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为笔，文明为卷——评袁竹《月浸三星堆》的时空叙事与精神考古
作者：李栎
当月光漫过三星堆的夯土城墙，三千年前的青铜锈迹与当代考古的荧光在此刻交融，袁竹以《月浸三星堆》（散文/组画）为载体，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文明对话。这部作品跳出传统考古纪实的桎梏，也超越了单纯的艺术抒情，将月色作为贯穿始终的精神意象，以散文的文字肌理与组画的视觉张力为双翼，在历史遗址、出土文物与当代生命之间搭建起沟通的桥梁。它既是对古蜀文明的深度解码，也是对文明传承本质的哲学叩问，更在文学与艺术的互文中，构建了一种独具匠心的“时空互文性”叙事范式，为三星堆题材的创作树立了新的标杆。
在三星堆的研究语境中，学术解读往往侧重于器物年代、工艺源流与文明谱系的实证分析，而袁竹的创作则开辟了一条“情感考古”与“精神考古”的路径。北京大学教授孙华指出，三星堆—金沙遗址先民以青铜构建了基于太阳神崇拜的具象宇宙观和人神观，这是中国传统宇宙观的最早实物见证。《月浸三星堆》并未停留于对这一学术结论的复述，而是将其转化为可感知的生命体验——当作者指尖触碰到夯土层中的红烧土颗粒，粗糙触感所唤醒的不仅是三千年的光阴记忆，更是古蜀人将汗水与信仰注入泥土的生命温度。这种从“物质遗存”到“生命感知”的转化，正是作品最具感染力的特质所在，它让冰冷的考古发现变得有血有肉，让尘封的文明史成为可触摸、可共鸣的精神遗产。
一、月色意象：时空折叠的叙事纽带
袁竹以“月浸”为标题核心，绝非简单的场景渲染，而是赋予月色以时空折叠的叙事功能。在散文的开篇，“夜幕如墨”“朦胧月色”将月亮湾城墙遗址塑造成一位“从三千年前蹒跚而来的老者”，月色成为连接古今的媒介，消解了时间的线性壁垒。这种意象选择极具深意：月光既不像阳光那般炽烈张扬，也不像灯光那般人为冰冷，它柔和而恒久，如同文明的传承本身，在岁月流转中始终保持着恒定的精神内核。在组画的视觉表达中，月色必然是贯穿始终的基调——它或许是夯土墙上的银灰剪影，或许是青铜神树上的鎏金光泽，或许是修复室里的冷光映衬，通过光影的明暗对比，将历史的厚重与现实的鲜活并置呈现。
月色的叙事功能，更体现在它对不同时空场景的串联与整合。从1929年燕家院玉石坑的偶然发现，到1934年葛维汉的首次发掘；从1986年二号祭祀坑青铜大立人的惊世亮相，到2023年秋考探方中的科技勘探；从古代工匠在青铜作坊中的虔诚铸造，到当代修复师在文物医院里的精雕细琢，所有这些散落于时间长河中的节点，都在“月色”的笼罩下形成有机的整体。正如文中所写，LED地灯下青铜大立人出土时的朱砂痕迹，“像一滴悬而未落的文明之血”，将近百年的考古历程串联成“永不褪色的考古年轮”。在这里，月色成为一种精神坐标，它让不同时代的文明探索者——无论是古代的匠人、近代的学者还是当代的考古工作者——都站在同一精神维度上，共同完成着对文明真相的追寻。
这种时空折叠的叙事手法，在对“仪式感”的营造中达到顶峰。当守夜人老周的手电筒光斑掠过青铜纵目面具的柱形眼眶，光束轨迹竟与三千年前祭祀篝火的光影重叠；当现代舞者重现青铜大立人的舞姿，月光穿过其环抱的虚空，投下的阴影与祭祀坑内炭化的祭祀台残基完全吻合。这些细节并非偶然的文学想象，而是对古蜀文明“神眸即天道”信仰的深刻呼应。考古地磁测量早已证实，3000年前的祭祀广场正是以纵目面具双目为轴线规划，这种将神祇视觉具象为空间坐标的设计，本身就蕴含着古蜀人对时空秩序的独特理解。袁竹通过月色意象，将这种古老的时空观与当代人的生命体验相结合，让读者在跨越三千年的光影重叠中，感受到文明传承的神秘与神圣。
二、文明解码：从器物符号到精神内核
如果说月色是作品的叙事纽带，那么对三星堆文物的深度解码，则是作品的精神内核。袁竹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并非停留在对文物造型的表面描写，而是深入器物的符号体系，挖掘其背后所蕴含的古蜀宇宙观、神权思想与生命信仰，并用文学与艺术的语言将其转化为可理解的精神图景。这种解码过程，既依托于严谨的考古学术成果，又融入了独特的生命感悟，实现了学术性与艺术性的完美平衡。
对青铜神树的解读，最能体现这种深度。文中将神树定位为“古蜀宇宙观的物化体现”，树基的山形底座象征岷山神山，中层的兽面代表地祇，顶端的金乌直指昊天，构成“天、地、人”三才体系的青铜具象。这一解读与孙华教授的学术观点高度契合——三星堆先民构建了“天如穹庐、东西双树、十日轮值”的可视化宇宙体系，而青铜神树正是这一体系的核心载体。但袁竹并未止步于此，他更关注器物上所承载的“生命温度”：神树侧缠绕的龙形构件，鳞片间的范铸痕迹“分明带着匠人指纹的温度”；2号神树顶端的金乌饰片，在修复师手中拼合时，十二道太阳纹“在玻璃窗上投下流动的光斑，仿佛是太阳的光辉穿越了三千年的时光”。这种描写将学术结论转化为生命体验，让读者感受到的不仅是古蜀人精湛的铸造技艺，更是他们对宇宙、对神灵、对生命的虔诚敬畏。
对“毁器以祭”仪式的解读，则展现了作品的哲学深度。文中指出，祭祀坑内那些被砸碎、焚烧、分层掩埋的器物，实为古蜀人“毁器以祭”宇宙观的生动实践——通过毁灭具象的器物，释放其内在的神性，使其灵魂升入天界。这种对“物质消亡与精神永存”的辩证认知，与道家“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的哲学思想形成跨时空呼应。这一发现极具启发性：它打破了将古蜀文明视为“孤立存在”的偏见，证明长江文明与黄河文明在精神内核上早已存在深刻的共通性。更重要的是，袁竹将这种哲学认知与当代人的生命体验相结合，指出无论是古代的“毁器以祭”还是当代的文物修复，本质上都是对精神价值的追寻——前者是将物质转化为精神，后者则是通过修复物质来唤醒精神。这种解读，让三星堆文物超越了单纯的历史遗存范畴，成为人类对精神永恒性追求的普遍见证。
作品对“跨文明呼应”的挖掘，更拓展了三星堆文明的精神边界。0.2毫米厚的金鸟形饰上，錾刻师的颤笔痕迹与古埃及图坦卡蒙黄金面具的合金成分形成跨文明呼应；8号坑出土的象牙微雕神面，其0.1毫米细阴线的刻制工艺，与二里头绿松石龙形器的镶嵌工艺形成技术链；作坊区出土的石质模具，其加工工序竟与良渚玉琮高度相似。这些细节并非偶然的巧合，而是青铜时代文明交流的有力佐证。正如孙华教授所指出的，三星堆—金沙遗址的文物是中国青铜时代区域文化之间交流互动的物质见证，大量象牙来自云贵高原，红髓石可能来自燕山一带，海贝则来自遥远的印度洋。袁竹通过这些器物细节的串联，清晰地勾勒出一条以“玉石之路”为纽带的文明交流网络，证明古蜀文明并非封闭的“孤岛”，而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世界古代文明交流互鉴的生动案例。
三、精神传承：从个体生命到文明接力
《月浸三星堆》最动人心魄的部分，并非对古蜀文明的宏大叙事，而是对“文明传承者”个体生命的细腻刻画。在袁竹的笔下，文明的传承不再是抽象的历史进程，而是通过一个个具体的、有温度的生命个体得以实现。修复师老陈、考古队员小吴、守夜人老周，这些看似平凡的小人物，都成为文明长河中的“摆渡者”，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双眼和心灵，完成着从古代到现代的文明接力。
修复师老陈的形象，是文明传承“工匠精神”的当代延续。他修复青铜神树耗时长达1872小时，每一片残片的拼接、每一道裂纹的修复，都倾注了无数心血。当最后一片青铜残片被精准焊接完毕，显微镜下的金属结晶与三千年前匠人留下的焊点纹路形成奇妙的对称。这一细节极具象征意义：它象征着工匠精神的代代相传，古代匠人将信仰与技艺注入器物，当代修复师则用同样的虔诚与专注，让这些器物重获新生。老陈所说的“每当我修复一件文物，就仿佛能感受到古人的心跳”，道出了传承的本质——传承不仅是技术的延续，更是精神的共鸣。在组画中，修复师的形象必然是画面的核心：他或许俯身工作台前，神情专注如虔诚的信徒；或许手持工具，指尖与文物的接触充满温柔与敬畏，通过人物的神态与动作，展现出工匠精神的永恒魅力。
考古队员小吴的经历，则揭示了文明传承的“生命共鸣”本质。当她发现玉琮射口的磨损痕迹与自己常年握考古手铲的虎口老茧位置吻合时，瞬间实现了与三千年前古蜀工匠的生命对话。这个细节堪称神来之笔，它让文明从“器物陈列”转化为“生命痕迹”。在小吴的感悟中，“所谓文明，从来不是冰冷的器物陈列，而是无数个具体的、有温度的生命留下的痕迹”，这一认知打破了考古学的实证主义局限，将科学研究升华为存在主义的生命对话。这种生命共鸣，是文明能够跨越千年依然具有生命力的关键所在。古蜀工匠的汗水与指纹，当代考古工作者的坚守与执着，在玉琮的磨损痕迹与虎口的老茧之间相遇，证明文明的传承本质上是生命体验的代代相传。
守夜人老周的视角，则提供了文明传承的“旁观者”维度。他没有修复师的精湛技艺，也没有考古队员的专业知识，但他在深夜的博物馆中，以最朴素的方式完成着对文明的守护。当他的手电筒光斑与三千年前的祭祀光影重叠，他成为了文明时空对话的“见证者”。这个形象的塑造极具深意：文明的传承不仅需要专业的研究者与修复者，更需要每一个普通人对历史的敬畏与热爱。正如文中所写，“我们既是历史的解读者，亦是未来回望时的历史本身”，每一个凝视文物的眼神，每一次对历史的思考，都在为文明的传承注入新的力量。这种对“全民传承”的强调，让作品的精神内涵得到了进一步升华。
四、跨媒介表达：散文与组画的互文共振
作为一部“散文/组画”作品，《月浸三星堆》的深刻性还体现在其跨媒介的表达特质上。散文与组画并非简单的图文搭配，而是形成了相互阐释、相互补充的互文关系，共同构建起一个立体的文明叙事空间。这种跨媒介表达，既发挥了散文在情感抒发与细节描写上的优势，又利用了组画在视觉冲击与符号呈现上的特长，让古蜀文明的精神内核得到更充分、更全面的展现。
散文为组画提供了情感内核与细节支撑。文中对器物纹理、人物神态、场景氛围的细腻描写，为组画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视觉素材与情感基调。例如对0.2毫米金鸟形饰的描写：“显微镜下，金鸟形饰的每一道纹理都清晰可见”“薄如蝉翼的金箔，却清晰映出3000年前錾刻师留下的颤笔痕迹”，这些细节描写让组画在表现金箔的质感与纹理时，能够更精准地捕捉到其中的生命温度。文中对月色下三星堆遗址的氛围营造——“马牧河的夜风，带着湿润的水汽与历史的沧桑”“闭馆后的博物馆内，恒温系统发出轻微的嗡鸣，仿佛是历史的低语”，则为组画的光影处理与色调选择提供了明确的方向，确保组画能够准确传达出作品的精神意境。
组画则为散文提供了视觉延伸与符号升华。散文的文字描写无论多么细腻，都需要读者通过想象来构建画面，而组画则可以直接将这些想象转化为直观的视觉形象。例如对青铜神树“天、地、人”三才体系的描写，散文需要通过文字层层阐释，而组画则可以通过构图直接呈现——山形底座的厚重、中层兽面的威严、顶端金乌的灵动，通过视觉元素的层级分布，让古蜀宇宙观的符号体系一目了然。再如对“历史与现实碰撞”的表达，散文通过“全站仪的金属支架与坑内碳化的水稻颗粒并置”“激光除锈设备与青铜残件的对话”等细节来展现，而组画则可以通过强烈的视觉对比——冷硬的金属线条与柔软的泥土颗粒，现代的科技设备与古老的青铜器物，在同一画面中形成张力，让这种碰撞感更加直观、更具冲击力。
这种跨媒介的互文共振，让《月浸三星堆》突破了单一媒介的表达局限。散文的文字为组画注入情感与灵魂，组画的视觉为散文提供形象与支撑，二者相互配合，共同完成了对古蜀文明的立体解读。读者在阅读散文时，会通过文字想象组画的视觉场景；在欣赏组画时，又会通过画面回味散文的情感表达，这种双向的阅读体验，让作品的精神内涵得到了更深刻、更持久的传播。
五、当代意义：在文明对话中追寻永恒秩序
在当代社会语境下，《月浸三星堆》的创作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随着科技的飞速发展，我们身处一个信息爆炸、节奏加快的时代，对历史的记忆越来越碎片化，对文明的敬畏越来越淡漠。袁竹的作品，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以一种沉静而虔诚的姿态，呼唤着人们对历史的回望与对文明的敬畏。
作品对“科技与人文”关系的探讨，极具当代启示性。文中既展现了现代科技在考古研究中的重要作用——全站仪的精准测量、CT扫描的深入分析、三维建模的立体呈现、X射线荧光光谱仪的成分检测，这些科技手段让我们能够更精准地解读古蜀文明的密码；又强调了人文精神在文明传承中的核心地位——修复师的工匠精神、考古队员的生命共鸣、守夜人的朴素守护，这些人文情感让科技手段始终保持着对历史的敬畏。正如文中所写，“从夯土城墙到数字测绘，变的是技术手段，不变的是人类对永恒秩序的追寻”。这种对科技与人文辩证关系的把握，为我们当代的文明研究与文化传承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论启示：科技是解读文明的工具，而人文才是文明传承的灵魂。
作品对“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的展现，更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长期以来，中原中心论的历史观让长江流域的古蜀文明被边缘化，而三星堆的考古发现与袁竹的作品创作，彻底打破了这种偏见。文中通过对三星堆与二里头、良渚、殷墟等文明在技术工艺、宇宙观上的关联分析，清晰地展现了古蜀文明与周边文化的交流融合，证明中华文明的形成是多区域文化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结果。正如孙华教授所指出的，三星堆—金沙遗址的遗迹和遗物，是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文化交互作用的结果，其“法天”的都城规划思想更影响到了秦汉至隋唐的都城规划。这种对文明交流融合的展现，不仅增强了我们对中华文明的文化自信，也为当代的文化交流提供了历史借鉴——文明的生命力在于交流与互鉴，只有保持开放包容的心态，才能实现文明的永续发展。
作品最核心的当代意义，在于它重新定义了“文明传承”的本质。在袁竹的笔下，文明传承不再是博物馆里的器物陈列，不再是学术论文里的冰冷数据，而是一种鲜活的、充满生命温度的精神接力。它体现在修复师指尖的精准操作中，体现在考古队员额头的汗水里，体现在每一个普通人对历史的敬畏与热爱中。当我们俯身倾听三星堆土地的私语，我们听到的不仅是古蜀文明最初的心跳，更是人类对永恒的渴望、对未知的敬畏——这种渴望与敬畏，是人类文明得以延续的核心动力，也是我们在当代社会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
结语
当最后一缕月光掠过三星堆博物馆的展柜，青铜纵目面具的青金色光芒与修复室里金鸟形饰的虹彩交相辉映，袁竹的《月浸三星堆》完成了一场震撼人心的文明礼赞。它以月色为叙事纽带，以文物为精神载体，以个体生命为传承主体，通过散文与组画的跨媒介表达，在历史与现实、科技与人文、个体与集体之间搭建起沟通的桥梁。这部作品不仅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了古蜀文明的神秘与伟大，更让我们明白了文明传承的本质——它不是简单的历史延续，而是精神的共鸣与生命的对话；它不是孤立的文化存在，而是多元的交流与融合；它不是过去的遗迹，而是照亮未来的精神灯塔。在这个追求速成与功利的时代，《月浸三星堆》提醒我们：唯有保持对历史的敬畏、对文明的热爱、对精神的坚守，才能在时光的长河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精神坐标，才能让中华文明的薪火在代代相传中永不熄灭。
客户端下载
发表于 2025-12-16 19:55
本贴仅代表作者观点，与麻辣社区立场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