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老照片 芸云
我盯着这张照片看,像盯着一道不肯愈合的伤。照片里的我,正准备试车,身子微微侧着。我的目光没有看向车,也没有看向镜头,而是向下——落在了旁边那个小人儿身上。那是嘉译,刚满两岁。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仰着小小的脸,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我们的视线,就在这嘈杂与尘埃尚未落定的间隙里,轻轻地接上了。
那一刻,世界忽然静了。他眼里是全然的信赖,是未被生活涂抹过的明净。而我眼底,是一片连自己都不敢细看的废墟。产后抑郁的浓雾还没散尽,婚姻的残骸硌在心底。我站在那儿,努力挺直背,挤出一个“一切都好”的表情。我试的不是车,是我那摇摇欲坠的“正常”。我要向所有人证明,看,我能开车,能处理事,我不是个被击垮的人。连在我母亲面前,我都绷着那根弦。我忙着证明,证明给全世界,更证明给自己看,我还站在大地上。
现在我才懂,一个心里没破洞的人,是不会整天忙着证明自己完整的。
这些年,母亲这个身份,像一件不合身却再也脱不掉的铠甲。我是自己的泥瓦匠,把摔碎的自己一点点粘起来;也是自己的严师,在无人看见的深夜里,一遍遍拷问自己的灵魂。我读那些伟人的传记,在历史的夹缝里寻找同类。原来我经历的这场海啸,在千百年的时光里,早已淹没过无数人。生死爱恨,从来不是新鲜的故事,只是轮到我自己时,每一道伤痕都崭新得发烫。
前几天,看到演员何晴离世的消息。她与脑瘤共生十年,而后安然离去。生命坚韧如斯,也脆弱如斯。
对于像我这样,心力和元气都曾被生活狠狠掏空过的人而言,或许孩子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寸步不离、时刻紧绷的母亲。你的焦虑会成为他的阴影,你的过度关切会变成他的枷锁。你只需要站在那里,成为一个稳定的、温暖的岸。看着他去跑,去跳,去淋雨,去晒他那份独一无二的太阳。然后在某个遥远的午后,听他轻轻哼唱:“他们朝我扔泥巴,我拿泥巴种朵花。”
这,或许才是我们之间,最好的距离。
许多年后,我终能对自己坦白:那时拼命想证明“正常”的我,其实已经破碎不堪。而真正的痊愈,是从承认破碎开始的。
如果下次买车,心里想的还是证明什么,那这车,不买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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