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吟
——上个世纪南江中学外语老师刘京令人叹息的人生
题记:《病中吟》是著名音乐教育家刘天华先生创造于1915年完成于1918年的一首二胡独奏曲
刘京死了,带着一腔不舍和怨恨孤独地死了。那一年是公元1996年,刘京刚好70岁。
时间回溯到1958年夏天,那时刘京叫熊果,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国际部做俄语音乐编辑,因公事出差广西南宁。办完公事后,熊果谢绝了自治区广播电台的观光安排,坚持要回北京。他想,大热的天,在并不熟悉的人陪同下,无话找话词不达意,多美的风景也索然无味,于是坚持让电台工作人员给自己买了回京的硬卧火车票。
那时候从南宁到北京,坐火车三夜两天将近50个小时。晚上八点火车准点开出后,熊果扫了一眼自己铺位包间和整个车厢,发现里面的乘客大多是身着军装的解放军,这让熊果心里感到踏实。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本俄文书籍半躺在自己的下铺位置上看了起来,还没入定,就被嘈杂的叫喊声搅乱了心绪,其中一个身穿军服的年轻人还笑呵呵地向熊果借座。熊果对那人的请求未置可否,只是极力想平复情绪不让外界干扰自己,可同包间其它铺位的那几个人总是高谈阔论兴奋不已。将书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假装睡着,想以此让他们有所收敛,然而几个人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正在熊果准备开口抗议的时候,却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杂乱的说话声中传出来,虽然不大但却严厉:“你们没看见人家在休息吗。你两个过来坐,别打扰人家。你们说话小声点。”
随后,几个人窃窃私语代替了高谈阔论,但熊果却再也没有心思看书了。从这些人随后的聊天声中,熊果得知,这些人是北京某部队文工团的演员,去广西慰问演出后回北京。刚才说话的那个女的文工团的歌唱演员,见同事无所顾忌的大声说话于是对他们提出批评。听得真切的熊果并没睁眼,但心里已经对还没看见的女歌唱演员有了好感。
在铺位上躺了半个小时后熊果才坐起了来,但眼睛并没有朝对面铺位上的几个人看一眼而是径直走过去坐在过道邻窗的一个座板上。见有人坐在自己对面,先前已经坐在对面座板上身穿军装的女军人友好地朝熊果颔了颔首。熊果看了一眼女军人,脸上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然后便双眼盯着黑洞洞的窗外。
“同志,你是南宁人吧?这是要去哪里?”女军人的声音虽小但很清脆甜美,让人感到舒服。“我回北京,”熊果回答,但双眼依旧盯着窗外。
“哦,听口音你不是北京人,那你是在北京工作啰。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你看,我是部队文工团歌唱的,在团里担任独唱和领唱。同志,从你的气质和外形上看,你应该也是做艺术工作的吧?”
女军人的大方随和让熊果有所触动,慢慢地将脸转过来看了一眼对方,这才发现女军人是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女子。
“在电台工作。”
“播音吗?哦,对了,我看你在看俄语书,你是俄语播音员?同志,你太了不起了!”
“不是,我是电台俄语播音部的音乐编辑。”
女军人听说对方是电台的音乐编辑,情绪一下子高涨了起来:“哎呀,我们是同行啊,同志。那我可要向你好好请教请教啊!”
开始熊果不过是敷衍地回答,但聊着聊着就被女军人的率真和诚恳所感染,到后来便一发不可收,俩人先从二胡曲子聊起,从病中吟、二泉映月又聊到十面埋伏、广陵散聊到梅花三弄、阳关三叠、胡笳十八拍再聊到莫扎特、肖邦、贝多芬、帕格尼尼又一路聊到卡门、命运、英雄、小夜曲……。他们不仅聊音乐也聊人生聊理想,聊各自的家庭和经历,聊彼此的感受。从女军人的口里,熊果知道她是哈尔滨人,朝鲜族,姓金,1946年14岁时参加了东北解放军文工团,51年随团去朝鲜参加过慰问演出。因为曾经在哈尔滨俄语专科学校读书,在那里住了三年的熊果对哈尔滨的金姑娘又多了一层亲切感,聊着聊着俩人似乎都有了相见恨晚的感受。
女军人告诉熊果,那次朝鲜之行让她终生难忘,不仅看到了志愿军战士抗击美军的英勇壮举,文工团在慰问演出途中还遭遇美军飞机轰炸,自己差一点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真希望自己能够像千千万万为国捐躯的志愿军战士那样牺牲在朝鲜战场上。”女军人好像是对熊果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在南宁上车前,熊果还在担心几十个小时的火车旅途该是何等漫长,可现在他却觉得火车怎么跑得是如此之快!三夜两天还没怎么感受,火车就已经抵达了首都火车站。看看手腕上的瓦斯针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那一刻俩人真是难分难舍。
因为文工团和电台在同一个方向,于是女军人征得领队同意后邀请熊果搭乘前来接站的有棚大卡车。想到马上就要分手各奔东西,熊果心里恋恋不舍。俩人在车上毗肩而坐,四目相对久久无语直到汽车在文工团围墙外的一处停车场停了下来。
文公团员们虽然凌晨才归队,但早上五点半依然要按时起床早操。点名时发现少了一人,而且是女歌唱演员时,大家便分头寻找。很快就有人在停车场的汽车里发现了和熊果相拥坐在长条椅上的女军人,那时俩人似乎睡得正酣。
因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同样属于军管单位,熊果在文工团接受了简单闻讯后被押送回电台,而女军人则被隔离审查。熊果起初很害怕,但很快就对此不以为然,当着领导的面还振振有词:难道正常谈恋爱也犯法吗?!熊果那里知道,女军人早就在组织安排下被指定给了一位比她大将近二十岁的已经离了婚的老革命。因为女军人心里实在不愿意,但又拗不过组织,才采用拖的办法迟迟不愿办理结婚手续。
就在熊果和领导据理力争僵持不下的时候,女军人却想借助与熊果的闪电恋情摆脱与老革命的婚约,于是她不仅大包大揽地向组织交代,她在战友们下车回单位后再次偷偷溜出来在车上于熊果单独幽会并发生关系都是自己一手策划,自己主动为之,与熊果没有半点关系。原以为如此一来既可以让老革命主动放弃自己,还可以与一见钟情的人耳鬓厮磨缱绻终身。然而,女军人想得太过天真,老革命对女军人的主动交代虽然生气但却态度坚决绝不放手。如此一来,女军人的大包大揽不仅没有让自己解除婚约,反而给熊果的一生带来了难以弥补的灾难。
在等待单位做出处分决定的那段时间,金姑娘同样被文工团隔离审查。俩人虽然不能见面,但却总是想方设法书信来往。在信中,金姑娘除了信誓旦旦非熊果不嫁外,俩人还倾诉衷肠金姑娘更是向他表明了决心——此生只为他熊果一个人而活!对于金姑娘的表白,熊果感激万分,虽然心里有预感此生与金姑娘可能没有什么结果,但在自己心中却还是认定金姑娘就是上帝给自己送来的最可心的人。
不久,台里就对熊果做出了处理决定:划为右派遣送到密云水库工地劳动改造一年,以观后效。对这样的处理决定熊果虽然心有不甘,但却不愿意与台里任何领导交流沟通。在拿到处分决定后,二话没说转身回宿舍打起铺盖卷就去了改造工地。
为了能帮助熊果最低限度的受到处分,女军人做出了妥协并很快与老革命结了婚。在婚后她多次哀求老革命向组织说明情况,好让电台减轻对熊果的处分。女军人这样的举动,再一次加重了对熊果的处罚。因为老革命担心熊果留在北京俩人终究会藕断丝连,于是,向部队汇报了情况。1961年夏天,在熊果结束劳动改造回到电台做编外编辑的一年以后,电台还是以生活作风问题对他做出了调离电台下放四川宣传口的决定。
得知熊果将要被下放四川的消息后,金姑娘非常震惊,想到这是因为自己的幼稚才加重了对熊果的伤害,便实施了割腕自杀。在被人发现并获救后,金姑娘整天疯疯癫癫,嘴里一个劲的念叨着熊果。
接到下放令,熊果心里虽然翻江倒海,但表面依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绝不会当着别人的面表现出难过!我熊果绝没有生活作风问题,我和金姑娘是正常的恋爱关系,靠权力强行剥夺别人的婚姻自由那才是最大的作风问题!这些话,熊果只在心中呐喊,脸上的肌肉虽然扭曲,双手虽然不停地颤抖,但他却没有吐一个字,而是默默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拿起从单位借来的工作二胡,满腔悲愤地拉起了《病中吟》,这一次,低沉的旋律中透出的全是抗争和呐喊!
一曲《病中吟》,并没有让熊果静下心来,放下二胡在屋里来回踱步,脑里子充满了即将即开北京的无奈。很快熊果又想到了金姑娘,想到他们在火车上初次见目的情景,想到他们相互之间的聊天,想到了金姑娘信中对自己的表白,想到她为了不牵连自己而被迫与老革命结婚。虽然在被划为右派的这一年多里,熊果和金姑娘通过几次信,但却再没有和她见过面。前几天,在几经周折最终知道了金姑娘自杀的消息后,熊果坚信金姑娘是为了自己才做出的无奈之举,并认定她一定深深地爱着自己。于是他给金姑娘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她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们虽然不能长相守,但长相知又何尝不是真爱的最高境界呢?!
想过了金姑娘,熊果又想到了自己。大学毕业进入电台国际部俄语广播作音乐编辑的几年时间里,每天干着自己的喜欢的工作,闲暇之余不是在宿舍里拉二胡就是一个人骑自行车到北京城里和周边到处闲逛,故宫、香山、颐和园、谭泽寺,每个地方都透出历史的厚重和沧桑,都能让人从中学到很多知识。可如今,这一切就将随着自己离开北京而成为痛苦的回忆。想到此,熊果猛然意识到自己不仅深深地爱着金姑娘也同样深深地爱着北京。然而自己却要离她们而去,心中纵有万般不舍又能与谁说啊。金姑娘、北京;北京、金姑娘!不知道哪一年我才能回来与你们相见,更不知道自己此生还能不能回来!突然,一个念头在熊果脑中闪过:我熊果即便离开了北京也一定要让人知道我的心是和金姑娘、北京紧紧连在一起的。于是在离开北京的前几天,熊果去派出所申请更改了自己的姓名。
从此,世上少了一个熊果,多了一个刘京!
在北京到成都的火车上,心情沮丧的刘京没给同车的任何人说过话,三十几个小时全部沉浸在对过往的回忆之中:
1926仲秋,温州城里菊花盛开。菊香四溢中,一户普通的邹姓市民家中诞生了一个瘦弱的男婴。父母希望儿子能够像菊花一样素雅坚贞健康长久,于是给孩子取名菊生。
儿子邹菊生的出生并没有让久病卧床的父亲身体得以恢复,就在儿子出生不久就撒手人寰。母亲一个人艰难抚养着儿子,希望他快快长大能够撑起这个残缺的家庭,可不幸的是母亲在儿子四岁的时候也命归黄泉。成了孤儿的邹菊生被温州一个美国人开办的教会孤儿院收留。在问及男孩的姓名时,菊生因为害怕除了哭泣什么也不说。无奈的美国神父转眼看见桌子上的几只泰迪熊和一盘水果,便顺口给小男孩命名为“熊果”。从此,熊果就成了小男孩的正式名字,但在他心中却始终铭记着父母给自己取的名字——邹菊生。
因为年龄太小,父母相继去世并没有给熊果的内心带来太多悲伤的记忆。被教会收留后,小熊果不仅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而且还得到了教会的美国神父和一位中国牧师的悉心呵护。熊果身体羸弱,瘦俏的脸蛋上一双水晶般的眼睛总是流露出惊恐的神色,这让人看了顿生怜爱。当美国神父将他揽在自己怀里笑着逗弄他的时候,虽然听不懂神父在说什么,可熊果居然舒展了眉头,这让神父兴奋不已。从此,小熊果成了神父的跟屁虫,而神父只要有空就一句一顿和熊果用英文说话,几过月以后当神父发现小熊果不仅能用英文表达自己的所需居然还能断断续续的一个单词一个单词从口里蹦出词不达意的英文时,神父高兴得把熊果抱在怀里一个劲地用络腮胡子蹭小家伙的脸蛋。
在教堂长得六七岁时,熊果已经能够比较熟练地用一口纯正的美式英语和神父聊天了。教堂的中国牧师早年在道观做过道教乐师,拉得一手好二胡。每次闲暇演奏时,熊果都会静静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边聆听一边不停的随着二胡的旋律晃动着吊在半空的一双小脚,显得很是悠闲自得。在牧师试着让小熊果手把二胡操弦运弓的时候,他惊讶的发现这个小家伙的一招一式好像天生就是一个拉二胡的料。从此,只要有时间,牧师就训练小熊果,而熊果也对此乐此不疲。短短一年时间,小熊果便能拉出一些简单的旋律了。三年后,在牧师的悉心教导下,熊果不仅能够熟练地演奏刘天华的全部四十七首练习曲还能演奏刘天华包括月夜、良宵和悲歌在内的全部十首经典名曲,但熊果最喜欢的却是《病中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