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子林-川剧圣人 高台教主
陈独秀尝言:“戏园者,实普天下人之大学堂也;优伶者,实普天下人之大教师也。”川剧是我国五大古老剧种之一,流传于西南的川、渝、陕、滇、黔等地区。川剧史若要选载堪称大教师者,非清末民初的康子林莫属。康子林德艺双馨,生前身后,被称作“康圣人”。笔者看过一些川剧戏迷的回忆,听过成都文化老人车辐先生的讲述。他说,许多年过去了,但只要一想起当年戏牌子上大大的“康子林”三个字,就会油然升起一股浩气,自脐下丹田直冲天灵盖。这些年来,人们习惯于两分法,臧否人物皆出于意识形态的考虑。每个时期每个行业都在塑造自己的英雄。笔者服膺顾颉刚先生“历史是层累的造成”的观点,对近乎完人的叙述,多抱以警惕。笔者读到一则史料:中央通讯社特派员陈友琴参加川康考察团,结束后在上海《民报》上发表的一篇游记,他写道:“川剧前辈康子林,前年作古,生平侠骨义肠,允为艺人班首,工武生,技击做工,负盛誉,年既老,人犹嬲之登坛,竞因卖力太过,得病,殒其身。康少年接近女性甚多,而不嗜色。红氍觎上,坤角多慕其武艺而恋之者,康不为所迷,死后人有诔之者,曰:‘当筵箫鼓,虽万种之多情;退食房帷,仍一尘之莫染’,盖纪实也。”作者非蜀人,为文距康子林谢世仅两年,虽也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却以为镜面无凹凸感。 名成八阵图
1930年盛夏6月,山城重庆酷暑难捱。川剧名伶、三庆会会长康子林在市中心“鼎新大戏院”(原在机房街,现已拆除)演出川剧《八阵图》。这是一折胡琴戏,事出《三国演义》:刘备兵败逃至白帝城。东吴上将军陆逊率兵追至鱼腹渡,不幸中计,受困于孔明布下的八阵图,左冲右突皆不能出。孔明的岳父黄承彦怜其才,引陆逊出阵,劝其退兵。陆逊抱愧回兵东吴。戏中的陆逊既风流倜傥,又骁勇善战。这一角色仿佛是专为文武生康子林设计的,他在戏中运用耍翎,飞冠,甩发、变脸等一整套绝技,把陆逊英雄末路的悲切表现得淋漓尽致。
晚年阳翰笙曾回忆当年在成都读省立一中时外出看戏的情景:
我们学校操场四周有围墙。围墙不高。围墙外有棵柳树。爬上围墙,攀着柳树,纵身一跳,就出学校了。经过盐市口,走不多远,来到春熙路,钻进戏园子,就可以看到三庆会有名的康子林、周慕莲、小琼芳、唐广体这些角色的演出。看的戏也真不少。印象深刻的有:康子林的《八阵图》。走刀,是康子林唱《八阵图》拿手绝技。吴将陆逊钻不出孔明摆的八阵图,一脚将手里的大刀踢出去,刀立着,在台上“囊,囊,囊”地走出去再走回来……
花无百日红,人无再少年。此时的康子林年逾花甲,多年来只演文戏,再演这场戏颇有些“霸王硬上弓”的意味。且看他台上的表演:陆逊竭力摆动金冠上的雉尾,一左一右,或前或后,单动双绕,划圆圈,分阴阳,成太极,刻画出人物内心的焦虑。他以剑片草,弯腰触地,腿上功夫矫健如初,偏尖子、正尖子、撕卡子依然利索。在表演怒发冲冠情节时,但见他将花枪往身后一抛,一个倒踢腿又踢了回来,伸手接住,头向后一甩,抛去金冠,水发直立头顶,一个亮相,一声“擒不着刘备不回东吴”的拖腔,一个“吴”字,余音绕梁,搅动满堂的掌声……
惜乎,这些已然过去。退进幕后的康子林,瘫倒在衣箱上,浑身湿透,被人扶回住地后,一病不起,竟于农历六月初四(6月29日)日客死异乡。
噩耗传出,戏迷奔走哀告,报馆刊登号外,各界在鼎新大戏院设灵公祭。戏台正中立一块黑丝绒金字玻屏,上书工楷“戏圣”两个大字。两旁的挽联为省参议长蒲殿俊所撰,联语:“功盖三庆会,名成八阵图。”前来祭奠者不绝于途,挽联、祭幛一直排到大街上,绵延里许。时值酷暑,为了防腐,在康子林断气的当日,已请人在他腹内灌了水银。当初,与康子林唱过对过戏的重庆名角张德成、曹黑娃等,一连数日募捐义演,筹集赙金。祭满二七,扶柩还乡,自朝天门下船,溯江而上,经泸州、宜宾、乐山运回成都。出殡之日,又是万人空巷。念其子幼,弟子周慕莲、傅又林执绋。各地赶来的伶人、戏迷及各界人士数万人,肃立酷暑中,揖别戏圣。《蜀伶杂志》发表时论:“子林艺术无限矣。以其操守言,求之士林,亦不多见,而竟见诸梨园。称之‘剧圣’殆非过誉。子林之死,非独伶界一大损失,亦抑人类一大损失也~”
笔者读到时人刘师亮的一副挽联,联文:
锡山占北,介石据南,演成民国一场戏;
子林正音,有为变法,谁继康家两圣人。
上联直指逐鹿中原,军阀混战,祸国殃民的社会现实;下联哀恸康子林与三年前去世的康有为,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哲人其萎。康子林之殇,不独为一时一事之个人悲剧,而是牵动着那个时代最敏感的神经。 呕出心肝曲尽情
有人诗赞:“呕出心肝曲尽情,俳优不道亦先生。频年绝唱知多少,八阵何曾足圣名,”
康子林,又名芷林。同治九年(1870)农历二月二十二日,生于邛崃固驿镇康石桥,行二,绰号“康二蛮”。其父康登照,经营栈房业,后迁成都四圣祠定居。子林八岁丧父,随兄康大蛮入老庆华班学戏。拜旦角彭元子为业师,后从何心田、傅莱生攻文武小生。十二岁登台演出,十七岁在川西坝小有名气。长乐、春林、翠华、晏乐诸戏班,竞相约请。其人聪明好学,扮相英挺俊美,遂在戏台日益走红。经他演过的戏,出出叫好又叫座。如《情天侠》中的穷书生、《铁笼山》的大王子、《酒楼晒衣》中的蒋兴、《三变化身》中的贝戎、《杀狗惊妻》中的曹庄、《三难新郎》中的秦少游等。当时,大米一元一斗(折合十五公斤),猪肉两角一斤。而康子林每次挂牌,票价高达一元五角,观众仍趋之若鹜。唱戏之余,康子林从未闲过,唱扬琴,研岐黄,弄绘事,尤好读书,常出没于青石桥的古旧书肆。
川剧寓教于乐,俗称“高台教化”,其导引人心的传播效果,与私塾“开馆课徒”并无二致。晚清十年,清廷行新政。四川劝业道周孝怀倡实业、开新风。改良社会,首在改良戏曲。故加强对戏剧内容的审查,尤其注重对伶工德艺的考核。周孝怀使出最狠的一招:邀请学者政要,到悦来茶馆看戏,茶桌上摆放剧本供稽查;两旁巡警执勤维持次序;让演员轮流登台,若剧情无凶杀恐怖诲淫诲盗,唱词道白无遗漏无衍讹,表演无轻慢无恶习者,可评为优,以此衡量,逐级递减。评议为劣者,令巡警当场打手板以示惩戒。获优者在戏院门口张榜公布,魁首还获颁银质奖章。康子林过关斩将,最后与太洪班台柱李甲生一起并列头名,获大银质奖章。一时间,三庆会戏单供不应求,康子林包银陡涨。有《竹枝词》写到:“京剧由来不等闲,高腔从古重川班。而今伶界飘零甚,不坠元音只二蛮。”