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走过黄山
吴俊凯
我们是坐了一整天的汽车才到了黄山的。到黄山时已是午后。黄山脚下的午后之秋，有些许暮色在大山的边缘犹犹豫豫，神神秘秘，予人一种卓绝不凡之感。何况，高处的苍苍茫茫又直压眼前，还没有登山我们已拥有了太多的信息；何况，黄山独具的历史之厚重，又从各种角度跳将出来，侵占了我思想中的每一处空白。因此，站在黄山脚下，我的心灵深处已经被黄山的博大围剿得没有了空间。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早些时候站在我多年来梦寐的黄山之巅，去感觉体验捕捉那心地异乎寻常的一瞬，去思想审视评判名山的大气大美，去寻索构成超越前人的卓卓胸怀。为这，还没有起步登山，还在黄山秋凉的初初触动之下，我已经情绪酷热，我已经想大声呼告。我想，如果我一步一步地踏在黄山的一土一石之上，我的情绪不知要张扬到何等程度，我想，如果我在一步一行的氛围中闻到了迎面扑来的人文之风，我的心绪不知要滋生出丛丛的甚么。
二
但没有想到，我们是乘缆车上山的。当我登上缆车的刹那，我很失望。因为我失掉了登山的感觉，我推卸了大山深处的无限神秘，我失掉了超越前人的某种契机。车似乎太快，我的思想仿佛还在山脚徘徊，而自身却被迫升到了某种高度。我放眼山下山上，嶙峋刚毅的大山轮廓让我弄懂了经受“被迫”的痛苦。要不是云层之上的斜阳，以茫茫的金色慰籍我的灵魂，我真想以文人诗人的语气道几句什么。高处的明朗与山下的暮色相映成趣，仿佛在此我对“天光云影共徘徊”方才有了准确深刻的理解。秋阳下的黄山，虽是午后，却披上了幔幔金装。裸露的山峰以其袒率真诚展示着黄山的浩浩无私。有人说，朦胧才是真美，这话只有存在于特定的范畴才是真理。目下的黄山在阳光的直射下，那赤裸裸的存在，也是真美，而且是一种大气之美。你看那直起的山的棱角，不像是传统文人的直率与刚气吗？不像是执法官的正直与公正吗？不象是那句关于“实事求是”的名言吗？不象是人世间所有的悲壮之美吗？我读着金色笼罩下的坦坦黄山，我心潮如涌：自然与人文有了交融，我倚着一颗普通然而珍贵的松树，我想，为什么我们生存我们演绎我们进步的社会，总是那样纷繁复杂，为什么人文的东西会那么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为什么人的成分已经失却了自然的那份真实？撕去人文的面纱，让人性似大山的逼真；摈弃那虚假作一次漫长的回归，像旁边的山树散漫着大山之味。
黄山的高处似乎刚刚经过了雪的洗礼，树丛中的落叶上还残存着些许雪的模糊的痕迹。秋阳普照下的山颠，云的多情与温柔是不见的。冷冷的风吻过我的脖子，感觉尤深，但我没有高处不胜寒。奇怪的是，正是这寒气让我先前坐车时产生的林林想法和因此生成的疲惫不见了。我开始轻松地在黄山的坡坡坎坎与松林间穿行。我想过早地见到那棵有名的老松。想看看它那热情好客的取势，想看看它支撑了几个世纪的时间和空间。山道旁已经积着厚厚的败叶，仿佛多年前的叶子还存在着，没有腐败的迹象，从一个侧面叙说着丛林的年轮和特征。这些败叶在地上没有些许忧怨，也许在诗人的笔下生不了多少诗情，但我得承认，正是这许许叶子，会同一丝丝冷风，证明着黄山季节的更替，把自然界存在的法则以最简洁明了的方式告诉着我们。除此而外，似乎还化解着老人们悲秋的情怀：自然有更替，人生也有生生老老的进程，生命之树常青多指精神的不朽，自然意义上的人，正如这些落叶。对此，曹氏雪芹说：一抔黄土掩风流。这似乎是无法逃避了。我且想且走，迎客松并没有急于接见我这位来自蜀之鄙的人氏。
但我走到了一个特殊的地方，我在那里久久停留。它的背景是一座挺拔雄伟正气非凡的山峰。秋天少见的阳光只照亮了山峰的一半，阴与阳的界限很分明。我没有听清介绍，不知道那峰叫什么名字。只知道许多伟人都以这个山峰为背景，把自己的人生之旅和黄山联系起来，把黄山的悲壮之美阴阳之美和自己特殊的心境联系起来。听说，许多伟人站在那个角度时，神情都肃穆庄重，神秘莫测。听说，许多凡人都寻找着伟人站过的角度，想留下自己得意的瞬间。听说，许多人都没有找准那个角度，却还是沾沾自喜了好一阵子。也许黄山的名气，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伟人和凡人才有了不朽和辉煌。我知道普通人的想法很天真，即使找准了角度，也是凡人。但人类的前行是否离不开这种心境呢？我为自己找到理由后，也站在了那个位置照了一张照片。所不同的是，我没有想重复某种取势。我只想把后面的背景照得辉辉煌煌就可以了。因为，我们遇到了黄山的阳光不容易。
三
至今，我忘不掉在黄山度过的那一个夜晚。
过早来临的夜暮把黄山笼罩得严严实实。大山的轮廓在夜幕下若隐若无。但似乎只有如此，我才领悟到：黄山是一句充满哲理的诗句。我走出宾馆，一个人独自借着电筒的光，朝黄山的暮色走去。四周静静的，几乎闻不到虫子的声音，我感到了沉睡的黄山的妙处：这是不可多得的宁静，没有世间的尘埃穿越山谷而来，没有尘世之音打扰心境的一方平和。喧嚣的人世间的种种无奈已经在那份神秘的大山深处不见了。我坐在一块冰凉的山石上，夜的寒气早已包裹着我穿得简洁单薄的身子。我知道我在黄山不会着凉的，何况，我还想借此检阅我的体能与生存状况。这晚，月光和星光都不见。我陡然想起了我故乡的月亮，想起了月亮下面的妻子和女儿。
是的，黑魆魆的夜色最容易惹人思想，何况静谧没有天籁的黄山之夜呢?我拿出手机，拔打着028-88799206，拔打着我人生的一段情结。“喂——”我听清了，是女儿泥积的声音，声音特别特别的甜蜜，我听懂了女儿声音中的那半遗传。“是爸爸——”，我觉得我发这音的时候，比我在川西平原上发得更兴奋更有力，我感到这声音可能穿越了黄山山谷的所有旮旯。“你在巴黎吗？”女儿看天气预报时，在洁白的心灵上首先记住了巴黎。这纯属偶然。如果有些必然，也许“巴”和“爸”有音近之缘而已。“不是，爸爸在黄山。”“你在黄色？”女儿只有3岁多，她天真无邪，她不知道黄山。我在电话里听到妻子的笑声，那声音很美很信赖。后来，妻子总用“黄色”这词叮咛我。每每我出差在外，妻子总是拟女儿之音“你在黄色”问我，我对曰：“黄山没有野花，只有刚劲有力的山松。”至今，我不知打了多少次电话，但从黄山的夜色中打出的那次电话，我记得最清晰。每每记起，总多了一份温馨。每每记起，总想起“黄色”一词，似乎在提醒着什么。也许，这正是我游黄山最大的收获。以前，我只在电视里知道有的电视片把黄山拍得很玄妙，但我并不能知道它玄在何处，妙在哪里。待我整理我游山的情绪后，我知道这就是玄妙之一：终生有用的做人准则。
静静的黄山之夜，永远静静地停泊在我的情绪上。那晚，我在室外的树林或伫或坐或蹲约莫有一个小时光景。打完电话之后，我想起了几个还以算作诗的句子：
今夜
阳光坠落后的黄山
也坠落了
冷月清辉
夜色中的欲望
蹒跚闯进了宁静纯净的世界……
那夜，我是带着这几句文字进入梦乡的，当我被起床声与关于看日出的议论声吵醒时，我似乎还在朗诵着这几句文字。
四
黄山看日出是到黄山的人几乎都存在的想法。我自然也不会例外，何况，我平生还未看过日出的一瞬。只听说，就那么地跳了几下，就那么两三秒钟，太阳就露出面目了。如果真是这样，意义的确不大。但我记起了这样的古语：东方主天地之生气。东，就是太阳在树林间冉冉升起。东方于色主青，青为生命之色。这是我国传统文化的论调。这并非全是主观主义，神秘主义，而是有科学主义存在的。“万物滋润靠太阳”，没有太阳万物怎么成长？而于我国来说，太阳是从东边升起的。再说，太阳升起时，便是一天之始；再说，太阳升起的更深意义便是希望所在，便是吉祥所在。这种心态层层积淀于民族胸怀，构成民族心理，所以到黄山的人去看日出便是自然的了，其意义也就深远了。
黄山的后半夜有了朦朦胧胧的月色，远远的山峰在淡淡的月光下，轮廓约略可见。升高的阶梯清晰可辩。路旁的树在月光下如诗如画，一枝枝，一根根伸向月光之中。没有落掉叶子的树，把叶子在月光下颤抖，有的还摇曳着片片月光。醒来的月光用大片大片的青辉将黄山前半夜的黑魆魆驱赶得只有几许影子了。我走在这月华如歌的大山石梯上，感到黎明前的黄山并不那么沉重。大山深处有几声惊鸟的鸣叫吵破了大山的宁静。登山 的人开始越来越多，南腔北调在黄山的山腰间起起落落，与山风为伴，同月光为伍。
月光开始渐渐消隐，晨曦初露光辉。山峰慢慢清晰起来，云雾开始飘忽，开始袅然。东边的景色有了淡淡的红，云朵悄悄地逃离红色，逃不掉的隐约地涂抹上点点红晕。我站在山巅，找了个适中的位置，择了个角度观注东方。人不断增多，开始有些拥挤。月光褪尽的时候，东方绯红的光芒钓起了我们的兴奋和幻想：这光芒的伸出是从海里呢，抑或神仙的居所？是从传说中呢，抑或仙人的宝器里？太阳已经露出了半个笑脸，真可谓半遮了脸面。众人静声遥望。云块在阳光下飞快地逃跑，给大半个黄山着上灰色的晨装。光线渐渐连成片，成片成片地涌向我的眼帘，我的眼睛因为金色的光辉而有些盲然。我闭了眼，静静地等待。当远天的朝霞完全成为绯红的时候，太阳差不多完全东升了。就在我差不多忽略的刹那，太阳跳跃了三下，完全的升了起来，立刻黄山的山顶成了“啊”的海洋，那赞叹，那惊讶，那兴奋尽在“啊”中。因为毕竟如我首次见到这自然景观者太少了。这于我来说，也许是一种幸运。后来，我几多次都这样想。我总是想到，在黄山见着了日出也许有一种甚么预示和征兆，这可肯定不是什么神秘主义。
人渐次退却，朝山下走去。我们在日出后的黄山山顶用早餐，也许那是我在海拔最高的地方用餐，我吃得格外有味。我吃出了浓浓的芬芳和一份幸运一种幸福。
五
下山，我们是步行。这令我特别地情绪昂然。因为，这可以弥补我上山时滋生的遗憾了。虽然角度不同，虽然感受有别，但毕竟我可以穿越那茫茫的云雾，毕竟可以亲亲切切地与山石山树山风亲亲近近了，毕竟我可以找寻到那棵文质彬彬的古松，以川西人的眼光作一回实实在在的审视了。把这棵自然的树人文的树移植在自己永远的记忆之中，以其好客与谦逊的品质砥砺我的人生原则，以其名声远扬的灵气邀约我成就与辉煌，以其朴实的风格充实我品质的一一层面，以其顶严寒迎风雪的精神去鼓舞我的意志与毅力。我在寻找中想到：这棵古松的芸芸品格可不可以代表黄山的部分精神呢？它是不是黄山灵魂之所在？黄山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座极特殊的山，是不是因其古松的存在寄寓了我们民族的某种精神呢？
这所有的疑问为我步行下山酝酿了意识基础。山路漫漫，山道险险，山峰兀兀，山树铮铮，这是黄山其中的一段。漫漫算不了什么，我们有毅力；险险并不可怕，我们有胆魄；兀兀最是风景，引领我们深思；铮铮尤为可敬，一种精神因此可见。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之后，我终于极其严肃地站在了古松之停。我极力描绘，如同刻画一尊古迹；我默然景仰，如同礼拜一座山神；我凝眸探寻，如同读一部历史；我谨慎评说，如同挑剔一个定理。我梳理出重要信息：对古松的崇拜，其实是中华民族对自然崇拜的心理显现。因为，中华民族作为一个群体，在遥遥旅程中，有不少的规范存在，这些规范追问着这个群体。人们把这芸芸规范容进审美心理之中，渗透于古树精神的林林层面，以其昭昭，使人昭昭。金色的阳光许许不断，烙贴在古松上。古松傲然于黄山之上，傲然于游客的心灵之上，傲然于民族的灵魂之上……
山太陡，每走一步都需要极其小心才是，有的地方要扶助山石，背对山下而行。我们慢慢地走着。脚软软的，胆颤颤的。如果说上山仅仅是检验意志的话，那么下山就不仅如此了。它还让人懂得了身居高位的担忧。因为“一失足成千古恨”似乎在此更有了具体的解说。正视了危险，便正视了恐惧，正视了恐惧，便虑及了生命，便虑及了人生的方方面面。这时，似乎登山的“趣”字已经退居次要的了。我们没有左顾右盼，我们执著前行，中午，我们才到黄山山脚，才终于完成一次特殊的旅途。这时，黄山全被金色的阳光笼罩着。我仔细寻索昨天的云雾和山幔，竟连一点影子也寻它不着。有的是一望无际的挺拔与高大，有的是无法说尽的雄奇和壮丽。面对此般境界，我情不自禁地说道：“再见了——黄山——”
本贴仅代表作者观点，与麻辣社区立场无关。
客户端下载
发表于 2018-6-17 19:13
楼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