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肺痨曾是不治之症。那时,我家住成都西玉龙街,斜对门,有一家世代自产自销卖毛笔的铺子,门前有匾额,名曰什么阁,忘记了。常见他家有一老者,颇斯文,面容清癯,留花白山羊胡。冬天,头戴一顶棉披肩帽,从头到肩膀后背全覆盖,有点儿像过去山水画中点缀的高士或隐者,端坐其间,零卖、批发七紫三羊这类小楷和其它书画笔。 老者有二子,两兄弟年龄差距大,弟弟和我几个顽童差不多,但好学,交道也少;其兄当时大约二十多岁,听说有痨病,人白皙而清瘦,因病休学,在他家门市之一角摆了个木画架画油画,也画炭精素描人物肖像。 大跃进那会儿街面调整,他迁至倒左手不远的后子门,租了一小店画画卖,在门口挂了一幅临摩的关于欧洲宗教故事内容的油画,画面上,有多大个老鹰啄人,人与猛禽搏斗,很惨烈,令人难忘。现在想起,他那阵病魔缠身,抑或这就是出于一种自怜自叹的情景写照吧,那就是他:他心中在挣扎,在嘶吼,在搏斗! 有一女子,与他年纪相仿,很文静,常聚于其画室,也守过铺子,动动笔,大约就是粉丝兼女友。 遗憾的是,自我从重庆读书放假归来,便未见其人,听易国说,他已于年前逝去。那女友曾坚持了一段时间,后来关了门,不知所踪,闻者怆然。 家住西二巷的唐老八,比我大不了十岁,干瘦,咳半声嗽,同样是” 肺病婆婆”---当时小娃儿不懂事,爱这样喊。他也在后子门那一截开了个小铺铺儿,承接展览制作业务,相当于现在搞广告装饰一类,接了个沙盘模型,人手不够,邀我参加。 那会儿,吃饭已成问题,什么都要票,油荤更少,有一次,恰好接了转拐那边陈麻婆豆腐店的一幅较大的室内广告,便借故约起国文、东旦几个朋友,晚上去加班。店堂掌火师傅也懂窍,弄了丰富的夜餐,其中有麻婆豆腐、回锅肉、酱肉丝等等,在那个年月,简直就是特供,几个伙子硬是叫憨吃哈胀了一顿。 老板唐老八体子已经很差,喝了点儿蔗皮酒就踉跄回家。由于经常熬夜,他吐过血,加上人又有点儿干筋火旺,爱跟别个吵架,生闷气,没捱过困难时期,也不辞而别了。 临走前几天,他和他妈搜遍家里积蓄,补发了几个小兄弟的工钱,不争来生账,干净洒脱地驾鹤而去。想起现在,有些土豪肥得流油,还故意拖欠农民工工资跑路,在人格和心地上差之悬远,没法比。 院坝头有个同年级女生叫小凤,比我等稍大,颇秀气,她认识口子上一个叫昌哥的高年级男生,那人身材颀长,斯文,爱读书,但时常咳咳耸耸。他两个一碰到就在街檐边边上杵起摆多久,有说有笑,从不避人。此后,小凤回家,手上便多了一本书,不是屠格涅夫,就是普希金,他俩兴趣相投相恋了。 不幸的是,昌哥也患有肺结核,有吐血史,高是高轻飘飘,两个接触久了,小凤脸上也渐失红润,变得刷白。凤妈和她姐姐信教,虽也告诫过,但更尊重本人的意愿,没有阻止。后来,男生卧床不起,女生不避嫌,每天过去服侍。 昌哥撒手西去,小凤以事夫一般送终,然后,执意搬过去陪伴婆母,从此,这个未过门的媳妇深居简出。 后来,又传出小凤追随昌哥而去的音讯,可怜我们敬重的小姐姐,用她的短暂一生,书写出爱情与纯真,却少了岁月的怜惜与眷顾,不胜唏嘘。 人生苦短,年纪轻轻有疾而不治,算是地皮子没踩热就走了,很是悲怆凄凉。那个时代,生活清苦不说,医疗卫生条件也差,盘尼西林很金贵,廉价特效药雷米封还未出世,肺痨病医治基本无望,这是那会儿的现实。现在好了,结核病已能有效防治,而且还是免费的。 人生在世,熙来攘往,也不是比赛马拉松,不会同时起跑,更不可能一齐冲线,各有各的生存轨迹,不必过分计较短长。更要紧的是一生中心胸坦荡,不留歉疚,只要自己觉得有滋有味有意义就好,过程其实比结果更重要。 逝者如斯夫,谨记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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