女儿的身上。而铁梅从模仿到思考父亲为什么这样创作人物,经过舞台的淬炼后,也更懂得了无论演什么类型的作品都要从传统中找的道理。将现代戏与传统戏二者之间的壁垒打通了,是铁梅在艺术上的成熟,也是父亲沈福存最大的满足。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沈福存的艺术之火没有熄灭!当他看到女儿一步步走向了艺术的巅峰,走向了“三度梅”的高塔,那个一向对艺术苛刻的父亲,也不由得在女儿面前由衷感叹:“铁梅,的确唱得好!”听到此话的铁梅已经年近而立,坚强的铁梅内心的脆弱被父亲的这句话激发,不禁泪流不止。这是两代艺术家之间的默契。
除了对女儿的影响,进入21世纪后,沈福存还把对戏曲的痴迷用在了收徒讲学上,同时,他也零星回归舞台,因为,热爱他的观众无法忘记他。而在他的晚年,最令他兴奋的一个高光时刻应该是获得“中国金唱片奖”吧!
2010年1月23日这一天,是第七届中国金唱片奖组委会举行颁奖典礼的日子。北京奥体中心内灯光璀璨,观众的呼喊声、掌声不断,在众多获奖者里,有两个人是十分特殊的。在戏曲类“艺术家个人金奖”的获奖人名单上写着一对父女的名字:75岁的沈福存和45岁的沈铁梅!父女俩同时站在颁奖舞台上,这是中国金唱片奖有史以来第一次,而这张定格沈福存高光时刻的“金唱片”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张唱片。悲乎!
用一生在认真唱戏的沈福存,曾经是多么希望获得社会的认可,但是,他的艺术生涯却总是磕磕绊绊,不仅没有获得过任何奖励,有的时候连舞台都被剥夺。他唯一一次与奖项擦肩而过是在1983年随京剧团全国巡演北京站后。当他以自己精湛的表演俘获了业内外观众的认可时,北京戏剧界专家正在为首届“梅花奖”运筹帷幄,当时的选拔规则是“演员要从各地进京演出的剧目中选拔,参照当地反映入围”。以沈福存当时在北京演出的火爆程度,在艺术上当得起入选“梅花奖”的资格,但是当中国剧协的评委专家们调阅他的资料时,却遗憾地发现沈福存超龄了。当年的沈福存48岁,虽然仅超龄3岁,却成了他永生的遗憾。是时代遏制了沈福存的辉煌,或许也是命运的捉弄,让沈福存一次次被抛弃、再挣扎,在痛苦中踯躅前行。所以,当沈福存75岁高龄,当这个“金唱片奖”被他捧在自己胸前之时,他像个孩童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玩具一般,珍惜、激动,他内心的澎湃或许是同时站在领奖台上的铁梅无法真正理解的。
与父亲一同获得这个奖项,铁梅无疑也是激动的。只是,铁梅难以与父亲的心情感同身受,对于她来说,自己是站在父亲的肩膀上成长起来的,全国的大小奖项皆入囊中,这一个“金唱片”奖可能只是其众多国家级奖项中的一个而已。所以,当后来铁梅回忆起父亲获奖回到重庆之后的落寞,才真正体味到其实父亲要的就是那么一点点被认可。
沈福存的一生,就是在贫瘠的土壤中奋力生长的一生,他似乎从不缺观众的喜爱,但是他内心深处还潜藏着一颗孩童之心,这决定了他渴望被认可和重视,这是他一生存在的缺口!也许,这也是他性格中“阿喀琉斯的后脚踵”。
沈铁梅另一部重要的代表作《江姐》首演于2018年,那时,83岁的沈福存已经查出身体有恙,但是作为女儿艺术上的“拐杖”,他依旧每一场演出必到剧场观看。因此,在铁梅主演的新版《江姐》中,虽然是对川剧旧版《江姐》的复排,但是对江姐这一角色的塑造有显著的突破。父女的传承既体现在戏中,也体现在大戏落幕之后。
川剧《江姐》剧照
在成都的一次演出谢幕之后,一位成都的大学生看到台上的沈福存爷爷时,激动地流着眼泪告诉他,自己从小就喜欢听沈爷爷的戏,看了不下十遍《玉堂春》,沈爷爷真的把苏三演活了。这个小沈迷动情地说,戏中那些很小的细节最是打动她了,尤其是《三堂会审》里长跪后起身揉搓膝盖的动作,简直把她迷住了,这个苏三太娇媚了!此刻,身形消瘦的沈福存内心是丰盈的,一句“我再努力”承载了自己对艺境攀登的无涯心态。有观众的认可,自己的女儿也终于成长成了大树,唱了一辈子戏的沈福存应该也是圆满的!
2022年在第十三届中国艺术节上,《江姐》荣获文华大奖,但此时的沈福存却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尾 声
伶二代,能与伟大的前人成就、影响持平的演员本就不多,超越者更是千载难逢。沈家父女二人,却就是这样难得一见的奇迹。从“沈福存的女儿”的身份标识转换至“沈铁梅的父亲”的角色定位,这一过程不仅见证了沈福存与沈铁梅这对父女间身份的微妙更迭,更深刻地寓意着两代戏曲艺术家在京剧与川剧之间艺术血脉的承继与跨越。沈福存本不圆满的艺术生命因培养出当代川剧掌舵人的女儿而得以延续,并在新世纪焕发出勃发的生机。回首沈铁梅从艺40余年的漫长历程,沈福存陪伴她成长就有40年,铁梅演罢后的转身处,总能看见父亲那殷殷希冀的目光。铁梅是该庆幸的,庆幸有为父的沈福存珠玉在前为镜,她才能站在父亲的肩膀上,让自己的艺术翅膀飞得又高又稳;反过来,沈福存又该庆幸女儿的存在,令他的艺术思维、艺术方法得以跨剧种传播,继续闪耀在剧场里、舞台上,活在观众的心中。老一代戏曲人,他们将个体的生命体验与艺术智慧糅进表演,在台上的一颦一笑间尽情抒发着角色的喜怒哀乐。我们更应记住的,除了角儿们的风光时刻外,还有着他们对自我不屈的生命册书写,戏剧美学与生命美学在此一方戏台碰撞,绽放出历久弥珍的璀璨光芒,凝固于史书一页上。
《思凡》演出后,沈铁梅与父亲沈福存合影
因此,当我们谈论沈福存与沈铁梅时,我们不仅仅是在谈论两位杰出的艺术家,更是在谈论一种戏曲的精神,一种将个人命运与艺术使命紧密相连,不断追求卓越与完美的戏曲精神。他们共同诠释了何为伶人家族传承的真正价值——不仅仅是精湛技艺与风格的延续,更是对艺术境界的无尽探索和薪火相传。这种精神,如同一股清流,滋养着戏曲艺术的土壤,让古老的戏曲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绽放出更加绚烂的光彩。而他们的故事,也将激励着更多后来者,在这条充满挑战与机遇的艺术道路上,勇敢前行,创造属于自己的辉煌!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