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式川剧小说《伶大王》2
“中国作协重点书,民国戏王,贱如娼妓,奇过袍哥
(四川日报)作者:戴善奎
《伶大王》主要书写3位“伶大王”,其原型分别是川剧著名班社“三庆会”首任会长康子林、人称“曹大王”的著名川剧武生曹俊臣,以及创立“天派”的川剧名角天籁。“小说以3人为原型,通过人物和川剧的发展与波折,描写了川剧史上真实的三起三落。书中有爱情、友情也有悲剧,内容丰富,拍电视剧都没问题。”戴善奎透露,目前正在洽谈小说影视改编权。 这部小说原是因朋友提议而作,在长期收集素材的过程中,他从一个不了解川剧的人变成了川剧迷。“为了写书,我看了好多台川剧,真心觉得比不少影视剧都好看。写书前,我登门拜访了"三庆会"最后一位见证人易征祥,还常去文史馆、市川剧研究院图书馆查资料,被川剧深深吸引,爱上了川剧。”
就在黑儿挨打的时候,打更匠已在满场鸣锣,叫各户的当家人,都到祠堂去开会。之后,管祠堂的赵灯影就单独来通知赵巴师,赵巴师这才解了麻绳,叫黑儿滚回屋去,等老汉从祠堂回来再收拾小杂种。赵灯影说,族长讲,黑儿也一起去。
赵氏祠堂,墙是黑的,柱头是黑的,梁担是黑的,就是那一排排可以睡人的宽条虎凳,也是黑的。最让人发虚的,是族长赵长许的脸,也是黑的。赵长许是这几十年间,赵家族人唯一考中的举人,胡子都白了,半寸长的寿眉却还是黑的。
赵巴师两爷子一到祠堂,就被喝令双双跪下。族长一副马脸,满族人的眼睛,则像齐刷刷的锥子,扎着赵家父子,痛倒不痛,浑身难受。
族长赵长许风都吹得倒的样子,声音也是喑哑的,说起话来却很硬肘。他也不像平时那样,喊赵巴师“老弟”,而是直呼其名:“赵云卿,今天为啥让你父子跪祠堂,应该晓得吧?”赵巴师说,晓得,都是我家教不好,训导不严,儿子才去戏台上唱戏,丢了全族人的脸,杖了赵姓人的板子。我已经知错了,正把忤逆的儿子,在树上捆起打呢。
赵长许说,要是黑儿偷了人家的秤砣,拿了人家的鸡蛋,你打也好,罚也好,我才懒得管呢,那是你家自己的事。登台唱戏,就不同了,是臊整个赵氏族人的皮,在皂角镇不敢唱,居然跑到棕树镇去臊皮,丢脸就丢远了,把赵氏宗族搞得臭名远扬,你赵黑儿就安逸了!赵云卿,你是正经生意人,虽然卖的是戏班子的太子菩萨,不等于你家的人就是唱戏的。要说唱围鼓,我这张老脸,还经常露一露呢。打围鼓是自家娱乐,玩的是高雅,耍的是清趣。唱戏呢?就是卖脸皮、卖声气、卖扭捏了,尤其那些男人,跑去母声母气、咿咿呀呀唱娘娘腔,贱得倒胃口。人些就只想着他是戏子,不是常人,戏才看得下去。
照管祠堂的赵长影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男人卖脸皮,跟女人卖身,都球一个样!是他妈个下九流!”赵长许狠狠瞪他一眼:轮得着你来说话吗!
“说起来,我们赵氏宗族的人,也出过一些戏子。黑儿唱戏,也不算头一回。但是,当了戏子的,哪一个不是逐出宗祠,永远不准再进?而且十有九个,都是从此改名换姓,不再姓赵。赵氏是中华百家姓的第一姓,也曾经是国姓,是随便拿到戏台上去糟蹋的吗?”赵长许说出的话,像木匠钉出的钉子,扎得赵巴师筋痛,恨不得前面有条地缝,钻进去。赵黑儿却像个泥人,像个小哑巴,一声不吭。格老子,像他妈个岩渣脑!最后,族长放了狠话,今后要是赵黑儿再登台唱戏,马上拿笔,把族谱上赵小壮的名字抹了,赵氏宗族就没这个人了。
赵巴师父子走出祠堂,老爷子恨得嘴角发抖。自己在皂角镇几十年,走到哪里,都是受人尊敬的,今天居然被弄去跪祠堂,连看门头一样的赵长影,都可以当众洗刷他,今后在皂角镇,恐怕都难抬头挺胸了。一切,都是这死娃娃惹的祸!两爷子一前一后地走,路,都走不到一起了。话,更是说不上半句。
前面,就是笮桥,是皂角镇喳闹河上一座竹编老桥,下面是十几条手臂粗的、经油水浸泡过后,扭制而成的竹筋,搭上竹板就可过人。那些四处奔走的外国传教士,还当稀奇似的,专门来照过相。赵巴师上了桥,走到中间,就停住了,等着赵黑儿走到面前,赵巴师用恶狠狠的目光,盯住黑儿:“你还能说话吗?”赵黑儿点点头。赵巴师说,我还以为用黄荆条打你,把你打成了哑巴呢。赵黑儿说:“没哑。”赵巴师说,那我问你,以后究竟还到不到戏班子唱戏?给我来句痛快话。黑儿低微的声音在喉咙里打转转:“不唱就是。”赵巴师说,你看,我被你害成这样,在皂角镇都不好做人了,你要是今后再上台子去卖声气,我就彻底混不下去了。到时候,别怪你爹狠心,我生得了你,也灭得了你。黑儿沉默一阵,突然说,爸,我没偷没抢,也不像有些人家的娃娃,很小就学会了抽鸦片烟,不过就是唱了点耍耍戏。你是雕太子菩萨卖的。太子菩萨就是唐明皇,他都不嫌戏班子,为啥现在的世道,就把唱戏的看得这么贱?
赵巴师的脸,一下就胀红了,恶气,陡然生至胆边,看一眼喳闹河那白花花的流水,虎狼似的疾流奔腾,突然抬腿一踢,就把赵黑儿踢下了笮桥。黑儿一只手还抓着笮桥的竹缆,手已经被竹片割出了血。赵巴师又上去狠踩一脚,黑儿就掉了下去。
4.麻起胆子唱大戏
钟鼎盛回到戏楼,就召集全班十几号人排戏码。钟鼎盛不是班主,做班子是要置备大小箱子若干的,艺人都用他的公行头。而今,他除了自己头上的网子,脚下的靴子,两件褶子,哪有箱子?所以钟师傅只能是个提口袋的。
“头一天的戏,就上全本《白蛇传》。”钟师傅对大家说。“虽然我已经给邱舵爷讲了,我们没有资本唱‘亮台戏’——那是大班子才能玩的格,显洋盘,啥子行头、各个行当都在头一天整齐露脸。我们逗逗班,亮相就等于现相。穿不出靠子,配不齐褶子,舞不全把子。但是,也不能太掉价,来就尽演折子戏,两个人唱的对对戏,一人唱的独角戏。总还要让松毛场的人看看,这个班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上《白蛇传》,相当于不是亮台戏的亮台戏,生旦净末丑都是齐的。”
众人一听,来就要演《白蛇传》,都惊得“嗬”的一声。那是几十人、箱子多的大团,才敢接的活儿。别的不说,光是“金山寺”一场,穿靠子的就有哼哈二将、韦陀,穿打衣的紫金铙钵,还有哪吒、天将,水族中,虾兵蟹将、蚌精龟相,那得多少跑龙套的下四角?而且,没有几个翻跟头的“打子”,哪有打戏的味道?逼都要把人逼疯。
“办法嘛,总是人想的。”钟鼎盛说。“水漫”的时候,就不要那么多水中精怪了,“我只要三个人,一个扮虾虾,在前面抽‘鸡爪疯’上场;第二个,由旦行扮演,穿上女子罗裙,裙角儿扣在指头上,煽着裙子上场,就是蚌精了;第三个,丑行扮演,没有龟相的服装行头,就穿衙门皂隶的黑衣,脸上用黑油彩画成龟背板板,就是龟相了。水淹庙门的时候,法海和尚还是在弓马桌上,坐他的。另外抬一把有红披儿的椅子,放在台侧,就当庙门了,小沙弥在那把椅子后面,舞动大红架裟,就是法衣镇水了。虾、蚌、龟,一个接一个上去,都被小沙弥拂蚊帚、抖架裟,一个个赶走。这样演,累不死人吧?至于打子,朱儿能翻跟头,算一个。素儿也会点武功,算一个。”
朱儿说:“青蛇、紫金铙钵,哪个演呢?”
钟师傅说:“你演噻。”
朱儿说:“那我又怎么分身,演得了打子?”
“所以说,打子和青蛇、紫金铙钵,就不能在台上同时出现。你演青蛇下了场,赶快换衣服,穿上打子的衣裳。最后又马上换紫金铙钵的衣服。”
“我哪里去找这么些衣服换?”朱儿嘟囔着。
钟鼎盛盯一眼赵黑儿身上穿的绸缎团花马甲说:“我看赵黑儿这件马甲就可以派用场,朱树明,你青蛇的黑色打衣都不用脱,直接把他的团花马甲套在外面,拴上打带,不就成打子了吗?演过打子,脱掉马甲,你又是青蛇了。”
素儿说:“我翻不了跟头,咋演打子?”
“你脑壳咋这末岩板?”钟鼎盛说,“你就在地上打它几个地旋子,也可以嘛!”
“地旋子我倒是会。”素儿说。那是背脊着地,两脚朝天摆动,打出许多旋儿翻滚功。
钟鼎盛说:“可不要以为你就演一下打子,你还得演白蛇。”
素儿惊得张大口:“我怎么演得了白蛇?”
“我让你演的是水漫金山时的白蛇,不过是做几个武戏动作,又没叫你开口唱。你想开口唱,我还不让呢?一听就是坤旦。现在的戏台上,哪有坤旦呢?开口唱,是《断桥》一场,由马永堂师傅唱。你着啥急嘛!但你要注意,一下场,就赶紧把白蛇的衣服脱给马师傅。”
马永堂坐在戏楼的扦栏子上,对派给他的白蛇戏码,点点头。对于钟鼎盛简化复杂场面的能力,十分佩服。他已是暴烟子老头,唱点文行旦角,还是可以的,让他在《金山寺》一节演钻火圈之类的白蛇武戏,就吃力了。
至于钟鼎盛本人,则演螺蛳精王道陵,这是犯工(考功夫)戏,因为中间有一场《扯符吊打》,王道陵要在拴在舞台上的一个绳圈儿上,像演杂技的一样,做很多挨打、翻动表演。
法海一角,竟然派给了赵黑儿,这是很令他吃惊的。他的全部唱戏履历,就是在何金枝班子里,穿过二小生、三小生。唱小生,都还黄手黄脚,咋能突然跨行,唱法海这样的须生?
钟师傅说,我们这样的草台班子,人都吃得杂,跨行穿角,是家常便饭。上一场是主角,下一场可能就跑龙套了。前头是皇帝,后面就成了仆人。让你演法海,是因为水漫金山一场,他就是个摆设,不大开口的,不但你演得下来,大街上随便拉一个,给他说说,恐怕也演得下来。麻烦的不是谁演法海,是他的僧帽、僧衣从哪里来?《白蛇传》全本,我们这样的班子是很少演的,也就逗不出法海的行头,只怕要到这松毛场的庙子里,去找和尚借了。
次日,当闹台锣鼓敲响的时候,那胖子腰鼓一般的堂鼓声,宛若沙场鼓声,又如衙门急鼓,崩崩崩崩,响得好听,好像场上的人走路,都有了韵律。那大锣的声音,哐哐哐的,把空气都弄得很格式,很带彩,偶尔停下锣锤,余音还在悠扬缭绕。听得田野里在胡豆地里薅草、在小麦油菜田里松土的农民,耳根发热,心头发痒。裁缝铺的学徒,把熨斗一放,就跑到大门外,朝戏台张望。蓦然闻到布臭,赶紧跳进铺子,布已经糊了一块。
(待 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