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神潭溪那人系列之——鞋匠何全三
老家神潭溪街上只有何全三一个鞋匠,可靠补鞋似乎也难以养活他一家六口人,于是,何全三还修锁配钥匙修拉链卖草药。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普通百姓脚上穿的鞋大多是草鞋布鞋其次是解放鞋。草鞋把滑,除了冬天寒冷不宜穿着外,其它季节船工和下地干活的农民都喜欢穿它,一角钱一双的草鞋一般能穿十天半个月,舍不得花钱的农民不少还会自己打草鞋,一次打好多双穿坏了就换。一两块钱一双的解放鞋天晴下雨都可以穿,虽然特别容易脚臭但穿着很方便,年轻人和家庭条件较好的人以及大多数机关单位的工作同志都喜欢穿。天晴下雨干重活都穿解放鞋,鞋子就容易脱胶,脱了胶的鞋子烂得更快,于是就拿到何全三的鞋摊上修补。
因为价钱贵,穿皮鞋的人很少且仅限于有工作的人,为了让皮鞋好看就要经常擦油,自己擦油费事就找何全三擦鞋,一番擦拭锃光瓦亮甚至都照得出人影;为了让皮鞋多穿几年也要找何全三掌鞋底钉鞋钉,掌了鞋底鞋钉的皮鞋走起路来咔咔作响,老远就知道脚上穿了皮鞋,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中走过别提有多风光了。水靴——也就是老家人口里的雨鞋——是在下雨天穿来防水的,也是因为价钱贵而很少有人穿得起。有双水靴在当时很让人自豪,为了显摆,炎热的夏天居然也有人将水靴穿在脚上“走过街牌子”,如果鞋上被石头划了口子就心痛,也会拿到何全三的鞋摊上修补。
何全三能够修补普通人穿的任何鞋子,可他的补鞋生意却一直比较惨淡,究其原因还是那时候人们收入普遍不高,布鞋解放鞋脱了线划了口子一般都是家中主妇动手修补,拿到何全三鞋摊的人有限,皮鞋水靴修补难度大,可量却很少,一个月何全三也接不到几个活儿。为了多挣钱,何全三就不得不延长摆鞋摊的时间,于是,不管当场冷场,只要不下雨,何全三每天早上就会把大门口的门板卸下来搭在两条长板凳上当摊子。摊子的大部分会摆上几双待修的布鞋胶鞋皮鞋坏了拉链的提包和工具,小部分摆上几把待修的锁。大部分时间何全三并不坐在摊子后面等人上门,而是要做家务。他老婆常年患有严重的肺结核,各类家务除了十二三岁的大女儿十岁左右的大儿子可以搭把手外,何全三也很少闲着。
元旦春节期间是何全三鞋生意最好的时段,因为这段时间在外工作的人会陆续回家探亲。拿工资的人,回家探亲都是大包小包的,穿着也光鲜,脚上的一双皮鞋几乎成了标配,只是道路崎岖尘土飞扬,皮鞋不仅容易被石块割破脱线灰尘泥土也容易弄脏鞋面,于是,那两个月无论当场天还是冷场天,何全三总是忙个不停。
待修待擦的皮鞋多了,何全三却并不会为了多挣钱而偷工减料,干活总是有条不紊一丝不苟。从没上过学的何全三凭着偷师学艺和“捡口壳子”居然能读书看报,能讲不少三国演义的故事,遇到喜欢聊天的顾客,何全三就会一边补鞋修拉链一边不聊着三顾茅庐草船借箭玉泉山关公显圣洛阳城曹操感神等等典故。到底是干了多年的鞋匠,即便聊得兴起,何全三除了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丰富外,手上的活儿却一刻不会停留,更不会因为聊天对手中的活计有丝毫怠慢。
上门的顾客何全三大多认识,根据对方提出的时间,能满足的尽量在晚上加班,实在不能满足的就好言商量,尽量让每一个找他补鞋子修提包的顾客心满意足。老式皮鞋多采用牛筋线上底,鞋子被路上的石头割断了线脱了鞋帮子也需要用牛筋线进行修复。每次修鞋,何全三都要在前胸穿上一条半长的软牛皮围腰坐到鞋摊后面那条矮板凳上,先对皮鞋通体进行一番清理,将鞋底附着的污泥和鞋面覆盖的灰尘去除,之后用一把锥子将鞋上断裂的牛筋线按照针孔位置一段一段地挑出来。
确定损毁的线段并将其剪下,把新的牛筋线和鞋上可用的牛筋线进行连接,这个过程需要耐心和细致,要求连接处结实牢固且必须平滑不能有疙瘩,否则补好的鞋子穿不了几天不是鞋面和鞋底松脱就是鞋面容易变形雨天还容易进水。将牛筋线用手指搓捻成多股更细的线,之后将已经分开的新老两根牛筋线的多股细线按一定规律交织穿插在一起再用手搓捻成型。为了让两根线不留痕迹地连接在一起,双手操作过程中一双眼睛不停地眯缝观看,惹得顾客感叹:“这活儿一定很费眼睛”。
“就是啊,别看补鞋子是个粗笨手艺,但目力却必须匹配。”说话间何全三双眼依然盯在自己劳作的双手,只是“目力”、“匹配”这些词儿让顾客对他立刻有了敬畏之心。一番操作后,连接在一起的两条牛筋线除了颜色能分辨出老旧之外,外人很难相信之前它们是分开的。手工精细到如此程度,好奇的顾客便想试试这样接起来的牛筋线是否结实。在何全三一再鼓励下,顾客于是用双手狠命拉扯,结果手都快勒出血印了牛筋线依然没能扯开。
接好线头,接下来就是上鞋底了。上皮鞋底要用上下两根牛筋线,右手将一根牛筋线穿到一根开了倒钩的小锥子头顶上的针眼里就是上线,左手攥着一根牛筋线就是底线。将穿了线的锥子穿过鞋底上的针孔,左手将底线穿过上线再挂到锥子的倒钩上用右手将其扯出,之后双手将上下两条线使劲拉扯使其牢固紧致,如此反复直到将脱线的鞋底全部补好。收线也是考验修补的鞋子是否牢固的重要工序。听懂行的人说,其他鞋匠都是把线头用挑针压到针脚下,但何全三却是将线头打一个所谓的“死结扣”然后才将其压入针脚,如此,即便鞋底上的线断了,线头也不会松脱。
根据鞋子的分类和损害的程度,市管会——也就是后来的工商管理部门——给出了参考价目,补双皮鞋收费在五角到两块钱之间,擦双皮鞋根据鞋帮高矮收费在五角到八角之间,掌鞋底只分大小不分类别,一双收费在八角到两块之间,修理提包拉链,根据损害程度和长短,修一条收费是五角角到一元之间。生意最好的腊月和正月,何全三平均每天可以挣到两到三块钱。为了犒赏自己,每个当场天的下午,何全三会固定到我妈的醪糟摊吃碗汤圆醪糟外加两个鸡蛋。
文革开始后的一两年,因为红卫兵大串联,何全三的生意也跟着火了起来。为了锻炼意志向解放军学习,串联的红卫兵都是跟在手举红旗的领队后面全程步行,橡胶帆布材质的解放鞋因为磨损严重,每到一个可以休整的场镇就要寻找鞋匠补鞋。徒步串联,每个红卫兵都随身携带一个装有换洗衣服和生活必需品的帆布包,频繁使用会让拉链磨损严重,修补也就成了休整期间必做的功课之一。
拉链是在两根帆布窄条上各固定一排所谓“一公一母”的可以通过拉动拉头将其嵌合或分开的铝制“齿牙”组成,拉链损坏除了齿牙掉落就是拉头不能控制拉链的开闭。与红卫兵打交道,喜欢说话的何全三不仅如鱼得水,更能在聊天过程中揣摩对方心思不断调整话题。见到有红卫兵来摊子补鞋修拉链,何全三一定要站起身来,冲对方咧嘴一笑开口就是一句“为人民服务”。见何全三能流利背诵语录,红卫兵特别兴奋,立马回应一句“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真正动力”,之后才将坏了拉链的帆布包递给对方。一番检查后从报废的拉链上用尖嘴钳等工具取下几颗齿牙换上用小锤子对其进行捶打将其固定牢靠,又用扁嘴钳将松动的拉头重新压紧,最后在拉链上用浸过机油的抹布反复擦拭几次,修好的拉链就开闭自如了。
给红卫兵修鞋修拉链,何全三从不开口说价钱。那次也一样,等到将修好拉链的提包交到对方手里何全三也没说多少钱。一番拉试后红卫兵很高兴,伸手从衣兜里摸出几张毛币递给何全三。接钱之前,何全三也先站起身来背了一句“要斗私批修”的语录,然后才恭敬的将钱接过来。数了一下发现是八角钱,何全三说啥也要退回去三角,可红卫兵却不干了,说修拉链的是工人阶级是最革命的人,一定要他把钱全部收下。一番拉扯争执后,何全三最终没拗过红卫兵只好将八角钱揣进了衣兜。红卫兵走了没多久,很快又来了好几个红卫兵,他们是听了修拉链红卫兵的介绍后,将需要修补的鞋和提包全部搜出来要何全三修补。
文革的大串联只持续了一年多。到了1968年,从街上经过的红卫兵就少了,何全三鞋摊子上的生意又恢复了平静。为了养活病重的老婆和四个小孩,除了补鞋子修拉链,何全三也修锁配钥匙。肖春远是街上公认技术最好的锁匠,与何全三斜对门,找他修锁配钥匙的基本都是肖春远忙不过来的少部分顾客,因此他的修锁配钥匙生意一直比较清淡。为了尽可能多挣钱,何全三也和街上小商贩一起背起修鞋工具去别的乡场摆摊子。
1977年,女朋友给我做了一双布鞋。女朋友告诉我,光扎鞋底她就熬了好几个通宵。因为鞋帮子是我妈帮助上到鞋底上的,那双布鞋样式很好看也很合脚我特别喜欢。想要这双布鞋变得更结实以便穿得更久,我就想给那双鞋掌个轮胎鞋底,于是找到何全三。对鞋子一番审视后何全三给我建议,布鞋最好掌满底,这样下雨天也可以穿。给布鞋掌汽车轮胎的满底何全三要价一块五,我有些嫌贵,但想到这双布鞋凝聚了女朋友和我妈的劳动,我也就豁出去了。第二天将鞋子拿回来,试穿一回让我很满意,首先是穿上这双鞋后我的个头高了至少一厘米,其次轮胎底子比较柔软走路很舒服。之后我还在小雨天穿过,因为有了轮胎底子的保护,鞋内不会很快浸入雨水,脚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只要透水很快就会发出恶臭了。
改革开放后,神潭溪街上来往的人更多,但何全三的鞋摊却每况愈下。普通百姓收入逐年增加,费时费力的手工布鞋不再受到人们的青睐;穿皮鞋的人虽然喜欢在鞋底上钉上走路咔咔作响的钢钉或铁件,但这些都是青年人的爱好,而他们又大多被招工或考学离开了家乡;胶鞋虽然容易损坏,但一两块就能买一双让很多人对补鞋不屑一顾。靠补鞋不能养家糊口,何全三只好卖起了草药。
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老婆去世大女儿出嫁,何全三的草药摊也难以为继,他不得不带着三个儿子到干河坝卖起了河沙。原本是想着鞋摊生意惨淡给自己另谋出路,没成想那二年修房子搞建筑的单位和个人逐年增加,他的沙子生意很快就做的风生水起。为了专心沙子生意,何全三最终在1988年彻底关了自己的鞋摊。
从此,神潭溪再也没有了鞋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