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神潭溪那人系列之——船老板（中）

韦平 · 发表于 2025-12-16 10:12

故乡神潭溪那人系列之——船老板（中）

（接上篇）木筏是通过纤绳将原木困扎而成的，每根原木会随着水面的起伏而波动，所以木筏只能放下水，而不能拉上水，否则原木就会出现所谓的“倒钻水”。有一年初夏的一天，石板公社五大队的两个副业船工，正将一条木筏划过神潭溪去往巴中。两天前的一场雨让河水上涨，那天的水位虽已回落但却比较浑浊。浑浊的河水漫过长滩河道两边的大部分河滩，让人很难分清河道的位置。

木筏刚入长滩，两个船工相互配合不停扳动各自的筏艄，努力要将木筏控制在他们估计的河滩道内。木筏随着激流从平直的长滩上段一路快速下行，很快就到了中段，逐渐变多的弯道加上漫过河滩的浑水，让船工有些紧张，两人扳艄的节奏开始有些忙乱。看看即将进入弯道最多水流最急的下段，却见站在筏子前方的船工突然大幅度扳艄，木筏在筏艄划水的作用力下开始急遽向左岸偏移。当后面板艄的船工看见河道中间突起的水流而断定那底下是块大石头的时候，也很快反应过来使劲扳艄想要将筏子后部往右侧河道靠近，如此才能让筏子绕过那处被水淹没的石头。

就在两位船工通力合作根据所处位置努力扳艄想要规避淹没在滩流中的石头时，可还是因为距离太近，筏子后部狠狠地撞在了石头上。猛烈的摩擦让筏子的速度断崖式下降，强大的惯性产生的冲击力作用在纤绳绑扎的原木上使其相互挤压碰撞，再加上快速奔涌的河水冲击，几处纤绳开始撕裂继而被挣断。听着“嚓嘣嚓嘣”的断裂声，筏子后方年长的师傅冲着筏子前方的年轻的徒弟大叫一声“筏子要散架，快跳！”，随即看准时机，飞快地从滩流冲击的一侧筏子跳入水中，在河道中奋力连游带跳避过冲散的原木到了浅滩边。

来到浅滩上的师傅一刻没敢停下，忙不迭地向正在散架的筏子跑过去想要帮徒弟一把，因为他知道，如果被散架的任何一根原木撞上，轻则断手断脚，重则瘫痪丧命。看着徒弟安然无恙地站在浅滩上，师傅总算松了一口气。望着已经散成好几块的筏子和从筏子上脱离的原木顺滩漂流，师徒二人来不及喘口气便沿着岸边一路往下游跑去。他们必须在长滩尾部的回水沱将原木截住，在那里将筏子重新扎好。他们知道，如果少了一根原木，或者不能在约定的时间将筏子交到目的地，他们的工钱将被扣减，家人也会因为他们没有按时回家而为他们提心吊胆。

1972年初夏，石板五大队的副业船老板老赵找吴利民忙帮在长滩放一回船。二十一岁的吴利民，已经在下两木船社当了三年驾长。听木船社的人说，五年前在神潭溪招收的六个学徒中，只有吴利民一个人当上了驾长。老赵的船上装了一副运往巴中的棺材，因为那天河里涨了水，长滩浪大水急还看不清河道，为了保险便决定请吴利民掌舵。

装棺材的是条载重两吨的小船。按老赵的安排，船工老陈在船头扳艄，他站在船尾向吴利民学习。船很快就进入了长滩，汹涌的波浪拍击船头船身，发出令人惊恐声响的同时也让船身不停震动。根据水流的方向和波浪的形状，吴利民不停的大声提醒老陈主河道位置，同时和船艄同步扳舵以修正航向。

急促的水流带着木船快速下行很快到达了长滩的中段，吴利民心中一惊，大声告诉老陈向左扳舵，将船尽量靠向河道左侧，因为他看见前方几十米处的河道右侧的水流突然隆起。经验告诉他，隆起的水下一定有个大石头。并未察觉异常的老陈，听见吴利民的话后被动地将船艄向左快速扳动，却不料落在水中的梢头正好戳到了那块水下的石头上。

快速行进的船只被突然受阻的船艄滞留，巨大的阻力瞬间让船艄向右偏移，产生的强劲冲击力让老陈的双手从艄把上脱离，而脱离控制的艄把又以极快的速度反向打在老陈的头上。就在老陈被船艄打翻在船头眼看就要滚下航道的当口，就见吴利民从船尾甲板上飞身一跃跳上船篷，支撑着身体的双手在船篷上飞快移动，在船篷前部纵身一跃跳到了船头一把将大半个身子悬在船舷之外的老陈拖到船上。

在此期间，船艄因为艄桩断裂而掉入航道，吴利民只能用篙竿在船头两侧不断快速撑捣以控制方向，颇有经验的老赵赶紧手把舵杆配合吴利民，尽力不让意外出现。没有船艄的木船在两个人的密切配合下快速顺流而下，虽然在长滩水流最急的下段有过几次剧烈颠簸，但总算平安到达了长滩下面的回水沱。“幸亏找了你吴老板，要不今天还不知道出啥子事呢。“哎——，当船老板的个个都是在血盆盆里抓饭吃呀。”——将船靠岸准备重新安装艄桩的赵老板，过了好久才说了这样一句话。

船老板辛苦，有时候也可能遇到危险，但却是个很能挣钱的职业。从1960年到1975年这十六年间，船老板一年平均能挣七八百块钱。七八百啊，公社最大的官儿苗书记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八元，可比起人家船老板，一年还少两三百呢，所以，神潭溪街上最被人羡慕的不是公社干部机关职工而是船老板。

1968年前后，巴中供销社收购的大量棉花需要运到重庆，可当时文革闹得凶，让本以严重不足的公路运输雪上加霜。为了不让堆积在库房的棉花耗损，供销社不得不委托下两木船社通过水路运输。将棉花一捆一捆地装上木船，一路顺巴河到平昌到三汇进入曲江，沿曲江到合川进入嘉陵江，最后到达重庆磁器口棉纺五厂。虽然全程五百公里，但巴河以下全是河道宽阔水深足够且流速缓和的大河，除了规避来来往往的机动船只和需要耗费大半个月时间外，并没有别的难度。

没有动力的木船，顺流而下轻松快捷，但要将空船拉回木船社就只能靠船工们徒步沿着江岸一步一步逆流拉纤，整个行程比重载下水要多耗费半个月时间。如此，在巴中重庆之间打个来回，最多需要四十天左右。按当时的协议，货物按壹角柒分每吨公里计算，一条装载二十吨的大船拉一趟棉花的运费就是一千七百元，驾长平均能挣到两百五十元，即便刚转正的船工也能收入一百五十元。

收入丰厚，重庆又是大城市，能买到的东西很多，于是，购买老家拿钱也买不到的东西就成了船老板逛街的主要目的。两角钱的一包的怪味胡豆，两角五分钱一把的北泉挂面，冠生园的糕点，老四川的牛肉干，百货大楼的服装鞋帽，还有合川的坛坛罐罐。船老板说，合川大窑烧的泡菜坛子，胎质厚实釉子细腻价钱也“相因”，上水拉空船顺便买几个坛子回去，除了自用还可送给亲戚朋友。

杨学孔是我表姐夫，我叫他孔哥，三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在木船社当驾长多年。那年初夏拉棉花去重庆，回来给五岁的儿子买了一个望远镜。小巧的望远镜表面被一层凹凸压花黑色真皮覆盖，透过望远镜看出去，百米之外麻雀细腿上的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虽然在电影里看过军官手持望远镜的镜头，但现实中整个神潭溪也没人亲手摸过望远镜，于是，粮管所食品站一帮工作人员争相拿起望远镜过瘾，一边摆出将军临阵观察的姿势一边嘴里啧啧赞叹：“太清楚了，狗日的！那么远的东西都扯得拢来，就像在面前样！”

望远镜好耍，但孔哥送给我妈的一斤一把的北泉挂面更让我喜欢。只吃过挂面坊用手摇压面机压制的面条，当我第一次看见北泉挂面的时候，就被其细如发丝所震撼！如此细而圆的面条人家是怎么做出来的呢？还有就是面条的味道，因为加入了鸡蛋和盐，味道香醇不说还自带咸味口感更是细腻。孔哥的望远镜北泉挂面让我难以忘怀，可那一次吴利民回来送给我一包怪味胡豆，让我好长时间都有一种不真实的幻觉。不就是胡豆吗，不就是夏天我妈爱炒的“麻筋胡豆”吗？人家重庆人咋能做得出如此奇特的滋味呢！

怪味胡豆吃起来特别过瘾也就罢了，人家吴利民居然还带回来了几个窗帘给他家几个木格窗都挂上了。穿在铁丝上的窗帘质地较薄，能透光但看不透，蓝底上印有五颜六色的花朵，看起来漂亮上档次，将窗帘拉上就算换衣服也不怕有人从从窗前走过了。那时候的木板房，大多开的细密木格窗，为了保持其私密性只在室内一侧糊上报纸。电影不是有人为了窥看室内动静而用手指舔舌头将窗户纸浸出一个小洞吗，但有了窗帘就不怕了。回到家中，很是羡慕地给我妈说起吴利民家的窗帘，还说我以后也打算当个船老板，挣钱买望远镜，买北泉挂面，更要买窗帘。

原以为我妈对我当船老板的志向很赞同，谁知我妈却很有几分蔑视：“当船老板？那是在血盆盆里抓饭吃你晓得啵！一年到头脚上一双‘水爬虫’泡在水里，十冬腊月穿棉鞋脚后跟都会生冻疮，你看人家船老板，哪个不是还在河里拉船，一双脚冻得就像红萝卜样，你得行？！还当船老板，还说人家吴利民长得瘦也能拉船。你呀，给人家吴利民舔沟子人家还嫌你舌头粗呢。”

1970年冬季，下两木船社的养河队又开始一年一度的“淘河”，——养护河道方便行船。长滩年年都是淘河的重要河道。养河队的厨子是木船社老员工田光虎，他也是神潭溪街上的人，与我们这帮小孩子都认识，我们叫他田老汉儿。田老汉儿没儿没女，对小孩特别是男孩子很偏爱，在他不做饭的时候，就会给我们讲一些他前些年放筏子去重庆在“大河”里见过的趣事。

纤绳绑扎而成的筏子看似一个整体，但在水面上每根原木受波浪冲击的力度和方向各不相同，一个浪头打来筏子上的木头就会呈波浪形起伏，让人难以在筏子上站立。长距离放筏子，为了减少波浪冲击产生的起伏，扎筏子时不仅将原木头尾对半错开拼接绑扎以增加木头之间的“扯牵”，筏子上面也要横着绑扎几根原木使其成为一个整体，以最大限度的抵御波浪对木头产生的浪涌。但即便如此，如果遇到大浪或漩涡时，波浪就会集中打在筏子的某一部位上，产生的冲击力能够瞬间把那部分筏子腾空抛出水面。

在河面较宽的渠江放筏子，看似水流平缓但因为机动船多，掀起的波浪形成的漩涡就成了筏子的主要威胁。特别是遇到吨位较大上水船，如果不注意避让，螺旋桨在水下搅动的巨大暗流不仅会将小船瞬间吞没也能将靠得较近的筏子掀起甚至将纤绳生生地扯断。所以，在渠江这样的大河行船放筏子，船驾子不仅眼睛要尖手脚也要麻利，木船筏子要尽量远离主航道靠近河岸漂流，否则就难说了。如果不小心靠近上水气划子——也就是小火轮，运气好，可能船翻筏子散架人没事，要是运气不好就可能身体受伤甚至送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