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式川剧小说《伶大王》11
“中国作协重点书,民国戏王,贱如娼妓,奇过袍哥
(四川日报)作者:戴善奎
《伶大王》主要书写3位“伶大王”,其原型分别是川剧著名班社“三庆会”首任会长康子林、人称“曹大王”的著名川剧武生曹俊臣,以及创立“天派”的川剧名角天籁。“小说以3人为原型,通过人物和川剧的发展与波折,描写了川剧史上真实的三起三落。书中有爱情、友情也有悲剧,内容丰富,拍电视剧都没问题。”戴善奎透露,目前正在洽谈小说影视改编权。 这部小说原是因朋友提议而作,在长期收集素材的过程中,他从一个不了解川剧的人变成了川剧迷。“为了写书,我看了好多台川剧,真心觉得比不少影视剧都好看。写书前,我登门拜访了"三庆会"最后一位见证人易征祥,还常去文史馆、市川剧研究院图书馆查资料,被川剧深深吸引,爱上了川剧。”
17.有危急,柳乘风报信
从翰林酒楼出来,柳乘风称说要去看一位阳县的故旧,待石老鹰等一走,他拔腿就朝住了不少班子的爽厦客栈跑。客栈的柜台先生说,这里没住仙乐班呀。
柳乘风不知道何金枝住在哪里,干脆见店就问,都没找着,跑得身上起了毛毛汗。蓦然一拍脑门:咋这么笨呀?不晓得到城隍庙戏台去找他?
阳县城隍庙内殿宇连绵,气势宏大。各殿都是大屋宇的独层,主殿是八根朱红圆柱,都是“诗柱”。不是挂的楹联牌子,就是直接写在柱上。大屋顶是绿色琉璃瓦,屋角都是鳌鱼翘尾,中间是危乎高哉的山形脊雕。廊柱间,皆有宫灯。院中,黑亮的双蛟鼎中,香烟缭绕,香烛塔内,蜡烛闪亮。
巡警道、劝业道主官周孝怀,正在刘县令陪同下,参观殿宇。周秃子说,简直没想到,一个县级的城隍庙,这么宏大,比成都的城隍庙都不差了。
刘县令说,都是得之于皇上圣恩,经过乾、嘉、道、绪四帝的几次扩建,才有今天四千多平方的规模,说着指指正殿上一块写有“显忠大王”的金匾:“那是乾隆爷为嘉奖阳县城隍,御笔所题,还封本县城隍为‘显佑伯爵’,皆因百姓祷告灵验,市井平安,盛名远扬,乾隆爷嘉奖城隍有‘护国佑民’之功。”
二人走到戏台处,宽大的台上,黑色的舞台大柱,十分雄壮,都是一两百年的圆木。不知哪家戏班子的打杂师,正在摆好的一桌二椅上,往椅子上铺椅披,桌上垫绸布。桌椅后的场面区,三根细竹竿绑成的三角架上,放上小鼓、堂鼓,吊架上悬起了大锣。地上已经垫了绒厚的台布,舞台前后区之间,挂了帷幕。
周秃子说:“山西平遥,一个小小的县城,居然成了全国的金融中心,令人费解。小小一个阳县,也大有成为蜀中川戏赛艺核心之势,真是奇迹。阳县城隍会戏,怎么形成这种权威性的?”
刘县令说:“都是这一脉下来的。阳县城隍受了乾隆爷嘉奖,庙子整修一新后,自然就要举办庙会,演戏庆贺。庙会一办就是四十多天,每天从早到晚五场戏,演出二百多场戏,要演多少戏?各个戏班都被吸引而来。庙内戏台只此一座,哪个该演,哪个不该演?庙会首事只能设限:须是行当齐、行头新、角色硬的班子,要能唱一梁、四柱、五袍、江湖十八本的剧目的。”
周孝怀点头:“都是考人的戏。‘一梁’就是《目连救母》嘛;‘四柱’就是《黄金印》、《红梅记》、《琵琶记》、《班超》嘛。”
刘县令说:“能登台的,当然就是过得坳的好班子了。无形中,登城隍戏台,就成了一次选拔。入选的班子,无不个个认真,珍惜机会。如果在庙会会戏中出类拔萃的班子、角儿,那更是一战成名,说不定当天,就有人到后台,出高价包银请他哩!”
柳乘风跑到城隍庙戏台时,已是满头大汗。但见有绿呢小轿进进出出。一乘小轿与他擦身而过,柳乘风差点撞上轿角,一个男孩追上来,揭开轿窗,往里递衣包:“师傅,网巾靴子都忘了带。”柳乘风一眼看见轿内正是何金枝。
待要追上去,突然听到一声咳嗽:“那不是柳师傅吗?”
柳乘风一见是周孝怀,连忙见礼:“周大人。”
周秃子向刘县令介绍说:“这是西坝唱红了的文武小生柳乘风。你们的城隍会戏,把我们上坝河道的一根柱柱,都吸引来了。”
刘县令说:“柳师傅,久仰!你的翎子功,早就传诵一时。这次能亲眼目睹,三生有幸。”
柳乘风说:“刘县令过奖,不过是一点雕虫小技。倒是你们阳县,让人敬畏。我是夹着尾巴进县城的。”
周孝怀用欣赏的眼光,看一眼柳乘风,对刘县令说:“本人近来致力于川戏改良,请了五老七贤,成立‘戏曲改良公会’,连赵熙赵尧老都很支持,当了评审,让各班子的艺人,一个个的‘过堂’唱戏,接受评审,柳乘风唱做一流,台风极佳,受到一致赞誉,还获得了特制的梨园奖章哩。”
辞别周秃子、刘县令后,何金枝已经不知去向。柳乘风看看天色将晚,益发担心祸事将至,竟急得内衣汗湿。突然想起那个送衣包的小孩,赶紧找到,告知危险。
小孩正是徐清水,一听师傅有难,二话不说,马上跑向何师傅下榻的栈房,一推开门,里面便有蒲扇大手,一把揽住他猴儿似的颈项,拉到门后,捂住嘴巴。
徐清水见室内立着五六个大汉,个个凶神恶煞,手持马刀,吓得脸都白了。一个龅牙齿的汉子压低声音、狠声拌嗓地问:“找哪个?”徐清水脑筋急转:“找李偏花,他已经欠了我们铺子一个星期的酒钱。掌柜让我来要。”龅牙不想让徐清水出门,把这里的事透出去,让人在他嘴里塞了一块抹布,捆上手脚丢到床上:“一会儿李偏花回来,办完事情,就放你。”
柳乘风并不放心这小孩,又一路跟着跑。很快被脚步快捷的娃娃丢下一程,那小娃儿推门进去时,他刚好看见,像是跌跌撞撞进去的,有一个大汉还向外瞅了一眼,门关上,就再没声息。坏了!里面已经有人埋伏,何金枝一旦进去,必定遭秧!
柳乘风在街口盘桓,两个方向都能看见,何金枝回来,先挡下再说。
雨下起来,这条老街的路,都是大石板路,雨一下,石板变得乌黑,油浸浸的,好似上了一层古釉,光脚板的人很容易滑倒。因为少有用鸡公车,石板上也不见车辙。大约张三搬来,修一瓦屋,李四搬来,又挨着修一瓦屋,街道就自然形成了,没有人来规范划一,因此门前街沿,宽宽窄窄,有的人家,门外仅尺余宽的条石,足够迈出门槛踏脚就够了。而另一些人家呢,想着檐下能放一把椅子,夏天摇扇纳凉,就把街沿修得很宽。
柳乘风在路口徘徊好一阵,终于来了一乘四人抬的绿呢轿子,轿帘一掀,石老鹰从轿窗里探头而出:“柳师傅,你咋在这里?”柳乘风说头一次到阳县,到处逛大街,逛到了这里。石老鹰说,城隍会首事,正和各戏班商量戏码和登台顺序,班里到处找他,却在这里。要他赶快上轿,一起去见首事。柳乘风边上轿边心里暗暗叫苦:当真天意如此,何金枝师傅难逃一劫?
栈房里,徐清水虽然嘴里塞了抹布,始终嗯嗯昂昂,龅牙扯下他口里的抹布,将带酒气的鼻子抵近到他脸上说:“小狗日的,再叫唤就不客气了!”徐清水说,屎尿憋不住了,要屙到裤子头,就臭了一屋,央求放他去栈房的茅厕。说着当真放了两个响屁。龅牙皱眉,让一个汉子:“跟着小狗日的去茅厕。”栈门一开,徐清水连蹦带跳下了门外两级台阶,后面的大汉刚要下阶梯,徐清水一个绊腿,那大汉猝不及防,一扑爬就跌下台阶。徐清水像兔子一样,拔腿就跑,大汉向门内的龅牙说:“小狗日的跑了!”龅牙日妈倒娘地骂,叫那人“笨猪”:“滚回来!”
徐清水一阵风地朝城隍庙戏台跑,途经蟾宫客栈,看见陆远舟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正坐在栈门口的太师椅上和陈谨师爷说话,立即像见了救命稻草一样,一下就跪在陆远舟脚下,因为太急促,跪下时,还往前有一个长长的跪姿滑步。陆团总一个哈哈:“又在哪里吃了‘抹和’,被人家追打?”徐清水喊出一声“陆团总”,眼泪便夺眶而出,告知了事由。陆远舟一拍太师椅扶手说,这还了得!立刻朝后大叫一声:“陆四!”跟他而来的亲随陆四立刻像影子现身一样,应声而出。陆远舟附耳吩咐后,陆四马上进到蟾宫客栈,召集随行的七八个团练队员,个个天庭饱满、面带光泽,片刻工夫,就准备好了。
18.栈房里,歪人对强人 何金枝刚刚一推开栈房房间的门,立刻就有两把雪亮的马刀架到他脖子上。
“好汉,你们弄错了吧?”何金枝看着这群金刚怒目之人,不知自己哪儿招惹了他们,也就判断是找错了人。
“没有错。你就是何金枝吧?”龅牙说。
“我是何金枝,但我并不认识你们。”
龅牙说:“你认不认识,并不关事。我们认识你就行了。”
何金枝说:“我没有得罪过各位好汉吧?”
“我们像是闲得没事,来吓唬你,逗起好耍的吗?”龅牙说。“你到阳县城隍会来招摇过市,搞得人看你不顺眼。”
“各位好汉,”何金枝说:“就算我有不当之处,也不该受诛,用马刀来砍呀!”
“谁要砍你了?你要是识相,连汗毛都不会动一根。你如果不配合,这马刀才是马刀。”
何金枝说:“各位要我怎么配合,我照办就是。”
立刻就有一个大汉,拿出个斗碗,里面是黑糊糊的水水。何金枝问是啥东西,龅牙说,你就别打破沙锅问到底,反正不是毒药。你喝了,照样走路,照样活蹦乱跳。
何金枝说:“我就算判了死罪,拉出去砍头,也还要宣布罪状。你们让我喝这东西,总该告诉一声,里面是啥东西,我就是受惩罚,也得个明白。”
龅牙说,其实你喝了,也就明白了,你非要再找一点难受。这药水,也就是让人安静一点,不要一天到晚张张巴巴、惊呜呐喊的。
“我明白了,是哑药吧?我一个唱戏的,就这一点买米的本钱。喝了哑药,还拿啥养家糊口?还怎么在戏班子里混?”
“这,就是你的事了。可以当捡场师,可以打鼓,也可以教科生,不见得非要张口出那个风头,惹一身骚。”龅牙说。
“那你们还是把我砍了算了。这药我喝不下去,也不想喝它。喝了与其成一个哑巴,还不如死了好。”何金枝说。
龅牙说:“你这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你不喝,我们一样给你灌下去。对你客气,才让你自己来。”
何金枝想不到今天会落到这个下场。从艺二十年,吃了多少苦,拜了多少菩萨,跑了多少滩?才能修成一个“五匹齐先生”?不来阳县,也许啥事都没有。现在,一碗黑汤,就要把他二十年的功夫废了。想着想着,已是涕泪纵横。
两个拿马刀的,见何金枝婆婆妈妈的不肯喝药,把架颈的刀又用力压了一压,锋利的刃口便割出了细细的血口子。龅牙说,我们都是耐着性子在等你,要是弟兄们失去耐心,砍了你,我们也只能认了。
何金枝已经感到了刀口割肉的锋利,还想垂死挣扎,可怜巴巴地对龅牙说:“好汉,你就看在我二十年吃苦学艺,靠‘升升米,把把柴’的积攒,才能唱几句戏的份上,发点慈悲,今后变牛变马,都要报答。”
龅牙已经忍无可忍,一声咆哮:“快喝!我数三下,不喝就砍!”
何金枝像八旬老汉一样,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端过哑药,犹如演过的多少悲情角色一样,长恨苍天,哀怨大地。刚要喝下—— 栈房们崩通一声被粗暴撞开,七八个临江汉子,手持上了红槽的“啄啄火”独子、磨出寒光的砍刀,一一地对准了屋里的马刀客,好几把独子,都顶住了那些人的太阳穴,咄咄逼人,一动指头就要端掉人天灵盖。
龅牙看着这群不速之客,瓮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你管我们是什么人!”陆远舟最后一个走进来,大块头像庙里的铁塔。
龅牙铁青着脸说:“这是我们和他之间的过节,和你们有啥相干?”
“咋会不相干呢?”陆远舟说。“何师傅是资阳河压断河的名旦,川戏伶界一根响当当的柱柱,他的艺术,广受欢迎。你们要砍他,就是砍川戏的大梁大柱。”
“他不过是个戏子,”龅牙说,“用得着抬那么高吗?”
“俗话说,三年能出一个知县,十年难出一个戏子。”陆远舟说。“戏子不是抓把米糠一吹,就能见着米的。”见何金枝手上端着一碗水药,问道:“这是他们要你喝的吗?”
何金枝泪如雨下,仅能点头而已。
陆远舟叫声“陆四”,向他噜噜嘴。陆四一把接过哑药,就要摔到地上。陆远舟一声“慢”,亲自过来,端了哑药,凑到龅牙嘴边说:“这药你来喝。”
龅牙脸色一下黄了:“这,我咋能喝?”
“好道!”陆远舟说,“你都晓得不能喝,为啥要强迫何师傅喝?”
龅牙说:“我们都是马仔,奉命行事而已。”
“哪个命令你们来害人的?”
“这个,就无可奉告了。”
陆远舟说:“那我就只能把你们视为暴徒。陆四,把刀给他们下了,一律押到县衙,交刘县令发落。”
“谁敢动?”龅牙怪叫道,“我们就把何金枝颈项上的血管先切断!”
何金枝说:“大家都别动。这药,我不喝。城隍会戏,我也不唱了。今天就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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