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夏天。半个世纪以前的夏天,成都人咋个洗澡?男人家有条件的进单位澡堂子洗淋浴,没搞的就下河;女人小孩在家里烧水,用大脚盆洗。坊间颤圆咯的青勾子娃娃些,把屋头洗看成是婆娘家的事,很有点儿抗拒。
那种不敢下河的同龄娃娃,被当妈的一讨二骂,没办法,只有跟倒恁门子整的,少儿圈称其为”母旦儿”,很不屑,并取了个外号叫洗”盆盆堰”。一个多大的娃娃,还在院坝头光起”大白胡豆”, 公开展览,是要被哥姐们详涮儿挖苦,成为笑谈的。
那时,我比较千翻儿,猴跳武跳,虽不敢同北门大桥鱼嘴上跳深水沱的大汉儿相比,却经常违犯父母不准下河的禁令。几个费头子娃娃,一有空,就在门外头,翻本地儿娃子才有的自创蛮话,联络同伙:”哩你奈在路做那啥里子?”[你在做啥子],对方亦用蛮话回答;如果远远地能看见,也可用二指拇儿和中指拇儿上下交替摆动,像两只脚杆打水,暗示去河头游泳。信息传递后,随便扯个垛垛,瞒过妈老汉儿,杀到西门外头,洗冷水澡去也!
经宁夏街西城角,过垮城墙不远,就到了以卖大蒜烧鲢鱼驰名的三洞桥,那儿水势急,不适宜游泳。溯流而上,有一片柳树和榿木林,从远看,很像列維坦的风景画。这一带离城近,河水变宽变浅,周围又有树荫遮太阳,林间空地很干净,水也清凉,自然而然地成为我们这一伙闹山麻雀儿的夏日栖息地。
从杨家碾流来的水在这儿转了一个大弯,分成双汊,一条较宽较深,名曰将军碾,究竟与哪位将军有关,不得而知。另一汊仅隔一个有很多树的懒坡坡,水势更平更浅,名曰杨柳堰,全由女生占领,她们在林林头用篾笆子搭了个小换衣间,男生不会踏入这个禁地,私下里称那条河为”母河”,有些复杂的意思。
男生这边没得换衣间,不是因为懒,而是不必要。娃娃些都是上身光胴胴,下头三角裤。也不晓得是哪个发明的,裤儿的一头无异,另一头是两片可开合的,每片各有上下两根带子,使用时,从一边裤脚往上笼,到位后拴结即可;不用了可以先穿外裤,然后手从腰间伸入,解开疙瘩,再从下面把内裤扯出来,穿空心长裤儿回家。
在这儿游泳的差不多都是中学生、高小生,也有个别柳到哥姐一起来的低年级小学生,打个光叉叉,惹得大家笑。偶有附近做活路的人,下水解热搓浃浃,穿的是齐膝短裤,倒反而成为异类。
泳者水平参差不齐,有的是初学,让”师傅”抬到下巴儿,自己嗨势乱扳;有的像在表演,用标准的慢动作,悠闲地从这边游到那边;有的笨头笨脑游抱水,手脚使蛮劲儿,整得轰呀轰地;也有姿式难看的狗刨骚……真正像比赛用的蛙泳、蝶泳少之又少。水平高的不愿跟孬火药些伙到闹,夹起衣服裤儿直奔杨家碾,站在小桥上可以栽迷头儿,或者跳炸弹,就是立葱葱像自由落体入水那种。
有一次,小伙伴些互相提劲,遭”督”起咯,又有两个高手夹到保护,我也去闯过一回:抹起胆子,闭倒眼睛往下跳,噗通一声,有点心慌气闷,耳边只听到嗡嗡响,感觉时间好长,其实很短,脚一蹬,睁开眼已是冲水,急忙乱哈几把,就到岸边,有些后怕。在干坎上偏起脑壳,一只脚着地跳一跳地,要把灌进耳朵的水抖出来……这时候,在太阳荒荒下,脸上有凉风轻轻扫过,心跳渐渐平稳下来,才感觉到有二分得意,自家翻了门坎,游过杨家碾了!
游泳很费体力,个把钟头就会累来趴起,肚儿也饿了。这里是郊外,没得商业网点,唯有一个皮肤油黑,当时大约四十多岁的矮壮男子,一只眼似有疾,应该是个有故事的落寂的人。近年来,到了游泳季节,每一天,只要不刮风下雨,他都带上掌盘、竹篾长篼篼、木支架,到林林头来卖大头菜丝子夹锅魁,也就是直径约十厘米的可切开口的双层小面饼,夹些麻辣菜丝进切,舀点儿佐料水水儿,味道很好吃,半个一分钱,一个两分钱,在独家经营条件下从来不涨价。如有哪个娃娃没带钱,还可以赊账,也没有听到有赖账不还的。
那人水性很好,娃娃些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水军都督。那段河汊有几处隔断,如果哪个在这边喊:都督,买锅魁!他会笑嬉咯,顶着掌盘拿起支架从那边踩假水过来,赢得娃娃些一阵喝采。
在这里消夏也有吵闹,但不多,我们恰好碰到过。有一天下午,以国强为首的我们四个,已经洗完澡准备回城,隔条小河沟儿与另一拨娃娃相遇,也许那边有人认识国强,故意挑衅,齐声喊到:国强国强,球莫名堂!
我们整体看起来比他们小,但隔倒一条河,心想,他们总不会叉水过来撒,看到对方领头的是个胖娃儿,就反击道:胖娃儿胖娃儿,吊起下爬儿。
他们没占到欺头,就开始来荤的:滚你妈卖香油豆瓣儿……
我们回骂:滚你妈卖粉子醪糟儿……。
哪晓得胖娃儿做个脸色,他们突然扑过河来,国强马上喊跑,我几个沿田坎小路狂奔,最小的克敏一脚踩进秧田,鞋子裤脚打得交湿,糊起稀泥巴。他几个见状也不追赶,在后头哈哈大笑……
回家路上,我们打了败仗,并不怄气,晓得本地娃娃轰刚大,醒的,有时候是逗起闹,搞起耍,真正搁到身上的其实不多。不像灰面脑壳些,不开腔不出气,闷整,打得头破血流……都是这一转的,那要得啥子哦。
这不是川人性软,是没必要,必要时,比如草鞋军出川打小鬼子,,名扬天下,还是相当硬火哈。
成都人喜尔撒,洗完澡回城,换下来搓干净的红色三角裤啷个拿?往往反传统,一律嗨门子张扬地把它弄来像顶帽子,戴倒脑壳上,不觉得怪异,没啥子顾忌,打甩手多自在,走拢屋裤儿也干了,啷个不好?。会想的想得开,细节决定人生,不拘形式,善待自己,咋个都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