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窗户,映在苏州庞叔令家中厚厚一摞泛黄的捐赠文件与法院文书上,一份66年前的信任,如今成了横亘在国家文博机构与捐赠家族之间难以弥合的裂痕。
12月17日,南京博物院官网更新领导信息,李良慧出任党委书记、副院长的消息正式公布。巧合的是,同一天澎湃新闻发布深度报道,披露该院馆藏的明代仇英《江南春》图卷现身拍卖市场,另有四件捐赠古画下落不明。
面对质疑,南博回应称这些藏品为伪作,已做划拨调剂处理,却始终无法提供具体去向材料。
1、事件引爆
新旧掌门交替与藏品流失争议在同一天上演,恰似一记响亮的警钟,重重叩问着国有收藏的管理底线。
国有收藏承载着民族文化记忆,每一件文物都凝聚着捐赠者的公益情怀与国家的保护责任。1959年,庞莱臣后人无偿向南京博物院捐赠137件“虚斋旧藏”,其中《江南春》图卷更是历经岁月沉淀的艺术珍品。
1953年,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郑振铎写给上海文管会会长徐森玉的信中,曾将虚斋庞莱臣所藏《江南春》列为“非要不可”的征集对象。
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却在数十年后陷入尴尬境地:捐赠者后人多次追问藏品下落,屡屡遭遇冷遇。
当文物现身拍卖市场引发轩然大波,得到的竟是“伪作剔除”的模糊回应。这种未充分保障捐赠者知情权、处置流程不透明的做法,不仅辜负了捐赠者的赤诚善意,更严重损害了公众对文博机构的信任根基。
2、离奇失踪
2014年,南京博物院举办“藏天下:庞莱臣虚斋名画合璧展”,庞家后人本应为此感到欣慰。然而策展人文章中的一句话“庞莱臣子孙败落到卖画为生”,却让庞叔令“感到不可理喻”。
正是这句话,开启了庞家对捐赠文物下落的追问。庞叔令开始持续向南京博物院写信,希望了解1959年捐赠的137件藏品的现状。
“南博一直没有回复我们,一直不理睬我。”庞叔令说。这种沉默持续了数年。
2024年10月,庞叔令正式提起诉讼,要求南京博物院履行捐赠文物告知义务。2025年6月28日,她依据法院《民事调解书》前往南京博物院核验137件捐赠藏品原件,发现有五件古画无法看到。
除明代仇英《江南春》图卷外,还有北宋赵光辅《双马图轴》、明代王绂《松风萧寺图轴》、清初王时敏《仿北苑山水轴》、清代汤贻汾《设色山水轴》。
戏剧性的是,就在查验前,庞叔令发现家族捐赠的仇英《江南春》图卷出现在北京一场拍卖预展上,估价高达8800万元。她立即向国家文物部门举报,拍品随后撤拍。
3、回应疑云
2025年7月3日,南京博物院发文告知庞叔令,这五件捐赠藏品被认定为“伪作”,已从藏品序列中“剔除”,并进行了“划拨、调剂”处理。
然而,南京博物院并未提供这五件古画明确的划拨、调剂去向材料。在2025年11月20日的庭审中,南博为证明处置合法性,提交了两份历史鉴定记录复印件,但“大部分打上了马赛克”,仅零星露出“仇英《江南春图》假”的字样。
这引发了公众更多疑问:为何在1964年作出鉴定时,没有第一时间与捐赠者联系商洽处理办法?为何时隔60多年,直到被捐赠者告上法庭才将“鉴定材料”公之于世?
类似的管理疏漏并非个例。广州美术学院图书馆原馆长萧元案早已敲响警钟,他利用职务便利,用临摹赝品调包143幅馆藏名画,通过拍卖获利超3470万元,涉案文物估值总计过亿元。
此案暴露出的“单人持全套库房钥匙”“管理员不懂专业鉴别”等低级漏洞,与南京博物院藏品处置的模糊操作如出一辙,折射出部分国有收藏单位管理机制的共性缺陷。
2005年,就有业内人士指出,文物捐赠背后可能存在利益交换。曾有一位私企老板为上海某博物馆捐献昂贵文物,条件是让其子担任终身副馆长。
我国《公益事业捐赠法》明确规定,捐赠财产的使用应当尊重捐赠人的意愿,符合公益目的,不得将捐赠财产挪作他用。受赠人接受捐赠后,应当向捐赠人出具合法、有效的收据,将受赠财产登记造册,妥善保管。
根据此法,捐赠人有权向受赠人查询捐赠财产的使用、管理情况,受赠人应当如实答复。
4、家族创伤
庞叔令在叙述事件时数次停顿,声音哽咽。这场持续了三十余年、至今仍未完结的纠葛,给她的家庭带来了难以弥合的创伤。
“我妈妈也写信。”庞叔令声音低沉,“她在世的时候,一直惦记这事。后来她突发心脏病,就是因为有亲友来讲了南博这个事情,一下子让她突然生气,没缓过来去世了……”
母亲的离世让这场追问蒙上了一层无法释怀的悲痛与责任。“妈妈去世3周年后,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件事弄清楚。”庞叔令说。
目前,庞叔令已经向法院提交强制执行申请,要求南博交代五件古画的去向。
法院出具的民事调解书要求南博在2025年6月30日前安排庞叔令查验全部捐赠藏品原件。直到踏入库房那一刻,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才亲眼确认,清单上137件家族珍藏,已有5件不知去向。
就在南博新领导上任消息更新的同一天,这起持续数十年的文物失踪案再次进入公众视野。
事件的核心已超越了一幅画、一个家族的得失。它如同一个刺耳的警报,回响在每一座收藏民族记忆的博物馆穹顶之下——当捐赠证书上的墨迹干透,那份托付给国家的信任,是否就真的被锁进了历史的暗柜?
作者:华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